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可惜他大姑娘了,你說尚先生在這點上眼睛咋就不亮了哩?把女子嫁給一個國民黨特務!”
“你別胡說了,你說的那個叫莊平,尚先生的女婿莊堅沒改名前叫莊銘,不是一個人。”
“你真相信?戲裏有狸貓換太子,那也是誰都沒有見過太子,太子是剛生下來換的,咱們尚先生可好,女婿都成雲陽鄉的風雲人物了,硬是將太子換成了狸貓,啥莊銘是苦出身,啥為了抗日才參加了國民黨,哄鬼哩?我看,莊平和莊銘壓根就是一個人。”
“老聽人說起這檔子事,我還沒見過其人呢。”
“他常去買棉花,你去雲陽鄉鎮的時候在籽棉加工廠轉轉,聽到誰撇洋腔,誰就是。”
“就是他啊,我見過,當時我還納悶哩,在咱這鄉下,怎麼會有北京城的幹部哩?”
馬車上了橋,不見了。
我握著鐮刀的手直發抖。我明白了張老師問我“你父親到底叫莊平還是莊銘”的用意,他們不相信我父親是莊銘,他們說我姥爺耍狸貓換太子的把戲。我姥爺在我心裏就是神,他們這樣說我姥爺,我感到非常憤怒。
這天晚上我把路邊聽到的話悄悄告訴了母親,母親平淡地說:不論是莊平還是莊銘,都是你親生爸爸,親生爸爸隻有一個,你記住這一點就行了。
我的心裏糾纏著一團可怕的迷霧,我開始關注父親了。父親幹的是生產隊最重的活,最髒的活,又是工分最少的。父親艱苦勞動的情形總是讓我難過,比如說犁地,生產隊有一頭牛是瞎子,那頭牛就是父親的,別人挑剩下的才是父親的,瞎牛不可能走得快,別人已經回家吃飯了,父親還在犁地。父親趕牛的洋腔與眾不同,牛大概聽不懂,不怎麼聽話。犁地是一幅很好看的情景,有一點百舸爭流的意思,我尋找父親身影的時候,不用眼睛,用耳朵。你可以想象,那個撇著洋腔把地犁得歪歪扭扭,時時被人嗬斥的人就是我父親,我心裏充滿的會是什麼?是海水,冰涼苦澀。
我的姥爺是太陽,是讓人仰望的,我雖然不怎麼能感覺到他的溫暖,但足以令我驕傲。還有,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李爺,但我的母親、姥爺、舅舅動輒就說你李爺怎麼怎麼樣的。李爺解放後在陝西省人民政府做大官,救李爺是我們這個家族中的驕傲,當然也是我的驕傲。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養成一顆既十分高傲而又十分卑微的心靈,一種優柔怯弱卻又不受約束的性格,這種性格搖擺於軟弱與勇敢、猶豫與堅定間,最後讓我自身充滿了矛盾。
隨著世事的變化,我也越來越不把父親到底是莊平還是莊銘當一回事了,但不等於不想搞清楚,我想,等父親最後的日子再問,那個時候他絕對會說真話,但父親在夢中突然離開我們,使我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在我做準備動筆寫書期間真相冷不丁地站在了我麵前。
“我叫莊小平。
“我從台灣來。
“我是莊平的兒子。我為尋找我的父親而來。”
這樣自我介紹的人瘦瘦的,高高的,戴著一頂黑色禮帽,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我猛一抬頭,以為是我父親疑團的始作俑者韓春從曆史的塵埃裏鑽出來為我答疑解惑來了。莊小平六十歲左右,操著一口黏黏糊糊的台灣腔,卻有一種影視劇裏特工的淩厲風度。
當時,我正躺在社區的一把躺椅上對著頭頂上的絨線花樹發呆。絨線花開的正是時候,鮮紅的花朵像紅纓槍的紅纓,藏在翠綠的羽毛形的葉子底下,讓人聯想到上世紀革命根據地放哨的少年。我看似逍遙,實際在苦苦思索,我頭腦裏在勾畫一張將要寫的這本書的路線圖,我的紅箭頭行走到一個地方迷茫起來——去哪個方向找莊平?其實,很多時候文學作品的虛擬是來自於現實的,好作家能把假的寫成真的,賴作家能把真的寫成假的,我不想當後者,所以才苦惱。現實中的莊平的兒子莊小平出現在我麵前,我瞪著眼睛,給自己一點時間,讓自己從紛亂的虛擬的莊平的情景中醒來。
“不要吃驚。我父親曾是優秀的特工,我是他的兒子。”
莊小平言簡意賅,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他有父親的遺傳,能找到我這裏不是難事。
“請您帶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老人家顯然指我父親。我感覺莊小平比我知道得多,並且比我知道得更詭秘。
“我是因為自己的職業才姍姍來遲。”
看到莊小平深不可測的眼睛,我猜測他在台灣幹的是情報一類的工作,現在被“解密”了,所以才姍姍來遲。
“我來西安城有一段時間了,我在檔案館看到了你留下的蹤跡,你試圖在尋找什麼,看看我們尋找的是不是一樣,或者有部分一樣。”
