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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記載,西安城基本上是和平解放的,一共用了六個小時,傷亡解放軍五十七人。殲滅國軍兩千多人。在慶祝西安城解放六十周年的文獻展覽中,我看到了解放軍在鹹陽過渭河的照片,沒有隊形,分散開來蹚水過河。解放軍穿著長褲,光著膀子,戴著帽子,背著捆成炸藥包一樣的背包,長槍杆和鞋捆在背包頂上,渭水淹沒到大腿中間。五月的河水大概還很涼,大家齜牙咧嘴,一副忍受涼水刺激的痛苦表情。如果我舅舅的情報準確,這應該是宋北辰的部隊,如果宋北辰的坐騎不能蹚過這麼深的河水,他也應該是這樣過河的。

母親有一隻小皮箱,放在家裏的大板櫃上。我對這個小皮箱的印象很深,咖啡色,有銅扣,裏麵放的都是母親的貴重物品,有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當教師時的工作證等。我對這個小皮箱總有一種神秘感。奶奶說,你媽媽當年是一手抱著小槿,一手提著這隻皮箱從鄭州逃回來的。小皮箱的銅鎖扣是壞的,想翻還是可以翻的。有那麼一段時間,見家裏沒人且判斷會有一段時間沒有人會回來的時候,我就爬上板櫃翻皮箱,原因是那裏麵有一張上麵有兩個解放軍的照片,那時候的孩子,對解放軍充滿向往,何況還有一個女解放軍。那個女解放軍的臉像母親,長長的,抱著孩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後麵站著一個瘦高的男解放軍,我覺得奇怪,解放軍都是站著隊扛著槍的,怎麼會是這種狀態?後來我發現偷看這張照片的還有奶奶, 奶奶總是把這張照片拿到院子裏光線好的地方看,翻來覆去地看。有一次奶奶正看的時候媽媽回來了,奶奶說:這下好了,北辰有一個這樣好的家我就不惦記了,我總覺得對不住人家孩子。我知道那一男一女的解放軍中有一個叫北辰。

箱子裏令我感興趣的還有一雙鞋,是黑色直貢呢麵的,我比了比,比我的小胳膊都長,這是誰的鞋呢?

宋北辰來信的時候還沒有我,我也是在母親“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的歌聲中長大的。添一把柴仰起頭唱兩句,然後再添一把柴唱兩句,有時候鍋裏的水燒開了母親還在唱,這是留在我記憶裏的母親唱歌的基本情形。我上學後,村裏的同學取笑我說:我們家的羊叫、公雞打鳴都有了你媽歌聲的意思。和村的小孩子不會說韻律,說意思。

宋北辰的消息跟韓冬的一樣,是從不速之客嘴裏知道的。

有一天,羊眼領著兩個解放軍進了門,也是不速之客的範疇,但我沒有夜貓子進宅的感覺,相反,我感到那閃閃的帽徽和鮮紅的領章讓我家蓬蓽生輝。這兩個不速之客是外調宋北辰的,先找母親談話,後找父親談話。我雖然還處在懵懂的年齡,但我落草在這樣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傾巢於政治疾風中的巢裏,我的羽翼早硬。從他們的談話中,我聽明白了四件事,一是在我家有些神秘的人物北辰姓宋,曾是位南征北戰的解放軍師長,但他也沒有逃過“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二是宋北辰與母親有關係的罪狀是生活作風糜爛,解放戰爭期間與地主家大小姐有一腿,這個大小姐是我母親;三是宋北辰與父親有關係的罪狀是在肅反期間,破壞鎮壓反革命,為國民黨特務鳴冤叫屈;四是宋北辰被革命造反派打斷了三條肋骨和一條腿。

我母親沒有憤怒也沒有哭泣,非常冷靜地一口否認了她與宋北辰的往事。這樣撒謊母親是要冒很大風險的,除了我們這些小孩子村裏誰不知道啊,外村有好些人都知道,而且羊眼就站在旁邊,但母親就是堅決地否認了。

無論有多少人知道我母親與宋北辰的事情,我父親就是不知道。我父親說,宋北辰這個名字他第一次聽說,宋北辰為他鳴冤叫屈的事他根本不知道,因為當時他被關在監獄裏,不知道外麵的事情。父親說的是實話。這兩個解放軍走後,我的父母親沒有像以往那樣湊在一起咬耳朵,而是各自木呆呆地坐著。過了一會兒,母親說:我跟宋北辰是有過那麼一段,都準備結婚了,村裏的人也都知道,但是,我寧願死,也不能讓他們從我嘴裏得到半點口實。父親像沒有聽見,還是木呆呆的。

