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文殊
一九三六年,公曆正月二十三日傍晚,北平江公館。
江公館是一片大宅院,公館的主人江文殊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客廳的搖椅裏。
客廳裝飾得算不得十分富麗,然而寬敞明亮。四五名頭帶氈帽、穿著對襟棉襖的賬房先生都是清一色的畏畏喏喏,頭臉動作乍然一看相像得很——都是耷拉著腦袋,一眼也不敢看那上頭的少東家。
少東家是個非常俊美的青年——俊美到凶狠的地步,他的脾氣也很凶:“操你老母!”
江文殊暴跳如雷,明明是數九寒冬,他的臉上卻出著汗——他不是熱,他是給氣的:“眼看快過年——明後就是除夕了!你們居然給我說——銀號裏提不出銀子了?提不出!操!老子真金白銀地養你們幾個家夥——廢、物!”
最後兩個字,他是從牙縫裏一粒一粒迸出來,隨著話音,江文殊抬腿就是一踹,將離得最近的一位賬房先生一腳踹了個朝天摔,青年負手而立,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呸!媽的!老子拿什麼過年去!”
江文殊平日裏瞧著是個英俊紳士,笑模笑樣的,一旦著急起來,那是本性畢露,挽起袖子就上前砰砰賞了手下幾個耳刮子,連罵帶踹:“你們是吃屎的還是腦袋裏裝得是豬糞——不是一個銀號,是一兩個三個的,一塊銀元也沒有——大過年的,要叫我江某人賣房賣鋪子麼!我江文殊的臉麵都被你們幾個丟盡了!”
他是吼得聲若洪鍾,氣吞山河,臉不紅氣不喘——實在不像一個公子哥兒,江文殊叉著腰,是氣勢洶洶地來回跺著腳,他衣裳單薄,露出來的胳膊肘兒都修長,室內燒著炭暖,倒是不覺得冷。江文殊心裏卻很冷。他也知道自己這是遷怒——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自己吃喝嫖賭,花錢如流水,隔三差五的就去銀號裏提一筆款子,不是三百五百,而是三千五千地提,他是主子,他要錢,誰敢有二話?他沒有老九江怡聲的本事,隻有坐吃山空的本領,次數一多,再大的銀號也經不起揮霍,況且他新近迷上梭哈,在西山的翡翠別墅裏,支票那是一萬兩萬地開,都是大手筆——窟窿捅得這麼大,當然隻有賣地賣商鋪地填!
——他就是知道!
江文殊就是知道,但是不罵人家一頓、不打人家一頓,他堵在喉嚨裏的一口氣就是咽不下——他不好過,別人也休想好過,江大公子就是這個脾氣,跟他的相貌一樣——這種惡狠狠的俊美,霸道而且毫無道理。
這時門口傳來一把年輕男子微帶笑意的聲音:“喲,文殊賢弟,你這是——大發雄威呀!”
文殊賢弟睇眼來人,見他高鼻深目的,不是杜仁希是誰?
杜仁希是身利落打扮,外麵隻穿了一件厚呢長大衣,衣帶服貼地紮在腰間,越發顯得他體態修長個子挺拔,隻見他緩緩踱了進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扯掉皮手套,杜仁希從禮帽帽簷下射出目光掃視前方,大約摸清了現下是什麼狀況,青年是笑微微地一揮手,一團和氣的、鎮定說:“你們都下去吧,大過年的,大家都不好過。”
他是說得和風細雨,不疾不徐,幾位賬房先生平日裏沒少見杜公子進出江公館,知道這是少東家的知交好友,是個說得上話的人,於是幾位同行毫不遲疑、迅速地撤離,走得幹淨利落,毫不回頭。
江文殊把臂旁觀,冷聲道:“尊駕這是——好一出喧賓奪主呀!”
杜仁希安之若素,知道這廝心中有氣,到處亂撒,隻要無視他就可以了——當然,杜家大公子是有無視的資格。
他摘下禮帽,接過旁邊侍候的小丫頭遞上的一杯熱茶,霧氣嫋嫋之中,杜仁希的一張麵孔是十二分的俊美逼人,眉睫濃秀,直如清水裏漂過的鴉羽。
杜仁希緩緩掀兩掀茶蓋,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大家派頭,他是優雅慣了的人,自小錦衣玉食,唯我獨尊,還真沒誰敢在他麵前放肆——除了眼前這一個。
眼前這一個是他十幾二十年來人生裏最大的意外,說損友不是損友,說摯友又欠奉,想要享樂的時候找他就對了,這小子總有路數,想要清靜的時候,也可以找他,他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從不管你做甚說甚,在江家,但凡他杜仁希想住到幾時是幾時。
江文殊見這人不說話,也不理他,徑自走到搖椅前躺下,身下墊著厚厚的羊毛毯子,溫暖得很,室內又燃著絲香,他方才很是耗了一番氣力,這時便委頓下來,江文殊手遮麵顏,長歎一聲:“唉——”
他是歎得哀哀怨怨,杜仁希坐在一旁是聽得啼笑皆非,知道此人是要撒嬌賣癡了——這個場子是一定要捧滴!
杜仁希擱下青瓷茶盞,趨身上前,是紆尊降貴地俯視文殊賢弟,笑吟吟地拍兩拍賢弟的麵頰,聲音一低下來就有種溫柔的意味:“你——這是哭窮啦?”
他是笑得高深莫測:“我在外麵都聽到你說的了,喊得這麼大聲——想不聽到都難。”
杜仁希又用指尖劃他眉眼,動作總有種纏綿的感覺,柔聲又道:“誰讓你同翡翠別墅的汪老板走得近呢,他跟你可不是一路人,一向都是大手筆——人家做得都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呀,從日本人那裏買來盤尼西林,到重慶一脫手,說暴利都是輕的——重慶現在都成雷區了,西藥都是緊俏貨……”
他的聲音漸漸息了,指尖停駐在江文殊的眉心,驀地向下一點,江文殊拍蒼蠅一樣拍掉他的手,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
杜仁希眼角一抽,毫不憐香惜玉——這也不是個可以憐香惜玉的對象,他是重重掐了一把江文殊的麵皮,哼道:“豬!”
這頭豬一覺睡到天黑,冬日裏天黑得快,江府的勤快傭人老早便開了電燈,紫檀長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都用碗蓋著,一揭起來,香氣撲鼻,江文殊嘴饞得厲害,拈起一塊紅燒五花肉就往嘴裏塞,這時斜地裏伸來一雙象牙筷子,毫不留情地打他手背,隨著動作而來的,是杜仁希的斥責——聲音裏的嫌惡止也止不住:“混蛋——洗手去!”
