中部(3 / 3)

黑饃喊,“你再說我就開槍了。”

張旺發拍著胸口喊,“開槍吧,朝你爹這裏開,你就是個畜生,如果不是趙掌櫃的收留,你早餓死了。”

黑饃對民兵喊,“你們是死人?” 幾個民兵撲過去,把張旺發的嘴捂住,拖走了。

黑饃氣急敗壞地指著趙掌櫃的,“我就是恨這老財迷,給自己兒子吃白饃,給我吃黑饃,你的兒子嘲笑我,給我起綽號黑饃。你整天給我吃黑饃,要不,我能長這麼黑嗎?”

台下出現了幾聲嘲諷的笑聲,有膽子大一點的嘟囔著說,“給黑饃吃就是大善人了,不知好歹,自己的臉黑怪饃。”

大人物咳嗽了兩聲,李才聞聲大聲喊,“現在宣判趙富貴死刑,就地立即執行。”

大人物站起來擺擺手,慈悲地說:“不,不,這裏是學校,孩子們要讀書,不能血腥味太濃,來的時候我看見你們東門外有一片蘆葦壕,就在那裏吧。”

李才喊,“現將公審大會移到東門外蘆葦壕。”

人群開始向校外散。大人物被李才、黑饃們擁著,走在最前麵。兩個警衛分散兩邊警惕地左顧右盼。緊跟著的是抬著桌子和椅子、高舉著橫幅的民兵。再後邊就是那幾個倒黴蛋,趙掌櫃走在最前麵,脖頸上還插著被大人物寫上名字的木牌。大概是姚東奎的凜然激勵了他,他一改剛才嚇壞的樣子,不屈地挺著小腦袋。小腦袋後麵的小辮子開了,白發像秋天的蘆葦花一樣,迎風招展。春光明媚,空氣清新,一群鳥在麥田上空翻飛,似乎為將吃上新麥子而興奮不已。趙掌櫃掙紮著想扭頭看看曾經是自家的波浪翻滾的麥田,被民兵及時按住了。一個民兵騎著一頭毛驢,揮舞著一麵小紅旗,在通往東門外蘆葦壕的三旬公路上來回跑著,想竭力營造出一個有秩序的隊伍,但人們像是沒有吃飽飯或過度疲勞,踢踢踏踏,一段有一段無,有些想溜號,被旗子及時擋了回來。我背著小槿走在教師隊伍中間。小槿好像睡著了,哈喇子流了我一肩。

隊伍上了雲惠渠大橋,就看見東門外的高坡了。雲陽鄉是一個古鎮,四周曾有城牆,經過若幹年的風吹雨淋,如今城牆頹廢成高坡,高坡下就曾經是城壕的蘆葦壕。會場就在坡中間。隊伍的尾巴還在雲惠橋上,頭那邊已經準備好了,遠遠地看見橫幅釘在誰家房子的山牆上,莊基此刻變成了主席台。大人物坐在課桌後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城壕裏一片片翠綠的蘆葦和墨綠發稠的水。

隊伍終於集中在坡中了,坡是斜慢坡,鬆軟的土壤上長著野草,正是野花開放的季節,坡上野花爛漫。人們的大腳深深地踩在野花上,防止不小心滾到蘆葦壕裏去。一個個倒黴蛋麵向蘆葦壕跪在緊挨主席台的高坡上,一個個手裏緊抓住長得根深葉茂的野草,否則會固定不住自己的膝蓋,滾到人群中。

大人物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直接讓李才宣布對趙富貴執行槍斃。

趙掌櫃瘦小的被捆成粽子一樣的身軀像猴子一樣拚命向上蹦,邊蹦邊喊,但他喊的是什麼沒有人聽清,因為有前車之鑒,趙掌櫃被一條爛毛巾早早塞住了嘴。也是因為有前車之鑒,黑饃在民兵押開趙富貴距自己一定距離後,從後麵向那團蘆葦花開了一槍,兩個民兵一撒手,趙掌櫃就像中槍的猴子一樣,先蹦了一下,然後向坡下滾,坡下幾簇旺盛的蘆葦沒有攔住他,“撲通”一聲掉進了墨綠的水裏。由於相隔了一段距離,遊擊隊員黑饃沒有一槍將趙富貴斃命,趙富貴掉進了墨綠的水裏還像猴子一樣蹦了幾下,可以想象,如果趙富貴沒有被捆成粽子,有可能撲騰著爬上岸來。

李才對人群喊,“殺害遊擊隊員公審大會到此……”

“等等!”李才的聲音被一個歇斯底裏的破嗓門打斷。喊者是那個遊擊隊員孫地娃的娘。孫地娃的娘手裏揮舞著一根拐棍,沒等李才回話,就往坡上的主席台上走,步履蹣跚,寬大的大襟褂子撲棱著,像隻垂死掙紮的老母雞。一個民兵跑過去要扶她,被她打了一拐棍。孫地娃的娘走到大人物的桌子旁,卻沒理大人物,麵對著大眾,用棍子連戳了幾下地皮。李才說:“大娘,有什麼意見請說嘛。”

“大夥說說,”孫地娃娘將拐棍向人群揚了揚,“這審判公平嗎?我兒子犧牲的時候才十六歲,人生還長著哪,隻用個棺材瓤子給我兒抵命,公平嗎?冤有頭,債有主,不是國民黨特務莊平來征糧,這個棺材瓤子通啥風報啥信?是不是這個理?”

李才問,“大娘,你這是啥意思?”

孫地娃娘轉了一下身,側身對著李才,頓了頓拐棍,“莊平死到哪裏你們不知道可以,他的娘跑到哪裏了一時抓不到也可以,可他的老婆和娃在這裏!老婆跟莊平沒有血脈關係,可以再找別個男人,當別個男人的老婆就跟莊平沒關係了,斷了,可娃是莊平的血脈,斷不了,就是有了新爹也無法斷,誰的娃就是誰的娃。槍斃莊平的娃,用他的娃為我娃抵命!我,就是這個意思。”

李才張口結舌,支吾道,“大娘,那是個一歲不到的娃,是無罪的。”

孫地娃娘憤怒地扔下了拐棍,兩手扒拉開大衣襟,露出耷拉得很長的幹癟的乳房,然後照準那幹癟的乳房“啪啪”打了兩下,說:“我兒吃著這奶長到十歲,他就不是娃?他就活該死?你不會是因為莊平是尚懷道的女婿就包庇吧?你今天的官位是尚懷道扶上去的吧?”

李才說:“大娘,你說哪兒去了?我什麼時候不秉公辦事了?”

孫地娃娘這才對著大人物跪下了,哭號著說:“大長官,求你為我兒主持公道。” 大人物厭惡地皺了皺眉,一個民兵去拉孫地娃娘起來,孫地娃娘說,“不給我兒報仇就不起來。”

“兒啊!你說你冤不冤啊,好不容易盼到雲陽鄉解放了……” 孫地娃娘撅著大屁股,對著大人物邊號邊磕頭。大人物的目光冷酷地盯著李才,李才的臉上冒出了汗水,低頭看了一會兒腳尖,一會兒抬起頭用求援的目光看人群,又躲閃開人群的目光,最後將目光落在了我臉上。

我雙手緊抱著小槿,怒視著台上的孫地娃娘。小槿好像知道自己麵臨的危險,小臉藏在我的腋窩裏,兩隻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袖。李才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畏畏縮縮地走到大人物麵前,弓著腰乞求著什麼,而大人物不怎麼理會,一手拿起筆,一手拿起一個小木牌,慢條斯理地寫著字。

人群裏發出一陣唏噓,大人物一寫字就是要殺人了。

大人物終於寫完了,出人意料地將木牌摔到了李才腳下,李才彎腰拾起來,看了看,身子對著大人物佇立了一會兒,然後僵硬地移到台子邊沿,喘著粗氣喊,“現在宣判,殺害遊擊隊員孫地娃元凶國民黨特務莊平之女莊小槿死刑,就地立即執行。”

我抱著小槿站起來,喊了一聲:“誰敢動這孩子一根毫毛,我爸回來殺你全家。”我的聲音不高,也不尖利,但它卻割裂了空氣,空氣發出噝噝的聲音。

李才僵了。

黑饃僵了。

大人物對黑饃說:“執行命令。”

黑饃帶著兩個民兵,擠過一個個樹樁一樣僵硬的人,來到了我麵前。我一手抱著小槿,一手捏著剛從頭上取下來的形如鷹嘴的金屬發夾,對著黑饃的眼睛說,“作惡,戳瞎你的眼睛!”

黑饃回頭向台子上望去,李才踱著步,仿佛在活動剛才僵硬的腿,大人物仰天閉著眼睛,孫地娃娘還在雞啄米一樣對大人物磕著頭。

黑饃回過頭,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說出了一句令所有在場的人意外的溫柔體貼的話,“大姐,我們這都是為你做好事,沒有了莊平的這個包袱,你跟宋師長今後的生活幹幹淨淨,不扯不掛的一窩親多好啊!大姐。”

我一口唾沫吐在了黑饃臉上,黑饃抹了抹臉上的唾沫,說:“大姐,其實我黑饃是個有良心的人,念著你給我吃過一塊白點心,我才給你說這掏心窩子的話,你不領情,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黑饃後退一步,用槍口撥開我的發夾,又迅速向前,槍口抵住了小槿的腦袋。小槿兩隻眼睛對著黑饃的臉驚恐地大睜著,黃黃軟軟的頭發刺蝟一樣豎了起來。

黑饃說:“大姐,你以後會感謝我的。你閉上眼,我開槍了……”

“向我開槍!打死我,是我該槍斃……”這時你奶奶像一隻中槍的大鳥,從天而降,撲在了黑饃麵前,護住我和小槿。“殺我吧,殺我吧,” 你奶奶瘋狂地叫著,“我是莊平的娘,是我生了莊平,我該槍斃!”

