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是頭一次親身經曆這個陣仗——淪陷期間他是一直龜縮在英租界裏,一步也不出房門。
這時就有點惶惶四顧,周慈的目光最後落到了怡聲身上,然後,他的心就定了——怡聲很鎮定。
怡聲探窗一看天空,萬裏無雲,正是轟炸的好時機。
江怡聲看形勢很不好,這時副官長已經推開車門,跳下來就去拉後車門:“參謀長,咱們趕緊找個防空洞躲一躲。”
外邊警報大作,就見人們一片慌亂——人太多了,最近租界裏塞不了人,租界外麵就圍著黑壓壓的一群,這時一起騷動起來,簡直堪稱——聳動了!
在這大禍臨頭的大恐慌下,人潮洶湧之至,人們呐喊著一起朝最近的洞口紛紛擠去。江怡聲一行人見狀,饒是鎮定如怡聲,也不由得麵帶微驚。
江怡聲當機立斷,一把抓住阿慈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裏,被人流推搡著向前擠去。
周慈沒防備著這一情況,就見身旁四周簡直千軍萬馬,“萬馬奔騰”,他被怡聲攥著擠在人堆裏,這時就驚道:“十六呢,十六——我沒抓十六的手!”
——十六不見了!
——十六被人擠散了!
——十六跟他失散了!
人聲鼎沸,江怡聲沒有聽清楚,這時張口就“啊”了聲,然後就在他回頭的一瞬間,江怡聲膝蓋一彎,竟是要被旁人硬生生地搡下地!
——周慈魂飛魄散!
在這波動的人山人海裏,要是一個倒下——萬人踩踏也不過如此!是踩死的!
刹那間周慈想踢腿!
——踢不了!
——千軍萬馬!人山人海!
——他的腿一伸出來,就站不穩——就得倒下,這個時候是決不能倒下的,一倒下就是死!
周慈攥著怡聲的手,拚盡全力,在人體的夾縫中將怡聲拉了起來,拉到一半,可他身後這時一個波動,周慈被推倒了,就倒在怡聲的身上,砰砰砰,無數人的腳瞬間踩上他的背。
——他的身軀!
不能倒,絕對不能倒,一倒下,我死——怡聲死!
周慈一提丹田,恨不得像武林高手那樣,蓋世武功一出,世無可匹,然而他隻能雙手雙腳像壁虎一樣地撐在地麵上,撐在怡聲麵前——撐出怡聲的一片生機!
——用他的血肉身軀!
——縱然雙手被踩踏得鮮血淋漓!
——他搖搖欲墜!
他想笑,然而笑不出;他想說,然而說不出,他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刀刃上——一分力氣就是一線生天!
他說過的,我保護怡聲。
他終於用血肉保護了怡聲,至死不渝。
周慈沒有死。
這是一場偽空襲。
天空撒下的,不是炮彈,而是四散紛飛、白花花的傳單。
人們看到雪花一般撒落的紙傳單,歡呼著停了下來,有人擁抱,有人痛哭,有人跳腳……
人潮漸漸平息,然後黑壓壓的人潮四處散開,上一刻大難將臨未臨,驚魂未定、夢遊一般……此刻人們各自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副官長找到參謀長,就見參謀長睜著一雙眼睛直直看了過來:“人間地獄。”
然後,他輕聲的、虛弱地道了一聲:“救阿慈。”
江怡聲抱著失去知覺、渾身是傷的阿慈,跪在原地,感覺一瞬間落入阿鼻地獄,又一瞬間重見光明——其實萬人踩踏也不過是在數息之間,然後人們就在紛亂中抓住了頭頂的傳單,一下子就停著不擠了。
不擠了,可是阿慈卻在重重壓力中口鼻流血地閉上眼睛,倒下了,就倒在自己的麵前,江怡聲眼睜睜看著,頭腦一片空白,眼睛裏倒映著阿慈那一張額角青筋暴突、咬牙切齒的麵孔——太難看了,這個表情,這個在用力、在使勁的表情,真是太難看了,可是江怡聲想,自己怕是一輩子也會牢牢地把這個人、這個表情一起牢牢記住——一輩子!
半個小時後,江怡聲和副官長齊心合力地把周慈送到了英租界的教堂——這個時候,隻有教堂裏有醫生!
江怡聲不敢用力,因為不知道阿慈的內腑有沒有傷到——傷得嚴不嚴重,這時就命令副官長就地取材,做了一個簡易的擔架,兩個人齊心合力地把周慈送去急救了。
周慈被人踩踏著,肋骨斷了一根,似乎是傷到了內腑。
他總是時不時咳兩咳,唾沫裏帶一點血絲。江怡聲給他找來防感染的磺胺藥,周慈也吞著盡數吃了,然而總是不起大作用,總是要咳,咳聲輕輕——江怡聲卻像聽到世界上最令人難過的聲音一樣,扭過頭去,男人忍不住用單手掩住麵顏。
——形勢太壞了!現在市麵上連奎寧丸都少得要命,這一點點磺胺還是他自己仗著參謀長的身份用武力硬從倉庫裏搶來的——自己這個人,生平第一次做強盜!
江怡聲毫無感情地想,君子也好強盜也罷,總算阿慈是活了——畢竟是活著。
——隻要人活著,就還有得救。
周慈躺在擔架上,其實自從醒過來,他就有話要對怡聲說:“我現在是個累贅,怡聲,你明天要走,那就快走——不用管我。”
他說:“你不用管我。”
隨即,他似乎想象著怡聲丟下自己獨自離開的情景,那種孤獨和難過又緊緊塞滿了他和心靈。他不能動,肋骨疼,這時就絲絲吸氣地輕聲說:“抱抱我。”
江怡聲彎下腰,鬆鬆抱著他,不敢用力,這時就用麵頰貼對方的臉,嘴唇在對方腦門上親了一下:“我們一起走。”
江怡聲目光溫柔,神情溫和,語氣篤定:“一起。”
佛經上有句話,他覺得說的很好,人在愛欲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是的,獨生獨死,沒有人代替得了自己,然而,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阿慈想替自己“代”著。
這個人,刹那間江怡聲福至心靈,他愛我。
——他愛我,江怡聲想,吾愛,我的愛。
——我的愛,他愛我。
江怡聲等不了阿慈養好肋骨,這一次他速度奇快,直接找上楊師長。
楊師長好像是在放血宴上大有斬獲,“龍心大悅”,這時就讓身邊一位趙副官給了江先生兩張通行證,丘八派頭十足地揮揮手:“不必謝了!”
兩天後,如江怡聲所願,他和阿慈順利登機。這是一架非常破舊的MC運輸機,為了節省燃料,裏麵的座位已被拆除,江怡聲隻好席地而坐,小心地將阿慈擺成一個穩妥姿勢,男人把自己的雙腿給阿慈做枕頭,江怡聲在飛機的轟轟聲中,低頭在阿慈耳畔細細說:“到了香港就好,到了香港,就有藥,有醫生……”
周慈全身都很疼,特別是胸肋,這時就小聲的、吸氣說:“嗯……”
江怡聲微笑:“阿慈睡吧,睡醒了,一切都會好的……”
一九四三年秋,江怡聲帶著周慈乘坐運輸機,飛機平安抵達香港啟德機場,接機的人是杜仁希和愛咪,該刹那一家團圓、人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