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下的雪31(2 / 3)

“六百多。”

“加房租?”

“加房租。”

“按時發工資?”

“是,如數,準時。”

“咱們去韓國料理吧,好久沒吃延吉冷麵了。”

“好,聽你的。”

她莞爾一笑,就愛聽我說這話。她說:“你能不能別老看著我,假裝很深情的樣子?讓人作嘔。”她的話讓我感覺很羞愧,我低下頭,眼睛不知該看向何方,她滿意地伸手呼嚕著我的頭,我們又像回到了從前。

下了車,我四下觀望,她也是。我給她推開門,向後看著她也看著她身後的世界,她從我身邊走過,拉起我的手,在我的耳邊說:“那個家夥會以為你泡上了另一個妞。”

她真的要了延吉冷麵,我不愛吃那東西,說甜不甜、說鹹不鹹的,她卻吃得津津有味,一根麵條在努起的唇間吸溜著,帶著故意要我聽見的響兒。我看著她,她看著我,看著就能看飽。她問:“喜歡我現在這樣嗎?別說怎麼都喜歡啊!”

想了想,說:“真的喜歡,像是長大了的林英子。”

她的笑容告訴我,我帶她回的片刻的過去,她喜歡,她問:“你的狗窩有空調嗎?”

“有風扇。”

“有暖氣嗎?”

“有電褥子。”

“廁所呢?”

“南行三十米,左拐。”

“你說你想去甘肅來著,為什麼沒去?”

“甘肅一直是個我夢想的地方,可甘肅沒有我夢想的人。”

“哪兒有呢?”

“眼前。”

“哼,說那麼好聽有什麼用?咱倆不是不能在一起嗎?”

“我不知道咱倆在一起是對還是不對,也不知道能不能在一起,可我知道,我們的心是一條河流,它的喧騰就是我們的生命,載著我們身不由己地流向對方,不管多危險。”

她的眼圈又有淚花晶瑩了,她說:“如果我嫁了人,你我再也不能相見,你還會給我寫信嗎?”

“我想會的。你是我最親密的讀者,就算我寫得越來越糟,這世上沒人愛看,可你也會一封封地看下去。別人讀我的字,你讀我的心。”

她的眼淚再也藏不住了,終於寫上了麵頰。她說:“他們都說我傻,說你騙了我,可我就是不信,不信一個寫出那樣的文字的人會是個壞人。”這世間還有怎樣的話賽過這一句褒獎,且是她相信的,讓鄭海燕和鄭海燕的狗見鬼去吧!

飯錢是她付的賬,我要去刷卡,她要我坐下,還瞪我一眼,問:“咱倆誰說了算?”

再次上了車,突然有種羨慕中產階級的感覺,後悔偏離了航向,可想想開學後又將見到的一張張純真的小臉兒,我為我的猴子般模仿式羨慕而深感慚愧。真的,為了能夠和他們天天在一起,我堅持要教三年級,跟校長纏磨了半個月,校長說:“行,要教連數學一塊兒教了。”我說:“三年級的數學算個屁,矩陣方程想學嗎?一樣教!”

她問:“孫老師,學生們聽你話嗎?”

“如果非要叫老師的話,最好叫我郭老師。”我把我的新身份證遞給她,她看看身份證又看看我,問:“你?”

“看著點路。要是早想到這招兒,打死狗日的也找不到我。”

“河北省豐寧縣鳳山鎮?”

“郭小川的老家。”

她不解。

我說:“不管怎樣,且把這矛盾重重的詩篇埋在壩下,

它也許不合你秋天的季節,但到明春準會生根發芽。”

“哼,可過上你想過的日子了!騙子!”

“我哪兒有?”

“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還有臉說!”

“不是沒辦法嘛!”

“你的學生不打你吧?”

“憑什麼呀?還反了天了!”

“憑你騙人……怎麼不說話了?”