黑饃的槍口移到了你奶奶胸口上,扭頭看高處的大人物,大人物扔下一個小木牌,厭煩地揮揮手,“一塊兒吧,老小一塊兒處理掉。”

我抱著小槿,撞開黑饃的槍,向高處的大人物喊,“畜生,你殺這些對抗日有功的人是什麼居心?你是漢奸還是日本鬼子托生的?你是來替日本鬼子報仇的嗎?”

大人物像被一股強電流擊中,整個身體抽搐了一下,將手中的毛筆投到台下,大聲喊,“竟敢如此辱罵黨的審判!一塊兒殺掉,趕緊開槍!”

一個民兵把槍口對準了我,黑饃攔住那個民兵,垂下了頭,對我說:“大姐,反抗是沒有用的,我不會執行殺你的命令,想想你的將來,忍一忍,讓我們把你的這兩個拖累除掉吧。”黑饃抬起頭的時候,兩眼裏竟全是淚水。

黑饃把小槿奪過去,給你奶奶,兩個民兵拉開我,清出一個小空場,你奶奶抱著小槿,站在空場中間,黑饃讓其他的民兵躲開,他一人向你奶奶和小槿舉起了槍。

槍響了。

我暈了過去。

在槍聲中倒下去的卻是黑饃,一槍命中腦門。人群大亂,擁擠著四處逃,民兵們也隨人群逃,想到自己的職責,又停下來胡亂朝人群頭頂上放槍。混亂平息後,人們才發現,那個大人物撲在課桌上死了。背後中了兩槍,讓他立即斃命的是頭上中的槍,子彈從耳朵上方穿顱而過,流出的白白紅紅的黏稠液體蓋住了孫地娃娘的頭,老太太沒中一槍一彈,活活給嚇死了。大人物的兩個警衛也中彈身亡。

這個殺害遊擊隊員孫地娃的公審大會以大人物、大人物的兩個警衛和黑饃被槍殺告終。在雲陽鄉革命曆史鬥爭中是最黑暗的一筆也是最鮮紅的一筆,但雲陽鄉的史料裏隻字未提。

是誰開的槍?哪一方麵的人開的槍?是個跨世紀謎團。

12

這顯然是為了救你奶奶和小槿,我們怎麼能逃掉被追查的幹係?我和你奶奶估計李才們很快會上門抓我們的,逼我們交出開槍的人或可能開槍的人,在公審大會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一個大人物可比在混戰中打死一個遊擊隊員嚴重得多。你奶奶晝夜抱住小槿不撒手,我一下課就往家跑,看到她們都在,我怦怦跳的心才能平靜一點。我們就這樣等待著新的災難來臨,曾經經曆的驚恐和危險,已經把你奶奶臉上的生命顏色褪去得一幹二淨,我回家麵對的是一張隨時準備自衛的緊張呆滯的蒼白麵孔,而小槿一從睡夢裏醒來,就驚恐地東張西望,頭發豎成小刺蝟。

三天過去了,卻風平浪靜,連小隊長羊眼都沒有來過。我們有些百思不解。你奶奶說:會不會人家準備更厲害的一手呢?你還是帶孩子去西安城找姥爺吧。我在這兒等著,殺了我出了氣,這事也許就結了,保住小槿活下來。我說:外麵有人盯著,跑不了,等等看吧,要走也是你帶著孩子走,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

一直沒有露麵的羊眼娘來了,羊眼娘說:“啊呀!快嚇死我了,這三天都癱在炕上下不來,如果那大人物要羊眼槍斃人,死的就是我們羊眼了。叭一槍,跟雞被剁了頭還跑似的,黑饃死了還拉槍栓哩。”羊眼娘說,“其實李才和黑饃都下不去手,是那個大人物逼的。那開槍救你們的是誰啊?”

你奶奶說:“我們不知道啊!”

羊眼娘說:“不知道也跟你們一定有關係啊,想想誰可能呢?不會是你兒子回來了吧?他可是神槍手。”

你奶奶趕緊說:“怎麼可能呢?我兒子在鄭州突圍中死了。”

羊眼娘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上麵一定要來人抓你們破這案的,你們如果說不出來個人,可能過不了這一關。李才讓羊眼派人監視著你們,怕你們跑了,羊眼沒理,後來是李才自己派的人監視你們,都是黑饃的手下。什麼東西?一個國民黨逃兵,怕死鬼,現在威風起來了。” 羊眼娘罵完了李才,歎了口氣,又說:“要不讓羊眼找李才說和說和?李才他再不是東西,心沒那麼黑,再說,李才不像那大人物,把人一殺走了,沒他的事了,李才家可在這兒,鄉裏鄉親的,他不怕尚先生回來算賬?”

你奶奶像見到了救星,攥著羊眼娘的手,激動得淚流滿麵,“大恩人哪,我正說要去謝您那天讓我藏你們家,可被這事整得沒敢出門,這又讓您操心了,怎麼感謝您哪?”你奶奶要給羊眼娘下跪,羊眼娘趕忙拉住,“當緊的,你看家裏有啥能拿出手的東西,讓羊眼給送去。禮多人不怪。話有三說,救了你們,不能就肯定跟你們有關係,那大人物能殺老人和孩子,想想多作孽,仇人能少嗎?黑饃也打死過不少人,沒準人家是來尋仇的,正趕上這當口,是你們命不該死。無論如何,上麵來調查,有人替你們說話就比沒有強。”

你奶奶趕忙說:“對,對,讓我看看。” 你奶奶掃視著屋內,屋裏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你奶奶用眼睛看我,我知道她想到了宋北辰的兩塊銀圓,我對羊眼娘說:“讓我看看能不能借點,一定能想出辦法的,回頭讓我媽給你送去。”

羊眼娘走後,我慢慢思考著說:“我什麼時候給過黑饃一塊白點心?我好像沒跟他有過交往啊?” 你奶奶說:“快別再想這事了,舍財免災,那銀圓拿出來吧!”

我說:“這些人都貪財,你不怕這是給咱設的套啊?等你沒有東西給他們了,再要你的命。”

你奶奶不說話了。

我繼續想剛才的問題,想到了黑饃抬起臉的時候那滿眼的淚水,突然想起來了,關中農村有個習俗,快過年的時候,經常走動的人家之間互相送花饃,人們看見在皚皚白雪中有挑著紅色擔子走街串巷送花饃的就知道要過年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奶奶讓我打開西安城老韓家送的德懋功水晶餅分給家裏人吃,我剛打開禮盒,東門裏趙掌櫃的長工張旺發送花饃來了,挑擔子的是一個皮色很黑的小子。黑小子放下擔子,拿出一盤雪白的花饃遞給張旺發,張旺發雙手畢恭畢敬地遞給我奶奶。我順手給了黑小子一塊德懋功水晶餅。我還想起來了,這個黑小子把水晶餅捧在手裏看了又看,低頭小口咬了一點,嚼了嚼,然後抬起頭,這個黑小子竟然滿眼淚水。我說:吃吧,吃完了大姐再給你。這個黑小子卻轉身跑了,花饃擔子是張旺發挑出門的。

我不知道我們雲陽鄉人民是咋想問題的,黑饃把養大了他的趙掌櫃的當仇人,原因是趙掌櫃的給自己兒子吃的是白饃給他吃的是黑饃,可趙掌櫃自己也吃的是黑饃呀,這一點是四裏八鄉嘲笑趙掌櫃的話柄,黑饃怎麼能不知道呢?我隻給黑饃吃過一塊白點心,黑饃卻牢記著,把我當恩人報答。還有趙掌櫃的,趙掌櫃是有名的財迷,舍不得這,舍不得那,卻舍得將自己用白饃喂養長大的兒子送到中條山打仗。

我對垂手站在一邊等話的你奶奶說:“都知道咱窮得吃野菜,突然拿出銀圓來,讓人咋想?認為咱們是裝窮,藏著金山銀山呢。你先把那小羊送過去,探探路。”

“孩子一直盼著吃那小羊的奶啊。”

“正因為他們知道咱把那小羊看得很重,送給他們,他們才相信我們沒有更好的東西了。”

為了防止小槿見奶奶牽著小羊送人哭鬧,我先一步抱起小槿離開了家。我抱著小槿來到了木橋上,這是我在宋北辰走後除了學校和家,唯一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我每時每刻都盼著東麵路的盡頭出現宋北辰飛奔而來的身影。在這種恐懼中,宋北辰就是我的希望,宋北辰臨別的幾句話,為我描繪出了一幅光輝燦爛的幸福藍圖,這藍圖是一種力量,使我能用微笑麵對驚慌失措的婆婆和村裏人複雜的目光。

北辰啊!你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就是一根把我的腰、背和脖子穿起來的隱性的中心軸,有了這根軸,我才不會七零八落地癱下去。

小羊送出去了,老母雞和小雞崽都送出去了,我拿出兩塊銀圓換成碎票,一點一點地送著,我對求李才高抬貴手並沒有抱希望,我隻是想拖延時間,等宋北辰回來。一直拖到沒有東西可送了,宋北辰也沒有回來,一個字的書信也沒寄來。

羊眼娘來過幾次都空手而歸,撂下話保不住人了。不送東西了,想象中的可怕事情還沒有發生,隻是窯前種的地被羊眼帶的民兵給毀了,他們說這地是農會的,你們憑什麼種東西?他們用鐵鍁把春玉米給鏟了,用鐮刀把黃豆苗割了。羊眼娘和幾個婦女提著籠把玉米苗和豆苗撿回去喂自家的羊。羊眼娘說:羊眼想進步,得表現給李才他們看,雲陽鄉的天下今後可能是李才的了。你奶奶坐在窯裏不敢出去阻攔,隻是流淚。我說:毀就毀了吧,也許不等那莊稼熟我們就走了,到頭來還不是人家的?你奶奶愁苦地說,我怕他們不幾天還會找出別的事情來,說那井是農會的不讓咱們吃水,說那路是農會的,不讓我們走。我說,我們再堅持一下吧,宋北辰應該快回來了。

你奶奶說:“我真怕啊,我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北辰身上,繩從細處斷啊,北辰是出去帶兵打仗的,子彈不長眼啊!”

