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江文殊(2 / 3)

江怡聲想必在上海的這幾年,已經應付多了馬先生的這個架式,故而頗為泰然自若、安之若素,走得是四平八穩,江怡聲進了大客廳,先是摘下帽子——自有身邊的隨扈替他拿著,青年這才不露痕跡地把手從馬先生那裏抽回來,江怡聲朝四下拱了拱手,是笑微微地道了聲:“失禮了——諸位請繼續。”

馬家宅邸走得是徽式風格,前三進後三進,白牆墨瓦,馬頭翹角,像主人的性格——老派,專門用來會客的廳堂也是敞亮之餘,非常富麗堂皇,在座的諸位原是推杯交盞,你來我往,嘁嘁喳喳說著話,在江怡聲進來的時候,有一刹那間的安靜,有些老麵孔知道這是主人翁頂頂喜歡拿來充麵子的一個擺設,單就是笑,笑而不語,非常意味深長。

——可是一個擺設麼!他——江怡聲,一時三刻之間,被興奮的花蝴蝶搡著四處寒喧來寒喧去,江怡聲性情真是好,從來不急,人家道好他也道好,人家微笑他也微笑。

如此對付著半個時辰,馬文才終於心滿意足,堪稱紅光滿麵。

江怡聲這時朝馬先生低聲道:“馬兄,借一步說話。”

這二人走到內室,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江怡聲站著說:“不不不,馬兄,吾很快說完。”

隻見青年一個招手,喚來貼身隨扈,將那甫一下車便緊緊提著的皮箱獻了上去,輕描淡寫道:“馬老哥,這是今年緬甸新出的玉石觀音,區區在下的一份心意,敬請笑納——老弟給老哥拜年了!”

江怡聲又叫隨扈打開皮箱,取來一匣金條,當麵一打開,金光四射。

江怡聲道:“這是老弟向老哥買十幾支槍械的錢——沒辦法,家裏養著一批狼仔,專吃槍子兒來著!”

馬文才啪地蓋下金匣,一口應下:“明兒個——老哥派人將東西送上門!老弟有心了!”

江怡聲見此番拜會的目的已然達成,索性抬腳就走,一刻也不耽擱,他讓馬老哥千萬別送——再送,就折煞他江某人了!

馬老哥是依依不舍,隻差執手淚眼相送,而江老弟卻是頭也不回,雷霆速度,上車、關門——走!

他是走得十二萬分的痛快——不痛快不行,馬文才這廝太能得寸進尺!

江怡聲每年來馬家拜年——單是一個拜碼頭的意思!姓馬的是地頭蛇,能不得罪人家——就別得罪,犯不著!日後若是在上海這地頭上出了什麼事兒,看著香火錢的份上,大家也好商量——馬氏的門生多啊,太多了——整個上海灘的蛇頭都是姓馬的!

——所以,每年一尊玉觀音的孝敬,真的不多——很可以說是一根牛毛,於他馬文才,於他江怡聲,都隻是九牛一毛——單就圖一個“走動”而已。

江怡聲前後出門不過兩個小時,及至回到大本營,汽車一在柵欄口停下,江怡聲剛下車,一抬頭便見門口兩隊人馬執槍相向——目光裏的火花簡直四射出來!

青年杵在車旁,一條腿還抬在半空中,這時揚起聲音叫道:“——你?你們這是——?”

寒風烈烈,江怡聲壓低帽簷,壓了又壓,露出的半張臉,那嘴巴一開一合,聲音淡淡的,語氣也是淡淡的:“怎麼——沒人出來說下這是什麼情況麼!”

“有!”一名虎背熊腰的黑衣保鏢跨前一步,站了出來,將槍一別腰間,低頭一個鞠躬:“報告東家,有人上門挑釁!”

“——誤會呀!”

兩隊人馬見公館的主人來了,各自鳴金收兵,紛紛收起槍來,各自站成一派,涇渭分明,專做黑衣黑褲打扮的是江怡聲養得保鏢打手,而另一隊人卻是作那警察廳的巡捕打扮。

這時中間一個寬肩闊背的高大男人出聲喊道:“誤會誤會!”

此人分花拂柳一般走到江怡聲麵前,欠欠身彬彬有禮道了聲:“——失禮了!您——是江先生吧,我們是來找人的——找杜仁希公子。”

他又補充一句:“鄙人姓奉,江先生叫奉某奉榮生便是,我跟兄弟們都是領著老爺子的話,來找少爺回家的——回南京。”

“南京?杜老爺子?”江怡聲向來不關心時政——不關心外麵的世界,他拿眼瞅人家一眼,瞅了一眼又一眼。

奉榮生痛快解惑:“是,南京的杜總長。”

原來杜仁希乃是杜總長的長子。這南京杜家走得是政界路線,杜老爺子時任南京政府的總長一職,一走出來,人人都是“杜總長”長“杜總長”短的,威風是威風,但杜總長也時常暗自提防著政敵搞刺殺活動,人尚中年,卻是平添幾絲霜白。

——而逆子的這次不告而別,簡直讓杜老父熱淚盈眶,頭發又是平白白了一小撮。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原來杜仁希早前在英國留過三年學,一身洋派,學了滿肚子的莎士比亞,素來自負紳士。他比較潔身自好——當然,隻要同諸如江文殊之流比起來,他是不賭不抽的,一朵水仙花似的人物,委實是南京的紈絝子弟裏一個異數——也是杜家的一大異數也。

所謂“虎父無犬子”,所謂“子承父業”,此番長子學成歸來,老父心裏是很歡喜的,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這個兒子是個有本事的——可堪造就!

杜老父尋思著給兒子在公署衙門裏安一個不上不下又不輕不重的職位,既能幹實事做出成績來,又能鍛煉交際能力,打下人脈,真是絞盡腦汁思量得肝都痛了,還沒有等他同兒子剖心剝肺地交流一番,兒子卻先給他下了通牒:“爸爸,我已經在報社謀了一份副總編的職位,我是不會去你手底下做事的。我不願意。”

杜仁希說我不願意,那是真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這個兒子是個有本事的,可也是個擰性子!

杜老父聞言,站在書房裏,是氣咻咻地將自己最心愛的景德陶瓷摔個粉碎,咆哮道:“孽子!讀書讀傻了!”

孽子氣勢滔滔地反咆哮回去:“呸!我就是傻!”