混蛋一跳,驚驚詫詫地叫道:“老杜,你怎麼還在!”
——而且還是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上麵,老杜端著青瓷飯碗,動作慢條斯理,連吃個飯都這麼賞心悅目。
杜仁希氣極,眼皮一翻,白了混蛋一眼:“我若不在——誰把你抱上床,又是誰給你蓋的被子!”
旁邊侍候的老媽子端來開水兌的溫水,江文殊一麵將手伸進糖瓷臉盆裏攪了攪,一麵嘟嘟嘴,一臉孩子氣,一麵說:“我就知道是你!”
杜仁希置下筷箸,半晌才開口問:“怎麼——你想我走?江老弟,平日裏你可不管我是走是留,怎麼——?”
就是一會兒工夫,江文殊已把麵前的幾盤菜掃空了,化憤怒為食欲,滿足了口腹之欲之餘,江文殊心裏已經有了決計,他捧著一個圓肚子,攤著紫檀圈椅裏,神情懶洋洋的,語氣也是懶洋洋的:“我若不在,你留在這裏做甚——再說,你不回家圍爐麼!”
“我跟爸爸鬧翻了,這個年我才不回去給他老人家添堵——在老弟這裏對付著過唄!”杜仁希說著說著,驀地回過神來,他霍然一抬頭,一雙眼睛清炯炯的,裏麵都是不快,“你說什麼——你若不在?你不在家裏,這眼看是除夕了,你要去哪裏——老弟,也稍帶為兄一程嘛!”
末尾一句,杜仁希是含著笑講出來,表情溫霽,麵目柔和,越發顯得此人風度翩翩。
杜仁希走過去,將一隻手搭在老弟的肩膊上,低聲道:“——嗯?”
嗓音醇厚,掌心溫熱,江文殊卻是唉聲歎氣,反手搭在老杜的手背上,拍了兩拍,老三老四地說:“哎——我也是被逼急了,老兄你是不曉得——我這次是往海裏虧空了去,我得找老九要壓歲錢去!”
明亮的電燈光照耀下,江文殊一張麵孔雪似地白,襯得那眼底的青色陰影越發濃重——顯然這廝是幾天沒睡過一個好覺,操心給操的。
江文殊嘴巴裏說著壓歲錢,麵上卻毫無喜色——當然,二十好幾的人,還跟家裏人伸手要壓歲錢——而且是跟弟弟要,江文殊臉皮是厚,雖然無恥得理直氣壯,但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明明是一副英挺美貌,偏要作那西子捧心之態,杜仁希哭笑不得:“你呀——就是個樂子!”
江文殊這個樂子毫無愧色,泰然自若地搖兩搖仁希賢兄的手,口中喃喃道:“哎——我真是……我隻是,我就是……哎!”
他是說得斷斷續續,意猶未盡,臉上的神情也是見神見鬼的,倒是叫杜仁希心生好奇,男人傾身推兩推他臂膀,問道:“你這是——?”
言罷,還不忘捏捏對方的麵皮,杜仁希動作親呢,似是頗為鍾愛對方——很鍾愛對方的一副長相,這種凶狠的美,實在打眼得很!
江老弟拍蒼蠅一樣拍掉老杜的手,老杜就是手賤,他嘟嘟嘴,頗為煩惱道:“你是不知道——我家的這個老九,哎——到時你見了他本人就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了,一言難盡呀老杜!”
老杜是笑微微的:“一言難盡?”
江文殊是個說風就是雨的,這時一推他,跳了起來,拎起樓梯口衣帽架上的厚呢大衣,他一邊裹上身,一邊往外走:“等不了,我要連夜開車去上海——老九,老六我來啦!”
2江怡聲
老六江文殊口中的“老九”,大名江怡聲,當年兩兄弟分家的時候,江文殊排行第六,是兄長,北平的祖宅由他繼承,而江怡聲則是要了上海的一幢三層洋房,幾年經營下來,這裏乃是江怡聲先生的大本營。
大本營位於英租界的中心區,這裏文明肅靜,洋樓別墅座座闊大豪氣,江公館連著一座闊大花園,夏天的時候,此地正是操辦露天聚會的好去處——不過此間主人頂頂是個安靜性子,從未讓這處園子熱鬧過。
在公曆的正月二十三日這一天,在北平的江文殊打罵幾個賬房聽差的時候,上海傍晚的江府裏,江怡聲正和言悅色地給幾個得力幹將派發新年紅包。
紅包很薄,裏麵裝著一張花旗銀行的本票,數額巨大,江怡聲一向出手闊綽,對待自己人非常大方。
——可不是自己人麼!這幾個得力幹將都是江家的家養奴才,江家養他們到大,給他們吃,給他們穿,還給他們娶房漂亮媳婦,等他們個個有了大胖小子,江怡聲還願意認孩子們做“義子”,逢年過節都沒少過紅包新衣服蛋糕……如此恩威並施,怎麼能不叫人家感激涕零——怎麼能不叫人家做牛做馬呢!
這些聽話、溫馴而飽含忠心的牛馬分散在天津、廣州和重慶等幾個大城市裏,他們各自管著鹽礦、莊地和商號,勤勤懇懇,小貪不斷,大貪卻無,在每年的年末,這幾個忠心耿耿的骨幹都會提著大箱的皮箱子,替他們的東家送來金條和銀元,流水一般源源不斷,故而江怡聲無需出門,隻要坐在家中,就有大把鈔票進帳——不客氣地說一聲,江怡聲就像一隻蜘蛛似地牢牢盤據在大本營裏,他的觸腳卻是四方八達。
大本營這個樓從外麵看是典型的北歐風格,紅頂白牆,圓拱窗戶,然而一走進大客廳,抬頭一看,卻是徽式裝修,一張八馬奔跑圖的黑白大屏風當廳而立,環視四周,隻見房內陳設方正,家俱物什全是紫檀所製,古樸得近乎“拙”了。
廳堂闊大亮堂,掌燈時分,室內早已亮起大號的白熾燈,十幾名衣冠楚楚的長袍青年在其中或坐或站,各自嗡嗡地低聲談話,這時裏屋有人掀簾而出,正是東家來了,青年們便不約而同地站直背脊,挺高胸膛,齊聲道:“見過東家!”
