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下的雪38(1 / 3)

第七章 1 第十二章 1

到了醫院才給我哥打的電話,我們家人沒想到我會回去,我哥緊張了半天。我哥沒在醫院,上班去了。我爸好許多了,身上也不插管子了,床邊隻坐著個裝作小大人的小姑娘。我爸很高興,傻乎乎地說:“北京客回來了?”中氣不足,可臉色還可以,隻是老了很多,頭發白了,眉毛都白了。小姑娘還坐在凳子上,歪著頭,傻乎乎地看著我,已經聽到我管躺在病床上的老頭叫爸了,可還是看著我,一言不發的。我爸問她:“知道是誰嗎?”她看看我,看看我爸,還是不說話。我問她:“孫小姐吧?”她慢慢吞吞地說:“我不是孫小姐。”

“那你是張小姐?”

“我也不是張小姐。”

“那你是誰呀?”

“我是孫曉荷!”

我爸說:“你是大癡巴!”她也用膠東話反擊,說:“你才大癡巴呢!”聲音又尖又細。我爸卻很受用,喜滋滋的,說:“你不是個大癡巴是什麼?見你小爸爸也不叫?沒見過小爸爸照片?”

“小爸爸!”

“唉,幾歲了,曉荷?”

“六歲。”

“六歲就能給爺爺陪床了?”她有些沒聽懂,我又問:“喜歡讀書嗎?”

“喜歡。”

我從行李箱裏拿出兩本書遞給她,小家夥挺有禮貌,小嘴也甜,一口一個“小爸爸”。我剛坐下,就進來一個女醫生,戴個眼鏡,一臉和善的笑容,隻是相貌平平了些,問我:“嘉樹吧?”在我確認了她是我嫂子之後,我送了她隻銀手鐲。大家都很高興,我爸還問:“給我買什麼了?”

“沒買什麼,不是好抽煙嗎?買了兩條煙,給你點上?”

小家夥信以為真,立刻上前阻攔,還告她爺爺的狀,說她爺爺昨天還抽煙來著,把奶奶都氣哭了。我爸說她是個小特務,她說我爸是個大特務、大壞蛋,我嫂子連忙喝止,沉下臉,喝道:“孫曉荷,怎麼跟爺爺說話呢?沒大沒小!”小家夥不服氣,想要還嘴,她媽又說:“又想挨揍了是吧?長脾氣了是吧?”小家夥滅了氣焰,氣鼓鼓地坐到凳子上不說話了。我爸又去拍她的手,說:“孫曉荷,好朋友?”他的好朋友手都不讓他動,別提多討厭他了。

我嫂子跟我介紹我爸的病情:手術挺成功,主刀的是他們醫院最好的大夫,恢複的也不錯,再過一個禮拜,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我覺得應該說兩句道謝的話,可想了想,沒想好,也就沒說。幸好她還在上班,說了會兒話就走了。一次麵都沒見過,隻通了幾次電話卻又是一家人的感覺,我這一時還真找不著,更不知該說些什麼。

過了不多時,我媽也來了,給我爸帶著飯。我媽也老了,也不像以前那麼胖了,頭上添了不多的銀絲,一笑時,臉上現出不少我不曾見的皺紋。問我幾點回來的,坐的是哪班火車,數我幾年沒回來了,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嫂子下了班也過來了,我媽說她已經燜好了米飯,切好了菜,讓我們回家吃飯,她照看著我爸就行。可我覺著跟她們娘倆走在一起,有點別扭,就建議在外頭吃,我嫂子也說好,說孫曉荷已經嚷嚷了半個月要吃肯德基了,小嫚兒頓時興奮起來,吵吵著要和我一起去。這個提議最好,我媽和我嫂子留在病房,我和小家夥去了肯德基,她領著我。