你奶奶擔心的何嚐不是我的擔心?我每天都在木橋上等待郵遞員,學校裏訂有一份報紙,常會登一些前方戰事的消息。西安城解放的消息登過了,傷亡隻有二十七個人,後來的報紙又登出了這二十七個人的名單,沒有宋北辰啊,宋北辰是師長,隻有在戰鬥非常慘烈的時候才可能殃及到他。可怎麼就沒有消息呢?

你奶奶每晚給宋北辰納鞋底,呲溜呲溜地響,那針腳又小又密。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宋北辰就是你奶奶心裏的兒子,有了這個兒子,這家就能撐住。

13

我們不知道,其實在我和你奶奶因大人物被殺而提心吊膽的日子裏,還有一個人也在提心吊膽,這個人就是李才。一是怕那殺手再回來殺他,畢竟他是公審大會的二號人物;二是上級一定會派人來為大人物收屍,抓凶手,大人物死在了雲陽鄉,死在了自己身邊,他自己倒沒事,大人物死了,黑饃死了,公審大會搞成了這個樣子,他是要負責任的,上級一定會嚴肅處理他的,弄不好要削官為民了;三是這是一起影響很惡劣的案子,上級不會不派專案組來破案的,讓他協助是必然的,這案又直關尚先生的事,讓他怎麼協助?尚先生待人和藹大度,但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專案組不怕,搞下事情屁股一拍走了,他可不行,他的家在這兒,他還想在這裏好好幹個人樣子哩。然而,上麵卻遲遲沒有人來,他親自上縣上找縣長衛民生,衛民生躲著不見,其他的人打哈哈。也沒有家屬來,屍體放臭了,臭不可聞,李才沒有辦法,自己做主以革命烈士的名義將大人物埋在了他“犧牲”的地方——蘆葦壕的坡中間,墓碑上沒有墓主的名字,隻寫著“革命烈士”四個字。大人物一到雲陽鄉就叮囑過李才,他幹的工作性質要求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泄露他的名字,即使死了。

李才將大人物埋葬後,派人給縣長衛民生去彙報,衛民生看都沒看就將彙報材料丟給派去的人,說:拿回去讓你們區長擦屁股吧。這衛民生什麼意思呢?很明顯,他為了巴結大人物,把縣長得罪了,當時他是權衡過利弊的,誰知道大人物會死?偷雞不成蝕把米,正在李才萬分沮喪的時候,門被踢開了,是你舅舅找他來了。

李才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的,大人物、黑饃都死了,尚家的怨恨就隻有轉到他頭上了。你舅舅有文化,見多識廣,是涇陽縣黨組織知名的少壯派,跟縣長衛民生是穿一條褲子的發小。衛民生對大人物死的冷淡跟尚家人的感情絕對有關係。令李才沒有想到的是你舅舅在對他發了一通火之後,對他說:這麼長時間了沒有人理睬,就說明以後也不會有人理睬了,你把心放在肚子裏,沒事了。李才當然希望沒有人理睬了,這起嚴重的刺殺案最好的結果就是不了了之。

你舅舅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你父親回來了。你舅舅說,你父親突圍出去後,沒有跟齊占田走,他往回逃了,但沒逃多遠,被解放軍抓了差抬擔架,一抬就大半年,後來不需要擔架隊了,解放軍給每人發了兩塊銀圓,讓各自回家。你父親找到了我娘家在西安城的家裏。

你舅舅同時又帶回來一個壞消息。你舅舅讓你父親找韓冬或李建,讓他們帶他去向共產黨組織投誠。你父親走後就再沒了蹤影,你舅舅找到韓冬,韓冬說,他沒有見到過你父親,找到李建,李建說你父親沒有找過他。就是說,你父親離開你舅舅後失蹤了。在西安城解放的前夜,西安城裏的混亂局麵是可想而知的,對於你父親這樣一個國民黨通緝過的要犯,共產黨眼中釘的軍統特務,死在誰手裏都有可能。你姥爺讓你舅舅回來看你父親是不是回到了雲陽鄉。

你父親讓你舅舅把解放軍給他的兩塊銀圓轉交給了我,我捏著這兩塊不知被你父親摸過多少次的銀圓,淚如泉湧。你父親一點也沒有花,怎麼活著到西安城的,可想而知。

沒有找到你父親,你舅舅又連夜回西安城了,你舅舅還給我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你父親不是莊平,是莊銘,他在三原縣醫院給我說的莊銘隻是他的小名的說法是騙我的?他竟然對我這樣保密?那個真莊平找不到了?我怎麼覺得這個事情有些怪誕,像是把一個人分成了兩個人,一個人是不可以分成兩個的,除非其中一個是假的。

幾天後你舅舅給我來了信,讓我放心,你父親找到了,在西安狄山監獄,他們在設法救他。

14

公審大會的陰霾消散後,關中平原迎來了一年中最忙的季節——夏收。學校也放忙假了。這是你奶奶盼望已久的季節,你奶奶帶著小槿早出晚歸,小槿屁股後麵兜著一個棉簾子,可以自己坐在地上玩。自從公審大會後,你奶奶不讓小槿離開自己視線半步,仿佛有人四麵埋伏要伺機搶她孫女,對這種病態,我沒有辦法救治,也就由著她了。你奶奶不讓我拾麥穗,你奶奶說:你在家做好飯就好了,在大太陽底下曬黑了,北辰回來該怪我了。實際上你奶奶是心裏緊張,怕我曬黑了宋北辰看不上我了。

你奶奶忙著拾麥穗也不會忘記傾聽遠方的聲音,直起腰向遠方瞭望。你奶奶對我說,有幾次她看見宋北辰回來了,他還騎著那匹白馬,比以前更瘦了,風吹起軍裝跟翅膀一樣。你奶奶憂心地說:是不是北辰出事了,是魂跑回來找我們啊?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呢?是不是得到北辰不好的信了?我親兒子都沒了,還有什麼頂不住?你告訴我。我笑笑說:尚致見到北辰了,剛解放,啥都是軍管,忙,會回來的。

有一天,宋北辰真的像你奶奶的幻覺那樣,騎著馬飛奔而來了。在地裏忙碌的和村人看見了,喊你奶奶,你奶奶早看見了,你奶奶丟下孫女,踩著麥茬子邊跑邊喊北辰,但半解放的腳讓她身體翩翩起舞,欲速則不達。宋北辰勒住馬,向喊聲傳來的方向瞭望,然後放馬向麥茬地跑過來。

人們放下手裏的活,看到宋師長把你奶奶抱上馬,然後牽著馬,找到你奶奶丟下的筐子和孩子。

這時我一個學生飛快地跑出麥茬地,跑過木橋,邊跑邊喊:尚老師,宋師長回來了。我聽到學生的喊聲,急急忙忙鎖了窯門,躲到城牆上了。我站在城牆上的一棵樹後,看到你奶奶摟著孩子騎在馬上,宋北辰一手牽馬,一手提著盛滿麥穗的筐子,向城角窯走來。到了窯前,宋北辰把筐子放下,先把孩子抱下來放到石桌上,再把你奶奶抱下來,你奶奶有些扭扭捏捏。你奶奶是個大骨架,但宋北辰長胳膊長腿,一點也不費勁。

我看到,宋北辰把馬拴好,提著桶到井上絞水,你奶奶抱起小槿,把手卷成喇叭,對著村莊那邊喊起來:惠,惠,看誰回來了?北辰回來了。你奶奶的聲音充滿喜悅,你奶奶一半是呼喚我,一半是喊給村裏人聽的。我靠在樹上,雙手捂住臉嗚嗚哭起來。

我隻讓自己哭了一小會兒,擦幹眼淚,平靜了一下,踩著雜草,從城牆上走到城牆北端,下了城牆,到學校拿了一本書,然後走到回家的路上。

月光如水,水冰涼。我記不清我是怎麼與這個跑了一百多裏路,懷著火熱愛情的人微笑著吃完晚飯的,我記得我們像親密情侶一樣走在月亮下的時候,那月光如水,冰涼刺骨,我越想對他說分手的時候,感覺越寒冷。

其實,那個夜晚很美麗溫馨的,比我跟宋北辰第一次約會的那個日月同輝的夜晚還美麗溫馨。天空是明亮的,白色的雲朵像白色牡丹花盛開在湛藍的夜空。城牆上和農家院落裏的棗樹正在開花,淡淡的清香隨著晚風飄散,果園東邊的村莊飄來一陣陣因豐收而傳來的喜悅戲文。田野裏彌漫著新麥茬甜絲絲的味道。

“這樣的夜晚多好啊,跟我打仗時夢想的一樣,有月光,有花香,身邊有一個心愛的女人。走了那麼多艱苦的路,打了那麼多仗,好像就是為了實現這樣一個夢,你說我的思想是不是落後了?不是我一個人,我和戰友一起聊,都有同感,戰爭勝利了,思想卻落後了,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了。

“你怎麼不說話?