杜仁希由著性子去了南京日報,掛著一個副主編的頭銜,光領薪水不幹活——不是老杜本人不想幹,而是沒人敢支使他,他是個什麼身份的人呀——主編簡直是把杜公子當菩薩供著了!

杜仁希也不是個實幹家——杜家不需要實幹,搞政治的人就是糊稀泥,看誰糊得過糊——看誰糊得厲害!人家既然願意當他是菩薩供著,他杜某人也不是不識大體滴,倒是玩得痛快,他三天兩頭地跑北平,找江老弟花天酒地去,老弟一邊玩——他一邊看——單是看江老弟這個美人都看不夠!

杜老父首先沉不住氣了,直接開口讓報社請了這個逆子出去。

杜仁希跑回家,同爸爸大吵一架,父子倆是你咆哮我,我咆哮你,最後杜爸爸到底輸在年紀大,肺活量不夠,老人家是捂著胸口,擠出兩滴眼淚:“混賬——混賬!”

混賬很痛快地溜了,一直溜到北平,杜仁希同家裏不太愉快,這個年也不願意回去給老父添堵,於是自作主張、毫無愧色地同文殊賢弟一起南下過大年去。

他是溜得痛快,杜爸爸那廂也是氣痛快了,一直到三十除夕夜,杜老爺子才差人開了大門,等著逆子回來一起圍爐,哪知左等右等——等到黃花菜都涼了,就是沒等到人!

杜總長怒了,怒焰滔滔,直接搖了警察廳廳長的辦公電話,讓派一隊人馬,押——也要把這個混賬給押回來!

——他家法侍候!

這隊人馬來勢洶洶地撲到北平江公館,直接撲了個空,奉榮生奉隊長眼尖,逮到一個江家老媽子一問,喔——上海!江家九爺!

奉隊長又帶著人馬從北平直接南下,下了車,一行人立刻氣昂昂地排在小江公館前叫門,公館的護院見來者不善,一色的巡捕打扮,配槍齊全,赫,弟兄們——抄家夥,弟兄們實時拔槍相向。

江怡聲一明白來龍去脈,心裏也不禁為杜仁希的身份一詫,這時一斬手,他鎮靜的、一團和氣地說:“諸位,稍等片刻。”

他很直接地說:“杜公子是來過這裏,也住在這裏。”

江怡聲招手問一個隨扈:“六爺——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嗎?”

“是,東家。”

江怡聲吩咐下去:“留兩個人看家。其餘的都給吾出去找人——特別是百樂門。”

他轉過頭,朝奉榮生微微一笑:“奉隊長,你也看到了——吾家老六跟杜公子真是玩瘋了,都不知道回家……奉隊長也一起找——想必速度會快得多!”

5 文殊之死

江家老六跟杜公子真是玩瘋了!

這二人先是在煙館的貴賓包廂裏消磨一夜,很是胡天胡地一番——實際上是江文殊在胡鬧。

江文殊抽足了鴉片煙氣——過了癮,眼淚不流了、鼻涕也不流了,麵目收拾得幹幹淨淨,一時也是俊美得不可言。

他勁頭一足,掀了旁邊姑娘的裙子就開始脫起自己的褲子來,他是一邊脫得有聲有色,杜仁希在一邊也是看得有滋有味,這時托著下巴勸了一聲:“我說老弟——你趕緊把這嗜好給戒了,好好的一個人到後麵都給抽沒了!”

江文殊掏出大鳥,大鳥硬挺挺地彈出褲襠,男人像騎馬一樣騎在黃花閨女的身上,泄憤一樣拍兩拍人家閨女的圓屁股,隻見他挺挺槍——一杆入洞,整個人舒服得仰起脖頸,江文殊呻吟道:“……我也是淺嚐即止,老兄,你也是知道的,土煙比不得洋人的嗎啡杜冷丁——那是一針紮下去,有去無回哪!……我就是圖個舒服,什麼事後一根煙,快活賽神仙——按老子說的,辦事之前抽兩口大煙,真是——真是……嗯哼——”

他是說得斷斷續續、上句不接下句的,末尾一聲呻吟簡直是纏綿到了家,杜仁希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活春宮——看得是狼血沸騰,整個人都呼吸急促,他一直覺得江老弟美——尤其是幹女人的時候,格外美,美得很香——讓人很想咬一口。

——杜仁希現在就很想咬他一口。

不過這大概不太可能,畢竟江老弟不是可以隨便讓人咬一口的對象——老虎的胡須不好捋呀!

老虎這時挺著一個白花花的屁股一聳一聳的,長長的高潮過後,江文殊喘息著抽身退開,他那精水射得淋淋漓漓的,男人又一把拽過人家姑娘,一掐人家下齶,江文殊是二話不說,將胯下老二塞進姑娘的口腔裏,帶著鼻音道:“給老子舔幹淨!”

他又掉頭,一拍杜仁希,江文殊皺眉道:“喂——杜仁希,你老摸我幹嘛!——有的是大姑娘的胸脯給你摸!”

不知不覺間,杜仁希已經湊到江老弟身畔,偎著老弟光裸的身子上下其手,杜仁希見他額生細汗、兩腮酡紅,特別是目光格外晶亮——像兩汪水銀一般流泄下來,又粘又稠。

杜仁希心下一動,忍不住傾首輕吻他口鼻——單是蜻蜓點水。

男人啞著嗓子道了聲:“文殊,你摸摸我——摸摸我好嗎?”

杜仁希目炫神迷,遽然間如雷過青天,福至心臨,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喜歡看著對方——單是看。

江文殊罵道:“有病——你放著好好一個清倌兒不開苞,指望著老子幫你——美死你!”

杜仁希一把扯過身後一直安靜待著的小丫頭,推推搡搡地將人推進老弟的懷裏,不鹹不淡地說:“都給你幹。我中意你。”

江文殊跟挑牲口似地撿了人家姑娘的牙齒指甲看了看,發現是個幹淨的,便一腳踹開先前幹過的,將這位清倌兒摁在榻子上,他是翻身騎了騎,騎得——很得趣!

