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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樣的特殊時期,又是身負父母之罪的我,所能獲得的歡然和不滅的希冀,都是緣於這片厚土,以及厚土之上的淳善之心。我始終難忘,在我堅持抵製弄虛作假,頂撞犯上引起軒然大波後,憂心忡忡的村中長者連夜對我一番語重心長的點撥、提醒。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的人生警言。我感到了父輩般的疼惜憐愛。還難忘,1972年,“文革”十年後,全國大學開始嚐試推薦式招生時,在村裏召開的推薦會上,我得到了村幹部和社員們的一致推薦。他們毫不介意我父母的所謂嚴重問題。盡管我還是因父母問題終被政審刷了下來。七三年的招生模式為推薦加考試,雖離正常軌道又進了一步,但還是必須過了推薦關才有資格參加考試。我的勤奮厚道被老鄉們看在眼裏,他們認定這是個好孩子,又一次推薦了我。在命運的關口,老鄉們用他們敦厚堅實的臂膀將我推上了人生最關鍵的啟程。
在那個無情癲狂的年代裏,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我們,卻得到了人性關懷的最高禮遇。這對正在成長中的城市學生娃兒,是多麼了不起的人性哺育。這片有著深厚中原文化底蘊的土地,以她特有的方式,顯示了人文情懷的力量。
在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季,我們走進了這個小小的村莊,就是這個充滿了人性溫情的地方,給了我們一份特別的愛。
派飯
1966年年底,我與同學們一起插隊落戶到了晉南運城一個小村落。剛去時,知青點還未安排停當,於是吃了一個月的“派飯”。小村落幾乎家家都被派上了。一個月的派飯,讓我直感到了農家味道,很快從虛無進入了真實。吃派飯,有幾家印象頗深。大隊貧協主任家有五個髒兮兮的男娃,相差都不過一兩歲,連生五個,就是為得一女娃,終未如願。孩子他媽,又不善操持,一家人生活過得慘兮兮的。他家派飯就是窮對付。大隊會計家,十分幹淨齊整,看似有條不紊,日後方知,其人十分聰明,行事有方而謹慎。大隊長是個有點文化,頗為正直的退伍軍人,孩子他媽高高大大、落落大方。因大隊長見過點世麵,又關心時事,故在他家除了飯吃得香,還能聊天,較為開心。老壽星家,媳婦憨厚勤快,老婆婆眼不花、耳不聾,線紡得細長勻實。已過百的她,過了99歲後,再問多大年紀了,一律回答99——永遠都是99。漂亮靈巧的杏花姑娘,她讓我們見識了什麼叫真正的美麗。她家的飯菜簡單而細致。因年齡相仿,她對我們充滿了好奇,我們也覺得她有一點謎一樣的吸引力。家境殷實、爽快張揚、有點小狡猾、很會持家,頗有點把家虎之風的紅薯大娘,因她家的派飯,頓頓有紅薯而得名。她能言善辯,喜好說媒,是十裏八鄉遠近聞名的大媒婆。她家有小名分別為糞堆、糞粒、糞點的三個淘氣小子。她家的日子過得挺紅火,被幾次派了飯。機靈活潑的小個子跛腳媳婦,曬不黑的皮膚總是白裏透紅,淡眉細眼,挺耐看,真是一白遮百醜啊。因小兒麻痹落下殘疾的她,幹活麻利,一點不輸健全人,深得明事理婆婆的喜愛。她丈夫自己還是個愛嬉鬧的大男孩兒,常看他將自己還在繈褓中的嬰兒拋起接下,連著拋接數下,和懷抱中的嬰兒一樣笑得咯咯響。她家的飯菜,變著法兒地出花樣。年輕的婦女隊長高挑黑俏,有主見,有度數,處理事務有條不紊,若是在當今都市,一定是個做公司高管的行家裏手。她家的飯菜,素淨可口。
晉南農村,灶間大多潔淨,彌著醋香。一個月的派飯,讓我們對插隊落戶之村有了最初的好感,也盡嚐了晉南農村女子擅長的各色美味麵食。我們將在這片土地上揮灑青春的汗水。
執拗的頂撞帶來的特別體驗
1970年秋收剛過,縣裏要求管轄區域內的各公社選派知青先進典型進省城參加表彰大會。我們村的插隊生兩年前確實幹得不錯,作為知青隊長的我,也曾代表本隊知青參加過各級的表彰會。這次公社又選派了我,我拒絕了。現實的情況是,農村生活的苦磨,讓插隊生們大多不再似當初那般激情忘我了。公社書記得知我的拒絕,便通知大隊書記,讓我到公社麵談。見到公社書記,我向他陳述了拒絕的理由:我不能編造先進事例,曾有的已是過往,這次若應承了,即是虛假。他堅持,我執拗(估計他已向上級將我作為重點典型彙報過了)。堅持碰上執拗,便從起初的緩聲細語,變成了後來的針鋒相對。我越執拗,他越惱火,他覺得我拒絕這樣的“好事”,實在不可思議;估計下級也從未與他這樣執拗過,現卻被一個學生娃頂撞了,令他真有些憤怒。我們的爭辯引得公社大院幹部們紛紛掀起各自辦公室的門簾,探頭向外張望。書記秘書見狀不妙,便進屋批評我失態,將我帶出。我憋屈地回了村。大隊副書記兼大隊會計,可能聽到了什麼風聲,連夜找我談話,他說:“你太沒有社會經驗了,這個書記挺霸道的,得罪了他,他要是記恨你的話,會給你小鞋穿,說不定還會影響到你選調離村的機會,耽誤你一輩子。”他略帶緊張的語氣,讓我的心也跟著緊縮起來。副書記其貌不揚,但極為內秀;頭腦靈活,卻無歪門邪道。心中有數的他,處事得當,是個特別有辦法的人。從未聽過這樣人生警示的我,聽他這一講,還真的有點被驚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