“哪兒不舒服嗎?你臉色不好,飯也吃得少。”

我搖搖頭。

“你怎麼好像哭了?”宋北辰停下了腳。

“沒有,沒有。”

我繼續向前走,過了木橋,宋北辰追上來,我們肩並肩向大橋那邊走。

“我覺得我不配做你的……老婆,我的問題比較多,你應該找一個社會關係各方麵簡單的女孩,得來今天的生活不易,不能因為我……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你怎麼又談這些了?發生什麼事了?”

這是一個機會,我應該抓住這個機會把你父親回來的事告訴他,將我的決定告訴他。但是,我不忍心當頭給他火熱的心上潑一盆涼水。於是,我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麼事,都挺好的。

月光下的大橋和柳樹是一幅鉛筆素描畫,夜行的馬車在畫裏發出清脆的行進聲。我想,等上了大橋吧,坐在大橋上慢慢給他講,比較平穩一些。

我們上了大橋,在橋檻上坐下了。

宋北辰說:“這裏真好,風大,涼快。”

我說:“是啊。”

“還有些浪漫,怪不得老戲裏麵約會總在橋上。”

“是啊。”

“我這個當兵的也講起浪漫了,你不會笑我吧?”

“不會。”

“呃,我給你買了,”宋北辰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紙包,“德懋功的水晶餅。”

我沒有接,垂著頭。

宋北辰把紙包打開,放在橋檻上,表功似的說:“一點皮都沒有蹭掉,一路上我都像保護心肝一樣保護著呢!你看啊!”

一塊圓圓的潔白的點心放在兩張疊起來的褐色油麻紙中間,熠熠地閃著月亮的光輝,我笑了笑,“很漂亮。”

宋北辰小心翼翼的雙手連紙捧起來遞在我麵前,“吃吧,我看你飯吃得很少。”

我雙手接過來,兩眼水汪汪地看著宋北辰,宋北辰說:“我給大娘和孩子都買了,怕大娘咬不動,買的是桃酥餅,給孩子買的是糖豆。這是專給你買的,吃吧。” 宋北辰理解錯了我的眼神。

如果不是一塊,是幾塊,我可能都沒有這樣感動和難過,宋北辰是沒有錢啊,解放軍窮,給了我兩塊銀圓之後,給你奶奶和大姐買了桃酥和糖豆之後,恐怕就隻剩下給我買一塊水晶餅的錢了,這塊水晶餅沒有蹭掉一點皮,可見他把它看得多麼珍貴。我裝著聞水晶餅的香味,悄悄用麻紙角擦眼淚,我在城牆上就下決心,不哭,不能讓宋北辰看見我心裏難過。

“真香啊!”

“那就快吃吧!”

我咬了一小口,將水晶餅捧到宋北辰嘴邊。宋北辰把嘴躲開,我固執地非讓他吃,他沒辦法咬了一小點。我們兩個人像小孩子一樣相互看看,笑了。我咬了一點,又送到宋北辰嘴邊,宋北辰又咬了一點。

這情景猶如我和你父親吃巧克力時的情景,那時是甜蜜愛情的開始,現在卻是與另一個男人的結束,而對麵的男人還蒙在鼓裏,他臉上還發出那樣甜蜜的微笑!這愈加讓我的心發酸。

吃完了水晶餅,默默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從宋北辰眼睛裏發出的光芒看,我知道他心裏熱切地期待著什麼,我不能在他要擁抱我的時候,推開他說,我們分手吧。那就放在路上說吧,活動著身體的時候,可能承受打擊的痛苦能分散一些,讓北辰再多笑一會兒吧!

“我們再走走。”我說。宋北辰有些不願意,看我已經起身,也隻好隨了我。我們沿著大渠岸向北走,這是讓我投入宋北辰懷抱的那段路。

月光下的嵯峨少了日光下的溝溝坎坎,黛色更純淨,更像一位豐腴的睡美人,那條山路閃爍著潔白的月光,更像美人脖子上掛的珍珠項鏈。宋北辰望著那條小路說,“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在西安城碰上照金那邊醫院的首長了,我介紹了你的情況,首長高興極了,要知道那醫院裏正缺少正經學習過的護士,首長誇我給解放軍招攬了一個人才。不久,不久啊,等我忙完了西安的事情,我帶著你沿著這條路去照金。讓你穿著軍裝跟我結婚,這是我對你的承諾,這個承諾就要變成現實了,高興嗎?”

我低下了頭,不再看那條路。

“你這樣,不會是不想去了吧?我看大娘很支持啊,都給你準備行李了。我向大娘保證,等我們安頓好了,就接她們去,我看大娘是一個很能吃苦的人。”

我停下腳步,張了張嘴,可什麼也沒說出來,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對等待著我說話的宋北辰說,“回去吧!”然後我獨自快步向回走。

宋北辰幾大步跨到我麵前,擋住我的去路,“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宋北辰有些生氣了。

“宋北辰,”我咬了咬牙,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了,但我聽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聲音,這是個隱形人,隻聽見聲音不見人,隱形人說:“為什麼這麼多天沒有你的消息?”

“你是生我氣了?”宋北辰笑了,刮了我一下鼻子,“小心眼!解放了西安城的第二天,我就到華山剿匪了,打起仗來沒有心思給你捎信,也沒有碰上能給你捎信的人,這一點怪我,我剛才給大娘說過了。”

去華山剿匪了?我抓住了宋北辰的衣角,擔心地問,“沒有傷著吧?”

“沒有。還是比較順利的。”

我像你奶奶那樣,拉扯著宋北辰的衣角,又抬起手撫摸宋北辰胸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布胸章,宋北辰不知道這是分手的預兆,兩手抱住了我的腰。這時隱形人附在我耳邊,對我說,“趕緊對他說吧,不能再拖了。”

“北辰,鬆開手,聽我說,莊平還活著,他回來了。”隱形人大概等不及我,自己對宋北辰說了,聲音僵硬,沒有絲毫感情。

宋北辰瘦長的臉抽搐了幾下,僵住了。

“莊平還活著。”隱形人說。

“大娘不知道?”宋北辰的聲音也變得像隱形人的聲音,僵硬,沒有了絲毫感情。

“不知道。我沒有給她說。” 隱形人說。

“為什麼?”

“莊平到了西安城又失蹤了,沒法給老人交代,哦,對了,他不是莊平,是莊銘……”此後我聽到那個隱形人的聲音就像要斷水的河流,一會兒有一會兒無地給宋北辰顛三倒四地說著什麼。

隱形人說了什麼我不知道,我渾身哆嗦得像篩糠,隻知道自己將要被凍死了。

宋北辰脫下軍上衣給我披上,又給我緊了緊領口,讓他的軍上衣跟鬥篷一樣把我圍住。一股生機勃勃的男人氣息沁人肺腑,這是我要永別了的珍貴的氣息,我像一隻極力要把喙插入胸羽裏的鳥,勾起頭竭力吮吸著。但宋北辰不讓我吮吸,兩隻大手夾著我的下巴,迫使我把臉抬起來,對著他的臉。我看到他眼睛裏剛才還閃爍的光輝沒有了,眼睛如熄滅的油燈,黑洞洞的,他的白色襯衣在月光下顯得更白,把臉襯托得愈發黑。我感覺他的身體有些發抖,但不是因為冷,相反是因為熱,他是在克製著某種炙熱的情緒衝動,維護著堅硬的外殼,否則,那情緒可能會像火山爆發時的岩漿,一發不可收拾。他這種痛苦的控製,實在讓我恐懼,我抖得更厲害了。

過了很長時間,也許是一會兒,我聽到了宋北辰平靜的聲音。宋北辰說:“惠,聽我說,事情不會像你想得那麼糟糕,我回到西安城,就去找尚先生,我們一起努力,會有一個好結果的。”頓了頓,他又說,“平心而論,國軍是為這個民族付出了血本的,莊平……不,是莊銘,莊銘也是個好軍人,對我們沒有血債,對我們黨還做過貢獻,我曾經受過重傷,九死一生,也許我能活到今天就是靠莊平冒著生命危險從上海運回來的藥挽救的,如今莊銘落到這樣的下場,是不公平的。”

聽了這話,我眼睛裏的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滴,滴滴答答,淅淅瀝瀝,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站在城牆上下的不哭的決心。宋北辰兩隻大手捧著我的臉,用拇指抹著我的淚花,聲音有幾分哽咽,“我實在……實在舍不得你繼續過這樣的生活……但是,我不能奪掉莊銘這最後一點希望。惠,我是男人,還是讓我說出這一句話吧!我們分手,分手吧!”