杜仁希坐在一側,一雙眼炯炯有神,他是穿得衣冠楚楚,腹下的怒目金剛卻不依不饒。

江文殊這一度春風可吹得真夠久,吹了又吹,末了直接躺平。杜仁希見他表情迷離,神魂都不知道飄到哪裏去,心中有了計較,男人直接揮手讓兩個姑娘出去,姑娘們蓬著頭發抱著衣裳一聲不吭地將門帶上,屋子裏一下子空了,空氣中有種鴉片煙氣混著腥檀味道的氣息——催情得很!

杜仁希拉過江文殊的手覆在腹下,目光一瞬不瞬——死死盯著他,一直盯著,手下動作不停——真是要命,光看對方的臉,男人就想射。

杜仁希發泄完了,像是抱大號娃娃一樣,抱著江文殊徑自睡去,夜已深。

江杜二人纏手纏腳,麵對麵,大鳥頂大鳥,直接睡了個底朝天——一直睡到第二天過午。

吃飽睡足,江文殊手癢,又提出去賭場玩兩手,杜仁希是無條件服從——一直順著他。

這二人衣著摩登,俱是公子哥派頭,是手拉手地出了煙館大門,煙館隔壁就是百樂門,一樓就是跳舞廳,賭場在地下一層。江杜二人剛一走到舞廳大門口,迎麵走來一行人,領頭的正是一位熟麵孔。

這二人猿臂蜂腰,服飾華美,又是兩張俊美麵孔——美到逼人眉睫的地步,想不引人注意都難。故而這行人裏的一位熟麵孔打從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此人“哦嗬”一聲,是高聲叫道:“江公子——真是無巧不成書呀!老弟——你也在這裏啊!”

“你——汪老板!”江文殊瞪大眼,眼珠子圓滾滾的——有種虎虎生氣。

所謂的“汪老板”,大名汪奇峰。汪奇峰也是一個奇人,此人手腕通天,八麵玲瓏,到處都是朋友——不管是軍閥大佬還是腳夫商販,他交朋友不論高低,隻管利弊,可謂關係網盤根錯節,故而生意也是做到四麵八方,什麼來錢做什麼——而且都是做得很大、很暴利,像之前杜仁希所說的,從日本人那裏買來盤尼西林,再到重慶這個雷區裏脫手——說一本萬利都是輕的;此人還公然在淪陷區裏大賣日本造的嗎啡紅丸——簡直是大發國難財呀!

——姓汪的跟日本人也能交上朋友——交得是“錢”這個朋友,汪奇峰交朋友的本領也算是一絕了!

他在北平的西山,有座翡翠別墅,專門給豪紳大佬們消遣來著,新近引進洋人的一項梭哈玩意兒,賭局一開,一塊籌碼最少都要一萬起。

江文殊本來家底挺厚的——擁有大片莊地和大批商鋪,隻是這些年大手大腳,闊綽得跟錢有仇似的,他是坐吃山空,漸漸掏薄了底子,今天賣莊地,明天賣商鋪,一直在賣,陸陸續續總在賣。

一場豪賭下來,是輸個精光。江文殊垂頭喪氣地回家,打算乖乖蹲在家裏過個好年,消停消停,哪知道一問幾位手下聽差——真是暴跳如雷,一塊銀元也沒有——現在!

——江文殊瘋了般地生氣。

他氣自己管不住手腳,也氣汪老板不夠仁義。

汪老板本人卻認為自己是個非常仁義的家夥,看看,他這不是仁義地上前跟江老弟打招呼了嗎!

——隻要是朋友過一場,縱然已經掏光了人家的家底——既使以後也沒得掏,汪奇峰也從來都不會給人家臉色看——犯不著。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將來的事誰都說不準呢!

這一場招呼打下來,江文殊賊心不死——其實是本性難移,已經大敗一場,然而大少爺總想著翻本,並未因此就收起賭的心思。

大少爺摸摸上衣口袋裏的花旗支票,男人想起老九昨晚如是說,吾已經簽了字,金額你自己填。

——金額我自己填,真是……美死我了!

江文殊隻要想著老九的一張臉——膽子就肥了!

他本質上一直是孩子心性,毫不掩飾地露富,同汪老板嘻嘻哈哈,你一句我一句,簡直有種鬥氣的意味。

——在他看來是鬥氣,在汪老板看來,就是一隻待宰羔羊。

這二人是眉來眼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一會兒就相談甚歡——相見恨晚,江文殊放開杜仁希的手,轉而跟汪老兄勾肩搭背起來了,汪江二人是說說笑笑地上了前麵一輛汽車,等到上了汽車,江文殊忽然意識到忘了什麼似的,這才搖下車窗,朝外麵站著的仁希賢兄大聲叫道:“哎喲,勞您大駕,趕緊給老子上車……”

杜仁希負氣——氣老弟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他是掉頭上了後麵一輛汽車。

江文殊難得見仁希不聽話,一時有些愣住——也隻有一時而已,身邊坐著汪老兄,他是想發呆也沒得發呢。

——原來江文殊遇到汪老板,遇得正是時候——汪老板正帶著一幫朋友打算前往市郊的別墅另開一場賭局。

這汪老板不愧“老板”二字,他在北平這塊寶地有翡翠別墅,在上海的郊野也有一幢明珠別墅。

這幢明珠別墅位於市郊,很是偏僻——端得是殺人埋屍的好去處,當然是樂者見水,智者見山,在江文殊眼裏卻覺得此地非常安靜怡人,別墅的樣式也非常摩登,門口還有曲折細長的柏油汽車夾道,道路兩旁又長滿了野草,暮冬時分,這些野草幾乎是垂頭喪氣地生長著。

江文殊坐著的車子在前頭引路,杜仁希坐在後麵一輛車子裏,卻是坐立不安——甚至坐如針氈了!

這是為何?原來杜仁希探身上車,坐穩了——打眼一看,發現這次汪老板請的一幫朋友非同尋常。像他身邊坐著的就是一位身穿細呢將校軍服的壯漢,大冬天裏,此人上衣沒係扣子,露出一副壯碩的胸膛,同色披風下隱隱顯出腰間配槍的形狀,杜仁希悄悄打量著他,見他眉目之間充滿煞氣,眼神冷酷——根本就是一尊凶神。

凶神用一種看螻蟻一樣的目光瞟眼杜仁希,杜仁希一個激靈,轉過頭去,呆呆望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他開始憂心忡忡。

——也許我們不該來,杜仁希難過極了。

真是難過極了——車子怎麼開得這麼慢!