自此,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因為我剛想出要說什麼,他就回答了。
我本該對他表示熱情,至少寒暄幾句,但他那麼嚴肅,那麼的言簡意賅,我如果寒暄,不但俗不可耐,還會招他反感。
我把車從車庫裏開出來,請他坐上。走到社區門口刷卡的時候,送花的快遞到了門口,莊小平把手伸出窗外接花付錢。莊小平把送花的時間都計算得分毫不差,這是個怎樣的人啊?莊小平為我父親買了一束白菊花。
我們在埋葬父親時,給父親墓地栽了一棵苦楝樹。如今,在關中平原一望無際的田野裏,苦楝樹用它伸展在空中像巨傘一樣的樹冠告訴我父親墳頭的具體位置。父親墓地雜草茂盛,野花肥碩,看不見一抔黃土。看到莊小平跪在野草上,淚如泉湧,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莊銘與莊平就是一個人,那麼莊小平就會是我父親在北平時的兒子,這樣,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我父親之所以對我母親不承認他是莊平,會不會就是這個原因?繼而我又想,父親沒有去台灣,會不會是把去台灣的機票給了他的前妻和兒子?
莊小平站起身來又鞠了三個躬。走出田野,莊小平在大路上站住了,他望著遠處的嵯峨山,我說,叫嵯峨山。莊小平若有所思地“呃”了一聲,我指著山中那一條白色說,那是條山路,莊小平又是若有所思地“呃”了一聲。
“要不要上去看看?”我這樣建議道。然而,這時莊小平的手機響了,莊小平接完電話,說他母親病危,他要回台灣了,送他到機場。
路上,莊小平說,他曾經找過韓冬,遭拒,但他還是想辦法跟韓冬通了電話,聽到他的自我介紹,韓冬隻說了一句“我不認識莊平”就立即掛了電話。嘿嘿……莊小平笑了兩聲,我從後視鏡裏看到莊小平的笑臉極其陰險。莊小平是找到了韓冬,韓冬那裏有莊平的線索?
“找父親也是母親的願望,很遺憾,” 莊小平頓了頓說,“莊小蝶,我們可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找莊平,如果你有了我父親的消息,拜托告訴我。”
“ 你記得當年父親的模樣嗎?”
“母親身懷六甲的時候父親去西安城的,說是去執行一個任務,很快就回來,再也沒有回來。母親說,我長得很像父親。那些年,一直是韓春伯伯照顧著我們娘兒倆,去台灣是韓春的意見,他用一塊涇陽茯磚茶為我們換來了去台灣的資格。他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台灣的,我們已經在成都會合了,可是,有人給韓伯伯送來什麼情報,韓伯伯說他要回西安城辦件事,讓我們等他。我們最後等來的是一個陌生軍官,軍官說韓春在辦事前向他交代過,如果三天韓春沒有來找他,就說明出事了,讓他趕緊到成都帶我們走。那個軍官說,他是得到韓春被解放軍抓捕的消息後才離開的。母親在台灣一直未嫁人,有時候,我們要靠救濟生活。我成人後,讓母親過上了安穩的生活。”
莊小平大概是覺得時間緊迫了,一口氣給我說了這麼多。莊小平在說這些的時候,我從後視鏡裏偷偷瞄莊小平,這個人鼻子、嘴巴、下巴說不上跟我父親像還是不像,但眼睛是絕對不像,我父親是典型的濃眉大眼,這莊小平眼型悠長,是典型的小細縫縫眼。怪不得我父親假冒莊平在火車站出場的時候要盡量用鋼盔把眼睛遮住。
“我父親跟你父親是兩個人,這是我的DNA。”莊小平從後麵遞過來一張單子,我沒有接,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也不願意做一個讓人能從背後看穿心事的人。莊小平欠起身,將單子放在了副駕駛座上。
“你們是什麼時候去台灣的?”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的生日是五月十二日,我們在成都旅店裏住,韓伯伯給我買了生日蛋糕,沒有來得及給我點蠟燭就走了。我記得很清楚,我母親把我拉到窗前,望著韓伯伯的背影說:多看伯伯幾眼吧,你爸爸就是這樣急急忙忙走的。”
幾滴清淚從莊小平冷峻的臉上流下來,閃著亮光。
“拜托了,替我找找我父親,如果能找到疑似的屍骨,看能不能做個DNA鑒定。”
莊小平的意思是通過與他的DNA比對,確定莊平的白骨。
盡管我信莊小平的話,我們不是一個父親,我還是悄悄做了DNA,結果是我們沒有絲毫血緣關係。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竟一病不起。
莊小平給我解開了一個謎,卻拋下了一團謎,韓春在成都接到了什麼情報,使他拋下莊小平娘兒倆回到西安?是誰送的情報?莊小平為什麼也要找韓冬?