“我們分手吧!”這句在我的想象中會給我造成如刀割的疼痛的一句話,真的被說出來後,卻感覺不到了疼痛。我仰起頭,看到了潔白的雲朵和刺目的月光,然後看見了宋北辰那棱角分明的瘦長臉,那堅毅的雙唇,高挺的鼻梁,他的眼睛變得湛藍,如深深的湖,充滿悲涼,我知道的,他的悲涼除了為自己,更多的是為了我。我的眼淚更多了,他的拇指抹不過來了,他放下我的臉,撩起裹在我身上的軍衣袖子,給我擦眼淚,他說:“給你說過的,這樣哭會把眼睛哭壞的,不要哭了。放心吧,我會找到一個好姑娘的。”

他的意思是我在為他哭,他是明白我的,那種被刀割般的痛苦,這時才突然襲擊了我。

宋北辰走的時候不願意打擾你奶奶,悄悄牽了馬,我把他送過木橋到大路邊上。我踮著腳把軍裝給他穿上,一粒一粒扣好扣子,拉平展,那情景像一個送兒出征的母親。

宋北辰上了馬,看了看我,又斜著身子伸手抹掉了我掛在眼角的淚珠,“以後不要再哭了,哭沒有用,隻會傷害眼睛,要相信這樣的混亂會很快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走了。” 這是宋北辰給我說的最後一段話。

月光憂愁鬱悒,月光晶瑩寒涼,月光像光滑潔白的絲綢從天而降,田野、村莊、伸向遠方的路都披上了這樣的絲綢。宋北辰策馬揚鞭的身影將這樣的絲綢撕開一道口子,這口子漸漸縮小,最後縮成一條縫隙,這縫隙頃刻間又被月光彌合了。

從此一別,再未相見。

你奶奶坐在桌前的油燈下給宋北辰的新鞋上鞋幫,頭也不抬地說,“北辰,那邊窯我給你收拾好了,跑了一天了,惠給你把熱水端過去,洗洗,睡吧。這鞋就剩幾針了,明天就可以穿新鞋了。”

“媽,別做了,睡覺吧?”

你奶奶這才抬起頭,“北辰呢?”

“已經走了。”

你奶奶停下手裏的活,擔心地看著我,“北辰不是說住兩天嗎?”

我咬了咬牙,說:“我告訴宋北辰,書先回來了。”

你奶奶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我說:“書先沒有死,也沒有去台灣,他現在在西安城,是尚致帶回來的信。”

“我說惠哪,是真的嗎?你怎麼跟說別人的事一樣?”你奶奶的臉蒼白了,“這麼多天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不再想說一句話了,我選擇了你父親後,感覺的卻是宋北辰把我的心掏空帶走了。

“老天有眼哪!”你奶奶尖叫了一聲,搖搖晃晃站起來,由於身體支撐不住,又搖搖晃晃坐下了,用還捏著錐子的手捂住嘴巴,覺得不夠,又用纏著繩子的手壓在上麵,這樣哭聲才沒有放出來。

15

三天後,一直忙於革命工作的你姥爺回來了。你姥爺帶回了你父親的詳細消息。你姥爺說,你父親在監獄裏求生欲望很強烈,給毛主席寫了一封信,驚動了軍管會,軍管會派人找他了解情況。你姥爺說:能找的人我都找了,我在想辦法能留下他一條命。你姥爺說,宋北辰也在幫你父親,西安城剛解放,他是軍人,比我們這些地方上的說得上話。宋北辰有麵子,看到過莊平給毛主席寫的信。宋北辰說,隻要能證明莊銘是莊平的替身,幫我們共產黨做的事能證實,留下一條命問題不大,但宋北辰也說了,莊銘的問題很特殊,也比較複雜,首先要為他爭取活下來的時間,澄清可能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惠,爸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你姥爺的聲音充滿憂慮和悲傷,“爸從西安城回來是準備搬家的,爸要去西安城做事了,初步定在銀行工作,你姨和弟弟妹妹都要走了,致也要穩定在西安城工作,以後成家也會在西安城,這裏就沒有尚家堡了。以後就是新社會了,惠,我得提醒你,以前的日子永遠沒有了,如果政府能確認莊銘是莊平的替身,認可了莊銘為我黨做過好事,那也隻不過是將功折罪,他雖然是冒名上的黃埔軍校當的國民黨軍官,但構成了事實經曆,我們努力的最好結果是戴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返鄉,接受監督勞動改造。這個事實你能接受嗎?”

我低頭不語。

“看得出宋北辰對你是真好,人善良厚道且敢作敢為,他為一個國民黨軍官奔走呼號,對自己的影響是很不利的,宋師長跟你是這樣的關係卻能實心實意地幫莊銘,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好人啊,失去他,爸覺得很可惜。莊銘也是個好娃,不管怎樣,我們都會竭盡全力去救他的。”

你姥爺把那塊僅存的十五年藏的鄧家產裕興重茯磚茶找出來,說:“以前我救過一位解放軍首長,他胃不好,忒認咱這茶,我給他送去,看他能不能幫上忙。唉,爸現在是有病亂投醫啊,前天有個人給我開了個價,自古到今都沒有哪個組織是銅牆鐵壁啊,前麵無路錢為馬,為你李伯伯把家裏的好東西都賣了。爸現在已經捉襟見肘了。”

聽了你姥爺的話,我才發現你姥爺最近老了許多,頭發、胡子都花白了。我從口袋裏拿出那兩塊銀圓,交給你姥爺。你姥爺落淚了,“爸有時候也很無奈啊,爸是地主出身,是搞地下工作的,比不上人家那些貧農出身扛槍打仗的來得硬氣。今後,爸可能幫不上你多大忙,與宋師長的事你再想想,爸不參與任何意見。如果你選擇了宋師長,爸也不會不管莊銘一家的,爸畢竟在這裏幹了這些年,讓他們一家在這裏落下戶,過上有房住、有土地的安穩日子還是能辦到的。”

你姥爺的傾向很明顯。

我說:“爸,我決定了,還跟莊銘過。”

當時做這樣的決定一點也不難,讓我難以忍受的是那根已經與我的血肉長在了一起的支撐我身體的軸被抽動的痛苦,我不知道這根軸被抽走後,我還能不能站立,能不能正常活動,但我還是做了這種選擇,理由很簡單,宋北辰離了我能討到一個好姑娘,會生活得很好,而你父親就不行了,離了婚,你父親一家人怎麼能在雲陽鄉待下去?落難到這一步又不是你父親的過錯,你父親是離不開我的,放棄了去台灣回來找家,我怎麼能忍心讓這個家散了去攀高枝?離開了我,這一家人該怎麼活?現在回過頭來一想,那時候看得很大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離了我,人家一家照樣能活。

其實,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甚至正好相反,人啊,常常被自己想象的痛苦嚇倒,真正麵對的時候,並不是那麼回事。與宋北辰在一起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幸福,相反,我總是哭哭啼啼地沉浸在痛苦中。與宋北辰的幸福,是在與宋北辰分手後的回憶中感覺到的。我原以為失去了宋北辰我的精神會垮掉的,起碼有一段時間會萎靡不振的,可是沒有,我感到身體裏的那根軸不但在,而且更堅韌了,我回憶著宋北辰說過的每句話,每一個表情,我還展開想象力,想象著宋北辰能娶到一個怎樣的妻子。新中國就要成立了,而宋北辰又是功臣,他的仕途會很輝煌的,如果娶了我,會影響他的前途的,我相信他娶了誰都會比娶我幸福。因此我為自己的決定而感到自豪,體味到了一種為心愛的人做了一件好事的那種快樂和幸福。

怎麼樣把這段短暫的時光給你講得很長呢?怎樣才能把同樣的事情反複重述讓你不厭煩呢?再說,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行為和言談,我還能夠描述,還能用某種方式把它們表述出來,但是,宋北辰走了,我們已經分了手,我除了回憶的感受之外,找不出使我幸福的其他原因,又怎麼能夠描述呢?黎明醒來,我想到宋北辰,我感到幸福;去學校的路上,我想到跟宋北辰走過的路,我感到幸福;我看到學校裏的丁香樹,我感到幸福;我幫你奶奶做家務,我感到幸福——無論到什麼地方,幸福步步跟隨著我,這種幸福並不存在於任何可以明確指出的事物中,而完全是在我的身上,片刻也不能離開。我就是這樣以甜蜜的回憶填補我永遠失去的希望,以使自己得到支撐而沒有倒下去。

16

你父親回來的時候,和村人在大路邊的棉花地裏摘棉花,你奶奶帶著小槿在緊鄰棉花地的剛割過的豆子地裏撿豆子,聽到有人對她喊:好像你兒子回來了。你奶奶直起腰向馬路望去,看到一個破衣爛衫的人背著一個挎包,一瘸一拐地走來,你奶奶用藍巾將眼睛擦了又擦,才看清楚了那個人確實是她曾經一身戎裝、威武英俊的兒子。你父親是從你奶奶那顫抖的洋腔裏判別出是自己母親的。

事情的結果比你姥爺努力的最好目標還要好,你父親沒有戴曆史反革命帽子,做了一個有曆史汙點的結論釋放了。

你舅舅說,宋北辰起了關鍵作用。宋北辰到底怎樣給你父親幫的忙?你姥爺和你舅舅都不太清楚。

你舅舅說,等他知道要向宋北辰道謝的時候,宋北辰已經揮師北上到內蒙古剿匪了。

17

經過你姥爺的努力,這一家人結束了十一年的黑人黑戶時代,在和村落戶了。無論如何,這是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我提議讓你父親改名,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打鑼鼓另開張,開始一種沒有戰爭、再不受顛沛流離之苦的新生活。不知是你父親忘不了韓冬曾經的那份溫暖,還是忘不了曾經對共產主義的那份情懷,否定了我提議的新名字莊安,改回到他參加共產主義夜校時的名字——莊堅。

新政府還是公平的,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分得很清楚,你父親曆史有汙點,但家庭成分是貧農,可以享受分地、房和家具的待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分到的東西都是你姥爺的。尚家大院的門樓、圍牆拆了,把裏麵一個小院一個小院的隔牆也拆了,讓所有的大瓦房都敞亮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所有的大瓦房變成西瓜被切了。我們分了個西瓜把——原來做後院門房的一個小套間。這是我的意思,給你分你不能不要,要了你心又不安,所以就要了這麼兩間沒人要的房子。盡管這樣,我還是遭到了人戳脊梁骨:你真行啊,帶著一窩子外人分娘家的東西哩!

