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是東北人,在冰雪裏長大的。你呢?”
她說:“我是南方人。”
我說:“我也當過兵,1987年。”
她說:“當過兵的男人能看出來。”
我說:“我至今還保留著一身軍服,不過都已經發白了,我母親經常幫我拿到太陽下曬一曬……而你的軍服還綠著。”
她不解地看著我。
“那時候我的年齡和你一樣小。轉眼十年了。”她笑了:“再過十年,我也來這裏,遇到一個兵,我也對他說——我至今還保留著一身軍服,不過都已經發白了……”
我說:“這是緣,不可求。”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昨晚,我還真的做了一個夢,不過我在夢裏遇見的是……”
我問:“是誰?”
她小聲說:“是一隻羚羊。”
我說:“那也許是我了。”
她說:“有篇文章叫《那個地方叫凱裏》,你還記不記得了?”
我說:“怎麼能不記得呢?”
她說:“那篇文章把我看哭了,最後,我看到編輯是你。”
那其實是一個極其平凡的故事:一個感情被欺騙的女孩,滿心創傷,坐一列慢車穿行在雲南濕漉漉的山林中。那是深夜,車上大都是當地人,有的是外出打工,背著長長短短的工具,有的是已經打工回來的,扛著行李卷。車上又髒又亂。女孩是一個外地人,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她戒備地坐在座位一角,困倦而疲憊。後來有一個軍人上了車,他坐在了女孩的旁邊。他很幹淨,身上有一點淡淡的肥皂味,襯衣領露出一圈,雪白雪白的。女孩覺得隻有這個軍人還可靠一些。她怕有人欺負她,就和軍人客氣地搭上了話。他的話不多,他一直坐得筆直。慢車停在一個無名小站,困得迷迷糊糊的她突然覺得手腕很疼,猛地清醒了。原來她把手放在了窗外,手鏈被人在站台上用刀割斷搶跑了,她的手腕也流了血。那個軍人急忙幫她包紮,很抱歉地說:“我早該提醒你,這地方常常發生這種事的。”後來,她睡著了,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的頭倚在軍人的肩上,他依然坐得筆直。他輕輕地說:“睡吧,路還長呢,睡吧。”她就又沉沉地睡去了。不知過了多久,軍人把她喚醒了:我從這裏下車了。路還遠呢,你自己保重。”她有些怔忡,木木地點了點頭。軍人下車後,她一下子回過神來,想起還不曾問他的姓名和地址,她猛地從車窗探出頭,看見他站在黑夜的小站上,用力朝她擺手。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流淌出來。這時,車已經開動了,她嘶啞地喊道:“你在哪裏當兵?”隻聽見他用盡全身力氣朝她喊出了一句:“那個地方叫凱裏!”――我流浪了十年,走過很多地方,有過很多傳奇,那麼,我本不該浪費篇幅講一個別人的故事——但這個故事不同,它同樣也曾經把我深深感動。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萍水相逢,默默地彼此信賴,默默地互相溫暖,最後留下一份永久的回想……我崇敬這種感情。
我對上等兵說:“這篇稿子我花了很大工夫改動。我是一個懶散的人,很少做這樣的事。我之所以喜歡這篇稿子,是因為我也曾經是軍人,有過很多次類似的經曆。另外,作者寫得很細膩,我就像是在聽一個人講經曆的一段往事。現在的雜誌講究可讀性,一批職業的撰稿人開始編故事,越編越奇巧,越編越感人,技術可謂登峰造極。我已經厭倦了。我喜歡真實和深情。在那樣一個荒蠻的地方,在那樣一個漆黑的深夜中,在那樣一列糟糕的慢車裏,在那一個沒人注意的硬座上,兩個人也許都有淡淡的渴望,嫩嫩的敏感,兩顆心默默相依,照而不宣。最後分手的時候,他們的心突然都很疼……我想,這就是愛了。”
她歪著頭,認真地說:“太快了吧?”
我說:“一點都不快。”
她想了想說:“我覺得他們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應該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愛。”
我肯定地說:“主要是男女之間的愛。”
她又笑了:“你真武斷。”
我說:“假如那軍人的身邊是一個男的,或者那女孩的身邊是一個女的,那麼絕對就不會有這個故事了。”她垂下了頭去,過了半晌才說:“想想也是。”
我說:“愛其實不遙遠,是我們自己往愛的路上設置了太多的程序和阻礙。”
她不再表態,隻是看著我。
我又說:“讀完那篇文章之後,以及這一次到青海來,我有了一個定論——荒涼的地方更容易成就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