實際上這兩輛汽車是風馳電掣般地駛往市郊,待到汽車停到明珠別墅旁邊的空場上時,時間正是下午兩點鍾——這個時候,江怡聲正在公館裏挑著禮物,碼著金條,準備拜訪馬文才馬大佬。

這個時候,江文殊正探身下車,一伸懶腰,洋洋打個哈欠,便見杜仁希竄過來——真的是用“竄”的,杜仁希板著一張臉,嚴肅到甚至是嚴厲了:“文殊——我們掉頭回去!”

文殊“哈”了一聲,東張西望,又老三老四地拍拍仁希的肩膀,道:“你看這荒郊野嶺的——我們怎麼回去?走回去——嘁!還是賭完這一場,勞駕汪兄送咱們回去——想必也是舉手之勞哈!”

杜仁希惴惴不安,湊過去咬文殊的耳朵:“我看這幫人都不是什麼善茬,跟我同車的人身上都有種血腥味——我不用聞,光是看也看得出來!”

江文殊聞言,目光落到人群當中一位穿軍服的,這時爽朗一笑:“老兄,你多慮囉!這是汪老板剛才在車上跟我介紹過的——張大山——張師長,張師長是什麼人呀——身上哪能沒有血腥味!再說在座的又有哪位是個善茬——是個善茬就別來賭!大家朋友一場,肯定會守規矩滴——再說汪老兄又是東道主,有他在,肯定不會出什麼夭蛾子——要出早出了,老子還會信人家?早提腳走人啦——放心,我的仁希賢兄,為弟就玩兩把——過個癮頭就是了!”

杜仁希還是用一種憂傷的目光凝望著文殊——真是憂傷呢,怎麼就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是喜歡上人家呢——人家沒心沒肺,正樂得歡呢!

江杜二人說話間的工夫,便有幾名聽差迎了上來,把各有來頭的一幫人引入別墅之內。

一幫人各有來頭,各講各話,是且說且走地進了樓上的客廳之中。

原來這客廳雖大,卻布置得很精致——隔壁還有間休息用的小客室。客廳的天花板正中處低低地垂下一盞晶光璀璨的水晶燈,正明亮地照耀了下方一張紅木圓桌,桌上鋪了厚實平整的綠絨桌毯,兩副嶄新的撲克牌,已經擺在了那裏。

圍著桌子,是一圈舒適的小沙發椅子,椅子旁邊又放置了小茶幾,上麵放了紙煙聽、茶杯和各色點心。除此之外,門口又侍立著兩名富有精神的聽差,筆直站著,兩手垂在身側,隨時聽候客人差遣。

——可以說這個賭局,實在是布置得五髒俱全、掏心掏肺了。

這個地方,江文殊因是第一次來,頗為躊躇,處處都瞧著別人,見人家紛紛入座了,他才隨著坐下——杜仁希就拉把椅子坐在他身後,預備觀戰。

這時汪老板俯身往桌下一掏,便捧出個紅雕漆的大盒子出來,輕輕一搖,隻聽裏麵悉索有聲——江文殊知道這裏麵裝得是籌碼,他上次賭了這麼一場,形式規則什麼的——心中有數。

汪老板同在座的都是老交情,不必多說,直接就把籌碼分給眾人,那張大山師長點了個大概,自言自語道:“每人十多萬,倒是不多。”

江文殊這時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拈起一片綠色的圓形籌碼看了看,心想幸好是空頭支票——由著他填,大概不至於連十萬都玩不起——老九肯定會允他的!

汪奇峰這時笑模笑樣地問了江老弟一聲:“江老弟——在座的就數老弟你最小,老哥這裏唐突問一聲,沒有問題吧——這個數?”

江文殊嘴硬:“當然沒問題。”

他聽到杜仁希在他腦勺後歎一聲息。

這牌桌上的時光,因為滿是刺激,倒也過得老快。待到天黑的時候,張大山——張師長率先站了起來,隻見他一張臉無甚表情,基本是癱著的,眼睛裏卻充著血:“今天這場就到此為止吧——本人時間寶貴,晚上得坐夜車回歌樂山。”

歌樂山是重慶的作戰後方——也可以說是淪陷區外,住得都是豪紳大佬,一方巨閥。張師長在歌樂山有座差強人意的別墅,別墅是馬馬虎虎湊合著裝修——不湊合不行,日軍敵機三天兩頭地飛到天空中下雷彈,往往掃平一大片,大部分的人——諸如張師長之流都是把地下防空洞直往堡壘裏布置——大家都很惜命,越是權貴人士越怕死——活得太舒服,真舍不得。

張師長千裏迢迢從歌樂山來到上海灘——他是包下一節火車列廂,作專車布置——作專車使用,這在一切物資都嚴重匱乏的抗戰時期,張師長還能毫不為難地無限製使用汽油,這放在一般人眼裏——真是堪稱豪舉了。

諸如江文殊之流的一般人自然明白——大家心知肚明,這位張師長如此興師動眾,必然不是衝著一場賭局而來——不過這又與他何幹呢!

——他卻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可是跟他大大有幹係——性命幹係!所謂的“無妄之災”、所謂的“飛來橫禍”——也不過如此了!

這個時候,江文殊隻是專心致誌地在哀歎他逝去的銀子——汪老兄已經報出了這場賭局的結果,江文殊聽了這個結果,他是口中念念有詞地看了各方的籌碼,又仰頭望著天花板心算了片刻,片刻後江文殊確認結果無誤,簡直醋得牙都酸了——別人都是贏多,就他老是輸多。

——二十萬呢——這麼大手筆,哎,老九會不會提刀宰我呢……

江文殊一邊簽支票,一邊心不在焉地想,不不不,老九那個人——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模樣、一個表情——他連生氣兩個字都未必知道寫!

他這樣篤定,可是心裏還是惶惶不安:二十萬的窟窿呢——哎,要怎麼填——填得了麼!

“諸位先休息一下吧!”張師長道了聲,他在這在座的一幫人裏,似乎有著主人翁的地位,便是連真正的主人翁汪奇峰聽了他的話,也紛紛表示附和:“大家先坐一坐,洗個臉,少頃,老弟我派車送你們到家門口!”

江文殊認為頂頂有必要休息一下——是得休息,他腦仁都有點發木——輸慘了!

聽差們察言觀色,趕忙送來了雪白的熱毛巾,江文殊接過一條擦了擦臉,末了又要了一條幹淨的、熱的,他用毛巾捂住麵孔,捂得嚴嚴實實的——沒臉見人喲!