“這幫孩子不能學壞了,不能學著欺負人,不能相互懷恨、敵視。我常跟他們說:‘你們是兄弟姐妹,要相親相愛。’我甘願做個稻草人,高高的,大大的,嚇跑那群該死的烏鴉,它們不能落在麥田裏嬉戲的我的孩子們的頭上。我是那麼的想著看著他們長大成人,有個結結實實的好身體,有顆善良的樂觀的心,心裏時時裝著別人,別人的心裏也裝著他們。如果有一天,他們真的學壞了,把拳頭揮向無辜的臉,把手伸向名利的深淵,稻草人的心會碎掉的。”

她把車停在了路邊,摸著我的臉、我的頭,我像個孩子似的靠在她的肩頭,去歲下的雪今朝消融,靜靜地流淌,在我的臉上,在她的指間,亦在她的臉上。

到了我住的地方,她把車開上馬路牙子,馬路牙子上比我們的校園還要泥濘,每天都是這樣,因為旁邊是個洗車的。不遠處是個垃圾堆,下水道鐵篦子上還橫臥著個屎蹶子,蒼蠅圍著團團轉,大白天的奏著夜總會的淫樂。她光腳穿著涼鞋,像踩著石頭過河似走到院門前,還跺了跺腳,總是那麼愛幹淨。我問:“踩腳上泥了?”她低頭看看,興奮地說:“沒有。”我們推開鐵門進去,在酒吧唱歌的大石正在練琴,一遍遍地彈奏《Yesterday》,這兩天他一直在練這首曲子,有時還邊彈邊唱。我從他那兒聽不了歐美音樂,他說他最喜歡的是萊昂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要我聽科恩的《Hallelujah》,還給我看歌詞,給我講其中的出處,還看什麼看?隻要“Hallelujah”一遍遍響起,就已經被上帝征服了。他將來是不是能出名,我不知道,可當個老師還是不錯的,被我拖了學校去好幾回,孩子們既拿他當明星又拿他當鄰居家的二叔,是他在酒吧不論如何也得不到的禮遇。我們從他的門前經過,他的屋門大開著,江童好奇地駐足觀望,他正埋頭留意著指法,突然看到門口投進的人影,抬頭就是一句“哇”。我問江童:“去他屋坐會兒?打個招呼嘛。”我們進了他屋,他正光著膀子,就穿一條大褲衩,連忙從床上下來,搬來凳子讓我們坐。我們沒坐,下午兩點多鍾的三伏天,小屋都曬透了,他那台連搖頭都不會的破風扇一點忙也幫不上。江童問他彈的是什麼,他就大談Beatles,說起來就停不住,說得不過癮,還要給江童彈一首《Yellow Submarine》。我拉著江童就走,說:“改天吧,以後還來呢!”大石悵然若失的眼神令我滿意非常。

我的電扇會搖頭,可吹出的風比大石的小屋還要熱。她轉著圈地掃視,確實是個狗窩。屋裏連瓶汽水都沒有,我給她倒了杯水,她一飲而盡,說:“還熱。”看我也在四脖子汗流,說:“把衣服脫了吧!”我把半袖衫脫了,還是熱,她說:“還熱吧?把褲子也脫了吧!”

“脫了不還是熱嗎?”

“你要不嫌熱你就穿著。”

“你不熱嗎?”

“熱啊!”

說到此,我就無話可說了。她靜靜地看著我,微笑是隱藏的,輕視卻是隱隱若現的。我偷偷地看她,連她看得明白,我是被逼無奈下才講的,我說:“那咱們去開房吧!”她笑得自然、滿意,如玉蘭花開得不慌不忙。

登記時,前台要我們兩人的身份證,我把孫嘉樹的給她,一直在看著我的江童在我耳邊悄聲說:“我還以為兩個你都是假的呢。”

她去洗澡,要我給她搓背,我脫了衣服,脫了鞋,脫了褲子,隻是不知是該脫了內褲還是穿著。我進去,她咬著嘴唇看著我和我的內褲,內褲還是她買的。她掬了一捧水,潑到我的內褲上,像老師看幹了壞事的學生似的看著我,不說話,而我就是幹了壞事,為改正錯誤和獲取原諒,隻好脫掉其實早就想脫掉的。其實,她的後背沒什麼好搓的,潤潔光滑的像塊羊脂玉,倒是給我的後背搓起了泥,一邊搓一邊挖苦,挖苦得我真想就這樣敞開門出去,可又不敢,就算穿上褲子也不敢。

那天,我們說了好些話,她說她半年來見了兩個男朋友,一個舅媽介紹了一個,有一個還處了一個月。我問:“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月前。”

“你跟你們家人是怎麼說的,我的事?”

“我實話實說了,可他們不太相信。”

“他們沒再問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