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3
跟北京的所有朋友都說了我要去甘肅,隻跟江童說了我還在北京,可也隻有她沒理我。
校長終於接了我的電話,說他們正缺老師,我就去了。他說的路線比記臉兒說的還要詳細,可就算這樣,我還是迷路了,因為他說他們學校就在中關村一小的南邊不遠,可等我坐車坐過了圓明園,一直來到國防大學,又走了二十多分鍾的路,邊走邊問地找到了中關村一小,問了好幾個人,沒人知道還有什麼農民工小學,好在他們告訴我,再往南,南邊還有一個中關村一小。就這樣,又走了一刻鍾,找到另一所中關村一小之後,終於在一條河邊上找到了一所學校,不誇張地說,要是不掛學校的牌子,我還以為是廢品收購站呢。北麵是一排刷著綠漆的小平房,隻有六間,像是照著民工宿舍蓋的,比正規教室幾乎小一半,每間教室的窗戶上還伸出半米長的煙囪。操場比籃球場稍大點兒,地麵坑坑窪窪,操場西頭豎著根還沒以前我家電視天線高的旗杆。南麵也是一排平房,跟北邊的一般大小,有校長室和辦公室,好像還有個廚房,因為我隱約看到裏麵牆上貼著瓷磚。至於廁所嘛,校園外頭有一個,來時就看見了,也聞見了。
說實話,走進小院兒的那一刹那,腳步是遲疑的,太超乎想象了。可是,既然扭頭回去的事幹不出來,還是放膽往前多邁幾步吧!校長室裏沒人,可門卻沒鎖,小院兒裏一個人沒有。又往前走了幾步,聽廚房裏好像有人,門閃著縫兒,我敲了敲門,果然有人,倆民工正在煮餃子,一個五十來歲,一個三十多,三十多的那個還穿了身西服。我說:“請問,李校長在嗎?”穿西服的說:“我就是。”
他們請我吃餃子,可我知道鍋裏沒煮我那份,所以我說我吃過了。我們在廚房站著說了幾句話,他端著餃子就和我去了校長室,其間幾次客氣地要為我盛一碗,都被我攔住了。他邊吃邊問我以前有沒有教過書,我說:“跟你以前沒當校長一樣,我也沒當過老師。”不知是餃子好吃還是滿意我的回答,他不住地點頭。他又問我哪個學校畢業的,我說:“北師大。”畢業證上真是這麼寫的,不算瞎說。他問我帶沒帶畢業證,我說:“一張破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他問:“什麼能說明問題?”
“能力。”
“你有什麼能力呢?”
“我能連學生加老師一塊教了,捎帶上你。”
校長吃驚的眼睛比塞滿了餃子的腮幫子還要圓鼓鼓,很好笑,所以我就笑了,輕輕一笑。校長大人可一點不覺得好笑,他說:“你既然這麼大本事,幹嗎不去北大啊?”他的態度讓我感覺更加好笑,所以我就又笑了,我說:“一個好老師遠比一所好學校重要。幾個北大能敵一個蘇格拉底?”
“你自比蘇格拉底?”
“蘇哥是聖人,比不了。我隻能做到一點,那就是,孩子們聽我的課,再響的鈴,忘了下課。這叫談吐風雅,觀者忘疲。”他沒詞兒了,我說:“不是缺老師嗎?咱們趕緊吧!我教哪個班?一月能給多少錢?中午管飯嗎?晚上管住嗎?”他邊吃餃子邊和我說話的態度著實惹惱了我,我從早上到現在,隻吃了三根油條一碗粥,肚子早已不爭氣地支支吾吾了,還跟我這兒裝大,臭不要臉。再裝,我就走,沒什麼了不起。
他讓我去教二年級,還給我三個月的試用期,試用期工資六百,試用期滿後八百,中午管飯,但不管住。他說他也不容易,辦這個學校根本就不賺錢,月月賠錢,全成公益了。政府不待見,說是非法辦學,整天嚷嚷著要取締;企業不讚助,反正人家家的孩子也不跑你這兒上學來。再這麼下去,離死不遠了。他這麼一說,同情之心不免而起,種種的不快竟迅速稀釋了。後來才知道,他是他媽賺錢的,以前是賠了些錢,可現在是確確實實賺錢的。
我給江童發了短信,說我要去打工子弟小學當老師了,可她還是沒理我。我在學校附近找了間小房,一月二百六,一個院兒裏形形色色好多人,有賣保險的、賣保健品的、歌手、發廊小工、服務員……
沒開學的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泡在國圖,我又開始寫詩和小說,我突然覺得我找到了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可憐的卡夫卡臨死之前所度過的短暫的幸福時光不正是如此嗎?