住進娘家的房子,看到那些熟悉的板凳桌子,不由自主拿我現在的境況與過去相比,不斷回憶我留戀的少女生活,特別是我去照金的夢想。過去我是這家裏的一個孩子,現在家裏人都走了,隻有我留了下來,在人們的眼裏,那個尚家大姑娘的身影已經遠去,現在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外來戶莊堅的老婆,一個外人。目睹可以見證我過去幸福生活的那些東西,更使我感受到了今非昔比的難堪困境,我要是去別的地方可能會好受一些,但是,我能往哪裏去?能得到今天一個落腳地又是多麼不容易。但每想到我就要這樣在這裏過一輩子,又覺得我怎麼可能這樣過一輩子,一輩子該是多麼漫長啊!與宋北辰一起走過的地方是我可以消除這種難過的地方,不斷地回憶那些甜蜜的往事,雖然能增加我對失去幸福的傷感,但也能使我得到一些安慰,讓我感到身體裏的軸還在。我又告訴自己,沒有想象的那麼糟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走過來了,才知道時間不可怕,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時間一長,你就不會感到那麼痛苦了,好多你認為永遠不會忘記的東西竟忘掉了,或者想起來也覺得沒什麼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熬著過去。

你姑姑高中畢業後,我找了同學衛民生,將你姑姑安排在了縣婦女會工作。你姑姑出落得像她哥哥一樣漂亮,大眼睛水靈靈的,又有文化,好小夥兒圍著追,可你姑姑都不同意,你奶奶也都不同意,娘倆都說要嫁宋北辰那樣的幹部。後來,你姑姑嫁給了你姑父,當時你姑父在省政府工作,下去檢查工作,一眼看上了你姑姑。你姑父是上過抗大的延安幹部,比宋北辰職位還高,比你姑姑大將近二十歲,又瘦又矮,我和你父親堅決不同意,你奶奶也不同意,你姑姑堅持跟我們鬥爭了一段時間後,偷著結了婚。你姑姑結了婚,有什麼好東西都往娘家拿,你姑父是高級幹部,有些特供的好東西。你姑父隻想著幹好革命工作,根本不管家裏的事,有了你二姐後,你奶奶帶著孩子常住你姑姑家,我慢慢看出來了,你姑姑嫁給你姑父,就是為了這些,可以說,你姑姑把自己幸福的一半用來孝順母親、報答哥嫂的恩情了。

一九五三年,國家為了推動農村的金融工作,在農村發展銀行,你姥爺當時是西北區銀行的副行長,想辦法讓你父親進了三原縣銀行,你父親不顧我的反對,自願去了嵯峨山裏的一個信用社,你父親又自願幹起了最辛苦的外勤工作,整天在山裏跑,你奶奶做鞋都來不及。這是一段社會經過大動蕩後,停下來喘息的日子,我也借機喘了一口氣。

一九五四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了從內蒙古寄來的一封信。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我心裏莫名其妙地不安靜,站在窗前向院子裏望,那時候沒有打土院牆,用樹枝圍起來那麼一圈籬笆做院牆,你奶奶收晾在籬笆上的你二姐小桃的尿布,天變壞了,發暗,還起了風。你奶奶邊收邊說,要下雪了。兩隻喜鵲在院子上空喳喳叫著盤旋,像是要找個落腳的地方。風吹起它們的羽毛,蓬蓬鬆鬆的,它們先落在那棵年輕的棗樹上,之後飛到我窗前的一小堆幹柴上。“喜鵲報信來了,”你奶奶說,“有客人要來了,或者是有信來。”過了一會兒,郵遞員的自行車停在了籬笆外。一般信是送到村上辦公室的,由於我們家常有包裹來,你姑姑的、你舅舅的,郵遞員就熟了,有信也順便送家裏了。郵遞員說:“信,內蒙古的。”你奶奶扔下手裏的尿布,小跑著取了信,激動地對我喊,“惠,快出來看,內蒙古的,是不是北辰的?我說這孩子不會忘了我們的。”

是宋北辰的。宋北辰告訴我,他現在在家鄉阿拉善草原一個叫寶力德的軍馬場當場長,軍馬場就在他們村莊寶力德附近,每天騎著馬在草原上跑,很快樂。他已經是一個兩歲男孩的父親了,妻子是軍馬場衛生所的護士,蘇州人。信裏夾著一張全家福照片,說不上來他妻子長得怎麼樣,笑得很甜蜜。兒子的小模樣裏已經有了父親的影子。真好啊!你奶奶高興地抹起了眼淚。

窗外飄起了雪。風卷著雪花往一邊刮,我感到外麵下的似乎不是雪,是我讀的宋北辰的信,那閃過眼前的不是晶瑩的雪花,而是宋北辰信上透過一個個藍字的紙的空白,沒有盡頭的空白,猶如我對他的思念,包裹著他的每一個字,沒有盡頭,卻是空白的,不能變成字表達。

你奶奶讓我把那雙鞋寄給宋北辰,我沒有寄,隻給宋北辰回了一封簡單的信,我告訴他,莊銘回來了,一家人在雲陽鄉安了家,有地種,有房子住,我已經有了第二個女兒,一切都很好,勿念。從此再沒有接到宋北辰的來信。

宋北辰知道我惦念他,對他心懷愧疚,所以,他給我送來了他幸福的消息。我也知道他在惦念我的生活,我給他送去了我生活平安的消息,這就夠了。

宋北辰隨信還寄來一支歌,他在信上說,他在北京開會,聽到了這支歌,他一聽就喜歡上了,想到我也一定喜歡,就借到歌譜抄了下來。可以想象,宋北辰不識譜,要把這歌譜用筆抄下來多不容易。他說回到草原上,一騎上馬跑,耳邊就會響起這支歌,讓他感到非常快樂和自豪。這支歌就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

即使是在那樣的環境下,我在不影響幹事情的時候仍然會唱歌,唱歌能使我緊縮的心暫時得到舒緩,幹拉風箱燒水的活最適合唱歌,我低頭添一把柴,仰起頭來放聲歌唱兩句,再低下頭添把柴,再仰起頭放聲歌唱兩句,以歌的節奏決定拉風箱的節奏,以風箱的節奏決定添柴的節奏。接到宋北辰信後,我有一種無法述說的快樂,我把激情便傾注到歌聲中了: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

白雲下麵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齊飛翔。

要是有人來問我 ,

這是什麼地方?

我就驕傲地告訴他 ,

這是我的家鄉 ……

歌聲飄向田野,飄過果園,進入村莊。起初,人們都覺得這歌太好聽了,停下手裏的活傾聽,然後就慢慢學會了。後來,人們聽到唱歌就想捂耳朵,為什麼?因為我的歌聲永遠是單曲循環,再美的歌聲,永遠是單曲循環誰也受不了。但無論如何,這歌成了我們的村歌,村裏的大人孩子都會唱,放羊的老漢揮羊鞭都有了這歌的韻律。就是現在,和村的田野裏偶然還會響起一兩句“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有時候我會夢見宋北辰,夢見宋北辰的夢境都差不多,他在遠遠的地方騎著馬,我在遠遠的地方對他唱歌,他聽到我的歌聲會勒住馬聽一會兒,然後向我飛奔而來。夢的世界真好,現實中不可能的美好,在夢中能夠看到。

18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開始,陝西省報大版頭條刊登了李建是陝西省最大右派的消息,我感到了恐慌,李建給你父親寫過證明材料,會不會拔出蘿卜帶出泥?這麼大的來勢洶洶的群眾運動,如果把你父親翻出來,可能凶多吉少。果然,你父親被翻出來了,不過,沒有我想得那麼嚴重,你父親定為被大右派包庇的漏網曆史反革命分子,被清除出銀行隊伍,回鄉勞動改造。說老實話,對於信仰,你父親始終是模糊又敬畏的,說他是堅定的抗日分子當之無愧,但說他是曆史反革命分子可真不夠格,對這樣一個思想平庸人雲亦雲的吃國民黨的飯幫共產黨的忙的人定為反革命分子,簡直是抬舉了他。

從此,我整日沉浸在了恐慌不安中,在我的記憶中,批鬥會隨意化日常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右派大多是文人,農村沒有右派可揪可鬥,沒有也要跟上風鬥可以鬥的人,比如,地、富、反、壞。那時候,有相當一部分人喜好批鬥人,把批鬥人當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和村周圍的幾個自然村是一個運動小組,批鬥會的固定地點在我教書的培英學校,學校的教師和學生都要參加,台上被批鬥的是自己的丈夫,台下是我的學生和同事,還要跟著呼打倒之類的口號, 可以想象我是多麼難堪。開始我還能躲進辦公室一會兒,後來有人跟校長反映了,我就不敢躲了。你姥爺是地主出身,每一次運動都在風口浪尖上,也沒有辦法罩著我們了。