後來,莊小槿從外麵跑回來了,大哭大鬧。那時候莊小槿已經高中畢業了,遇上“文化大革命”,沒上成大學,回村勞動了。莊小槿蹬上一個小凳子,把母親的小皮箱打開從板櫃上摔下來,把宋北辰的信和照片撕得粉碎,把那一雙大鞋用剪子剪破了幫子,用斧頭剁爛了鞋底。我明白了,宋北辰給我們家帶來了恥辱。

父母還是木呆呆地坐著,沒有阻攔,奶奶兩手拍著大腿,痛心不已,但也沒有阻攔。也許,父親、母親和奶奶都希望有關宋北辰的一切東西都永遠在我們家消失。

羊眼娘很快來送信了。羊眼娘說,羊眼跟那兩個解放軍沒有說實話,解放軍問村裏人,村裏人也說沒那事,還罵他們那裏人給我們大姑娘潑髒水。羊眼娘說:這天下是怎麼了?連宋師長那樣打江山的解放軍也會遭這麼大的罪?

母親從抽屜裏拿出一包水果糖給了羊眼娘。水果糖是姑姑從北京寄來的,那時候我姑姑已經跟姑父進京了,姑父在中央部級機關任高官。小時候我常聽到奶奶嘮叨的一句話是:沒有你媽媽,就沒有你姑姑的今天。姑姑牢記著哥嫂的恩情,我們姐妹穿著來自北京城的衣服,吃著來自北京城的好東西,讓所有知道的人都快羨慕死了。

羊眼娘走後,母親抱了大量的柴,給鍋裏填滿了水,拉風箱燒水,放聲唱歌: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白雲下麵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齊飛翔……

父親坐在我家自留地地頭的井台上,雕塑一樣不動。奶奶坐到父親身邊,兒啊兒啊地給父親解釋。我站在旁邊聽,父親和奶奶都認為我聽不懂,其實我能聽懂,我聽後還由此聯想到了看過的《白毛女》電影,我覺得母親像喜兒,宋北辰像王大春。照片上那個瘦瘦高高的宋北辰多像王大春啊!現在聽起來我把母親比作喜兒、把宋北辰比作王大春,有些太勉強,但那個時候我沒有別的可聯想,隻有東村跑、西村跑地看過三部用木杆子挑塊白布演的電影——《白毛女》《地道戰》《地雷戰》。我不但把宋北辰跟王大春聯係起來,還用豐富的想象讓母親這顆苦瓜因有王大春般的宋北辰的這根藤而變得甜蜜起來。我判斷是非的標準很簡單,能讓一顆苦瓜甜蜜起來的藤有什麼不好?苦瓜喜歡能讓自己甜蜜的藤有什麼不對?我主動到院子外給母親抱柴,我感覺自己是想用抱柴表示點什麼。表示點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想給母親點安慰,看上去母親是揚著頭縱情歌唱,其實是在抽泣,瘦削的肩膀聳動著,背後的褂子被汗水沁濕了一片。平時母親是家裏的靈魂人物,此時是那樣的孤獨和可憐。我覺得此時如果母親不盡情地拉風箱歌唱,會像喜兒一樣逃到深山裏住山洞吃野果變成白毛女,從此我們就沒有媽媽了。

那天晚上,母親的歌聲飄蕩了大半夜,由嘹亮到嘶啞到歇斯底裏,杜鵑啼血,至死不休,我覺得母親的歌聲讓整個田野村莊都籠罩在恐怖之中。以後母親回憶到這個夜晚時說:其實我不是在發泄什麼,當時我的心情跟在三原醫院裏對著你爸爸唱歌的心情一樣,我覺得我的歌聲會給宋北辰送去福音,如果我停下來不唱歌,宋北辰會被人活活打死,或者死在昏迷中。母親是在為遙遠的正在受罪的宋北辰歌唱。

母親是在我動筆寫書後去世的,上帝讓她活到八十六歲,好像就是等我寫這本書。母親得的是腦梗,後來發展成綜合征,母親能動的隻有嘴和眼睛,嘴能動,卻發不出一點聲來,但自始至終母親頭腦都很清晰。臨終前母親的嘴劇烈地動著,眼睛巴巴地看著我,大夫說:“你媽媽有心願未了,想辦法讓你媽媽閉上眼,安靜地走吧!”我想了想,對母親說,“媽媽,讓我猜猜你想幹什麼,如果猜對了,你眨眨眼,不對,你眼睛就別動。”

“你想唱歌?”

