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忠臣操琴拒製詔權相陰謀索玉璧
段驥對呂不韋本無好感,心想一個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富商子弟,就算不是些酒囊飯袋之徒,能是個平庸之輩也就不錯了。可沒想到呂不韋被山賊發覺時,不但臨危不亂,還能從容應對,過秦關又能急中生智,倒是個招人喜歡的機智之士。聽說呂不韋要留下一匹好馬騎回趙國,他露出難得一笑,讓呂不韋自己挑選一匹。其實呂不韋心裏早就相中了,笑道:“我就要段兄的那匹坐騎。”
段驥一愣,心想難道他也會相馬,問道:“你為何相中了這匹馬呢?”
呂不韋道:“在下一點也不懂相馬,既然段兄相中作坐騎,那馬一定是匹千裏馬吧。”
段驥、段駒聽了齊笑呂不韋厲害,段驥道:“我看你是天資過人。這樣吧,我親自為你挑選一匹好馬。我這坐騎雖然很好,但它不但欺生,而且已是過了十二歲的馬齡,盛期不在了。這樣吧,把段駒的坐騎留給你吧,那也是一匹千裏挑一的良駒,尚隻有四歲,日子還長著呢。”呂不韋點頭同意,說道:“我可要等今日賣了玉佩才能付錢的喲。”
段驥道:“不用了,呂兄已經付過兩匹馬錢了。”
段駒笑道:“那不算,差一點還惹出大禍來了。你若沒錢,就用玉佩抵吧。”
呂不韋也笑道:“原來段兄也早在打我的主意呀。”說罷,三人相視大笑。
這鹹陽城雖為秦國的都城,但卻沒有專門的玉器、珍玩店鋪,東西縱橫的兩條大街上,今日是個大集日子,可擺賣玉器的人也幾乎沒有。看秦人腰間,除了少數富貴人士,腰裏懸係著有玉佩、玉飾之外,大部分平民百姓,腰間都沒有任何飾物。偶爾有些人腰裏懸著一塊秦國的製錢,時間一長,青銅色變成了黑色的了。呂不韋仔細地觀察一番,認定自己的這些玉佩可是這鹹陽城中的佼佼者了。他在集市中挑好地方,拿出布帶鋪在地上,將玉璧、玉璋、玉飾物、玉簪等擺在上麵,心裏盤算著,這秦國的玉一稅二,這玉本身就要翻三倍的價錢,再加上這一路的風險,賣個六七倍的價錢也是應當的。這樣想著,自己也嚇了一跳,按這樣的話,莫說一般的平民百姓佩帶不起,就是一般的小官吏也難買得起呀。怪不得秦人腰裏都沒有呢。又轉念一想,物以稀為貴,這價錢還是不能便宜了。這樣試著報了個價錢,把那些來問的人嚇得連價也沒還,就都走了。好半天連一塊玉飾物也沒有賣掉,呂不韋沉不住氣了,慢慢把價錢降了下來,已經比邯鄲還低了,可來問者還是搖搖頭接受不了。呂不韋有些氣餒,看來這鹹陽的玉生意遠沒有邯鄲好做。怪不得,父親守在邯鄲不願離開呢。正暗自想著,就聽見市場裏有人小聲傳話道:“尹公子來了。”於是,那些賣家一個個來了精神,全都伸長脖子,盼著尹公子過來,呂不韋猜想,這尹公子一定是個出手大方的買客,不然這些人不會這麼起勁。就聽一個賣野錦雞的叫道:“尹公子侯,這錦雞可是用網逮住的,毫發無損,二十個錢,你老要嗎?你看這羽毛多漂亮。”呂不韋也探頭望去,隻見一個衣著華麗的秦國公子模樣的人,年紀與自己相差不大,腰間掛著的一塊絳紅色玉鹿佩,十分的搶眼。那玉鹿好似在奔跑中突然止步,昂起頭來機警地眼望四周,一對犄角誇張地往後揚著,整個玉佩足有半個手掌大。本就華麗的衣服式樣與一班人也大不相同,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的突出。他大搖大擺地走來,身後跟著四五個仆人,一個個也是錦衣華服,也都腰懸玉環、玉扣等玉飾。尹公子看了一眼那漢子手中的錦雞,點點頭,衝後麵的人揮手示意,立刻一個仆人就掏錢買下了。呂不韋覺得他揮手的樣子很瀟灑、氣派。
尹公子見呂不韋的玉佩,頓時眼前一亮,不顧其他人的招呼叫喚,徑直走到呂不韋麵前,一手將腰間的玉鹿佩往後挪了挪,蹲下身來。那些仆人也立即圍上來,將呂不韋團團圍住了。尹公子挑了塊大的玉璧拿在手裏端詳。
呂不韋笑道:“公子可要嗎?這玉璧十五金。”不知怎的,這個價錢又高出五倍了,話一出口,呂不韋有些擔心。
尹公子沒吱聲。一個仆人道:“你這個趙國人,玉佩怎這麼貴?”