一九六四年我辭職當了農民,除了忍受不了學校對我這樣家庭有問題的進行無休止的開會、教育、寫思想彙報外,還跟你的兩次嚇唬我有關係。那段時間,你奶奶帶你二姐和三姐住姑姑家蹭吃蹭喝,你大姐在縣城上中學住校,你父親在很遠的地方修鐵路,家裏就剩下你了,我隻好把你鎖在家裏。白天還可以,晚上我經常被集中到小李村學校開會,小李村學校是附近幾所學校裏家庭情況不好的教師學習集中點。你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濃眉大眼,身寬體闊,沒有惹著你很懂事很乖,惹著你了,你會拚命鬧,鬧起來沒完沒了。黑夜,把你一個人鎖在黑屋裏,讓你一個人趴在窗戶上看黑夜裏的莊稼擺動,聽樹嗚嗚地叫,就是惹著你了,你絕不會因為常被這樣對待而習慣而放棄鬧騰,你放聲且無休止的大哭把村裏的狗都惹煩了,狗跑到你哭的窗下仰頭高叫,你麵對著大張著嘴的狗隻會更加拚命地哭。你當然不隻是哭,你還會把被子扔到地上,有一次你把我給你灌的暖壺的蓋子擰開,把那滾燙的水倒在自己身上。這一次你的哭聲創了曆史新高,你的哭聲穿過了一大片深冬的空曠原野,穿過小李村人家的屋頂,傳到了小李村小學,有人悄聲告訴我說,好像你小蝶的聲音。那個時候,你的哭聲嘹亮已經出了名。我放下正在讀的思想彙報跑了出去。我沒有走大路,我是逆著你哭聲傳過來的直徑從田野裏斜插過來的,田野是小麥地,地壟和沒有拔幹淨的棉花稈絆倒了我幾次,但都沒有影響我的奔跑速度,我跑回家一看,你的半個身子被燙爛了。我以為你身上會留疤,慶幸你沒有燙著臉。從此你失去了享用一隻暖壺的溫暖。好了燙傷後,你把鬧騰的精力放到了炕的上空吊著的一隻籃子上。過去,農村人家的熟食怕被老鼠吃掉,都放在一隻籃子裏吊在空中。四歲的智商不但能讓你把暖壺蓋擰下來,還能讓你把被子、枕頭推到那隻籃子下,然後踩在這些東西上抓籃子,高度隻能讓你抓住籃子的上沿,取不下來,你便抓住籃子的上沿把身子吊起來悠蕩,悠蕩悠蕩,撲通一聲,籃子脫鉤,你和籃子一起摔到了炕下,這次你隻哭了幾聲,因為你暈過去了。我回家看到的是一地饅頭,我的女兒躺在地上,左邊一隻眼腫起了拳頭大的包,黑青黑青的,我抱起你,灌了一點水,你清醒過來後,我在你起了青包的左眼前晃動著兩根指頭,“這是幾?這是幾?”你豎起了兩根指頭。其實,你左邊的眼睛根本睜不開,你是用右邊眼睛看到的,慌了神的我沒有捂住你的右眼。你命大,身上和眼睛都沒有留下殘疾,但我無論如何不幹教師了,我回到村上當起了農民。當農民可以把孩子帶到地頭上,晚上開會的時候也可以把孩子帶到會場。

我的農民當得並不比教師輕鬆,那時是農業社管理,集體耕作,我視力不好,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總有好心人的,村裏有幾個好心人輪流跟我搭幫,我鋤不幹淨的草,她們的鋤就伸過來幫幾下。其實和村的人還是念舊情的,開批鬥會隻是讓你父親作陪,低頭認罪站在台子前麵,盡管私底下對你父親的過去議論紛紛,有時候對你父親吆五喝六的,但從沒有拉到會場上讓交代問題,當然你父親也從不惹事,跟頭牛一樣,不說話,隻幹活。也有人罵過他,他當沒聽見,也有人打過他,但他從來不還手,回家也不給我說,我都是從別人嘴裏聽到的。我總是想保護你父親,但要看情況,要巧妙,否則,你父親會受更大欺負。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一下子跌入了黑暗的深淵。有一天在田裏鋤玉米,沒有看到眼前的墳墓有塌陷危險,一腳踩空,跌進了墓坑裏,墓坑裏的棺材已經腐朽,我摔在了骷髏上,臉被枯骨擦破了一大片。此後多少天我都陷在與骷髏擁抱的噩夢裏。我怎麼就落到了這一步?每晚從噩夢驚醒,所有的傷心事湧上心頭,我就哭,捂著被子哭到天亮。到天亮該幹啥還要幹啥。有一天,我聽到雞叫三遍了,村那邊傳來了上工的鍾聲,可我的眼前還是黑夜,家裏就你和我兩個人,我摸索著把你搖醒,問你是不是天亮了,你說是天亮了。

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扶著門框,我聽到你哭喊著“我媽眼睛瞎了,快來人啊!”跑遠了。那年你五歲。

在無盡的黑暗裏,宋北辰的話在耳邊響起,“不敢這樣哭,會把眼睛哭壞的。我們一個兵,一條腿被炸掉了,總是哭,把眼睛哭壞了。”我早就發現,哭後視力會變得模糊,但過一段時間就恢複了,後來我也發現,恢複期越來越長了,而且恢複的程度也越來越差,但是哭是一種釋放,每次哭完後我的心情會好一些。

你父親自戴上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後,有兩種幾乎絕對不相容的東西,在他身上結合到一起,我很難想象這是怎麼回事。一方麵是行動遲鈍,思想混亂,差不多總是事後才明白過來,倉促之間,從來沒有做出一件恰如其分的事,也說不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話,那個行動敏捷、頭腦聰明的人不知哪裏去了。另一方麵卻是非常熾熱的氣質,熱烈而好衝動的激情,這樣的時候不多,偶爾露崢嶸的那種,但讓人更加操心,比如,一隻馬蜂窩建在柴垛下麵,你父親竟想起用火把燒馬蜂窩,結果馬蜂窩還沒燒毀,柴垛起大火了。這一家老老少少,在我娘家門上討生活,我就是這一家人的靈魂,我沒有了精神,這家人怎麼辦?

村裏人把你父親從工地上叫了回來,你父親帶我去三原縣的醫院看,說是視網膜脫落,開了眼藥,每天點三次,漸漸有了一點光亮,慢慢地恢複了一些。工地催著你父親回去,你父親就走了,我也下地幹活了,視力大不如以前,村裏人同情我,我幹多幹少,幹得怎麼樣,沒有人說我,我就是一個混工分的。醫生讓我每天早晨起來看遠處的綠色樹木和莊稼,一個農民,早晨起來要勞動,麵對的就是綠色,也不用刻意去看。眼藥我也不點了,眼睛恢複到這個程度,眼藥已經沒有了效果。

有一次你舅舅因公事路過雲陽鄉來看我,我當時扛著一把鋤,準備上工,跟你舅舅走對麵,你舅舅想給我一個驚喜,沒有老遠叫我,走到跟前了,見我沒理他,就擋住了我,我躲開他,繼續往前走,你舅舅這才叫我。我眼睜睜地麵對眼前的人影問,是致吧?你舅舅吃了一驚,問我的眼睛怎麼了,我說快瞎了。你舅舅當時就哭了,帶著我去西安看,西安大夫說,這眼睛的視網膜快掉了,掉了眼睛就瞎了,沒有什麼好辦法。你姥爺也急了,找了上海一個眼科名醫,讓你舅舅陪我去,上海的結論比西安的還悲觀,我的眼睛沒治了,就要雙目失明了。你姑姑又接我去北京看眼睛(你姑姑隨姑父調進北京了),結論比上海的還糟糕,也許我輕輕咳一下,或稍微揉一下就會瞎的。

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想到那次可怕的黑夜,我那可怕的想象總是走在不幸事件的前麵,不斷向我描述出那個極可怕的不幸的情景及後果。我不怕死,我怕瞎眼活著,但我又不能死,這個家不能離開我,那段時間,這個家就跟房塌了一樣。你父親不讓我上工掙工分了,怕什麼東西迷了眼睛,你奶奶帶著你兩個姐姐從北京回來了,不讓我幹家務,怕煙嗆了我會咳,讓我唯一做的就是閉眼休息。可是,這樣我的淚水會更多,眼睛瞎得會更快。

我一邊經受著這樣痛苦的煎熬,一邊又想怎麼應對這災難來臨的辦法,我眼睛瞎了,不能下地勞動掙工分,也幹不來家務,我才四十二歲,難道一輩子都沉在黑夜裏等死?我想到了寫作,我說到底還是一個有幻想特質的人,而幻想往往是醫治絕望的良藥,我從小就喜歡文學,我寫過詩,寫過歌詞,還寫過小文章,戰爭時期印在傳單上,後來在報紙上也發表過。我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感動了一代人的作品不就是一個瞎子寫的嗎?文學能點亮瞎子的眼睛,向保爾·柯察金學習。欲望和擔憂相互交替地侵蝕了我一段時間後,我決定了寫小說,寫小說能充分發揮想象力,想象力會讓人快樂。

你父親、你奶奶都很支持我,在他們的心裏大概是隻要我能心情好,幹什麼都行。要想寫小說,先要看人家怎樣寫,就是先讀一些好作品。你舅舅知道後,在西安找了些文學書,中外名著,專程給我送來,還鼓勵我說,我寫成了,他讓人改成話劇,讓他們團演出。當時你舅舅在陝西話劇團當團長。

