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智相如當庭斥秦王憨張佐忠勇捐微軀
藺相如離開邯鄲的第二十一天,便進入秦國邊境重地函穀關,一入關口,便受到了秦國官府和守軍的嚴密保護,守將常胡點起二百軍士,沿途“押”著藺相如他們曉行夜宿趕往秦國都城鹹陽。這天到達鹹陽城郊已是傍晚時分,因護送的軍士不能進城,於是便在城門外驛舍住下來,自有聯絡官進去稟報穰侯和秦王。穰侯聽報,心裏十分得意,連夜派人通報了秦王,又順便派人告訴了宣太後,等著明日趙國使臣獻璧。
第二天一早,藺相如他們收拾好行當,一行五輛馬車進城來。到達城門口時,尚剛開門,進出的車馬很多,守門的軍士盤查又嚴,車隊行進遲緩。張佐坐在馭者位置上,不時地起身往前張望,嘟噥道:“進城咋這麼難,莫非城門太小了。”待望見鹹陽城門並不比邯鄲的門小時,又嘟噥道:“這些軍士查什麼呢?過一次城查一次,真煩人!這麼慢騰騰的。”又好奇地東張西望,看那些進進出出的行人和車馬。這時幾輛馬車從城門裏出來,由於太擠,馭者一邊趕著車,一邊高呼道:“讓開讓開,相國府的車來了。”他們這一吆喝,還真管用,不但行人們紛紛避開,連那些兩匹馬拉的官員座駕也都自覺地閃到一旁讓出道來。張佐一聽是“相國府”的,立即緊張地朝那邊望去,隻見七八輛馬車魚貫相連,款款地從城門洞裏駛出來,馭手們一個個揮手揚鞭、趾高氣揚的。走到近前,張佐看第二輛馬車時,忽覺眼前一亮,那馭手不正是自己失散五年的兄弟張佑嗎?張佐激動得手一揮,竟忘了手裏還拿著馬鞭,馬挨了一鞭,向前衝了好幾步,將在前麵引路的幾個秦兵撞倒在地上,那馬才止住步。張佐顧不得這些,跳下馬車,喊道:“兄弟,張佑兄弟。”
張佑正懶洋洋地趕著車,忽聽有人喊自己,抬頭一看,見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張佐,立即一拉韁繩,將馬車就道中勒住:“兄長?你怎麼也來秦國了?”藺相如坐在馬車上,見張佐尋著了他的兄弟,心中不免為張佐高興。抬眼看時,更感驚奇,那張佑與張佐長得一模一樣,原來倆人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張佐兄弟倆人在道路中間抱頭相見,眼裏都噙了淚花,隻沒哭出聲來。張佐、張佑兄弟
倆人一樣,都有些口吃,這一激動,更加厲害。張佐道:“兄弟呀,你叫我找得好苦啊。”“哥,你怎麼到秦國來了?”張佑問道。“聽人說你在秦國,趙王使臣藺相如大人護送和氏璧到秦國來,我就求他帶我來找你。”“兄長是隨趙王使臣來的,那位是相如大人?”張佑目視著正關注著自己的藺相如問道。“是的,兄弟現在哪裏做事?”“我現在秦國相國穰侯府裏做舍人,專管車馬,還好吧。娘怎麼樣了?”張佑問道。“娘死了三年了。臨咽氣時,拉著我的手,一直喚著你的名,叫我一定要找著你。這下
可好,終於找到了。”張佐動情地說道。
他們倆在路中這麼一說話,將道全堵住了。旁人聽見他們兄弟倆失散多年,今日得以重逢,也都噓唏不已。前後的馬車也都停了下來,等著他倆把話說完。這一來,更將道堵得水泄不通。守城的軍士手持長戈擠過來,用戈尖敲著車幫嗬斥道:“喂,你倆人在這路中說什麼話,將道全堵住了,快走快走,不然把你抓起來。”
張佑橫眉道:“你瞎了眼,不看看這車是哪個府的?”
