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明顯表現出不讚同,不過她沒有當麵反駁,而是突然問:
“你有沒有結婚?”
我說:“一會兒再回答你。我們生活在城市裏,人山人海,我們每天和很多異性接觸或者擦肩而過,有無數機會,但我們很麻木,很戒備。因為城市裏人也多嘴也雜,我們不敢放肆,我們經過煩瑣的步驟,一點點地走向愛,必須顯得很矜持,很規矩。隻有深入大自然,四周不見了那麼多的眼睛,我們才能表現得更本性。另外,在荒涼的地方,更需要兩性的依靠。我結婚了。”
她說:“假如有一天,你遇到文章中那樣的一個女孩,經曆那樣一個故事,你怎麼麵對自己?”
我愣了愣,說:“我會認為我很善良,她很多情,我愛人很賢惠,一切都很美好。而美好與美好永遠不衝突。”
她說:“你太浪漫了。”
我說:“要不然我也不會獨身一個人來到昆侖山頂上了。”
風一點點大了起來,刺骨地冷。我四下望望,說:“你的戰友怎麼還不來?”
她說:“估計是路上出了麻煩。你先走吧,天快黑了。”
我說:“我怎麼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呢?我們到小房子裏去。”
她說:“哪裏有小房子?”
我指了指我的車:“裏邊還有暖氣。”
我們坐在“切諾基”裏,風聲就遠了。她講了一些她在高中的事情,天色暗下來。我怕那輛軍車過來看不見我們,就把車燈打亮了。
我說:“假如遇不見我,你怎麼辦?”
她說:“哭唄。”
我心不在焉地說:“好辦法。”我在考慮,如果那輛軍車一直不回來,我就這樣和這個上等兵在車裏度過一夜嗎?
我又想起了那列無始無終的慢車,那個無始無終的黑夜,那兩個無始無終的同行人。我低聲對她說:“你困不困?”
她說:“有一點。”
我說:“那你就睡吧,時間還長呢。”我一邊說一邊把煙色的羽絨服披在她的身上。我突然覺得她長得挺小的。
她說:“我想聽你說話。”
我說:“下一次吧。”
她勉強笑了笑,說:“下一次我隻會遇到羚羊。”
我岔開話題,說:“今天晚上我們是站得最高的兩個人。”
她說:“不見得,還有牛郎織女呢。”
從車窗向天上望去,不見銀河,外麵的風仍然肆虐。
我說:“他們一定比我們更冷。”
她鄭重地說:“他們有愛,有愛是不會冷的。”
有愛是不會冷的——這是上等兵和我單獨在一起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輛軍車驚天動地開了過來。上等兵打開車門跳下去,判定是她的戰友後,使勁擺手。軍車開到近前,下來兩個男性軍人,看不清軍銜,他們和上等兵解釋著什麼,詢問著什麼。上等兵跑回我的車前,氣喘籲籲地說:“我要走了,我們還要連夜把線路修好。”
我長出一口氣,說:“你終於找到隊伍了。”
她一時顯得有些局促,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半晌,她伸出手來和我握了握,輕輕地說:“再見,一路順利!”
我說:“你在哪裏當兵?以後,我經常給你寄雜誌。”
她靜靜地搖了搖頭。
我定定地看著她。
她終於用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說了一句:那個地方叫凱裏。”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顫了一下,接著我笑了笑,說:“好吧。你說過你十年以後還來這裏,那時候,你真的會遇見一個兵,一個已經退役多年的老兵,那就是我。”
上等兵信任地點了點頭。
我發動著車,一踩油門走了,留下了那個長得很小的女兵,留下了那個無邊無際的黑夜,留下了那個亙古沉寂的山頂……正像我不願走遍所有的地方一樣,在感情上,如果達到了最隱秘、最熾烈的極點,那麼隻會看到一片空白。我前麵說過,愛其實不遙遠。
當我們悟到這一點的時候,愛已經唾手可得。而我們偏偏又把它放在更高、更遠的地方,甚至一生一世遙不可及。這樣,我們的生命就永遠不會發白,就會永遠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