老家的變化太大了,許多條曾經的街道已不見了蹤跡,一幢幢高大的、嶄新的建築取代了兒時的記憶;唱了多年茂腔的戲院拆掉了,小學時來聽過戲,隻記得戲台兩側的柱子上變幻著唱詞,卻不知其中機巧,很是好奇,而那婉轉的唱腔卻早已忘記;威風凜凜地帶著蘇聯做派的武裝部也搬了家,技校剛畢業那年,我還來報過名,差點給我媽急瘋了,可要真當了兵……

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座曆史悠久的、以一條小小的膠河而命名的城。從我記事時起,它就保留著許多舊時的名稱,大魚市、小魚市、寺門首、城隍廟……流傳了幾百年。魯迅的《在仙台》提到膠州的大白菜,教科書的注釋中還寫著膠縣,而我學《藤野先生》時,膠縣已改回了膠州。李寶嘉的《官場現形記》也提到過膠州,作者想必是到過此地,還提到過小校場,一幫蠢材拉弓射箭,箭箭虛發,沒給撫台大人氣死已屬天大造化,後來我也在小校場上踢過球,那時它已是一中的操場了。李寶嘉時期的德國人很識貨,賴在膠州不走,還稱之為理想黃金國。確實,這座不怎麼為人所知的小城卻有著數不盡的傳奇與神秘,可我就是不曾喜歡過它,大凡少年隻愛美豔的女人,越是妖嬈,越是華貴,越是傾心,不能自拔。可當今天,她真的變了,變得越來越像你想見的,你卻又開始懷念那被改變的。

小家夥的兩隻小腿在椅子上蕩來蕩去,像是吃到了龍肝鳳膽般愉悅。她問我:“小爸爸,你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回家呢?”

“因為有些人不喜歡我。”

“什麼人不喜歡你呢?”

“自認為了不起的人和自認為能夠支配別人的人。”

“我最討厭這種人了,俺班上的小濤濤就自以為了不起,班長不在的時候,他還想當班長,老師不在的時候,他還想當老師。”

“校長不在的時候,他還想當校長。”

“就是,其實他什麼也不是。”

她知道我在北京,還知道我去了甘肅,問我北京好還是甘肅好,我說都好。她說要是明年暑假她考雙百,她媽就帶她去北京,去看天安門。她有點像我哥,挺能聊,還說她媽要她學鋼琴,過了年就給她買,其實她最喜歡畫畫,也喜歡跳舞,因為跳舞可以穿紅舞鞋和紅裙子……

在我的婉轉催促下,她總算吃完了。回了病房,她媽說她:“自己吃美了,把我們都忘了吧?”她連忙說:“才不是呢,才不是呢,我和小爸爸聊天呢!”我爸說:“可找著組織了。”她沒聽懂,以為她爺爺挖苦她,撅著嘴不理人。

我媽問我鄭海燕那邊怎麼辦,我說我哥正在找人,會跟鄭海燕談一談,跟她見一麵,畢竟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她也今非昔比,也該懂點事兒了。我媽不明白我幹嗎非要找鄭海燕,這麼多年都相安無事,這不是無事生非嗎?聽她這麼說,我才明白,原來孟欣都已知道的事,她和我爸並不知道,她還以為我去甘肅是過當老師的癮,回北京是因為實在吃不了農村的苦,沒跟江童結婚是因為人家嫌乎我們家沒錢沒勢,再攤上我哥那麼個敗家子……

沒跟她說過江童結婚又離婚的事,隻說我們好著呢,不同意的隻是她家人。我給了我媽兩萬塊錢,鄭重說明其中一萬是老板給的。我給了我爸媽一人一件外套,告訴他們是江童買的,事實也確實如此。

我媽讓我回家睡,我也不累,就讓她們都回去了,正好和我爸說說話。這次我爸住院,我哥和我嫂子沒少出力。我說:“忘了你以前怎麼打我哥的了?”

“說些那個揍什麼?那個時候些人懂什麼?”

“孫曉荷對你意見很大!怎麼混的,你?”

“都是你媽那個臭嘴,整天價叨叨些陳芝麻爛穀子,說得俺孫女子一天到晚嚷嚷著要給她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