04
韓冬到底有多少秘密?
我父親實際是一個頭腦特別簡單的人,但世道讓他有過複雜的經曆,在一茬又一茬名目繁多的政治運動中,那些經曆不但變成了一口袋裝滿鐵鎬、鐵錘之類足以砸爛他狗頭的工具,還變成了一口袋裝滿暗藏有“壞人壞事”的黑色檔案。
我人生的記憶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最初給我的記憶是如一陣陣寒流一樣傳來的壞消息,李建李爺爺將自己狗頭塞進水缸裏自殺了;教母親唱歌和做花的地下黨趙老師用草帽帶把自己的狗頭吊在樹上自殺了;姥爺站在板凳上挨批鬥,有人蹬倒了板凳,姥爺的狗腿摔斷了;舅舅的狗臉被塗上戲中小鬼的顏色遊街。然後,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不是批鬥會,是羊眼背著槍不斷陪著陌生人進我們家門。那些陌生人一臉冰霜,目光陰冷。父親看到他們,總是臉色發白,麵部僵硬,我感到父親整個神經如寒風中的樹枝在簌簌發抖,非常恐懼。我見過羊眼用槍抵著父親的頭,紅衛兵用矛尖對準父親的胸,也沒有見父親這樣恐懼過。在我幼小的心靈裏,那不速之客就是夜貓子,他們一進門,我們家裏就立即充滿了不祥和恐怖的氣息。母親像他們會把我們吃掉一樣,急忙把我們和奶奶趕出去,自己卻悄悄躲在裏屋,伸長耳朵。
我家隻有兩間房,是裏外間,外間靠窗戶放著一張裂開了很寬一條縫的核桃木大桌子,桌子上放著茶壺茶杯,兩邊各有一把椅子,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不速之客常常是兩個人,一人坐一把椅子,我父親搬一隻方凳,坐在第三邊稍遠一點的地方。羊眼背著槍站在我父親身後,好像隨時準備用槍把子砸我父親的背或者把我父親押走。不速之客喜歡拍桌子大叫,“你老實說,不說老實話你知道會是什麼下場。”羊眼會馬上跟著幫腔,“你不老實提供材料,我就給你開批鬥會。”
羊眼帶著不速之客走後,母親從裏屋出來,與呆若木雞的父親悄聲說一會兒話,他們的表情充滿擔憂。後來我知道這是搞外調的,多少年杳無音訊的朋友、同事、同學、熟人,甚至曾經的左鄰右舍,在接待這些不速之客中得到了他們的消息。令父母害怕的是不知該怎麼回答不速之客的問題,才能不給這些過去的朋友等帶來災難。母親躲在裏屋偷聽,每當父親不知該怎麼說或有說錯話的苗頭,母親就從裏屋出來了。我對這些不速之客既恐懼又充滿好奇,我有時候會躲開母親的驅趕,鑽到桌子底下、床底下、藏在門背後或躲在屋外的窗根下偷聽。
第一次聽到韓冬的名字就是我鑽在床底下,從不速之客的嘴裏聽到的。不速之客的意思是韓冬領導的黨的地下小組被軍統破壞了,七名小組成員隻有韓冬活著,這引起了他們的懷疑,他們懷疑韓冬不是內奸就是叛徒,其中原因還有韓冬的哥哥韓春就是軍統的大特務頭子。韓冬的脫險經曆太像戲劇了,他們覺得不可信。韓冬是不是內奸或叛徒,軍統特務是清楚的,所以找到了父親。顯然,不速之客不知道韓冬脫險是因為父親的解救,也不知道父親曾想用這一條將功折罪因韓冬的堅決否定而擱淺。
父親沉默不語。我躲在床下聽到不速之客拍了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碗蹦了幾蹦,水灑了出來,順著桌縫流到了地上。
“你的沉默是不是就是肯定?他是怎麼叛變的?老實對我們說。”
羊眼說:“那個韓冬是我們這兒的常客,我們把他當親人,鬧了半天是叛徒?你包庇他到現在,要不是革命群眾眼睛雪亮,這條毒蛇還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裏。”
父親還是不說話。我知道,父親是在等待母親的出場,聽了母親說什麼,父親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快說,我說韓冬都被揪出來了,人家人都找上門了,你還包個屁呀?”羊眼催促道。
母親從裏屋裏出來了,母親對父親說:“好好想想,說不清楚我們是會有麻煩的。”
父親的腦袋沒有母親的好用,但對母親遞話的領悟力卻非常高,母親的意思是十多年前救韓冬的事都無法說清楚,現在說實話不是自找麻煩嗎?