我開始刻苦讀書了,由於我確信眼睛就要瞎了,又由於我對這種命運處之泰然了,心態倒十分平靜。我無憂無慮地享受我那為時不多的光明時光。當我的心被我的那些強烈的寫作激情所占據的時候,我就把一切可怕的事情置之度外了。我的孩子們個個聰明漂亮,我的丈夫雖然經曆了顛覆性的人生變化,但為人寬厚,相貌英俊依然。棗樹上的棗紅了,果園裏的蘋果紅了,盡管我看不清楚,但還能看到秋黃中的點點紅色。我學會了這樣寬慰自己。盡管讀書對眼睛不好,可我要在這有限的能看見書上的字的時候多讀幾本書,當然,我還是注意保護眼睛的,我讀書的時候在屋外,讀一陣,抬頭望一望遠處的樹木莊稼。有時候,有幾隻小鳥悄悄地從我頭頂掠過去了,把無聲的陰影投在書上。有人過來說,杏樹落葉子了,我馬上就會想到那剛才掠過的不是小鳥是杏葉,酒紅色的杏葉一旦飛離開來,先是平緩緩地在空中飄蕩,然後就落在樹邊的麥田裏,麥子剛剛長出新綠,草坪一樣,杏葉撒出點點橙色的星星。世界將在眼前消失的時候,才感受到這個世界處處都是美麗的。

也許在冬天來臨之時,我將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必須勤奮地讀書,為自己在瞎了之後寫書多積累一些儲備。我還分出一些時間來練習閉目寫字,總之,我一切為眼睛瞎了後做好了準備。

那個時候能讀到的書很有限,沒有那麼多書讓你讀,你舅舅能找來的書我很快讀完了,我又研究性地反複讀,在春天將要來的時候我開始寫作了,我寫了幾個豆腐塊的小故事,我的光明時間是有限的,我想在我還有光明的時候能夠得到一點驚喜,我想把那些心中醞釀的冗長的故事放到我沉入黑暗以後慢慢去寫。

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遠嗎?可是,我看不見春天了,我必須像枯枝那樣催出新的生命,我才不會被春天所拋棄!這就是我那個時候讀過英國詩人雪萊的詩後產生的心靈回響。隻要心靈不屈,上帝給你關了一扇門,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我的眼睛不行了,可我的鼻子和耳朵變得靈敏起來。空氣中有了土腥和青澀的氣息,我知道土地解凍了。在這個世界上,雖然有好多東西我已經看不見了,但它們並沒有拋棄我,還在我的身邊,我看不見鳥,但我能聽見鳥叫,我能從它們的叫聲裏感受到它們的喜怒哀樂,能判斷出這是清晨還是黃昏。我聽出了畫眉的鳴叫發生了變化,在啼囀中有了激情的跳躍,清亮而有力地傳到了遠方!我知道春天來了。我曾以為再也看不到的春天來了,當我看到大地上出現了一片朦朧新綠,聞到了空氣中有了花香的時候,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

看到春天,對我來說是複活,我已不再相信大夫的話了。我在讀書以後,視力再沒有下降過,感到有更模糊的時候,但很快就恢複了。我對自己說,陰霾來臨的時候,把心情放在暢朗的陽光下,陰霾就跑掉了。對別人來說,一九六五年的春天,是一個普通的春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得到脫胎換骨、重新複活的春天,我不再傷心痛哭了,我覺得光明就是幸福,隻要眼前有光明在,我就永遠不會流眼淚了,而我的小文章連連在報紙上發表,給我的幸福感更是錦上添花,田間地頭都傳送著我發表的小故事。我又一次成了名人。

春天來了,農活多了起來,翻地、播種、梳理返青的麥苗。我又恢複了田間勞動,當然我是量力而行的。我在家裏的棗樹下寫文章,過了一段時間算下來,文章比工分的收入還略高一些。隨著我的文章的增多,找我約稿的人就多了,公社成立了故事會,讓我寫故事,原來就職的學校也來找我寫故事,由他們跟村裏協商給我記工分。我平均每天掙的工分比一個壯勞力還多。

要寫的故事多了,現實中就沒有那麼順手的素材夠我寫了,我就開始瞎編,也可以說是跑到虛幻之鄉去尋找,而我那富於創造力的想象不久就讓我找到了恰如我意的人物和故事。在我的不間斷地冥思默想之中,我暢飲著前所從未有過的那種甘甜的情感激流。

名氣越來越大了,人們把我叫蘇聯紅軍的那個瞎子作家——保爾。我想成為作家的野心受到了這些名氣的鼓舞,我也想像保爾那樣把經曆的人和事寫成大作。文學愛好者是一回事,文學寫作者是另一回事,我隻是個豆腐塊故事的作者,距作家還很遠,我沮喪過,沮喪過後再重新開始。

文學創作雖然艱辛,但它連接著我的快樂,連接著這個大家庭的快樂。然而,“文化大革命”來了,這次政治颶風席卷全國各個角落、每個人,即使我這樣一個瞎子,也沒有逃過,白天我要在田間地頭教社員高唱革命歌曲,晚上要參加批鬥會。我那可給我帶來光明的作家夢想被這颶風卷走了。

以後,老了,那夢想就再也沒有回來。

19

跟做夢似的,一夜之間,右派平反了,李建官複原職,你父親的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摘了,再後來,農村沒有貧農地主之分了,成分都叫村民。上世紀八十年代大陸與台灣兩岸轉道香港開始走動。齊占田在香港報紙上發了尋找大陸兒子齊和平的尋人啟事。這是蘆葦河邊一別,你父親得到的四哥的第一個消息,也是鄭州一別,如玉得到的齊占田的第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還是如玉帶來的。

如玉回娘家後,我們來往過幾封信就斷了音信。大概是一九八七年,我們還在和村住的時候,如玉突然來了,我的眼睛不行,看見大門裏走進來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影子,長發披肩,連衣裙,那個年代,這是城裏最時髦的打扮。人沒有走到跟前,就叫大姐,哭起來。

如玉這三十年來在蘭州靠在刺繡廠繡枕套生活,一個人帶兒子,沒有再嫁人。如玉還像年輕時一樣愛漂亮,燙著發,但麵容並不顯年輕,骨瘦如柴,眼神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如玉說是自年輕沒日沒夜地繡花,把眼睛使壞了,我們是一對瞎子。如玉說齊和平長得跟老齊如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孩子一直在被人欺負中長大,後來被一個高幹女兒相中,結了婚,住進了人家家,從此,她就跟沒有兒子一樣。如玉說齊占田在台灣棄戎經商,娶了新太太,生兒育女,齊家在冀中平原絕了跡,在海外卻鼎盛起來,齊占田從一柳條箱金條起家,到了身價幾個億美元,公司由台灣開到了美國,兒女由台灣遍布到七個國家。齊占田招兒子齊和平去了一次香港,父子團聚。如玉多次要求見齊占田,均被拒,如玉心裏難過得實在受不了,從蘭州來找我訴苦,如玉說與其這樣,還不如沒有老齊的消息。雖然這麼說,心裏還是放不下,讓我給她教唱一首歌,她把歌譜都帶來了。如玉的嗓音壞了,到高音沒了聲,到低音也沒了聲,她說是由於剛回到蘭州那陣娘家弟弟要攆她娘倆走,她大聲號的,最後總算是繡花廠收留了她。如玉學會唱以後,就經常半天半天不見人影,我覺得如玉有些精神不正常,讓你父親悄悄跟蹤了一次,結果發現,如玉是偷偷一個人到清峪河邊唱歌去了,對著一河水,唱一陣,哭一陣。

如玉萬一想不開跳了河怎麼辦?從那以後我就陪著如玉去唱歌,你父親裝著割草,遠遠地看著,防止如玉跳了河我沒能力救她上來。我跟如玉唱著唱著也會流出眼淚。這支歌叫什麼名字我想不起來了,我還記著歌詞:

我站在海岸上,

把祖國的台灣省遙望,

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蕩漾,

阿裏山林濤在耳邊震響,

台灣同跑,我骨肉兄弟,

我們日日夜夜把你們掛在心上……

如玉突然走後,我望著河對岸發呆,如玉是把這條河當成了台灣海峽,她唱歌的情景從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的弱不禁風的身體,哀傷的目光,被風吹起的白發,如今還曆曆在目。如玉要走事先是有前兆的,她執意要給我繡一對枕套,我們一起趕集,買了絲線和布,此後如玉不到河邊唱歌了。如玉繡花時眼睛都要貼到布上了,弄不好針會紮了眼睛,我怎麼勸都不起作用,如玉堅持把枕套繡完了。繡的那花,讓我哭笑不得,一堆亂草。我和你父親一沒留神,如玉給我們留了張字條走了,字條上說她找老齊去了,有消息告訴我們。幾個月後,我們收到了如玉從廈門來的信,信上說,她在廈門找了一份掃馬路的工作,馬路在海邊上,可以隨時向台灣那邊瞭望。

我擔心她這份工作做不長,她那眼神,能把馬路掃幹淨嗎?果然,後來如玉來信說,她換工作了,新工作是在一家養老院給老人按摩,養老院在海邊,偶爾可以讓她打海外電話,她說她與老齊通過電話,老齊的聲音跟過去一樣洪亮,在通話中,她提到了我們,老齊的反應很平淡,連一個代問好都沒有。如玉就是這樣隔著大海,愛著老齊,恨著老齊,罵老齊在那邊吃香的喝辣的,讓她在這邊受罪。

吃香的喝辣的又怎麼樣?看看於右任的《望大陸》就知道了: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隻有痛哭。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這是多麼的大苦大悲啊!

一大夥外鄉人,逃命到那麼個小島上,把島都要壓沉了,這些年怎麼可能不受苦? 都一樣,我們現在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嗎?都一樣。

兩岸關係是越來越好了,前人舊事又激起了我要寫作的欲望,我也提起了筆,可我已經老了,寫不了幾個字就頭暈,血壓升高,經受不起那些湧上心頭的酸甜苦辣了。

聽母親講那過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