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戰前時光(1 / 3)

也就是一晚上的功夫,頭頂的天就變了。

周慈感覺在江家的日子過得真是快——因為走得最快最急的,總是最美好的時光。

周慈坐在大客廳裏,麵前的長幾上攤著幾張天津日報。

江怡聲背著手在他跟前緩緩踱著步,偶爾搖兩搖頭,對牢報紙上的新聞,講兩句天下大勢:“自從前兩年日本人在太平洋那裏轟了美國,越發不可一世了……上海灘現在做主的老大,都是親日派,要是換做馬兄……”

江怡聲低聲自嘲一下:“馬老哥。”

周慈一隻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這時就用另一隻手拎起長幾上的報紙悉索抖兩抖,就見報紙的留白處都有老江的批語——江怡聲家學淵源,寫出的正是一筆好顏體,周慈沒看出來,但是在一旁看老江正襟危坐、腰背挺直,右手提著細毛筆,就覺得非常賞心悅目——怎麼看都看不夠呢!

周慈想了想,插了一句自己能問的:“老江,聽你口氣,敢情認識這位馬大佬呢!”

江怡聲平聲靜氣,很淡然地道了一聲:“原來我也是在上海待過的……好漢不提當年勇,當年事當年罷。”

他自己算得上是前朝遺少,說到當今時勢來,無論好壞,本該帶一點幸災樂禍的態度,可是江怡聲本性端方,態度很客觀,置身事外,天生帶一種超然氣度。

這是一段閑談時光。歲月不算靜好,現世並不安穩,然而這一幢洋房裏裝了兩個飽受世事、人心磨礪的男人,一個安於平靜,另一個甘於平靜,江周二人有時四顧無言,有時交談兩句,自自然然,毫無隔閡。江怡聲沒有公務在身,單是等著探子報消息,故而靜坐家中;而周慈行走不便,拘在一張輪椅裏,這時就一天到晚地對著老江——他心甘情願。因為老江真的好看——百看不厭,聲音也好聽。

江怡聲的聲音很好聽:“噯,看了報紙才知道,楊少帥來南京了……他,哎,一言難盡……”

江怡聲說著,仿佛真的一言難盡、意猶未盡,聲音斷斷續續的:“你是不知道,這個楊少帥,老周,前兩年我領了傅主席的話,去陝甘麵見楊少帥……楊少帥可真……”

男人仿佛是想起什麼又好笑又好氣的東西,江怡聲連連說了兩句“可真”,就是“真”不下去,最後江怡聲搖著頭看了老周一眼,付之一笑:“楊少帥,出人意料。”

周慈單是聽,笑而不語,因為覺得光是聽就很滿足了。

他很滿足,真好,又可以知道多一點老江的事了——往事也是好的。自己三十年來的人生一片蒼白、乏善可陳;自己是沒有故事的人,沒得講,所以光聽人家講就好了,老江很好——身上的傳奇味道很濃呢。

這個傳奇人物仿佛從天而降,就這樣極其突然地來到自己麵前,如同救星,符合自己心動的對象那一切標準,力量、見識、地位、文化、外貌、性情……但凡自己想要的、鍾意的,在伊身上都可以找到,無可挑剔、天造一般——是為自己而造一般,投契得不得了。看,就連彼此身體的高度都很契合,自己可以把頭擱在對方的肩膀上,而對方可以把下巴擱在自己的頭頂上——不必你彎腰、我踮腳;不必彼此遷就;不多不少,剛剛好。

真是好,周慈心裏不怕了,處處都好,如果自己要去愛一個人——男人,愛他剛剛好。自己被人愛怕了,那,從今往後,由我自己來愛人——隻愛你一個。

隻愛他一個,周慈笑了——心裏偷笑,男人覺得自己現在是活在了傳說裏麵,什麼“一見鍾情”、“傾蓋如故”、“相見恨晚”……都通通降臨在他身上,他想,這可真奇妙,人生的際遇真是沒得講呢!

沒得講,前一刻生活還帶著噩夢的色彩,從小養到大的好兒子忽然就翻身睡了自己這個老子,老子雖然驚駭,可是好像並沒有很傷心——事實上,自己是到現在都反應不過來;不能相信——相信不得;茫茫然然、遲遲鈍鈍,潛意識裏希望這是一場夢,屆時夢醒時分,阿聞還是“好兒子”。

——不必了,這一刻,現在,不必阿聞是好兒子了,周慈在午後明亮的日光中,長久凝視著眼前人,江怡聲,男人心中輕輕喚了一聲,怡聲。

周慈麵露比霞光還要絢爛的笑容,大了聲音說:“老江,抱我起來。”

江怡聲抱他起來,依老周的意思,將人放在了沙發裏,然後男人站直了身,微微帶了一點疑惑,江怡聲問:“老周,這要午飯了,你是要先午覺還是……?”