呂不韋正色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你們秦國對玉征收一稅二的賦稅,在下已經虧大本了,早知如此,我都不敢來了呢。”
尹公子不耐煩地問道:“可還有好些的?”
“還有。”呂不韋索性將懷裏的玉佩、玉簪都拿出來,尹公子見了那些玉簪、玉飾物,很感興趣,一個個都仔細看過。“就這些?我都要了,你出個價。”
呂不韋矜持地笑了笑,估摸著,報了個四倍的價錢,“全都在這裏,公子若全要,在下便宜賣了,全部百八十金。”
尹公子盯著呂不韋,那仆人幫腔道:“你這人好不知趣,這麼些破玉,竟要百八十金,你今日不是碰見吾家主人,你這些玉在鹹陽城裏擺三個月也賣不掉一塊,報個實價來。”
呂不韋裝作誠實道:“在下也是沒法子,秦稅太重,公子若要,我就百五十金,一文也不能再少了。不然,我隻有帶回趙國去了。唉,若在邯鄲,這些玉少說也能賣三百金,這大老遠的,我虧得連回家的心都沒了。”
那個仆人還想再說,尹公子擺手製止了,又像先前一樣瀟灑地手一揮,示意買下。
呂不韋接過錢來,揣進懷裏,引來四周的人全都妒忌地看著他。正起身要走,就見段駒氣喘籲籲地找來,“呂兄在這兒,我尋得好苦。”
呂不韋吃了一驚,問道:“怎麼了?”
段駒苦笑道:“也沒什麼,呂兄的那匹良馬,被一個秦公子看中了,硬是要買,家兄說此馬已另有主人,可那人就是不依,說多少錢他也要,叫我們尋你去跟他談呢。”
呂不韋笑道:“也罷,我這玉已經虧大本了,他若願出百金,我就賣給他算了。”說著,同段駒往馬市來。一旁的尹公子聽說此人還有能值百金的馬,也來了興趣,領著仆人跟在後麵。
呂不韋擠進人圈子中,就見段驥正同一幫人僵持著,見呂不韋進來,似乎鬆了口氣,說道:“客官,這馬的主人來了,你同他談吧。”
呂不韋打量著那人,跟買玉的那公子相差不多,一身黑色滾邊錦服,頭戴巾帽,腰間明晃晃地係著一塊少見的玉牛佩,年紀約摸三十左右,一張黃臉,陰氣沉沉的,顯得很不耐煩。他也正盯著呂不韋看:“這馬是你的,多少錢?”
呂不韋淺笑道:“這馬在下花了八匹馬的價錢才買下來,我還要騎著回趙國的,不賣不賣。”那人鼻子“哼”道:“你這趙國人好不識抬舉,我明碼實價跟你買,你倒不願意。這麼說吧,你今日不賣給我,休想能牽出鹹陽城。”呂不韋被他這話唬住了,看來此人的來曆不小啊。漲紅了臉道:“先生一定要買,在下就出百金,你願要就牽走。”
那人沒想到呂不韋這麼厲害,又氣又惱道:“你這人也太貪了,百金我能買十匹馬了。這樣,我出二十金,這馬歸我了。”說著示意仆人給錢。一個仆人上來牽馬欲走。呂不韋不接他仆人遞過的錢,攔住不讓走,嚷道:“二十金不行,四十金,誰出四十金,我就賣給誰。”
顯然那人生氣了,一把將呂不韋推開,從仆人手中將錢奪過扔在地上,“二十金,這馬歸我了。”說著牽馬欲走。段驥看不過,上來手一擋,將那人推得連退四五步,差一點摔倒了。那人更是氣惱,吼
道:“你這人來管什麼閑事,給我打!”指使仆人圍定段驥、呂不韋。眼看就要動手,人群中擠進一個人來,“且慢,這馬四十金,我要了。”呂不韋尋聲一看,正是買玉的尹公子。尹公子神氣地踱到呂不韋麵前,說道:“你這人,
說是什麼寶馬值得百金,也不牽給我看,四十金倒還不錯。”他說著,又手一揮,示意仆人
們給錢。一個仆人上來,將四十金塞到呂不韋懷裏。先前那漢子氣得鼓起雙眼欲裂,厲聲質問道:“尹公子,你來攪和什麼?”尹公子並不後退,幹笑道:“士倉兄,這鹹陽城可是秦王天子腳下,也得講個公平買賣,
你怎麼能強買強要呢?再說這客官先許願賣給我的,是你摻和,還是我攪和?你看他的玉佩
