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萍聚萍散(2 / 3)

周慈今天早上看到副官長進出過江公館,知道這是一個可靠的“聽說”了,他聞言輕輕笑了一聲:“好極了。”

江怡聲在窗前向外遠眺半天,也沉默了半天,然後輕聲說了一句:“守在大沽口的……一支儀仗隊,中看不中用……半邊淪陷……”

——半邊淪陷,很快,就會是全城淪陷了。

幾天後,周慈沒有見到楊師長,他見到了李少聞。

李少聞是在八月下旬離開天津——他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跟人家做官去。天津衛一位歸順日方的地方高官,一看天下大亂,便急不可待地要整裝前往關外赴任——早在先前,日本人就在關外建了個滿州國,改名新京,實在是漢奸們大有可為、大展拳腳的廣大舞台。

高官見有專列可以搭乘,給自己的名額空了可惜,這時就見十五爺跟在屁股後頭笑模笑樣的,真是討他眼緣,於是高官順手就捎帶了這位十五爺一程。

十五爺,李少聞,也是惦記著待在英租界的幹爹,並沒有不告而別、獨自一人遠走高飛的打算。

他跑到江公館,拉著幹爹就想走。

幹爹甩開幹兒子的手,還來不及歡喜阿聞還活著,周慈就遵從內心的欲望,男人抬腿就踹了人家重重一腳——這一腳真是太重了,砰,直接將人掃到院子裏,掃趴了。

周慈心軟,然而嘴硬得不得了,男人破口大罵:“孽子,你怎麼不去死!”

孽子在地上趴了三五分鍾,幾分鍾後李少聞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站直了,男人伸手一抹鼻子,抹了一手的血——他被幹爹踹得落地麵,把自己鼻子都給撞歪了!

——幹爹這是真踹了!

——他現在還生自己的氣!

李少聞滿臉鮮血,然而還笑得出來,在陽光照耀下露出的一口白牙明晃晃的,男人仰起頭,好聲好氣地說:“幹爹,讓你踹一腳,這是出完氣了喔,咱們走吧——我有門路!這就走!”

他說話間已經大步上前拖住幹爹的一隻手臂就要往外拉,口中焦焦躁躁地說:“走快點!外麵車子不等人!”

周慈就見他是個火燎火燎的架式,眼睛亮晶晶的,目光裏滿是希冀,仿佛所有的悲歡苦樂都裝在這一雙瞳孔了。周慈情不自禁地順著阿聞的力道往外走,口中大呼:“阿聞!這是走哪裏!”

“關外!我做官去!”

“滿州國?”

“嗯!”

“你投日了?”

“現在是日本人當道!”

此言一出,周慈怒從心中起,一個手肘屈起,重重撞了阿聞的肋下,這一撞直接把人撞得彎了腰——李少聞捂著胸肋,疼得熱淚盈眶。

周慈杵在大門口,鬥雞一般,把脖子抻成一條直線,男人吼道:“作孽——你這個有奶便是娘的混蛋!”

混蛋八歲就知道“有奶便是娘”這條真理,所以他自己這個半大小子才喊人家一個半大小子做爹——因為叫爹有好處!

——因為當日本人的走狗有好處!

“殺人放火金腰帶!”李少聞直起身子,挺著胸膛,男人臉上都是鼻血和淚水混著流下來,麵目猙獰,他聲嘶力竭地吼道,“我實在是——苦怕了!”

——他實在是苦怕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都不仁慈——自己當然仁慈不得!

——一仁慈,就是一個死!

誰說除死無大礙,他還沒有活夠,他從前所受的苦難還沒有從現在加倍地還回來——還沒有還夠!

——他一定要有“以後”!

——誰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做人有今生,未必有來世!

——來世未必就能再做父子夫妻!

李少聞吼完,靜了一靜,大概是在收拾情緒——“貴人語遲”這個做派,他裝太久了。

他收拾完情緒,然後鎮定的、一團和氣地輕輕問了一聲:“跟我走?”

——他說跟我走,沒有叫幹爹,也沒有叫阿慈,也沒有叫達令,因為該刹那間,麵前這個人是他生命中所有角色的統一結合體——他生命中所有。

他生命中所有,這個人,輕輕進行了回答:“不,不不不。不走。”

——他說不不不,是這樣堅決到絕決。

李少聞麵無表情地“好”了一聲,然後李少聞動身,同他擦肩而過,李少聞輕輕說:“我走了。”

李少聞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走,就是餘生都未再跟他重逢過。

該夜,周慈趴在被窩裏熱淚盈眶,難過得心都碎了:“早知道,當初……”

——“當初”什麼呢,沒什麼,人世間緣來緣去,如同浮萍,有聚就有散,聚散兩無常。

江怡聲坐在他背後,伸手拍兩拍老周的背脊梁,長夜幽靜,室內微光惆悵,空氣中仿佛都彌漫著末日的氣息,男人想了很久,江怡聲看著老周的後腦勺想了又想,到底隻是平平常常地勸了一句:“人各有誌。”

——人各有誌,各安天命。

幾天後,楊師長終於打到天津了,在滄陷區外大開放血宴。

一大早的,江怡聲就穿戴整齊,說是要找楊師長看看能不能搞到飛機票去香港——眼下這個局麵,隻有軍方有飛機了。

周慈也跟著穿戴整齊,保鏢一樣跟在怡聲身後亦步亦趨,步步不落,江怡聲在大門口站著不走了,他是又好笑又好氣地說了阿慈一聲:“你這是……”

周慈很嚴肅:“外麵很亂的,我要保護怡聲。”

怡聲知道這個阿慈倔起來自己要想勸的話,很費時間——他趕時間。

江怡聲隻得說:“我怕了你。”

有周慈跟著,自然十六也不肯留下,拉著大哥哥的衣角就一起鑽進了吉普車,一聲不吭地乖乖坐著。

一路上,江周二人是有問有答,堪稱相視而笑。

周慈問:“這個楊師長……就是你說的那個楊少帥?”

江怡聲答:“是,楊少帥的脾氣……”

他側側臉,凝神細想,然後下了結論:“陰陽怪氣。”

江怡聲相當平和:“陰陽怪氣、陰晴不定,也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幫忙。”

周慈想了想,說了一句自己知道的:“你是盟軍,他是友軍,國共一線,應當友愛、互幫互助。”

江怡聲笑了:“道理是這樣的。”

——情理就不知道了。

他心裏憂心忡忡,然而麵上仍然一派平和,天生為別人著想:“阿慈說得對,不必擔心。”

對話到這裏,周慈剛要回應,身體卻是向前一個趔趄,猛然撲到對麵坐著的怡聲那膝蓋上,原來是車子遽然止住,慣性使然。

汽車夫乃是那位雷厲風行的副官長,副官長這時一邊按著喇叭,一邊回頭進行了解釋:“前麵掛起了紅球。”

此言一出,眾人耳邊就響起遠遠近近的警報聲——空襲警報!

警報驟然間緊急起來,短聲連續不斷——近乎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