母親眨了眨眼。

“你知道自己發不出聲了,想讓我替你唱歌?”

母親眨了眨眼。

“媽媽,如果我唱的歌對你的心思,你就眨眨眼,我就繼續唱。”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誌士的鮮血……

母親的眼淚從暗淡無光的眼睛裏淌出來,但是,母親沒有眨一下眼睛,大概怕我誤解,任憑眼淚怎麼流淌都堅持不眨眼。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白雲下麵馬兒跑……

母親眨了眨眼睛,怕我看不清,又使勁眨著,直到我點點頭。

母親的嘴動起來,看她的嘴形,是和著我的聲音歌唱,由於臉部肌肉的僵硬,我看不出來母親臉上的表情,但我感覺出來她的臉上正洋溢著甜蜜的笑意。母親帶著這種甜蜜的笑意安詳地閉上了眼睛。自此,我知道,這些年,母親愛著的不是我父親,是宋北辰。可以想象,母親臨終時眼前浮現的是宋北辰騎著駿馬在草原上奔馳的身影,母親的靈魂在宋北辰喜愛的歌聲中脫開了她的軀體,飛向了內蒙古阿拉善草原,飛向了宋北辰。

聽母親說,宋北辰有一個蒙古族名字叫阿拉但嘎達斯,內蒙古人給男孩起名喜歡用大自然界的名字,阿拉但嘎達斯是蒙古族語,意思是北辰,即北極星。蒙古小夥子阿拉但嘎達斯奔赴延安後改名宋北辰,宋是取了帶他去延安的漢人老師的姓。宋北辰就是閃耀在母親心中的北極星,陪伴著母親度過了那些寒夜般的日子。我想,在母親拉風箱縱情歌唱的時候,母親眼前的東西絕不是鍋台,不是被黑煙熏黑的屋頂,而是宋北辰騎著駿馬在綠色草原上奔馳的壯美情景,這樣的壯美情景如鮮花幸福著她,安慰著她,是支撐她度過艱難歲月的體內的那個溫暖的軸。

06

韓春有多神秘?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我家又開始出現不速之客了,還是把我父親當成了活著的黑檔案,但目的是截然不同的。

第一個來訪者是位作家,叫丁一,時間大概是一九八六年,我當時正好在家。丁一說他正在為他的一部小說《古城諜英003》收集素材,是一個傳說激發了他的靈感,這個傳說就是韓春帶著裝扮成十三朝皇帝的勇士的特工殺漢奸的故事。

丁一希望我父親多講一些抗戰期間西安城軍統抓漢奸的案例。結果是作家知道的比我父親還多,但作家沒有失望,作家說這種情況他預料到了,特工嘛,幹的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無名英雄,而特工的魅力也正在於此,隻要你給我一鱗半爪就夠了,其餘歸創作。

我在家裏還碰到一位來訪的作家,叫歲月,歲月知道我父親已不在人世,是專程來找我母親的。歲月是位劇作家,他將創作四十集電視連續劇《神秘槍手》,他說:“在十多年前,我聽到一個傳說,一名躲在西門城樓裏的國軍士兵用狙擊步槍打下了一架日本轟炸機,這個傳說有些邪乎,我沒有在意,但在前些天,我在美國采訪一個前國軍軍官後人的時候看到了一封韓春給這位軍官寫的信,我頓時對這個神槍手發生了興趣,經過曲折的追索,我找來了。”

我看到了作家歲月帶來的韓春那封信的摘要。

西安城,作為中國反法西斯抗戰的重要後方基地,在八年的抗日戰爭中飽受日軍的空襲,自第一次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日軍空襲西郊機場,到最後一次一九四四年十月三十日,擊落來犯日轟炸機一架,擊斃日飛行員兩名,根據中國方麵有據可查的記錄,日軍先後空襲西安城一百四十五次,炸死炸傷西安城軍民兩千餘人。在漫長的防空作戰中,中國空軍和地麵防空部隊奮起反擊,頑強抵抗。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秦風日報》報道,“據某某航空站消息,今晨拂曉,敵機數架,由晉竄入我市上空,我英勇迎戰,當即發生空戰,被我擊落敵機內之駕駛員,摔出機外丈許,腦部中彈,顯係當場斃命,兩腿及左手被火燒焦,殘骸墜落本市西郊”雲。