都賣給我了呢。” “你?明明是我先看到這匹馬,怎麼你也會睜著眼說瞎話。”士倉也不客氣罵道。“你竟敢罵我主人!”尹公子身後那手抱錦雞的仆人幫腔道。“呸!”士倉啐了一口,罵道:“你這個楚國賤奴,竟敢插嘴,看我不揍你!”說著,揚
起馬鞭欲打那人。“士倉!打狗還看主人麵,你好大膽!”尹公子喝道。“這種楚國狗奴才,仗著抱了個不會下蛋的野雞,尾巴也翹上了天。”士倉看見尹公子
仆人手中的錦雞,忽地得意罵道。
“你!”尹公子聞言,氣得身子打戰,劈手奪過錦雞,往地上一摜,“給我打!”先自衝上去與士倉扭在一起,其他仆人們也立刻打作一團了。呂不韋正弄不明白,為何尹公子如此嫉恨別人罵“不會下蛋的野雞”,就聽見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嘀咕道:“這兩個安國君太子的舅子打起來了,有趣。”旁邊一個人問道:“既都是安國君的舅子,怎麼會打起來呢?”
“一個是雍夫人的哥哥士倉,一個是楚夫人的弟弟尹公子,為何?爭風吃醋唄!安國君寵幸楚夫人,可偏偏楚夫人沒有生育呢。”
呂不韋還在看,段驥拉起他擠到人群外,呂不韋不忘將掉在地上的四十金都撿起來。管理市場的官吏其實早就來了,他們見是安國君的兩個舅子在相互鬥氣,想管又怕管,隻是在外麵嚷嚷道:“喂,你們別打架呀,讓秦王知道了,可沒有好結果喲。”
看熱鬧的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時一輛馬車駛過來,眼尖行人道:“這下可好,中期老太傅來了。”
那管市者一見是中期老太傅,立即向前道:“中期大人,不好了,安國君的舅子士倉同尹公子打起來了。”
呂不韋看那中期太傅,老得連胡子頭發全白完了。一見他來,圍觀的人群立即分開,讓出道來。士倉和尹公子一見他,也立即鬆開手,嚇得一個個灰溜溜地跑了。中期在後麵大喝道:“告訴安國君再收拾你兩人,真是將太子的臉丟盡了。”人群中有人笑道:“老太傅,你如今不是安國君的師傅,可不一定會聽呢。”
中期這才想起自己如今已是秦國太祿卿,今天奉秦王之召,去宮裏議事的。歎口氣道:“咳,真氣死我了。”說完,又上馬車,往秦王宮去了。
自平原君回國,秦昭王在滿朝文武大臣的一片呼聲中,又隻能任命穰侯魏聃為相國。
穰侯魏聃乃是秦昭王生母宣太後的親弟弟,比昭王大七歲,自幼天資聰明。昭王小的時候,就常跟他在一起玩耍。秦昭王為公子被派到燕國做人質時,宣後便有意讓魏聃跟了去燕國。那時候,魏聃與昭王兩人可謂是相依為靠,生死與共。接到其兄長秦武王亡故的消息,兩人又一同不辭而別,連夜潛逃回秦國即位,因此而結下的患難之情,自不待言。秦武王無子,昭襄王以親弟身份繼位,這便引起了其他諸兄弟們的不滿和覬覦,宣太後同著魏聃在鄂裏疾、義渠君等朝臣的輔佐下,平定了諸公子的叛亂,昭王的王位才算坐穩。這一來,昭王對太後和魏聃的感激和尊重,自然甚為恭敬。白起從楚國掠奪來的象牙床也送給了太後,諸侯敬獻來的珍寶珠玉等物品也都是先由太後挑選,再分賞給自己的妻子後妃等。宣太後畢竟是個女流之輩,難以長久當政。鄂裏疾病逝後,魏聃因與秦昭王有過那麼一段生死相從的顯赫經曆,深得秦王的信任,自然被委以重任,長期擔任相國一職。這些年來,魏聃在朝中大肆培植私黨勢力,拉幫結派,朝中一多半的官員都是他的親信了。好在秦昭王也是個精明能幹的君王,一直牢牢地把持著君權,這才沒有大權旁落。昭王深受其父秦惠王和其兄武王的熏陶,不遺餘力地致力於開疆拓土,向外擴張。