江怡聲手裏提著一隻小皮箱,這時聞言,含笑揮手,聲音清醇柔和:“諸位辛苦了,吾銘感五內。”
室內燒著炭暖,非常溫暖,他單就穿著白襯衫燈籠褲,通身黑白,隻有嘴唇是一點嫣紅,未語先笑,笑而不露,明明是一張年輕而富有青春氣息的麵孔,卻是老派得很,一口一個“吾”,大約眾人已是司空見慣,知道東家異於常人,故而個個麵色如常,又是齊聲道:“不辛苦——為東家服務!”
東家很高興,抿著嘴,眉眼彎彎,語氣溫和如同熏風:“吾心裏高興,見者有份,區區一份紅包,聊表心意。”
江怡聲打開皮箱,裏麵整整齊齊碼著紅包,青年們按照輩分規矩,一個接一個地上來向東家敬酒,敬完酒領紅包,領完紅包鞠躬道謝,江怡聲回道:“同謝同謝,新年大吉!”
這聲祝福都是真心實意的,而手頭上的紅包也是真金足銀的,恩惠與威信兩廂交加,青年們在年輕的東家麵前,是發自內心地活潑喜悅著,一個一個步履輕快地出了江府,有性子跳脫的還低頭親口支票,親了又親。
江怡聲笑微微地立在原地,抱著一隻空皮箱,心滿意足地目送著得力幹將一一離去。
不一會兒,人就走得幹幹淨淨,大廳一下子空了下來,江怡聲這才發覺屋子很冷清。
男人是安之若素地穿過大廳,沿著雕花金銅梯子,穿過長廊,江怡聲推開二樓書房的門。書房裏四麵牆壁上都是書,壁櫃都頂到了天花板,牆角置著一把木梯,想必主人家常常攀爬取書。而大書桌上又摞著一迭雪白的道林紙,一支拔了筆帽的金色鋼筆擱在白紙上,上麵譽寫了一半,字跡清峭,一如主人的性情,清而貞靜。
江怡聲脫了鞋,赤腳而入。書房的地板上打了蠟,光滑可鑒,他素來隨性,喜歡躺著看書,現在入了冬,地板上鋪著厚厚一層褐色地毯,純羊毛所製,柔軟溫暖,像是回到母親的子宮裏。四下裏還零碎扔著幾隻海綿墊子,東一隻西一隻的。
這裏的暖氣燒得最厲害,因為書房是江怡聲一天之中待得最久的地方。江怡聲走到大書桌前落坐,這張緊靠著牆壁的書桌上也“臥”著一排厚厚的書籍,江怡聲那長而纖秀的手指一一劃過《鬼穀子》、《開平星占》、《四書五經》、《莊子》、《抱樸子》、《靈台秘苑》、《顏氏家訓》、《從政錄》、《禪宗》、《閱微草堂筆記》、《世說新語》等幾本書——顯然這十幾本書是他新近常常翻閱的,邊角都卷了起來,江怡聲的指尖停留在《閱微草堂》上麵,馬上抽了出來,翻到上次折的地方。
他並不著急看,江怡聲並不著急——他很少有這個情緒。他的目光落到書桌右下角貼著的一張表格上麵,這張用宣紙所製的表格是江怡聲的生活作息表,事情安排得非常精確。表格上,在每日的掌燈時分,赫然是“書法”二字。
江家是書香世家,祖上一門三進士,曾祖是道光時期的大儒,祖父又做過光緒朝的翰林學士,江家別的沒有,就是書多,書就是江家最寶貴的財富,江家家訓即是“修身、治國、平天下”。天下現在不是以前的天下了,時代不一樣了,諸如江文殊之流的滿清遺少都是守著祖產過著花天酒地的日子,有一天賺一天,江怡聲也是正經的滿清遺少,不過他很不一樣——非常不一樣,江怡聲正襟危坐、恪守己道——恪守祖訓,修身、治國、平天下,三中取一,江怡聲把“修身”這樁事業做得非常認真——堪稱是“較真”了!
如果說這世間還有君子,那末江氏怡聲公子當之無愧,豁達、謙和、儒雅、博學、睿智……但凡這世間形容“君子”的詞語,安在他身上,有多少安多少,安多少都不過分。
頭頂一盞明亮的白熾燈照耀下,光影中可以看清楚江怡聲臉上細密的茸毛,江怡聲閉目微息,他從筆架上取了一隻上好狼毫打造的毛筆,書桌麵前,早已放好一方硯台、一小塊墨條,還有一卷放在硯台旁的宣紙。青年將那狼毫筆放在硯台旁,又取了墨條,在硯台中加了些水,然後用墨條慢慢地磨起墨來。
磨墨是個耐力活,要想寫出的毛筆字墨跡均勻、飽滿,墨條磨出的墨是最好的,要磨出好的墨汁需要一個小時,甚至更長。江怡聲拿起墨條,運動手腕,在硯台內慢慢地劃著一個又一個的圓,如此不斷重複持續一個多小時,整個過程江怡聲都心平氣和,沒有絲毫不耐。
——他從來不急。
一個半小時後,墨磨好了,硯台內散發出一陣淡雅宜人的墨香。攤開卷起的白色宣紙,用玉石紙鎮壓住,青年並沒有馬上揮毫鋪墨,而是翻開《閱微草堂筆記》上次折的地方,輕聲讀道:“……千生心力坐消磨,紙上煙雲過眼多。擬築書倉今老矣,隻應說鬼以東坡。”
——這是大學士紀曉嵐的題詩,說得是世間的道理與事情,都在古人的書中說盡,現在如再著述,仍然超不過古人的範圍,又何必再多著述。
江怡聲看著讀著,反複咀嚼著“紙上煙雲過眼多”這句話,漸漸的,有種莫可名狀的情緒從胸腔湧上喉嚨——不吐不快!青年猛地抓過狼毫筆,在硯台內一轉,蘸滿了飽滿的墨汁,江怡聲心神合一,手腕一動,狼毫筆便在白色宣紙上蛇走龍飛,一口氣盡,幾個字已躍然紙上,將狼毫筆放置在硯台上,青年凝視著自己剛寫的字: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江怡聲凝視著,心中喟然一歎,人生百年,管你富甲一方也罷,管你貧窮也罷,上至一方政要,下至黎民百姓,終究同樣要化為一坯黃土。世事從來都是新的,過往種種如水過細沙,不留痕跡。
定了定神,江怡聲起身走到一旁,選了一張唱針,這台蠟筒式手搖留聲機讓他差人接了大喇叭,放出的音樂聲音,實在小聲不了。好在江怡聲意在放鬆,都說練字如練神,他的心神一時還停留在書上,這時一聽姚莉的金嗓子,江怡聲神情一震,柔軟的布料緊貼他身,露出來的腰線非常漂亮誘人,青年的四肢修長,體格勻稱,伸展開來,姿態非常優美。