杜仁希枯坐一下午——光是看,看牌——也看人,這時也接過白毛巾印兩印臉,眼見文殊全身散發著哀怨的氣息,忍不住伸手提提這廝耳朵,溫言道:“你呀——就是沒有賭博的運數!一次又一次的教訓了——還賭!可憐見滴,要不我讓爸爸開張支票,你看中不中——?”

江文殊扯掉毛巾,是懶洋洋地吱了聲:“喲——你爸爸,你不是跟他老人家不對付麼——難為你開口,還是免了——這個人情太大了!我跟老九要去——這次就是陪他過一個月也得要到!一個月呀——”

江文殊一想到未來一個月的和尚生活——他就想哭,嗚嗚嗚。

他是想象得淒淒慘慘,身畔的杜仁希卻是疑疑惑惑——簡直是疑神疑鬼地說了聲:“你說——這張師長跟汪老板這是去哪裏呢——一眨眼的工夫,兩個都不見了。”

江文殊最見不得這位賢兄神經兮兮的——有損風度,有損他老江的氣度,老江大為不屑地推推賢兄的腦袋,嗤嗤一笑:“出恭唄——能去哪裏,五穀輪回之地唄!老子也要去尿兩把——你去不去,這位仁兄?”

這位仁兄是笑微微地拉他手搖兩搖,柔聲道:“好賢弟,你快去快回——為兄等你一起回家。”

——為兄等你,杜仁希篤定想,我等你一起回家。

他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周圍的人都陸陸續續地被別墅裏的司機一輛接一輛送走。杜仁希找遍整座別墅的盥洗室,都沒有看到好賢弟的人影。杜仁希走到屋外,入目皆是一片黑黝黝,寒夜寂寥,寒風凜冽,杜仁希靜靜地杵在空地上,心生寒意,忍不住裹緊大衣,他強烈地思念著一直找不著的文殊,心裏難受至極,已萌去意。

他轉過身,看到光影中別墅那長長的樓梯上,汪張二人一前一後地下來,其中汪老板打眼看過來,是驚驚詫詫地叫了聲:“咦!”

汪奇峰迎了上去,鎮定地、一團和氣地問:“這位——你不是跟江老弟一起來的杜公子嘛,江老弟都走了——杜公子你——這是在等誰?”

杜公子奇道:“江老弟走了——?”

杜仁希不敢置信:“他走了!”

“是呀,方才——大概半個時辰吧,老弟碰到我解手,說是要先行一步。杜公子沒看到人嗎——那,江老弟大概從後門走了——吧!”

汪奇峰仍然是一臉和氣,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光線問題,光影明暗閃爍中——這人竟笑得心虛了。

——不過身邊有一尊凶神保駕,此人便是心虛也虛不到哪裏去,汪奇峰不露聲色地瞟眼張師長,分外肯定——甚至是篤定了:“江老弟他——上路了!”

杜仁希看看汪老板,又看看張師長——張師長居然紆尊降貴地點點頭:“本人看著他——走了!”

杜仁希登時一跺腳,氣急敗壞道:“這個江老六——準是趕回去獻老九殷情了!表忠心——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呀!居然不等本公子——本公子絕對不會讓爸爸開支票了!”

他說著太急——都說嗆了!杜仁希背過身去,咳個不停,咳得眼淚都出來了,男人小聲喃喃道:“回去就好——回去最好,嚇死我了!”

他背著身,抬袖將麵目收拾幹淨,這才轉回頭,斜斜站著,杜仁希一手抬帽簷,一手插口袋裏,是彬彬有禮道:“有勞兩位了!”

汪奇峰熱情至極:“杜公子,我送你上車。”

杜仁希恭敬不如從命:“多謝汪老板。”

汪老板一路將車是開得飛快——像是逃一般,還不忘抓住同車的這一會兒工夫,探起杜公子的底,在聽到杜仁希說他爸爸是南京的杜振華杜總長時,汪奇峰心中暗叫幸好,便是連後座的張師長也是臉色微微一動。

汪奇峰的一隻手在打戰——瞧著是個虛脫的架式,杜仁希忍不住關心問:“汪老兄,你這是——?”

汪老兄沒口子應道:“沒沒沒——沒有的事,我——這是老毛病發作了!”

說話間,汽車已經正正停在劍橋路的小江公館麵前,杜仁希見屋內燈光大作,人影憧憧——想必是興師動眾,男人心裏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叫你丟下我先走——便是讓老九抽一頓鞭子也是活該!……哎,要是怡聲下死力打疼了文殊怎麼辦……這小子的皮——嫩著呢!

杜仁希神思不屬,是一臉恍惚地鑽出車廂,眼角的餘光借著微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紅——張師長披風底下的一抹鮮紅,他心裏微微“咦”了聲,難怪我一見到他就聞到血的味道。

杜仁希還來不及返身道別,汪奇峰的車子已經像離弦的箭般,“咻”地竄了出去——像是車子後頭有洪水猛獸追趕似的,開得膽戰心驚,蛇行一般。

杜仁希一臉霧煞煞,彈彈衣襟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是大步大步地走進小江公館,走在花園的夾道上,走得越來越快——堪稱是“跑”了!

他跑進大客廳,叉著腰,仰起頭——河東獅吼一般:“江老六——你給我滾出來!”

江老六沒有滾出來,江老九卻是從偏廳裏不急不徐地踱出來,鼓著腮幫子,見杜公子一臉氣咻咻,他咽下喉嚨裏的一口飯,這才一字一字慢慢說:“老六——怎麼沒有同你一起回來?”

江怡聲從傍晚四五點鍾一直幹坐到晚上六七點鍾,生平第一次覺得牆上的鍾針走得太慢——慢死了!

屋子裏空蕩蕩的,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尋找江杜二人,江怡聲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是等得心都焦了,末了——實在是忍不了,他厚著臉皮搖了馬家的電話,跟馬文才說了請求——既然是“求”了,自然日後必定得還上人家一筆大的孝敬跟大的人情,馬家的速度很快——不快不行,三千門生是用來當擺投的麼!

