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戰了!
後來周慈仔細回想起來,總是記不清那一天是什麼日期,八月一號?八月十一號?記不清了,時間在戰火中漫延,仿佛是定格在原地,於是焦慮就無所不在、到處都是了。
那一天,在一個秋風颯爽的八月下午,周慈站在江公館的大院子裏,男人是伸伸胳膊,然後又踢踢腿,幾個動作做下來,流暢、痛快,周慈那心裏就覺很安慰了,臉上也就綻放出笑花來:“嘿,我好了!”
江怡聲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他是個襯衫長褲的整齊打扮,這時就把一隻手插口袋裏,男人輕輕點兩點頭,也很安慰地說:“這是大好了。”
這是大好了,周慈在他說話間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黑眼珠骨碌碌一轉,目光如電地掃了怡聲一眼,隻是一眼,男人隨即展開手臂,把對方突然間攔腰抱起來——顛兩顛!
對方驚訝地“啊”了聲,也不發問,江怡聲自然而然地把手按在阿慈的雙肩上,按了兩按,接著他才笑微微地道了句:“好了,我知道阿慈這是大好了。”
阿慈很得意:“輪我保護怡聲。”
周慈輕輕將怡聲放下地,然後他轉身繞到人家的背後,男人兩隻手抓起對方的雙臂,周慈帶著怡聲擺出一個起手式,口中有笑有說:“來來來,阿慈我教怡聲兩下。”
怡聲側過臉,從這個角度凝望過去,阿慈的麵部線條是異常的優美——非常富有陽剛氣息,是一條好漢。
好漢垂下眼睫,與江怡聲對視了,然後他輕輕笑了,柔聲說:“教你兩下。”
這二人有教有學,興致勃勃,目光對視間,不約而笑。
——這讓一旁看著的十六,突然間失落了起來。十六掉轉目光,望著扔在角落裏的那把輪椅,上麵空蕩蕩的——大哥哥再也不需要坐它了,自己以後也無需再步步緊跟著大哥哥不放了。
大哥哥腿好了,底氣就足了,又恢複了以前當街踢人的風采呢,想必以後很難再見到大哥哥像昨天那樣脆弱不安如孩童般嬌氣的模樣了……十六心說,這可真是一段叫人懷念的日子呢,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怎麼看都覺得對方很小,很小很小,處處都需要自己照顧嗬!
大哥哥眼下不需要自己照顧了,真可惜,他想,怎麼就這樣可惜呢,難怪少聞哥哥要斷掉大哥哥的腿……
——斷掉大哥哥的倚仗。
周慈一直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隻有一處腿上功夫,遇到怡聲後,在人家麵前,一直都是一幅弱不禁風、氣虛心虛的模樣,大聲不起來,現在好了,自己可以抬頭挺胸地向對方展露才能啦——我也是有本事的!
本事露完,周慈放開怡聲,日光之下,男人在光影中負手而立,含笑說道:“江怡聲,幸會。”
江怡聲也是含著笑,但是沒有說話,因為心知肚明——男人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離別氣息,對方這是要告辭了。
周慈負手立在原地,輕輕說了一句:“阿慈要跑路了。”
江怡聲也輕輕說了一句:“怡聲也要走了。”
他忙著躲情債,他忙著趕船期,他們終將背道而馳。
——然而終將沒有。
戰爭這個東西,誰又能說得準呢?有人在戰爭中生離,也有人在戰爭中死別;有人在戰爭中聚在一起,也有人在戰爭中失落而散……
這一個秋日午後,江怡聲乘坐吉普車前往塘沽碼頭;而周慈和提著小皮箱子的十六各自坐在一輛黃包車,從英租界出發,繞著大半個城市,前往城市另一頭的周公館。
然後,極其突然的,遙遠的天際邊響起轟隆隆的炮聲——日本兵向天津開大仗了!
——日軍調來新式野炮,對準天津市區就是一陣狂轟亂炸!