對於苦鬥中的中國,這樣一個小小的勝利帶來的隻是短暫的喜悅,不久這則消息就被淡忘了,但是,我不會忘,因為這是我精心策劃的在地麵上用狙擊步槍幹的,由於種種原因,沒有如實宣傳。前些天我突然從一個日本朋友那裏得到消息——日軍疾風戰鬥機隊長在西安城空戰殉國,引起了日本方麵很大的反響。這位隊長正是被稱為陸航之花的王中王飛行員岩橋讓五少佐。

……日軍的記載是岩橋發動自殺性攻擊戰死,謂岩橋擊落美機一架後開始掃射機場的停機坪,因為看到中方一架戰鬥機正在滑跑起飛,準備迎戰,為了消滅這架飛機岩橋實施了自殺式撞擊而陣亡。這種 “壯烈”的死,事後判明毫無依據,大概是日軍不想讓自己英雄死得太平常的習慣作祟而已。

根據美軍人員的回憶,岩橋是對地麵進行過掃射,但不是在機場,岩橋最有可能的命運是正在掃射的時候,被中國防空部隊的一個神槍手一槍命中,當即死亡,飛機失去控製墜落。

我的神槍手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擊落了一架日機,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擊落的是一個如此人物,所以根本沒有對這名飛行員做深入的了解。

望您幫我查一下這個駕駛員是誰,是不是岩橋讓五。如果是,在中國擊斃的日軍王牌飛行員名冊裏,南鄉茂章等四大天王、驅逐王三輪寬、轟炸王奧田喜久司等等之後,還應該增加一個陸航之花岩橋讓五吧!

作家歲月說,“這位國軍後人說,他的前輩不負重托,費了好大的周折終於查清了被神槍手擊斃的確是岩橋讓五,但此時大陸已解放,韓春聽不到這個喜訊了。”

作家歲月說,“有史料記載,在西安城遭轟炸的七年中,隻有兩架敵機被擊落,一架是我中美航空站戰機攔截擊落的,另一架是被地麵的狙擊槍打中飛行員的腦袋,怎麼個被槍擊中了腦袋,史料上沒有記載,時間、地點、事件都有,就是沒有人物,所以我將他稱為神秘槍手。今天找不到有記載的史料不等於沒有史料記載過,六十多年過去了,也許被老鼠咬掉了、被一把火燒了、被漚爛在哪裏了都說不定,再說,沒有史料記載不等於沒有此事,戰亂年代,誰會為六十年後的史海鉤沉著想呢?我推測那個傳說中的中國地麵部隊的神槍手就是你父親,但遺憾的是,我從岩橋讓五死前的飛行經曆裏看到,你父親與韓春聯手打下的這架敵機不一定是掃射韓春父親的麻燕二,你們之所以堅信這架就是的理由是從此再沒有出現過低空掃射的飛機。你想,王牌飛行員岩橋讓五被擊落了,那麻燕二還敢放肆嗎? 岩橋讓五到底做沒做麻燕二的替死鬼,這個謎給我留下了創作的空間。”

作家歲月說,“你父親就是這部電視劇裏的男一號—— 一個隱藏在國民黨軍統裏的共產黨特工,神槍手,我是來尋找真相的,不是激發靈感。我看過丁一的書,丁一寫的是莊平在從北平到西安城赴任的路上被共產黨抓獲,然後共產黨派你父親冒充莊平滲透到陝西軍統核心,這跟好多諜戰片雷同,有什麼意思呢?我想盡力尋找真相,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避免雷同的辦法是向真相貼近。”

我說:“其實神秘的不是槍手,是那個引誘敵機飛行員將頭伸出機艙的人——韓春,他死得很神秘,用一支普通鋼筆的筆尖紮破了頸動脈,失血過多死亡,你信嗎?”

作家歲月說,“難說,如果是我們,肯定不行,韓春是高級特工,給人想象的空間就很大了。”

我說:“這是你創作的空間,你可以想象他到底是怎麼死的。還有是什麼大事情讓韓春放棄了去台灣?”

作家歲月說,“《神秘槍手》的二號人物就是韓春,我們也是想以此劇紀念為我們西安城幸免戰爭之苦做出貢獻的人們。”

我找遍了史料,也沒有搜集到韓春的照片,對他的麵孔沒有直觀認識,對母親的話我半信半疑,母親講的韓春形象,影視劇裏屢見不鮮。戰爭年代尤其是在雲陽鄉這塊土地上長大成人的母親,有鮮明的英雄情結,隻要是能幹的男人,隻要是她崇拜的男人,在她的眼裏都是英俊的。

韓春是個沒有給後人留下任何可查資料的人物。

07

莊平在哪裏?

韓冬那裏到底有什麼秘密?

聽自己講那過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