——馬文才在電話裏說,有門生在今天的過午時分,在百樂門的大門口,看見過兩個目標人物跟人上了車——是跟從北平來的汪老板一起走的。

汪老板走的路線也很快有人報了回來,是市郊的明珠別墅。

——奉榮生得了這個要緊消息,是急巴巴地帶著人馬、開著車飆了出去——瞧著是一副逮捕的氣勢。

“你——沒有跟奉隊長碰上頭?”江怡聲單是問——他一肚子疑問,“杜公子——杜仁希,仁希?”

——江怡聲叫魂,甚至是招魂。

——伸手在仁希麵前揮兩揮,江怡聲見他瞬間臉色慘白,全身哆嗦得跟篩糠似的,明明是人高馬大的身量,卻一下駝了、矮了——杜仁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單手掩麵,眼淚像兩條小溪靜靜趟過男人的麵頰,杜仁希聲音裏的虛弱止都止不住,字字泣血道:“文殊他——一定出事了!”

江文殊的確出事了——他永遠不會再回來。

——他死了。

他,死得很……慘。

在一九三六年的這個冬天,在熹微的黎明之下,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跳出來,大放光明,將一切隱藏在黑暗中的事物都曝露開來。

血——淋漓盡致的血,泥地上濺滿血,明珠別墅的後麵一塊空地上,到處都濺滿了血。這些血是怎麼濺出來的呀——簡直是用噴的,像水柱一樣從人體裏噴出來。

真的是從人體裏噴出來的——他被活生生地埋進坑裏,是被站著活埋的,泥土一直填到他下巴才抹平。地麵上隻露出他突兀的一顆頭顱。胸腔壓迫。血液在身體裏咆哮。太陽穴鼓起青筋和血泡。他的嘴巴被一塊布堵住。雙眼暴突。他的整顆頭顱猙獰如惡鬼——正如他之前美得凶狠,這一刻也凶狠地猙獰著。

在時間來臨的那一刻,他的頭頂百彙被人用刀開了一個口子,血像噴泉一樣噴出來——天空像是下起了血雨,人的身體裏怎麼可以有這樣多的血呢……

江杜馬三家人——黑壓壓的一群人,站在明珠別墅後的這塊空地上,安靜如死。

別墅早已人去樓空,徒留一具姓江名文殊的幹屍。

這個一九三六年的黎明之前,江文殊還操心著哪裏去填二十萬的窟窿;他還捂著毛巾,覺得沒臉見人;他還尋思著回去要跟老九過上一個月的和尚日子,再怎麼吃素——也得拿到錢……

他什麼都來不及——他連這個黎明都沒有活生生地度過,又哪裏去來“一個月”呢……

他曾依紅偎綠,他曾花天酒地,他曾一擲千金,他曾與兄弟共眠,痛飲這一九三六年的除夕夜酒……他管促弦繁的一生,斷無可能這麼短——居然壽不足三十。

——江文殊壽不足三十,一九三六年冬天,明珠別墅,文殊橫死。

杜仁希撥開人群,站在安靜的角落裏,在這個冬日裏難得有陽光因而特別珍貴的晴天,他胸中隻覺空蕩蕩的,不知該何去何從。

天地如此遼闊,卻沒有他心愛的文殊一席之地。

杜仁希站在角落一隅,寒風獵獵,他心生寒意,忍不住裹緊大衣,他強烈地思念著心愛的文殊,心如齏粉——去日苦多。

他暴露在寒冬正午最猛烈的陽光裏,背後是他心愛的文殊長眠之地,可他卻忽然覺得無力承受如此耀眼的光芒。

從黎明一直站到正午,江怡聲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前麵,低頭凝望著眼前這一顆陌生的頭顱——真是陌生,老六長得那麼美,怎麼可能這樣猙獰呢——這不是老六,不是他。

不不不,江怡聲一直說不。

明明身邊都圍著一群人,江怡聲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孤單脆弱過,他難受極了——此心拖泥帶水,正是人生最苦處。

——世界上他僅有的骨血至親,十去其九,餘他一人,站在遼闊的天幕下,時光如水,大浪淘沙,他也會有死的一天——早和晚。

江怡聲心如止水,再無一絲的猶豫。冬天的風真是冷啊,他心有所感,忽然輕聲歎息道:“從前吾在家中,隻覺流光飛度,歲月易逝,現在才知道光陰最是難挨,刻刻辛苦,苦於去日真多——一日又一日,什麼時候才是最後的那一天呢——今天卻是你的最後一天,文殊,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無歸源之路——人死而不能複生……縱然吾有滿肚解語花,可是為什麼——我還是這樣難過呢……”

他說“我”,江怡聲蹲下身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刨開泥土,天上沒有下雨,可是卻有點點水珠落到地麵上,落著落著,漸漸打出了一個坑。

……

江怡聲在喇嘛的誦經聲中,青年憂傷地凝視著眼前這一切——格外憂傷,甚至是哀傷了——老六是橫死的!不宜入江氏宗祠——大凶!

——他喪生之地,就是他的埋骨之所。

人多力量大,江怡聲隻需一聲令下,很快就有人請來了喇嘛,備好黃綢緞子和白玉瓶子。

江文殊的墳墓,因為無須放入棺材,所以隻是挖了一個深坑,四壁用水泥方方正地抹平了。江怡聲沒讓人立碑——不敢,他怕墳墓的排場做大了,反而要招來盜墓賊;或是招來尋仇者——總要打擾到老六。

安葬之前的禮儀行了個過場,江怡聲用黃綢子包裹了白玉瓶子——裏麵裝著老六的骨灰,然後將其珍而重之地置入墓穴之內。待到隨行的工匠又封了墓穴,抹平地麵後,江怡聲又怪不放心的,總疑心來日拜祭的時候——找不準位置。想了又想,江怡聲四下張望,發現滿是野草的地上居然從中冒出一株紅豔豔的杜鵑花——萬綠叢中一點紅。

江怡聲親自動手,小心翼翼地將這株杜鵑連根帶須地刨出來,捧在手心裏,是慎之又慎地移植到老六的墳頭上,末了,江怡聲抹平地麵,用手拍兩了拍——哪能用腳跺!大不敬呢!