周慈四平八穩地躺在大沙發裏,麵不改色地進行了回答:“喔,那咱們就先開飯吧,你抱我起來。”

江怡聲好說話,這時又依言將人家抱起來,待要放到輪椅的時候,老周又出聲了:“老江,直接抱我上桌啦。”

江怡聲頓了頓,然後帶著一臉好笑,快步走向偏廳。

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個老周,很會得寸進尺嘛,斷一條腿而已——其實可以拄著拐杖,老周就是像老六,嬌氣,又惜命。

嬌氣又惜命的老周在飯桌上明明是饑腸轆轆,卻又食不下咽,男人憂心忡忡地抬頭張望了四周一下,麵帶憂慮,他憂慮道:“老江,這要是我那個孽子找上門來——”

周慈挑著一口白米飯,就是吃不下,定定看著老江。

江怡聲回了老周一眼,溫和、沉靜,一團和氣道:“沒有收到我要的消息之前,我會一直待在這裏,老周,你放心住著就是了。”

周慈安心了——他把心穩穩地安在肚子裏,“心安理得”。

他心安理得地跟老江睡了一張床鋪。

——這個局麵還是十六促成的。

其實客房早在這二周入住江公館的第二天,江怡聲就差遣幾個洗衣做飯的老媽子收拾了出來,房間收拾出來,單就十六一個人從大客廳的貴妃榻子上搬進了客房,十六垂著腦袋,弱弱地跟江先生提了意見:“大哥哥傷了腿,夜裏解手什麼的,我沒用——就是沒力氣抱。”

江怡聲骨子裏好潔,一想要在睡覺的地方安放一隻夜壺——不大好,這麼一想,男人就痛痛快快地點頭了:“老周不嫌我擠的話,我都可以。”

——兩個大男人睡在一起,很平常的——沒什麼。

——以前,仁希也常常跑到自己房間裏,抱著自己睡。

睡覺的時候,江怡聲就見老周抱著自己一條手臂——像抱娃娃一樣,揣在懷抱裏,周慈睡得理直氣壯。

江怡聲老覺得好笑,男人總覺得伊這個做派非常“杜仁希”,這可真有意思了,這個老周,有時候看著像老六,有時候看著像仁希,江怡聲心說,不怪自己格外縱著人家。

——他很少這樣縱容一個外人。

半個月後,周慈在江怡聲那裏,很快就不是一個外人了。

江怡聲這樣叫他:“阿慈,你腿上的夾板要再固定一下。”

阿慈點點頭:“怡聲說的是。”

周慈在飯桌上總是提起“我那個孽子”,江怡聲就寬慰他:“你安心住著。”

周慈聞言,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樣,格外氣壯:“嗯!”

一旁埋頭扒飯的十六,這個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看看大哥哥,他又看看江先生,十六算是看出來了——大哥哥這是在撒嬌。

江怡聲好像也知道人家這是在撒嬌,男人仿佛是想起什麼令人微笑的事情,口中細細道:“阿慈,我的一個兄弟,也曾經是你這個樣子呢……”

怡聲說曾經,仿佛已再也不可找尋,男人臉上的神情,無端端地令人覺得鼻子發酸。

周慈鼻子發酸,心裏也無端端地討厭起怡聲的這個兄弟來了。

真討厭,他心說,兄弟什麼滴最討厭啦……

兄弟什麼滴最討厭了,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周慈抱著怡聲的一隻手臂不放,聽到怡聲口中輕輕快快地道了句:“你呀——阿慈跟我的一個仁希兄弟,真是一個做派呢。”

周慈再一次冒起上麵那個想法,還在心裏追加了一句,叫仁希什麼滴都是壞蛋!

周慈時不時要提起“孽子”兩聲,結果這日下午,孽子真是來了。

當時,江怡聲正在大客廳端坐著,參謀長麵見幾個副官手下,不為公事,而是切身私事——探子們有杜仁希他們的消息下落了!

而十六照例是推著大哥哥在院子裏溜達,大哥哥一邊看花,一邊探身張望廳堂兩下,然後下了斷語:“人比花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