那軍士這才意識到他們是相國府的,不敢再罵,換了央求的口氣道:“這位大哥,你快點走好吧,城門都被堵死了。今日校尉來接什麼趙國使臣,正在城門裏等著呢,驚動了他,我可吃罪不起。”
張佑看了看四周,的確他哥倆這麼一耽擱,連挑擔行人也過不了,更別說車馬了。“兄
長,你先入城吧,我去城外給相國府運酒,傍晚就回來,再到館舍來尋你就是。”“嗯,晚上一定來,我等你。”張佐連連點頭道。張佐又回到馬車上,衝相如高興地笑道:“藺大人,我尋著兄弟了,尋到我兄弟了。”“好啊,我們都為你高興呢。”相如也興奮地說道,“晚上到了館舍,讓你兄弟倆一同好
好敘敘。”說罷,眼光在人群中四處搜索,見伍洛一身行商打扮,夾在人群中,正衝自己望,倆人四目相對,旋即又心領神會地閃開了。原來,相如總覺得心裏並不踏實,路上安排伍洛扮著商人跟著,有什麼事也好暗中策應。伍洛十分機靈,一路上或是走在相如馬車隊前二三十裏,或是拉後五裏、十裏,並不讓人疑心。相如剛才的話,他也聽見了,知相如在約他夜裏設法進館舍來商議,也不言聲,自顧自地進城去。
相如的馬車一到城門,便有一位秦官和校尉過來迎接住。那秦官瘦削麵頰,豆子般小眼,一身黑色官服,滾著褐色的衣邊,腰間懸著一塊棕色的玉佩;那校尉頭戴皮盔,生得濃眉大眼,高大的鷹鉤鼻子似乎把臉全遮住了,腰懸一柄青銅劍,攔住相如的馬車,高聲問道:“來者可是趙王護送和氏璧的使君?”
藺相如端坐在馬車上,朗聲道:“在下趙國使者、中大夫藺相如,奉趙王命前來謁見秦王。”那秦官也還客氣,走到車邊前,衝相如拱手施禮道:“在下秦國大夫許元,奉秦王命在此等候,使君請隨我往館舍安歇。”
相如拱手道:“請引路。”
許元上了自己的馬車,校尉則騎馬,又有三十名士兵護送著相如他們徑往館舍去了。相如還來不及細看鹹陽的街景,一會工夫就到了館舍。
館舍的圍牆高達丈餘,所有房子的窗戶都離地六尺。不但小得可憐,而且窗欞的木柵欄足有人的胳膊粗,堅固結實,屋裏光線自是很暗。相如打量一番,心裏暗驚,這館舍的房子竟跟牢籠一樣。前院也很小,後院略寬些,馬車能打個轉,馬廄裏草料也還充足。張佐將馬從車轅解開來,牽進馬廄,又從院子當中的井裏汲上水來,倒在槽裏,那馬低頭咕嚕咕嚕地飲著水。
忽然後院隔牆那邊傳來一個男子淒厲的喊叫聲:“啊——我的腳,我的腳完了,我以後還怎麼走路啊。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那聲音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把相如和曾利基、張佐全嚇了一跳。
曾利基麵無表情,“這後院是刑府,恐是在行刖刑。”
張佐道:“這館舍怎麼跟刑府連在一起?”
曾利基突然想起什麼,麵色變得發白:“藺大人,我想起來了,這館舍就是當年秦王關押楚懷王的館舍。我同平原君侯還特意來看過,隻是沒有進來。這個院子就是從秦國刑府分隔出來的。”
“哦?”相如聽了,眉頭緊鎖。當年秦昭王登位三年,假惺惺地提議同楚國和好,約楚懷王到秦楚邊境約會盟誓,卻讓軍士扮成自己,將楚懷王劫持到了秦國扣留,關押了兩年,逼楚國割地求和。那時楚懷王已經年逾五十了,麵對剛登位幾年、二十出頭的秦昭王,如何肯低頭服輸?趁看守的軍士一個疏忽,偷逃出來,好不容易逃至趙國邊境,可那時趙武靈王剛剛將王位讓給趙惠王,趙惠王膽小怕事,命令守關的軍士不讓楚懷王進入趙國。楚懷王萬般無奈,隻得又逃往他處,終被秦兵又抓了回去,老死在秦國。現在秦王還是那個秦王,穰侯還是那個穰侯,又將自己安排住在這裏,莫非也要連人帶璧一起扣押在這裏嗎?藺相如想起趙王那一副病骨支離、眼巴巴的神態,還有平原君、樂毅等眾人期許的目光,自己怎能束手就擒呢?心裏飛快地轉動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和氏璧呀和氏璧,我藺相如就是拚了性命,將你摔碎了,也不讓秦王、穰侯得逞!藺相如不動聲色地想著,信步來到前院,就聽見守在門外的校尉正在嗬斥:“投宿?你真是瞎了眼,這裏是秦王招待趙國使者的館舍,你來投什麼宿?快滾開,小心我把你當奸細拿下問官。”