他惆悵極了。

江怡聲惆悵地閉閉目,做人有今生,未必有來世;今生做兄弟,來世就未必。一世人兩兄弟,文殊,此仇必報——傾我家產,傾我餘生。

他說我。

江怡聲自稱“吾”的時候,他貞靜自律——堪稱帶發修行!守著英租界的大本營,江怡聲極少出門——隱隱有種避世的味道,他不關心時事和時局。他很少有交際。他的書房就是一座王國,他是國王,他的子民就是一屋子的書。隻要戰爭沒有打進上海的英租界,他絕對會老死。

——他好像一隻小小的蜂蛹,常年委頓在透明薄軟的胞衣裏麵,隔離一切外麵的聲音——根本就是跟現實脫了節!

他自稱“吾”的時光,終止在文殊死亡的那一刻。那一刻,他,江文殊;他,江怡聲;他,杜仁希——他他他,他們都不得超生。

杜仁希想,我永不得超生。

——他永不永不。在他即得到和已失去之間——猶如舊力未去、新力未生。他喜歡上這個人,他突然意識到。他將愛上、又未愛上。愛欲朦朦朧朧、呼之欲出。情感豐滿到豐沛,止都止不住——想要宣泄、又不得宣泄。他又是難過又是歡喜,一時笑也一時哭……在將愛未愛的刹那間,這個人一下子不在了、消失了——即刻起,他被釘死在情感的絞刑架上,不知哭,也不知笑。他再也無法看出人的長相是美,還是醜。他不知分辨,滿目都是一片血紅。

——杜仁希在二十六歲這一年一步邁入愛河,一頭紮下,卻是活活淹死,從此奄奄一息。

他來的時候是平安喜樂,走的時候卻是痛不可止、難過至極——人生在世,當真苦痛良多。

6買凶

在這一年的正月過後,二月裏的一個白天,江怡聲乘坐一輛滿載禮物的新汽車,在下午時分,來到馬府,“翩然而至”。

他站在花廳前,身姿筆挺,線條流暢得像一張剪影,在暮冬的日光婆娑之下,江怡聲含笑叫道:“馬先生,在下冒昧拜訪,還請閣下多多海涵。”

他的聲音清醇柔和,未語先笑,整個人像是一陣春風般和熙,馬文才一麵撩起珠簾,一麵仰天長笑:“不冒昧不冒昧——嘿,是江老弟賞光!”

江老弟淡笑不語,繼而又略略拱手道:“老弟我區區薄禮,聊表心意,還請馬兄笑納。”

馬兄聞言,探出屋外一看,哎喲一聲,一輛一九三六年的凱迪拉克汽車正停在院子裏的空地上,汽車烏黑發亮,是最新式的雙尾鰭設計——開在大街上,很出風頭。

馬文才是心花怒放之下,也是愛屋及烏,轉身笑嘻嘻地拉過江老弟的玉手撫了撫,連連說道:“太漂亮啦——老弟費心了!”

馬文才大概是個四十整的年紀,平頭整臉,中等身量,因為受身份年齡所限,總是端著一副大哥架子,絕少像個大號的頑童一般如此嬉鬧——很奇怪,他在江老弟麵前卻不由自主地自降身份,總做一些不合年齡的舉動,單是他拉人家的手搖兩搖就看著很可笑,江怡聲卻不笑,相反青年很正經地退後一步,欠欠身行了一個禮,這才抬頭輕輕說:“明珠一事,多謝馬兄援手。”

馬兄單是笑。

馬文才覺得江怡聲這個人怪有意思的——怎麼個有意思呢,他老兄一時也不能說明白,隻是覺得一看到他就很舒服——眼睛舒服,心裏也舒服。

這二人一時之間是春風滿麵,談笑風生,馬江二人各自坐在對麵,馬家的下人聽差都是馬文才的門生徒弟兼保鏢,長手長腳的,做些丫頭們的活計居然也是伶伶俐俐的,這時聽差們輕車熟路地上了熱茶熱點心和幹果,江怡聲心裏有事,毫無品賞之意,略作一番恭維後也就單刀直入,簡潔道:“我要買凶殺人。”

他仍然保持著一臉和風細雨,甚至是和言悅色,說到買凶殺人這四個字也是雲淡風輕,神情淡然。

江怡聲又補一句,說得更清楚了:“我要買一把‘槍’,直取汪張二人的項上人頭。”

——他要買的“槍”,事實上是人——做刺客的,在雇主眼裏,基本上不算人——一件凶器而已。

馬文才知道他是為兄報仇,這時也不提拒絕,隻是皺眉低聲道:“老弟,不是老哥不想幫忙,而鞭長莫及——你也是知道滴,這汪老板現在回到北平老巢,指不定又躲到哪裏去——這位汪某人似乎天下為家,哪裏都有地方去;再說那張姓師長——重慶一直是個轟炸區,情形很凶險,輕涉不得。我的勢力都在上海——這個事情,不好說,也不好做。”

——暗殺這個事情是講機緣的,要有機會,還有因緣。如果一個人龜縮著在殼裏,既便你有百發百中的槍術,也是暫時無可奈何。

日光透過花窗,光影斑駁,江怡聲一直很安靜,很講風度,這時也隻是點點頭,說一聲:“我明白,馬兄。”

他若有所思:“馬兄,我明白這個事情急不得。馬兄也知道老弟我深居簡出,沒有什麼人脈可言,單是摟錢來著。一時之間,我能想到的人,也隻有馬老兄你了——馬兄是四海四內皆朋友,堪稱相交滿天下了,老弟也不求甚麼,就圖老兄你能在中間幫忙牽個線——退一步說,在下隻要能夠買到汪張二人的準確行蹤也很可以了!”

江怡聲款款而言,他的語聲溫和,搭在檀桌上的手指修長,整個人沉靜、謙和——氣度真是好。

馬文才道:“買消息——這個倒容易,一撥探子不行,本人再派一撥。隻是,難不成——老弟你要單幹麼!”

——末尾一句近似痛責了,馬文才是起了愛才之心,這是恨鐵不成鋼。

老馬將手中一盞殘茶潑到地上,意味深長地道了聲:“人走茶涼而已。”

江怡聲不接話。

馬文才是做什麼營生的——一早見慣了生生死死,此刻他老兄是一臉不以為然道:“我知道老弟你是報仇心切——為兄洗恨,兄弟間相親相愛——可是一般的愛就可以了,也不必愛到這種程度嘛!”

男人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檀桌上劃了兩劃,口中說道:“又是北平,又是重慶的……本人覺得沒準兒天降一塊榴彈,那姓張的就把性命給交代上了——這年頭,朝不保夕呀!”