傍晚時分,周慈站在周公館麵前,隻看到一座被炸了一半的院子,男人四下環顧,隻見四麵斷垣、四處殘壁……天際邊烽煙連連。
——這劫難來勢洶洶如此勢不可擋,而人力如此渺小,不堪一擊,不過旦夕之間,人命就如草介——死不足惜。
周慈躲在騎樓下撿過一條命,他也沒有什麼親人,李少聞?不提也罷!而十六就在自己身邊,這時男人一手拉過十六緊緊抓著,一手抓過小皮箱子,周慈伶伶俐俐、大步流星地跑了起來——往回跑!英租界!怡聲!
租界地算是中國裏的外國,不敢說百分百安全,但相對來說,比較安全、保險。
這對麵臨著戰亂而恐慌到失態的人們來說,毫無疑問,堪稱“天堂”一般的存在了,大批難民紛紛一窩蜂似地湧進租界內尋求庇護。幾天過去了,各大租界裏人滿為患,糧食蔬菜抖然間一哄而空。而人在租界裏,仍然能夠聽到遠處隱隱約約的轟轟炮聲,周慈雖然活了三十多歲,可真的是沒經過戰亂,這時就有些見神見鬼,坐在江公館的大客廳裏,明明坐立難安,卻又一言不發,因為男人心裏慌得厲害,怕一開口就泄了底。江怡聲體諒他無家可歸,這時就走到阿慈麵前,站住了,然後男人彎腰拍兩拍對方的肩膀,溫言輕聲:“你那個孽子……別擔心,阿慈,好人不長命——他壞著呢,肯定還活著。”
阿慈反手按住對方的手,恍惚輕聲答:“我不擔心。”
然後,他又看了怡聲一眼:“你活著,這就好。”
這很好,在此之前,周慈躲閃間一度嚇到哭,要死了,一個大男人當街流淚,太難看了,可是真的太害怕了——愛到怕,要是心愛的怡聲死了怎麼辦!
怡聲沒有死。江怡聲好好的、全須全羽地折回了英租界,他乘坐吉普車到半路,車身一震,人在裏麵猛然間就聽到了天際邊轟隆隆地響——不是響雷,是響炮!
江怡聲觸覺敏銳,瞬間出聲:“掉頭!回去!”
——開戰了!
——大沽口是第一戰場!
——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一座輪船開得走——轟,都給轟成渣了!
他是一團鎮定、穩若泰山,這幾年來自己雖然從沒有上過前線,自己是文人,不懂打戰,專門在後方周旋,但是膽量也練出來了——沒什麼,除死無大礙。
他在傍晚時分是心平氣和地回到英租界,然後在下車的一瞬間,江怡聲突然心悸了一下,周慈周慈周慈……
周慈在晚上十多點鍾氣喘兮兮、狼狽之至地抵達江公館,江怡聲一看到對方,忍不住上前抱他兩抱,搖了兩搖,口中不知道是感歎還是感激:“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該散當散,然而世事濁重時光清淺,亂世裏能不散的話,還是不散的好——因為未必就會有命留到他日相逢。
在八月中旬的時候,日軍攻破大沽口,天津半邊城市淪陷。
眼下這個形勢,根本是沒有日報可看——報館都被轟了,隻能靠聽說來分析眼前的形勢了。
周慈坐在大客廳,時不時探身望著窗外,心神不定:“聽說,現在租界外麵的情形很慘烈,市區已經被全部轟毀了,電話線路都通不了,人是一堆一堆地死呢……”
江怡聲對於目前形勢雖然心裏擔擾著,然而麵上卻隻作等閑,語聲輕輕地安撫阿慈:“是這樣。不過,我也聽說了,現在國共同盟,握手言和,聽說南京的楊少帥——嗯,現在該叫人家楊師長了,楊師長過幾天就會打到咱們這裏來了——是支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