一曲舞畢,竟出了細汗,江怡聲沒有使喚下人,自己下樓提了一瓶熱開水上來,泡了一杯熱茶,捧在手心裏暖著,時不時翻兩頁書,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他拾起金色鋼筆,在雪白的道林紙上麵,沙沙譽寫著。從小到大,這樣的譽寫本,江怡聲都一一裝釘,收起,摞起來足有幾大箱。
不知不覺,牆上掛著的西洋鍾當當響了十下,江怡聲被鍾聲驚醒,抬頭一看,已經晚上十點鍾了,差不多該睡覺了。
江怡聲起身活動一下四肢,然後輕車熟路地放好書、蓋上鋼筆、迭好道林紙,用玉石紙鎮壓住,他關掉燈,拉上門,江怡聲拐進隔壁的大臥室。
大臥室真是大,布置倒是表裏如一,是典型的西方風格,淡色的壁紙,褐色的地毯,寬大的實木床,全是實用主義的典範之作,感覺十分厚重大氣。牆上還掛著幾張風景油畫。屋內沒有女人的脂粉氣,二十幾歲的江怡聲身心健康,但是潔身自好,沒有成家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往臥室裏帶女人。
十點一刻睡覺——江怡聲躺下時與時間表上的安排一模一樣。不用看表,他的身體已經記下了這種習慣。江怡聲近乎修行地保持著這種同齡人可望不可及的嚴格作息製度。
是夜,是南方城市的淩晨二三點鍾,一輛黑色汽車徐徐穿過劍橋大道,兩道橘黃車燈打在前方,光線裏可以看清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落葉,兩排車輪緩緩碾過,一路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汽車在小江公館(以下為了區別,老九的就叫小江公館)的大門口柵欄前停下,靜夜之中,“叭叭”的兩聲喇叭格外響亮,江文殊跳下車甩上門,又是“砰”地一聲,已有伶俐的門房聽差過來,此人睡眼惺忪,借著微光一看,可不是六爺是誰!
這位聽差乃是從北平祖宅那會兒就一直在的老人兒,江家六爺的一張麵孔,隻要人家見過一次,已是畢生難忘。
聽差一個激靈,實時打個輯,請安道:“六爺,您來了——這大晚上的,您快裏麵請!”
六爺見狀,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嗯哼。”
江文殊抬著下巴看人,快言快語:“老子開夜車到現在,累得要死,快去叫人燒熱水跟飯菜,叫人把客房收拾一間出來,快快快——等等!老九現在肯定在睡覺,你們手腳輕點,可別吵醒你們九爺——吵醒了他,當心老子剝你皮!”
他一邊說,一邊揮拳頭,口氣惡狠狠的,一對修長的眉毛擰起來很有一種淩厲的凶相——真的是美得凶。
聽差口中“是是是”,是雞啄米般地點頭,忙不失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自去吩咐老媽子作那一幹事宜去。
而江文殊則是在原地跺跺腳,將一身的寒氣都跺掉,他抬手敲兩下車窗玻璃,口中嘻嘻笑道:“哎呀,我的仁希賢兄,尊駕這是磨蹭什麼呢,還不下車,到地頭了!”
杜仁希探身下車,伸展四肢,活動一下手腳,這才懶洋洋道一聲:“老弟,這趟車坐得我全身都麻了……”
江杜二人勾肩搭背、說說笑笑地進了闊大洋氣的小江公館,自有那伶俐的聽差將車子泊進宅子裏的專用車庫,大柵欄又重新落了鎖,隻是屋裏亮起了明燈。
公館主人養著的十幾個年輕打手,專作那黑衣黑褲的打扮,職責是看家護院,這時聽到響動,有人出來一看,待要出聲,便被門房聽差口中的“六爺”打斷:“——行了,別煩老子,老子是你家六爺,給我長點記性!——滾遠點!”
六爺理直氣壯,聲若洪鍾,可謂登堂入室,所向披靡。
這廂江杜二人自去洗漱吃夜宵不提,且說那廂江怡聲在二樓大臥室裏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聲雷響驚醒,青年側側耳,仔細一聽,發現這不是雷聲——是老六的獅子吼。
“老六——來啦?”江怡聲擁被而起,伸手扭亮床頭壁燈,眼神茫茫然的,神情呆滯,江怡聲還沒有醒。
他靜靜坐了老半天,身下墊得是柔軟光滑的真絲被單,身上蓋得是溫暖輕薄的褥子,實在讓人想一躺了之,江怡聲不想起來,又想起來,他掙紮來掙紮去,掙紮了老半天,這時門口隱約傳來人聲細語——
“老杜,客房收拾好了,你進去吧——晚安囉!”
“……你不跟我睡?”
“今晚我想跟老九擠擠——喂,老子想睡哪裏是老子的自由,你皺什麼眉!”
“今晚——?那,明晚為兄等著賢弟你來喔!”
“來你令堂!要不要這麼惡心啊——老兄!”
“為兄想要賢弟你暖床……”
“幹!”
江文殊罵罵咧咧地推門而入,甫一抬眼,便見老九呆兮兮地坐在床頭,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正正瞪著自己。
江文殊嚇了一大跳:“老九——吵醒你……了?”
老九不說話,單就瞪著他——眼睛黑白分明,清冽極了。
江文殊爬上床,一直爬到老九身畔,一隻手支在老九的肩膀上,江文殊抬起另一隻手緩緩朝老九眼前揮了兩揮:“老九——?”
江怡聲緩緩動了動眼珠。
他終於清醒過來:“……老六?”