馬文才又批了一句:“老弟,不值得。”

花廳一時安靜下來,江怡聲想了想,想了又想,才抬頭輕輕答了一句:“值得的。”

他僅僅這樣答,因為心裏就是這樣想。他跟馬文才之間,似乎有點交情,又似乎什麼交情也沒有,總之彼此是不到交心的地步,故而江怡聲也沒打算說為什麼值得——馬文才也是不發一語。

——他不發一語,老兄他終於搞清楚江老弟這個人哪裏有意思了!

——這個人,是真正的君子,似竹有節,當有所為便有所為,從不猶豫。

君子這段時日以來呢,晚上都睡不著覺,江怡聲眼前冷不丁老是浮起老六臨死時那個猙獰扭曲的表情——心酸啊,太心酸了!

這一刻,江怡聲微微一笑:“馬兄,有勞。”

“不必客氣,收人錢財,消災辦事——這是我們分內所為。”馬兄這個時候又是馬大佬了,“近期之內,老弟你——靜候佳音!”

江怡聲拱手,應一聲好。

他沒有留在馬府用晚飯,正事已畢,是時候告辭了。他是滿載而來,赤手空拳而去。

事先江怡聲已有吩咐,故而江公館的司機聽差是踩著點來到馬府大門口車接東家,江怡聲打道回府,甫一踏進家門,便見管家捏著一份電報急匆匆地迎上來:“少爺,北平來電。”

所謂“管家”者,乃是一名頭帶氈帽、穿綢裹緞的中年男子,麵白無須,樣子文秀——但不文弱,這位管家是江家的家養奴子,就姓江,江進寶,他還有個哥哥,叫招財。招財進寶的老子江富貴,是江老父那會兒的總管家,江老爺子前腳走,這位老管家後腳就跟上——兩位老人家都是壽數到了,平平靜靜走的。所謂“子承父業”,招財繼他老子後,成為江府的大管家,二管家就是進寶了。兄弟倆一直待在北平祖宅裏,侍候著當家主人大少爺。

大少爺突然間就給沒了,招財大管家悲傷之餘,還是決定留在北平守著祖宅,江怡聲一直在處理老六留下的爛攤子,在正月裏不僅親自上了一趟北平,並且江怡聲還指派一位得力幹將長留北平江府,收拾家業。等他在正月裏回來的時候,身邊就多了一位進寶二管家。

二管家到了少爺這裏,自自然然就是“管家”了。該管家是個很勤力的人,終於指使著傭人聽差們忙忙碌碌,整座江公館好像突然間大有人氣似的,總是能看到人在走動。有時候,江怡聲聽到響動,從書房裏走出來一看,發現他這位管家正站在靠窗的花案前,提著剪刀,給一盆梅花專心致誌地理頭發來著,管家的審美有點異常——直接給梅花理了個寸頭。

江怡聲凝望著光禿禿的一盆梅花,白梅隨風簌簌響——仿佛是在委屈似的。

——因為家裏有喪事,所以到處都見不得紅。這位進寶倒是細心,連梅花也養白的。

江怡聲立在原地,無聲微笑起來,悄無聲息地返回書房,拎起看到一半的書,心情明朗,自老六去後,老九終日緊鎖的眉頭終於微微鬆了鬆。

這位進寶大名雖然俗不可耐,然而此君嗜好頗為高雅,終日拈花惹草——挨個兒把家裏的花草樹木都剪了個發;進寶此君還在大客廳裏擺了個魚缸,養了幾條金魚。他在養魚的同時,倒也養了一隻貓。貓愛吃魚,天經地義。因此客廳裏總能見到一隻黑貓炯炯有神地趴在魚缸前,金魚們全部翻平肚子——裝死,等到傍晚的時候,進寶管家指使丫頭老媽子擦桌子擦花瓶的同時,也順便讓人喂喂金魚。金魚們紛紛翻身活了起來,四處遊動,爭相逐食——那隻黑貓就隔著一層透明玻璃喵喵撓著爪子,白牙森森。

進寶管家在這個家裏,一直都是輕聲細語,從不大聲講話——因為要效仿少爺的風度,做個有風度的管家先生。該先生絕少這樣搖首擺尾、高聲大呼的,簡直本性畢露。江怡聲見他臉紅脖子粗的,顯然是急到了一定地步——不過江怡聲並不急,一是這世間除了老六,很少有人能讓他急;二是少爺透過現象看本質,發現通常進寶著急的,都不必急——沒必要。

江怡聲先是脫掉長大衣,一旁自有伶俐的丫頭接了過去,他又接過丫頭遞來的熱毛巾,擦兩擦頭臉和手,這才踱到一旁的紫檀圈椅前坐下,椅子上鋪著厚厚的軟墊,江怡聲又捧著一杯熱茶暖手,青年感覺整個人都很放鬆、很安然了。

他是老佛鎮宅一般,氣度斐然——對此氣度,進寶無以欣賞,幹脆不效仿了,瞧他是傲然地揮著手把電報“啪”地按在少爺的眼皮底下,聲音卻是弱弱的:“……您看看,真出事了。”

江怡聲伸出一隻手——他的手臂上還戴著孝,青年一抖電報,撲簌簌響,他垂著眼睫,一目十行,這一看不要緊,二看之下就反應過來了——江怡聲霍然起身,一眼釘過去,眼睛清炯炯的,口中大聲道:“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進寶昂然,予以肯定。

江怡聲攥著電報——像是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某項缺失,大客廳裏青年是來來回回踱著步,踱了又踱,仿佛借此整理某種情緒——真是激蕩啊,江怡聲啞著聲音,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堅定道:“給我連夜發電報——讓北平的招財,務必要把人留住!明天我馬上動身!”

冬日裏天黑得快,廊外已經亮起了燈盞,光影中江怡聲的一雙眼睛深邃極了,明亮極了,仿若眼裏有煙水雲氣氤氳——倘若杜仁希在此,必定贈伊四個字,煙波浩渺。

杜仁希在南京。

南京,鍾山。

鍾山公園在這寒冷的冬天裏,就見兩邊的樹木稀稀疏疏,那葉子都掉光了,枝椏光禿禿的,地上小腿高的野草也是東倒西歪、沒精打采的——真的沒什麼風景可看,不過人家年輕的情侶們雙雙兩兩地漫步其中,也不是來看風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