“哦?對不起,我當這裏是住宿的驛舍呢。”
相如聽出是伍洛的聲音,看來外人是進不來的了。相如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又高聲對曾利基道:“你到後院看張佐馬喂飽了沒有?待會兒還得出去。”
院外也傳來伍洛的咳嗽聲。
藺相如同曾利基一同來到後院。不一會兒,從院牆外飛進一塊石子,上麵裹著一塊絹布,解下來看,見上麵用炭灰寫著“我住離此十間房的驛舍。”
忽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相如趕緊將絹布收進衣袖裏。
秦官許元進來,施禮道:“趙使臣,秦王、穰侯傳爾去獻璧。”
“獻璧?”藺相如聞言心頭一緊,莫非這許元不知道秦王是用十五城換和氏璧,還是說錯了呢?相如盯視許元良久,看他那自然的神態,猜想:看來這許元根本不知道秦王用十五城換和氏璧一事,也許秦王、穰侯根本就沒想過要用十五城來換,這可怎麼辦呢?
相如領著張佐、曾利基隨許元進秦宮來。秦宮戒備森嚴,每過一門,都要被衛兵搜身一次。一連過了三道門,才來到秦王的大殿門外。侍衛高呼:“大王傳楚國、趙國使臣進殿。” 相如這才知道,今天秦王並不單單接見他,還有楚國的使者。
那楚國的使臣雙手捧著一塊黃絹布包裹住的盒子一樣的東西,瞪了一眼藺相如,不等相如同他打招呼,便麵無表情地邁著沉重腳步進殿去。相如跟在他的後麵,心想:這楚國又為秦王進獻什麼寶貝呢?回頭看身邊時,曾利基被擋在大門外了。
大殿裏,秦王安坐當中,穰侯、涇陽君等文武大臣四五十人分列兩旁,早就在殿堂裏等候著。藺相如、楚國使臣倆人進殿來,齊伏身在地施禮,楚使先報名道:“楚國使臣景煥拜見大王、穰侯,吾王為恭賀大王、穰侯喜得天下至寶,特遣在下為大王送來寶櫝。”說著將捧著寶櫝的雙手往前伸出,等著侍衛來接。藺相如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秦王、穰侯見趙王同意送來和氏璧,竟然又從楚國將原來盛放和氏璧的寶櫝也索要來了。秦王、穰侯想要的東西,楚王哪敢不送來呢?再說,楚國春申君沒有從趙王那裏要回和氏璧,所以巴不得秦王奪到呢。
一個侍衛上來將寶櫝呈到秦王麵前的桌上。秦昭王將蓋在上麵的黃絹布輕輕揭去,露出一個精美的朱紅漆雕盒子,正麵盒蓋上繪著一條騰飛的蛟龍,張牙舞爪,盒身四周鑲嵌著一溜琉璃珠子。打開蓋子,裏麵還有一個小的漆雕盒,四周用紅絲帛填充滿了。秦王滿意地點點頭,笑道:“用這個漆盒來裝和氏璧還真不錯。”
景煥道:“吾王聽說趙王願意將和氏璧獻給大王、穰侯,特地從昭雎將軍家重金收回這隻寶櫝,送給大王用來保管和氏璧。”
穰侯奸詐地笑道:“難得楚王這番好心呀。”
藺相如聽見景煥那麼一味奴顏婢骨地討好秦王和穰侯,心裏像吃進一隻蒼蠅一樣難受,想當年楚威王合縱抗秦時,是多麼威儀天下!可如今楚懷王被逼死在秦國,連都城郢郡等五十餘郡都被秦國占領,可楚頃襄王還這般討好秦王,家仇國恨,全然不顧,真正令人作嘔。如果卞和地下有知,一定會後悔將這麼好的玉璧獻給這樣不爭氣的王族宗室!他又想起投水的屈原,有這樣昏庸無能的君王當道,如何不憂憤難當呢?正暗自想著,就聽見秦王吩咐道:“傳趙國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