江怡聲一清醒,那眼神就不一樣了,室內昏暗,光影中隻見他眼睛裏明暗閃爍,有種超越生死的凝重和神秘,江文殊隻覺得渾身都被擁在一種疲倦而安心的暖意裏,男人緩緩將頭埋進老九的頸窩裏,吐息極熱,聲音極輕:“對不起,怡聲,我吵醒你了。”
怡聲答:“吾不介意。”
“……”
肩上的頭顱越發沉重,江怡聲轉頭一看,發現老六雙目緊閉,呼吸均勻,分明是已經睡了。
——他的眉頭微蹙,江怡聲緩緩撫平。
江怡聲替老六除去衣裳,除了衣裳才發現老六身材極好,修長勻稱,肌理分明,並不瘦弱,一身蜜色的肌膚光滑如緞子一般。
在江怡聲的印象中,老六似乎永遠停留在二十歲弱冠那年——那年兄弟倆開始分家,從此一個長居北平,另一個定居上海,天各一方,各安天命。
二十歲的江文殊,細高佻個子,五官已經全部長開,已經美得極具攻擊力。二十歲之後,文殊亦不曾找過他。
他也不曾找過文殊。
此刻江怡聲發現老六這些年來似乎總是一個模樣,十六歲是這樣,二十六歲也是這樣,不見青春,也不顯歲數。他找不出確切的詞語來形容對方的長相,明明是親兄弟,卻一點也不像,老六長得好,處處都好。
江怡聲怔怔凝視著麵前的這張容顏,他出神凝視,良久良久良久。
江文殊光裸著身子,是被雞皮疙瘩給叫醒的,男人抱著臂膀仰頭嘟嘟嘴,是這樣天真稚氣的表情:“哎呀老九,凍死老子啦……”
纏手纏腳,江文殊抱住老九直哆嗦:“你發癲啊——居然凍老子!”
江怡聲這才神魂歸位,即時反手抱住兄弟,另一隻手拉高被褥,蓋到兩人的脖頸上,這隻手一直壓住被角,不讓進風。
他低聲道:“吾一時不察,累你受涼。”
江文殊暴躁極了,一把勒住老九,恨恨道:“別跟老子吾來吾去,最煩你這樣了……”
——聲音漸漸弱了去,老九的呼吸和體溫就是安眠藥,竟很快讓他再度睡去。
江怡聲一隻手壓住被角,也沉沉入睡。兄弟倆交頸而臥,美得像一幅畫。
3除夕前
第二天早上,七時許,江怡聲睜開眼睛。
昨晚半夜三更的一陣折騰,他是睡了又醒,醒了又醒,但是多年來刻在骨子裏的習慣還是讓青年自動醒來。
江怡聲隻要一醒過來,總會發一會兒呆,後來看過白俄醫生才知道,這不是病,隻是血糖低一點。
他呆呆地睜著眼睛,眼珠子一動不動,目光是渙散的,直到胸腔傳來一陣壓迫,江怡聲這才意識到一顆鴉黑頭顱正壓在他胸前,是老六。老六的睡相真的沒法說,整個人都趴在他身上,纏手纏腳的,跟老六睡上一晚,簡直跟人打了一場架。
江怡聲像撕狗皮膏藥似的,將人從身上揭了下來,才一掀被褥,就被身後的人重新撲倒在床,老六摟著他,半夢半醒,嘟嘟嚷嚷,一隻手還伸進他衣領裏摸了摸,摸了又摸,大約沒有摸到想要摸的,江文殊施舍一般地睜眼一看,夢遊一般呢喃:“咦,是老九……”
老九答:“是吾。”
江怡聲推推老六,往常這個時候他已經站在盥洗室裏沾牙粉漱口來著,他又推老六:“吾要起床,老六,你放手。”
老六不放手。
江文殊像抱大號娃娃一般抱著老九,把頭埋進老九的頸窩裏,一邊吸氣一邊喃喃:“老九,你真香。”
老九總是很香。
江怡聲身上總有種沐浴後的清新氣息,好似潮濕的檸檬樹香,經久不衰。
——不同於女人家的脂粉香氣,不同於女人家的柔軟身段,抱他在懷裏讓人很安心、很舒服,江文殊如食毒癮、欲罷不能。
晨光稀微,透過圓拱窗,可以看到天際邊一抹魚肚白。江怡聲驀地麵色古怪地睇眼老六,語聲輕輕:“你……頂到吾了。”
他胯下的大鳥硬硬地頂到江怡聲的小腹。江怡聲低頭凝視著眼前的這張睡顏,無可匹敵,世間也隻有一個江文殊。
江文殊仰頭,理所當然極了:“老九,是它自己要站起來的——老子又有什麼辦法。”
江怡聲失笑。
——他抿著嘴,眉眼彎彎,明明是這樣含蓄、矜持的笑容,卻可以看到他眼晴裏璀璨的晶光。
他想起小時候,幼年文殊總是這樣無賴地仰頭說:“老子又有什麼辦法——老子就是這樣!”
江家傳到他們父親這一代,已經沒有朝廷了。江老父這個滿清遺老倒是痛快得很,一氣娶了十幾房姨太太,花團錦簇的,老父走到哪裏,哪裏都是一陣香風圍繞。十幾房姨太太倒也爭氣,個個肚皮跟吹氣似地鼓了起來,什麼叫開枝散葉——這就是!太太團也非常不爭氣,一二三四五排下來,都是丫頭胚子,直到老六出生,才是個帶把的,接下來的老七老八是對雙生姐妹花,總算到了老九,又出了個帶把的——江老父老懷甚慰。
老六從小在胭脂堆裏長大,他是長房長子,將來是要繼承泰半家業的,各房的人都竟相巴結,他的惡霸性子也是這樣給寵出來的,從小就是“老子”來“老子”去,真正的老子在他麵前也得自稱孫子。
江怡聲知道老六是個唯我獨尊的性子,也不同他囉嗦,揭了被子就要下床,卻被老六從背後撈住了腰。
“真細——你的腰!”江文殊抱他不放,嘴角涎著一絲笑,賤兮兮的。
江怡聲:“……”
江文殊拉過老九的手往胯下一覆,嬌聲嬌氣道:“你摸摸——你給摸摸,好哥哥,你摸摸我,摸摸它……”
江怡聲哭笑不得——老六這是……撒嬌賣癡了!