二年級的孩子隻有語文和數學,全由我來教。上午四節課,我上三節,一堂自習;下午還有兩節。上了兩天課才知道,我和一年級的老師是全校最累的老師,因為隻有一年級和二年級的老師是語文和數學全教的。說實話,挺累的,我跟別人又不一樣,一站講台上就跟耍猴的似的,手舞足蹈,惹得孩子們一陣陣哄笑。我還給他們講三字經,一邊打著拍子一邊讓他們背,弄得孩子們一個個搖頭晃腦,像是中了邪;我還給他們講百家姓,大講他們姓氏的來源,我說:“姓趙的,三千年以前,趕車的;姓李的,五千年前,就是最高法院院長,部級領導;姓王的,不得了,兩千年前,全是王公貴族。”給這幫孩子都聽傻了。有個孩子問我:“老師,我小姨夫姓水,那姓水的老祖宗是幹啥的?”我一愣,說:“不知道。”他們也一愣,之後便是哄然大笑。小孩們數學普遍不好,也不知道前邊的老師是怎麼教的,一半以上的孩子背不下小九九,我就以玩遊戲的方式讓他們背小九九,背不下來的孩子要給背下來的孩子鞠躬作揖,還得給人家擦桌子,邊擦邊說:“您背的真好,比我可強多了。”效果非常好,哄笑中完成知恥近為勇的教育。
累是累了些,可比起當年在鍛壓廠還是輕快多了。孩子們有長進,尤其是看著他們搖晃著小腦袋背書的樣子,我都陶醉了。我也沒覺得教二年級的孩子就屈了才,別看是小學二年級,一樣教學相長。孩子們經常打鬧,鬧著鬧著就急了眼,就難免邊打邊問候著對方的家長或是祖先,這時被學生叫來的我就會要打人的去擦掉被打的眼淚,我跟他們說:“你們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要相親相愛。”也許他們聽不懂我的話,可他們愛我,也知我愛他們,他們不敢不聽我的話。我一說:“可不許我看不起你!”他們會認為他們犯的錯是天大的恥辱,若不改正,天理不容。
我的時間還是挺多的,學校的工作在學校基本就能完成,其餘時間讀書、寫字,當我再看我以前寫的和別人的作品時,我發現我距我的宮殿越來越近,已經近得可以用眼睛看到了,不再僅僅是個模模糊糊的信念了。是不是應該感謝鄭海燕的賞賜呢?或許吧!
好久沒上網了,去網吧查了一下我的郵箱,發現江童給我發了封信,問為什麼還沒有收到我的信。我大喜過望,當時就在網吧裏寫了一千多字給她發了過去,還給她發了短信,賠了一萬個不是。她沒有回我短信,也沒回我郵件,我就當她看過了,隔一天或兩天寫一封,再跑到網吧,就像去郵局一樣,給她發過去。我問她近來怎樣,還問起她姥姥和她爸媽,可她就是沒有回複。沒有回複就沒有回複,我依然寫,一點兒也不覺得無趣,因為我知道我的心事總有個讀者,我的讀者我深愛著。紀伯倫說:“每個男人都愛著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想象力所創造出來的,另一個還未誕生。”我不這麼認為,隻有不知足的人才會如紀伯倫那麼想,我認為這兩個女人就是一個,就是她,我的讀者,我的想象力創造出來的。
對於生活,我知道我常常無計可施,可我知道我早晚會解決掉那些個難道,就像現在的我已經知道了該如何解決文學創作上的諸多難題一樣。我知道我難以再牽她的手,可這又如何呢?隻要我能遠遠看著她,知道她幸福地活在這世上,有時間就看看我給她發的郵件,就像一束永遠不會遲到的星期三的紫羅蘭,不動心也罷,流淚也好,它不過就是朵小花,平常卻芬芳,為我和她的不能相見的歲月靜靜開放著,直至我們生命的終結,足夠了。
為了不引起我爸媽的懷疑,每星期我都要給家打個電話,好在家裏的電話沒有來電顯示。我媽沒完沒了地給我算賬,說什麼兩年少掙了二十萬,萬一回來再考不上研究生豈不更瞎了。每次打電話都是這點事兒,煩得我腦仁兒疼。她問江童是不是還跟我好,早給我甩了吧。我說:“我們好著呢,用著你管?她放年假還來看過我呢,一放暑假我就回北京,要不是因為今年是她本命年,我們早領證結婚了!”她說:“我看這個小嫚兒也是缺個心眼,換成別人早跟你吹了。”
到了暑假,孩子們放假了。我的小房太熱,我照舊去國圖消夏。一天,江童給我打來電話,我一看號碼還以為看錯了,接了,小心翼翼地問了句“江童嗎”。她問我在哪兒,語調平平常常,我說我在國圖,她問:“能等我嗎?”我說:“能啊!”回答完了好半天都沒明白她什麼意思。半個小時不到她就到了,給我打電話要我出來,我到了大門口卻沒看見她,隻看見路邊上停一輛藍色的本田,還在按喇叭,響了一遍又一遍,之後,司機站了出來,是個女的,戴著墨鏡,向我一勾手指,那一刻,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
沒想到她剪了短發,在肩膀上方一寸的地方向上打著卷,再配上茶色的墨鏡,像個少婦。我上了車,她摘了墨鏡,衝我一笑,說:“車是公司的。你過得挺悠閑,正是你想要的,哈?”我隻能傻傻地看著她,卻不知該說什麼。她說:“帶我去你的小屋看看吧!”
那天是個禮拜六,路上車不多,她開得很從容,像個老司機,我還是頭一次坐她的車。她說:“昨晚上送老板去機場就把車開回家了。”她的車技和她的話就像是給我倒的醋,不由得不懷疑她和她老板的關係,隻可惜,這碗醋我不配吃。我半天不知該說什麼,隻好說:“你越來越漂亮了。”真的是這樣,以前她臉上還有幾個雀斑,因為皮膚白,所以特明顯,而現在卻看不見了。她還戴上了項鏈,像是白金的,以前的脖子則是光禿禿的。襯衫的大開領正好露出項鏈,掛的小墜是個戒指,是我以前送她的。不知她這半年來迎來怎樣的變化,或許已經結了婚。對於我的讚美,她隻不屑地輕輕一哼,哼得我心裏七上八下。她問我吃飯沒,我說沒有,她說她也沒吃,我說:“好,那我請你。”她問我帶多少錢,我說可以刷卡,她非要看我兜裏的錢,我掏了出來,一共四十二塊五毛。她問:“你一月花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