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下的雪34(3 / 3)

“後悔相識嗎?”

“後悔。”

“我也後悔,可又不後悔。我也知道,你現在是既想解釋又不想解釋,因為我想聽又不想聽。”

“錯都是我的,是嗎?”

“因為不肯原諒才有錯,若是原諒了,哪裏來的錯?”

她生氣地側過臉看著窗外,窗外卻飄來一張張歡喜的臉。過去的一幕幕必是又重現眼前,因為串串斷了線的眼淚正滴在纖細的手上,毫無察覺,美麗的臉扮作堅強。我想不明白一個要當鄉村教師的人為什麼要與狗為伍,想不明白,也不想原諒。她擦了把眼淚,拿起包,走了。我原以為她會給我解釋,求我原諒的,也許我不會原諒,可我就是希望聽到。正因為想聽的沒有聽到,我比她還生氣。

我從小院兒搬了出來,我問大石是不是又見過江童,他說沒有,他又說:“我覺著這不算個什麼大事吧?都是我多嘴。你看,要是個女的,手搭你肩上,酒喝多點兒,動作稍微有點親密,你說你能給人家推一邊去?是吧,道理都是一樣的嘛!”我摟著大石的脖子,手還垂在他的胸前,問:“他們是不是就這個姿勢?男的嘴裏還叼著煙,我的女朋友沒有來一根?一人一瓶酒,對著瓶吹,一邊喝還一邊碰,對吧?”大石麵露尷尬,我說:“你不知道我和她的關係,我們之間發生很多事,我總覺得對不住她,她對我是那麼寬容,我總認為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可沒想到我們就絆了句嘴,她竟給一個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垃圾把酒言歡!我真理解不了。我總認為她對我、我對她真是沒得說,為了對方把命舍上都行,怎麼就能出這麼檔子事兒呢?她說那是她同事,老板吧?那天,好,被發現了,平時呢?”

“可能就是一時賭氣,喝了兩杯,也就這樣。誰還不跟異性朋友喝杯酒啊?”

“我就沒有,自打認識了她。甭說跟別的女人喝杯酒了,多看兩眼都沒有。我總有種感覺,像是一輩子還不上欠她的債似的,我對她的感情,她是知道的。”

“要不是我多嘴,你們倆根本……”

“我們應該感激那些為我們揭示真相的人,而不是因為真相的殘酷而遷怒於人。”

“你就不打算原諒她了?”

“不知道,或許等我跟她一樣了,我就原諒她了。”但我不認為我會和她一樣。

我帶老丁去看了葉超。第二個療程開始了,老丁又掏了三萬五,我掏了五千。我看不出孩子有什麼好轉,我問大夫骨髓移植是不是會好一些,大夫不建議骨髓移植,他們認為治療還是有效果的,而骨髓移植多是針對高危病人的。大夫的話令我甚感欣慰,我又添油加醋地鼓勵了鼓勵老葉,老葉高興得像是看到了兒子病愈出院了一樣,他對我千恩萬謝,我要說要謝就謝老丁吧,我給他的錢都是老丁出的。可能是因為他跟老丁不熟的緣故吧,不知說什麼,直接就給老丁跪下了。說實話,我有些不爽。出了醫院,老丁說的話讓我更加不爽,他說:“我得立個遺囑,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的錢誰也不給,都給你。”他說這話一點不像開玩笑,我說:“這麼說,我豈不成了你兒子了?”都快給我氣癱了,看來,這個世界上指著誰都不成,還得靠自己,老丁說的沒錯,業精於勤,荒於嬉,有點兒空還是得讀書寫字的。

工作室正在出本全國自駕遊的書,打不完的電話,查不完的資料,還有那一篇篇從未到過訪的遊記,好些日子沒去看小葉超了,本還答應給他補補課的。第二個療程還沒完,老葉就打來電話,說孩子的情況很不好,大夫建議做骨髓移植。我開著老丁的車就去了,找到大夫,大夫說病人家屬給病人吃油條,還吃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跟老丁沒少給孩子買吃的,我不明白為什麼還要給孩子吃油條呢。老葉媳婦說孩子就愛吃油條,她就給他買了。孩子嗓子疼,他會高興吃油條?而吃油條的危害又能有這麼大?我問大夫該怎麼辦,大夫說先化療吧,如果經濟條件允許的話,就試試骨髓移植。我問骨髓移植需要多少錢,他說二十萬。沒辦法,隻好打電話給老丁,老丁沉思片刻,說:“行,沒問題,錢短人長。能治好孩子病,怎麼都行。”

醫院開始配型,可惜沒有。老葉的血抽了,我的血也抽了,還是配不上。大夫跟我說,很正常,在中國,百分之四十的配型成功幾率都不到。老丁去了,工作室的同事也去了,還是不行。第二個療程已結束,花了三萬六,老丁又掏了三萬,開始第三個療程。兩個多月過去了,小葉超像是明白了,他問我:“老師,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如果是真的,害怕嗎?”

“不害怕。”

“以前還說害怕的,現在怎麼又說不害怕了呢?”

“要是死了,就不用打針了,不用吃藥了。可是死了也不好,就誰都看不見了,也看不見老師了。”

我抱著他,他的小手摸著我的耳朵和頭發,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了眼眶。他給我擦著眼淚,還說:“老師,不哭。”

最後的那幾天,飯已吃不下了,說話都困難,見我來,總是微笑著招手。每次去,我都要摸摸他的小手和小臉,分外地愛惜,因為我知道,往後再也摸不到了。第三個療程還沒完,小家夥就離開了我們。老葉給我打電話,我跟老丁還在石景山請一電廠基建處處長吃飯呢。老丁就一瓶啤酒的量,該他敬的酒全由我來了。我跟老丁商量該怎麼辦,他就把這事直接說給了處長。處長很感動,就放我們走了。可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孩子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他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他害怕的又好奇的神秘的世界。老葉坐在地上哭個沒完,還來了不少親戚,有幾個是見過的,還有個灰白頭發的老太太,說是葉超的奶奶。我頭痛得要命,好些人和我說話,我不記得他們說什麼,也不記得他們是誰,隻知道一張張臉在我麵前晃來晃去,嗡嗡嚶嚶的亂成一片。迷迷糊糊中像是又回到了從前,躺在床上的像是劉長年,也和葉超一樣小小的年紀,掀起被子,跳下床,和一個在門口等他的小孩兒一起雙手抄著兜,扮著大人樣,說說笑笑走遠了。那個小孩兒我認得,他就是我。我的心髒擰鋼筋般的疼,疼得站不住,像是雙腿也被擰在一起,摔倒在地。老丁扶起我的頭,像是扶起戰壕中中了彈的兄弟。要不是喝了酒,我不會摔倒,我的心髒還沒有那麼脆弱,我從兜裏掏出救心丸,放在舌下十粒,還不忘向老丁笑了笑。他說:“比我爹吃的還多。”

他要我去做手術,我說:“我害怕。”

“怕死?”

“怕什麼也沒幹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