他的手觸到一根硬杵,簡直是燙手,握起來還能感覺到大鳥在跳動。
江怡聲騰地漲紅臉,是畢生沒有過的羞恥,吃吃道:“吾,吾吾吾……”
江文殊充耳不聞,緊緊抓著老九的手覆在腹下的怒目金剛上,帶著他的手上下擼動,越擼越快,越快越擼,嘴裏還不時地哼哼兩聲,一臉沉溺。
江怡聲掉過頭,不忍猝看——這種色香衝擊,喔,他也想要……
……
江怡聲呆呆看著手心裏沾著的液體,有點反應不過來,他又看看躺著四仰八叉的老六,老六手遮麵顏,酣聲大起,睡得非常香。
——他當然睡得非常香。
江怡聲飽受衝擊、神魂飄蕩地進了盥洗室,雖說兄弟之間互相狎昵也是尋常,但他江怡聲素來正襟危坐,便是自身欲望來了,也極少用手紆解,隻要坐在書房裏磨磨墨、練練書法——心靜自然涼。
江怡聲臨出臥室之前,實在氣憤不過,他又折回去,用冷水浸了一條濕毛巾,走到床畔,狠狠將毛巾捂在老六的頸窩裏,聽到老六“嗷”地一個魚挺跳起來,青年這才解氣地扣門離去。
杜仁希一早起來,在江家的餐桌上沒有看到江老弟,及至逛遍樓上樓下,也沒有看到江老弟的毫毛人影,知道這廝是又賴起床來。
——他不像這位賢弟,豬一樣的睡性,老杜他認床,在陌生的地頭就是睡不著。
杜仁希立在主人家的臥房前有好一會兒了,盯著兩扇雙葉門扉,盯了兩盯,斟酌著是否喊門,男人垂著眼睫——睫毛又長又密,像兩排蝶翅——是反複斟酌了斟酌,這裏要是北平的大江公館——他一早就踹門啦!
這時長廊盡頭走來一位提著熱水瓶的老媽子,老媽子見狀,行了禮道了聲:“杜公子,您要見九爺是不,九爺現在正在園子裏呢!”
小江公館的這處園子頂頂闊大,因是冬日裏,所以見不到花團錦簇姹紫嫣紅,倒是兩旁夾道上植著的樹木四季常青,鬱鬱蔥蔥。
中間的一塊空地是用上好的紅磚石鋪就,杜仁希遠遠地便見一人站在那裏,伸拳抬腿的,像是在練一套華佗五禽拳。
江怡聲練的正是華佗五禽拳,意在養生,所以每日早晨都勤練不輟,指望著舒筋絡骨——他這個人好靜,平日裏就愛窩在書房裏一動不動,每天雷打不動一套拳,倒是十二分的難得了,故而一副身架子也是十分難得,肩寬腿長,勻稱修長,杜仁希走得近了,才發現此人便是罩件寬鬆闊大的套頭毛衣也是中看得很,身姿十分的利落挺拔,很富有男子之美。
江怡聲仍舊作那白襯衫燈籠褲的打扮,這是他慣穿的家居衣裳,洗得熟軟,非常熨貼,因為是在戶外,特地在外麵加了件深褐色的套頭毛衣,這種毛衣是手工織就,針腳細密,非常保暖,這時一趟筋骨活絡下來,江怡聲已然熱出了汗,這時接過旁邊侍候的小丫頭那手上捧著的白毛巾,青年印兩印額鬢,柔軟的頭發服貼地垂著,他麵頰上浮起兩團紅雲,氣色瞧著是相當地好。
江怡聲的耳力也是相當地好,這時尋聲一看,隻見夾道上一個穿著西裝的青年徐徐走來,俊美逼人,這人麵色溫熙,嘴角含笑,舉手投足間從容自若,風度實在上佳——應該就是老六口中的“仁希賢兄”了!
江怡聲立在原地,笑微微地道了聲:“杜公子,飯否?”
杜公子也笑微微地應了聲:“飯否?江公子——”
江杜二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仰了仰頭:“哈哈……”
杜仁希一手插口袋裏,一手伸出來,含笑凝望著對方:“怡聲,幸會幸會。”
“幸會。”怡聲搖兩搖對方的手。
杜仁希依然深深凝望著對方——他想起當時文殊哀歎著說,你是不知道——我家的這個老九,哎——到時你見了他本人就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了,一言難盡呀!
——真是一言難盡,他杜某人是畢生從未見過一個人的氣度可以出色到讓人第一時間忽略掉本人的相貌,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所謂“芝蘭君子”、所謂“胸有成竹”、所謂“經史在腹”、所謂“似竹有節”……一言難盡,這個江怡聲光憑氣度就足以列入一等一——一等一的頂尖,一等一的拔尖,一等一的冒尖。
杜仁希欣賞到讚賞地注視著怡聲,這才發現怡聲原來也生得這樣——俊泱泱的,不比文殊賢弟那種奪人眼球的俊美,怡聲的眉目柔和,五官標致,粗看並不如何,仔細一看,卻是非常清峭雋永——讓人一看再看,看了又看,實在是“ 潤物細無聲”呀!
——江家幾代人的精華似乎全部集中在這兩兄弟身上,杜仁希暗自擊節:好相貌!好氣度!
江怡聲被人這樣清炯炯地看了半天,卻是舉重若輕,有種從容姿態,青年上前一步,欠身道:“請——仁希賢兄,外麵冷,吾等還是屋裏去。”
一進大客廳,江怡聲抬頭一看,隻見老六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地靠在屏風前的長榻旁,一臉昏昏欲睡。外麵天寒地凍,室內卻是溫暖如春,江文殊身上穿得是老九的衣裳,白襯衫燈籠褲,打著赤腳,頭發亂蓬蓬的,整個人看上去有種奇異的美。
——居然美得憔悴了。
江怡聲怔怔道:“……你?”
江文殊掩著手,一個哈欠打了一半,這時聞言,赫然跳了起來,像是突然注射了可卡因一般,他整個人跳到老九身上,巴著老九可憐兮兮地告著狀:“你居然敢用涼毛巾凍醒老子——老子這幾天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困死人哪!”
“……”
杜仁希見怡聲不知為甚突然間燒得耳根子都紅了,忍不住替他說話:“我說老弟,你全身都是膘——好意思掛在人家身上,老弟當然是不重,可是人家怡聲吃重嘛!”
江怡聲由著老六自掛東南枝,他並不生氣——他絕少有這個情緒。
江怡聲見老六長手長腳、二十好幾的男人了,卻硬要充小孩子攀在自己身上,像個大號娃娃似的,他走一步,老六跟一步,亦步亦趨,
江怡聲沒有不耐,神情溫和,語氣溫柔:“吾問你——老六,你是不是還沒有吃東西?”
——老六小時候就是這樣,隻要他缺了什麼,比如肚子餓,比如困覺,比如少月例……隻要他一缺東西,就愛撒嬌,專愛撒嬌。
——現在大二十了,男人的軀殼裏卻裝著一個小男孩的靈魂,虧得他有一副美麗皮,還能讓人看。
江文殊笑嘻嘻點頭:“老子就是餓了——老子就是要你喂!”
