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療程還真的是四萬。校長給老葉送去五千塊錢,連學生加老師還有他的。我給了老葉三萬,自己留了五千。老葉老婆不上班了,老葉還要去掙那一月一千元都不到的工資。老葉跟我說打算把老家的房子賣掉,估計能賣個四萬、五萬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勸他等等看,實在不行再說,他一聽就哭了,說孩子病要是治不好,可就什麼都沒了。這話聽明白了,所以我說:“房子你也不必賣,我給你的錢,也不必還我。先給孩子治病,往下再需要錢,我再給你想辦法。”
從小葉超病房一出來就給老丁打了電話,我說:“從今兒起就跟隨哥哥鞍前馬後了,任憑哥哥差遣。”他讓我明天就去找他,我說還沒跟學校辭職呢,學校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找不上人。他說:“你這不拿我打哈哈嗎?”
“表個態:一顆紅心跟定哥哥!”
老丁分外高興。
江童發來短信,看完就刪了,也沒回。她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怎麼了,我說:“沒怎麼。”
“不想理我是嗎?”
“是。”
“永遠也不要理我了,是嗎?”
“不知道。”
“別跟我說不知道,就說是與不是。”
“你還是跟別人好吧!”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我想了想說:“禮拜天的晚上去哪兒了?”她好半天沒說話,“我不能和你去貴州了。不管老丁是魔鬼還是天使,我已經決定把我和我的靈魂賣給他了。”我掛了電話,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關機,她又打來,問我:“我跟我的同事去趟酒吧,怎麼了?”
“不怎麼了。”
“你看見什麼了?”
“我不想看見什麼。”
“你聽別人說的?誰說的?”
“你在拷問我?為什麼不拷問拷問你自己呢?”
她沉默了半晌,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樣子。有些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麼複雜,有些事情又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簡單。我想,咱們得好好談談。”
此番的沉默輪到了我,我又想起了孟欣,想起我們過去簡單似水的生活,連拉拉手都要心神蕩漾一整天,不知何為燈紅酒綠,不知何為歌舞升平,一起聽一首《阿郎戀曲》,一條小溪便在兩個人的心間潺潺流淌,來自甘甜清冽的山泉。說實話,我不想和她談什麼,答應她隻是出於禮貌和往日的情分。
我跟校長正式提出辭職,他問:“為了給葉超治病?”
“差不多吧。”
“你不會是去幹那個吧?”
“差不多。”我們倆都笑了,我說:“你先招人,招上來我再走。”
很快,我見到了我的繼任者,一個剛從首都師範畢業的女生,怯生生的,一看就知道是農村的。校長對我一番吹捧,她竟不知所措了起來,連怎麼笑都不會了,還要試著配合,說那話連肉麻慣了的校長都覺著肉麻。我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和學生們告了別,學生們問:“老師,我們以後還能看見你嗎?”我說:“能,有時間就回來看你們。”他們又問:“老師,以後我們上課還可以坐桌子嗎?”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更不知他們的將來何去何從,如同不知我的將來何去何從。看我不說話,有些孩子低下了頭,淚水潸潸,更有一條看不見的河在心底痛苦地流。
老丁注冊了家公司,還買上了車,我去頭一天就帶我去吃飯。請客的是家做圖書檢索軟件的老板,想做一大學圖書館的生意,關係搞不定,就找老丁了。聽他們談話我才知道,軟件開發是個很賺錢的行當,隨便加幾個功能就多出一百多萬,隻要不招標,這事就好辦。老丁是個很直接的人,一上來就跟對方談合同,百分之十的傭金、百分之十的公關費,也就是說,如果軟件公司向校方報價一百萬,我們就拿二十萬,而且,公關費是要預付的。談來談去,基本就這樣,隻是公關費答應先付一半,等他們跟校方簽了合同再付另一半。老丁是個爽快人,當時就跟對方敲定了合同,那家夥更有意思,還帶了微型打印機,當時就把合同打了出來。
圖書館館長是藏書迷,家裏藏了不少值錢貨。老丁送了他本周氏兄弟的《域外小說集》,館長大人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那筆生意,老丁賺了四十多萬——不計《域外小說集》成本——連條碼掃描儀都從那家軟件公司采購了。書,我不知道他花多少錢買來的,隻知道六年後,一本《域外小說集》以二十七萬拍賣成交。
生意場上,老丁這樣的人比一隻角的羊還稀少。老丁實在是缺乏一個的詩人的灑脫和決絕,他更像是個懶洋洋的滿嘴朗費羅、黑塞、曼德爾施塔姆的大學老師。他也看清了自己是塊什麼料,就算他死了,他也不是麥爾維爾,也不是卡夫卡,但他知道,憑他的聰明和人品,做個普普通通的富家翁,輕而易舉。他沒有多大的野心,他認為那是不明智的。他認為現在的他活得很舒服,也認為他總算是活明白了。
他要我管公司的錢,他隻相信我,這也是他找我的原因,雖然公司隻有兩個人,他和我。他都快四十歲了,還沒有女朋友,不是看不上她們,而是信不過她們。他去找小姐,想帶我去,我不去。他說:“莫泊桑也找妓女。”我說:“魏爾倫還是同性戀呢。”
“行,你小子行,跟魏爾倫好好學吧!”
“完事兒開得了車嗎?要不,我去給你開車吧!”
“兄弟,你知道天賦是誰給的嗎?天賦,天賦,老天爺的賞賜!要知道,老天爺沒那麼大方,賞賜可不是隨隨便便給的。天底下再沒有比浪費天賦還要愚蠢的了。你有這個天賦,跟我不一樣,性格上也有許多我學不來的,所以千萬不要學我。”
他興趣廣泛,除了文學、音樂之外,還好集郵、古錢幣、藏書;羽毛球、台球打得也好,我知道他有意讓著我,可就是那樣還不是他對手;他還喜歡爬山和野營,那時還沒有“戶外”這種說法,到了周末就帶著姑娘、帶著帳篷去了山裏。我總以為他會自認過得滋潤,其實,他內心的苦也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問過我和江童的事,我去繁就簡地說了個大概,他說:“她吧,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
“鄉村女教師。一年半載,新鮮新鮮也就罷了,一輩子苦哈哈的山溝裏過?心甘嗎?”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見了一麵,見了麵又無話可說。她說:“我後悔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