先是借張儀不明不白地死在魏國,楚國放鬆了警惕之際,假意邀請與楚懷王約會盟誓,而將楚懷王扣押到秦國,乘亂又占了楚國不少土地;當燕、趙提議五國破齊聯盟時,秦昭王更是心中暗喜,全力支持五國,一舉將曾與秦國謀求稱帝的齊國打得幾近亡國;正當燕、趙、魏、韓集中全力攻齊時,楚王應齊王所請,派出大部分國中軍隊由淖齒率領救援齊國,楚國後防空虛之際,秦王發兵一舉攻入楚國,連楚國的都城郢郡也攻占了,秦國得地千裏。這一場風雲突變,將天下曾數度與秦國爭雄的東方強國齊國和南方大國楚國都削弱得奄奄一息了。趙國雖然在五國破齊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趙王卻並沒有因此而奪得多少土地,國力並沒有得到顯著的增強。韓、魏兩國更是一無所得,反而被秦國從後麵又割去了不少土地,秦國變得更加雄視天下,不可一世。自然,狡詐的穰侯也借此大肆撈取私利,私欲和勢力急劇膨脹起來,不但在秦國取得了三個郡的封地,而且還漸漸地開始向外尋求發展自己的勢力和封地。秦王正是以這些而數次免去穰侯的相國職務,但此時朝中太後、穰侯等權貴宗親的勢力已盤根錯節,牢牢地紮下了根基。有太後這一保護傘,穰侯每次被免,都過不了一年兩年,就又複出為相,以及複出之後變本加厲地攫取自己的私利,隻是每次都做得更加隱蔽,手段更加高超。
秦昭王受過寄人籬下做人質之苦,因而十分珍惜自己這來之不易的王位,又繼承了自秦孝公以來秦國努力向外擴張的傳統。自幼喜歡騎馬射箭、角力比武,但因其兄武王是與力士比武鬥狠,不意被巨鼎壓斷腿骨而亡,昭王也就吸取教訓,練武修身有節有度。每日雞鳴三遍,必定起床,不管刮風下雪,從不貪戀床笫之樂。起來後,與一班侍衛練刀操戈,至汗透重衫乃止,因而身體十分強壯。三宮六妾,為他生育了九個兒子和七個女兒。長子是個白癡,昭王把他派到魏國做人質,未及召回就病故了。次子聰明過人,被冊封為太子,尊稱為安國君,如今也已長大成人。秦王每日閱批竹簡奏書,不下百斤,絲毫也不覺得累。這天,他在議事殿中批閱奏章。左邊堆放著已經批過的竹簡,隻見一卷一卷,堆起來比案桌還高,右邊放著未批的竹簡,也是一樣。四個刀筆吏,有兩個手不停地在竹簡上刻著剛才秦王下的禦旨。一封是給西蜀郡守司馬昌的。西蜀連年大水,澇災不斷,民不聊生,秦王命令他設法治水,並為救濟西蜀免了西蜀的賦稅征調,還從漢中另調糧食四十萬石發往西蜀,作為官俸和軍糧。秦王不禁皺眉,西蜀歸並秦國已有近五十年,可十年九澇,難得有豐收之年,常常連官俸和軍糧都得從漢中調運進去,也是個令人頭痛之地。一封是給楚襄王和楚國相國春申君的。嚴令楚國,不得派人潛往已被秦國占領的故地,挑起楚民反抗秦國。另二人正凝神地注視著秦王,等待秦王發話,可秦王也被麵前的這份竹簡難住了。隻見他眉頭緊擰,臉上表情痛苦,內心的煩躁毫無保留地寫在臉上。“唉,”長歎一聲,將竹簡放下,頗感無可奈何。原來秦國雖然並吞了楚國的郢郡等五十餘郡,但不斷地遭到了楚民的反抗。不但賦稅征收不了,連派下去的官吏還經常被楚民打死或打得抱頭鼠竄,狼狽地逃回。秦王很是氣惱,命令武安君白起長期駐紮在郢郡。嚴令凡有反抗,即嚴加追討,打死秦官吏者,株連九族;從者、抗稅者,悉數遷往西蜀。即便這樣,楚民也還是不停地起來反抗。這不,麵前的竹簡,又是武安君來報告一個秦縣令被楚民暗殺的事情。他起身來踱了幾步,腰間那塊巴掌大的穀紋蟠龍雲雷紋玉璧也隨著他的步幅一晃一晃的,抬眼看見掛在座後屏風上的玉柄青銅劍,凝視片刻,惡狠狠地從齒縫裏說道:“給武安君下旨,嚴令他,凡有殺死秦官吏者,株連九族,暴屍百日,寡人不信就不能將郢郡安寧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