江怡聲知道他記仇,小孩子心性,故而格外無奈,無奈裏又有著縱容,縱容裏又流露出幾絲嬌寵,江怡聲應承道:“吾允你。”
他將老六牽到偏廳,支使下人重新熱了飯菜,又支使人開電燈,末了叫人將一雙筷子用開水燙過,這才一口一口喂起老六,他是喂得理所當然,江文殊也是吃得理直氣壯,直把一旁作壁上觀的杜大公子瞧得嘖嘖稱奇,杜某人坐到一旁是托著下巴笑微微的,難掩驚奇道:“江老弟啊江老弟,我原是不知道老弟還有這樣賣乖的一麵喲!”
——他原是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
按照這個情景看——是兄友弟恭、賢兄惠弟的,老六捅得那份大窟窿,老九肯定會幫著填呀!
一時飯畢,江怡聲跟昨天一樣,自行進了書房,泡了杯熱茶,隨便抽出一本書,溫故知新。
江文殊跟背後靈似地跟了進來,揉揉雙眼:“老九,我困。”
老九不作聲。
江怡聲沉靜看書的姿態非常動人。
杜仁希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徑自走到留聲機旁,選了張中意的唱針放,音樂轟轟轟透過大喇叭唱響開來,江怡聲沒有被嚇到,杜仁希倒是嚇得後退一步,拿眼悄悄瞄了一眼主人家,發現怡聲仍然穩如泰山,目光落到書上,坐得是四平八穩,八風吹不動——一副他強由他強、他橫由他橫,我自巍然不動的高人相。
杜仁希將聲音調到最小,室內充滿了一種紙墨的味道,非常寧定的氣氛——叫人沉醉,杜仁希沿著書櫃一排一排地搜羅,看到中意的,他抽了出來,站著翻了幾頁,一時之間,室內隻聽得沙沙聲。
杜仁希站得累了,他忍不住捶捶雙腿,下意識地躺在地毯上,躺著躺著,等他意識過來,整個人已經臥倒在地了。
目之所及,是文殊賢弟的一雙光足。杜仁希看到賢弟蜷在大書桌底下沉沉睡著,兩隻手抱著他老九的一隻腳不放。身上蓋著他老九的褐色毛衣。
杜仁希看著看著,也忍不住閉上眼睛,他希望自己醒來的時候,怡聲也能替他蓋衣服。
4新年大吉
在公曆正月的二十五日,正是陰曆的大年三十。江怡聲的這頓除夕飯,因為多了兩雙筷子——再說老六又是個霸道性子,一頓飯下來是支使得人團團轉,熱茶熱毛巾的,等他吃飽了喝足了,江文殊同老九幹了一大杯酒,酒勁上來,他人便往自家兄弟麵前一站,兩手一攤,江文殊理直氣壯極了:“老九,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江怡聲意料之中,一早就知道這個老六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又賣乖賣癡地纏在自己身邊兩三天了——連睡覺也要一起擠,按他大少爺腦子裏想的,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兄弟嘛——好歹還是有感情滴嘛!
江怡聲今晚是主人翁,是以難得除了白襯衫燈籠褲,穿起正經的一套派力司西服,頭發用雪花膏悉數抹到腦後,露出一副光潔飽滿的額頭,五官畢露,他那一對修長的眉毛直掠到鬢角裏去——整個人顧盼生輝,叫人移不開目光。
杜仁希移不開目光,一直盯著人家看——這幾天他是大大飽了眼福,一個美男江老弟,現在又出了一個江怡聲——堪稱內外兼修、表裏如一,簡直美好得令人發指。
他這個——鑒賞美人的癖好,很可以說是“怪癖”了——因為常常要被人家誤會為“斷袖”!
按他江老弟的話說,老杜你就是個手賤之徒!
杜仁希同江文殊從“江公子”混到“江老弟”,彼此熟了之後,杜仁希不光喜歡用目光扒老弟衣服,還喜歡動手,時不時總要摸摸人家的眉毛、臉,腰——一副調戲的架式,江文殊有時候被煩急了,暴暴躁躁地罵開:“媽的——這麼愛美你不會照鏡子看自己啊——人模人樣麼你!”
人模人樣的杜仁希是清炯炯地直盯著坐在主位上的怡聲,目光簡直熱情到熱烈的地步了!
——被人這樣盯看著,江怡聲隻是睇人家一眼,見人家杜公子看得格外正大光明、坦蕩堂皇,故而他本人也是安之若素、視若無睹。
江怡聲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薄薄的紅包,用兩指夾著,遞到老六麵前,溫和得近乎溫柔了:“這是花旗銀行的一張空頭本票,吾已經簽了字,金額你自己填。”
江文殊歡呼著跳起來,掏出支票啪啪親了兩口,他又跳到老九的身上,捧住老九的腦門瓜子,“叭唧”一聲重重親了人家一口,鼻端裏聞到一種濃鬱的雪花膏香,江文殊又呸呸啐了兩聲:“熏死老子啦!”
他是跳舞一般當當地踱出了門,在門外快樂地喊道:“百樂門——老子來也!”
江文殊隻在小江公館裏待了兩天多,卻像是素了三年的和尚似地——惡虎出牢,直奔聲色場所。這個三十晚上,江文殊徹夜未歸,青年躺在賭場隔壁的煙榻上,一旁有小丫頭用一根牙簽挑起煙膏在燈上細細地燒著,江文殊吸著鴉片煙氣,攤手攤腳的,胸膛微微起伏著,男人是歎息一般地麵朝仁希賢兄道一聲:“老子——總算活過來啦!”
他簡直是熱淚盈眶:“老九家的日子不是人過滴!”
杜仁希不好抽大煙,故而隻是坐到一旁的小沙發椅子上,兩隻肩膀讓一個清倌兒侍候著捶捶捏捏,身側的茶幾上麵放了茶杯和各色點心幹果碟子,杜仁希一邊剝花生,一邊輕輕應和道:“不是老弟你——過的日子就是了!德性!”
老弟唏噓:“哎……老九從小就是這樣……不怕你笑話,老兄,我是見到他就打悚!”
“是得打悚——什麼叫對比,這就是呀——相形見拙,不瞞老弟你,為兄我同怡聲一個照麵——也是自形慚穢喲!”杜仁希搖兩搖頭,頗有幾分顧影自憐。
江文殊聞言,止了話頭,側過臉去,那燒煙的姑娘十分見眼色,實時挑著煙膏湊了過去,江文殊飽飽吸了兩口煙,精神氣也足了,這時一個伸手,直接將身旁侍候的姑娘攬進懷裏,這姑娘生得倒是俏浪,這時也很識趣地嚶嚀一聲:“哎喲——我滴爺!”