父親說:“我沒聽說過韓冬被捕,因為那個時候我不在軍統上班,我在列車上,當列車長。”
“你跟韓春親密得穿一條褲子,韓冬是不是被他哥哥收買當了內奸?”
“不知道。抗日戰爭初期我在他家住過不到兩年,沒有了來往。”
後來,不速之客再怎麼恫嚇,父親就是不知道。不速之客無奈地走了。
後來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韓冬的名字。聽了母親的講述,我很容易地在百度上搜索到了韓冬的信息。我感到母親的講述裏有些曆史迷霧,我想驅散這些迷霧,曲曲折折找到了韓冬的準確地址,均遭拒。
莊小平走後,我反複回味莊小平說過的話,覺得莊小平已經給我指明了一條尋找到莊平的路——找韓冬。在那段曆史中,至今活著的除了韓冬,我再找不到第二個人。我再次找韓冬,韓冬仍然以年事已高、身體很糟糕、無力滿足我的願望而拒絕了我的求見。
他身上有不願意讓我知道的秘密?莊小平嘿嘿笑的那兩聲,說明莊小平已經確定。
05
母親跟宋北辰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為什麼我一想到宋北辰就產生一種纏綿悱惻的感情?
母親給我講她跟宋北辰的故事時有一個細節,母親站在大河岸上望嵯峨,宋北辰在河坡下飲馬,宋北辰看見她的時候產生了揪心的疼痛,怎麼可能?在我的想象裏,那晚風撩起母親卷曲長發和青色旗袍下擺的情景,在夕陽西下的鄉村背景下一定如一幅風情萬千的畫,是這幅畫吸引了宋北辰的目光。雖然母親消瘦,但旗袍合體,凸凹有致地勾勒出一番鄉下女人不可比擬的曲線,那是來自山坳裏的人無從想象的風光。首先是那麼一幅風情畫吸引了宋北辰,然後是母親當時如風雨飄搖的身世讓宋北辰產生了憐愛,此後宋北辰對母親的關愛大概跟他最初的這一瞬間產生的心理有相當的關係。父親對母親也是一樣,父親一生對母親都像那塊巧克力糖——把好東西交給母親,在農村生活的時候,父親從田野裏回來,總要帶點吃的交給母親,有時候是幾串野葡萄,有時候是幾顆漿果,有時候是一把甜草。父親出遠門,一定會帶好吃的回來,哪怕是一點點。有一次父親去耀縣,帶回一塊耀縣的特產瓊鍋糖,父親為了買這塊糖,花掉了回家的車票錢,披星戴月翻過嵯峨山,步行了一百多裏路。母親知道後哭了,母親說:過去,我家耀縣那邊送過來的瓊鍋糖多得長工都吃膩了。父親和母親一生的日子也像那塊巧克力,是苦也是甜。母親說,當年那個時候在他們心裏巧克力就是巧克力,稀罕的糖果,不代表什麼,如果與現在代表的甜蜜、濃鬱、深沉的愛情等這些華麗的辭藻沾邊,那純粹是歪打正著而已。
還有一個細節,宋北辰對母親說:不敢這樣哭,會哭壞眼睛的。這說明母親當時的視力是不錯的,不然,她怎麼能看到站在操場那邊丁香樹下的宋北辰“你不過來我就不走”的堅定?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初,距母親這段浪漫史過去了八年,在我的記憶裏,母親的視力極差,小時候當我從遠處向她跑過去的時候,她總要問一句:是小蝶吧?聽到我的應聲,母親才張開懷抱。聽到宋北辰說的“不要哭了,這樣哭會把眼睛哭壞的”這句話,我突然想到,母親的眼睛沒準真是哭壞的。母親的眼睛在北京、西安城都看過,是玻璃體混濁,玻璃體混濁的其中一條原因是周邊組織發炎。以前母親經常哭,經常是夜晚捂著被子哭,眼淚存在眼窩裏哪裏有不發炎的?如果母親跟宋北辰結了婚,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