杜仁希坐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起一幕春宮大戲來。
他看得很專注,那廂江怡聲也看得很專注——當然是看書看的!
整幢洋房都靜悄悄的——下人們都讓九爺給放了年假,隻有書房裏亮著明燈。
江怡聲的目光久久不動,手中的書頁也久久未翻,青年總是下意識地去低頭,望著書桌底下,他總是覺得老六還在那裏抱著他的一隻腳不放——真是熱啊,太熱了——這就是人手心的溫度麼!
牆上的西洋鍾像昨天一樣當當響了開來,江怡聲知道該上床睡覺了,可是今天晚上不會有人再拿他當被子蓋了。
——他知道自己是太孤獨,窮得隻有錢,所以人家施放一點點溫柔,他都揪著不放。
——兄弟嘛,本來就該相親相愛,隻是這個老六總是不待見自己——江怡聲明白老六不待見自己,甚至都不願意見他,如果不是有了難處,老六被逼得急了,才不會找過來的。
江怡聲惆悵輕聲道:“吾明白。”
他走在昏暈暈的長廊上,早前下人們已經在地上和樓梯間鋪好了紅毯,江怡聲踩著紅毯一步步下了樓,窗外響起千家萬戶開了鍋似的鞭炮聲浪,屋裏卻冷清極了,他忽然感到身心都冷,是誰倚紅偎綠,是誰花天酒地,是誰一擲千金,是誰曾與吾共眠,痛飲這世間最美味的烈酒……
江怡聲將大門虛虛掩住,麵朝一側,對牢黑暗吩咐道:“諸位兄弟晚上多擔待點,守著大門,六爺若是回來了也別聲張,落好鎖諸位請自便。”
“是,九爺!”黑暗中傳來打手們的回答。
江怡聲上樓睡覺,一夜無夢,睡到天亮,自去洗漱。他將昨晚大廚留得飯菜自己熱了熱,一個人坐在偏廳的長桌上,不緊不慢地吃完一頓早飯。
這個時候,公館通向大客廳的走廊上傳來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聲,一眾小蘿卜頭從高到低是排得整整齊齊,麵朝幹爹拱手作輯道:“新年大吉,九爺!”
九爺很愉快,招手喚最大的一個義子上前,派他一迭紅包,笑微微地說:“你是大哥哥,你來發——新年大吉!”
大哥哥得了肯定,異常勤快,直將各位小弟哄得高高興興,人人笑得見牙不見眼。
江怡聲放任孩子們在客廳裏追打嬉鬧,房子裏重新有了人氣,江怡聲坐在一旁,老佛鎮宅一般,笑微微的,真是幹熱鬧。
大年初一,親戚們互相走動走動,各自拜個好年,江怡聲上頭的長輩都死絕了,幾個姐妹也是夭折的夭折,嫁人的嫁人,都斷了聯係。他基本是孤家寡人——當然隻是基本上,今年不是還有老六嘛!
基本上是孤家寡人的江怡聲等閑不出門,能夠讓他挪動尊駕出門的,必定是一號人物。
這號人物姓馬名文才,不比梁祝裏的馬大公子,這位馬兄乃是上海灘坐頭把交椅的大佬,門生三千——當然不僅僅是三千,三千就是個虛數。每年大年初一,馬府門口是車如流水,絡繹不絕,前來拜會的人都是上海灘裏數得著的頭臉人物,有政要還有豪富,更甚軍界的人也有。馬兄——馬大佬,馬文才先生是收拾得花枝招展、富富態態地立在大客廳門口,迎接著四方來賓,馬先生笑容可掬地朝這個拱拱手,衝那個揮揮手,“請”個不停。
江怡聲是在下午三點左右抵達馬府,鋥亮的黑色汽車正正停在馬府門前,江怡聲坐在後座,壓低帽簷,開口讓司機先去遞名貼。他身邊的兩個配槍隨扈,一個拎著皮箱,一個替他開門。
江怡聲探身下車,他是身西裝打扮,外麵披一件長大衣,通身暗色,駝色帽簷壓得低低的,隻露出伊的一截霜白下巴,江怡聲低著頭,雙手插進口袋裏,站在光影中非常安靜的樣子。
馬文才適才是站在裏屋迎客,這時接到管家吱聲,知道外麵來得是素來低調的一位俊傑——江怡聲——江老弟,忙不失一提下擺,馬文才像隻花蝴蝶似地穿梭出門,走到中庭,正好看到對麵來的江老弟,馬文才一甩袖子,一臉好笑容——簡直是心花怒放,迎了上去,這位老兄一把執起江老弟的玉手撫了撫,輕聲細氣道:“哎呀,稀客喲——老弟,一年到頭,也隻有大年初一這一天,你願意上咱老哥府上——真是蓬蓽生輝呀!”
馬老哥麵裏話裏滿是推崇,其實以馬文才的身份地位來說,出門迎接江老弟是——屈尊了!跟江怡聲以老弟相稱,也是——抬舉了!江怡聲說白了,也就一個有錢的遺少而已!而他馬某——馬文才是什麼人,他一跺腳,整個上海灘也得震兩震哪!
勞他老人家大駕恭迎,其實是馬文才的個人情緒——馬文才,相當欣賞江老弟!
——簡直是激賞了!
馬文才的出身比較低——這還是個含蓄說法,馬文才的出身來曆,知情的人從沒有一個能夠活到今天——都死絕了!總之他馬文才大字不識一個,能有今天這座江山,都是用他自己的手腳和血汗打下來——也是用兄弟們的命打下來滴!總之他馬文才——自己是個粗人,卻特別喜歡讀書人——尤其是江老弟這種讀書人,端正——並不迂腐,相反還很通達、很識大體。
他特別喜歡江老弟的這種氣度。
老馬也不是不知道江老弟長得標致,可是人家見到江某人的頭一眼,隻看得到——也隻看得進他一身的恂恂氣度,令人一望之下,頓生好感——頓生親近之意,這——簡直就是一種無形的武器嘛!
他老馬——通常是折殺人,可是這位江老弟——通常是折服人。
馬文才為之折服,折服之餘,也是暗暗沾沾自喜,簡直從裏到外舒泰透了——看看,看看人家,祖上一門三進士,書香門第,這要放在以前——就是一個“士”!現在這個“士”居然給他這個大老粗拜年——真是長麵子,非常有麵子,大麵子!
馬文才真的非常喜歡江老弟,故而是緊緊攙著人家——跟攙姨奶奶似的,笑模笑樣道:“老弟,你就是太客氣了——送什麼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