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戰前時光(2 / 3)

大哥哥有時很有文才,有時又很粗放,十六盯著大哥哥黑壓壓的一顆腦袋瓜子,心說大哥哥這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呢!

他是心平氣和,仿佛不知道“拈酸吃醋”這四個字是怎麼寫來著,十六是真平和,大哥哥喜歡的,自己當然一起喜歡——況且這位江先生,是真的討人喜歡。

他是十六,不比溫七哥哥,也不比少聞哥哥,他十六喜歡大哥哥——就是要大哥哥開心。

——人生難得“開心”二字,論起人心,這個東西可不像襪子,是可以滿足的。人心不能滿足——所以,能夠滿足一把,那就滿足一把吧!

這二位哥哥弟弟是你想你的,我念我的,自得其樂、其樂融融,然後,屋子裏猛然響起江怡聲那一把抖然拔高的聲線:“確定了——他們,人都是在香港?!”

——男人的語氣裏充滿了不敢置信,像是疑問,又像是感歎,又是驚又是喜的,全然失措、霍然起身。

周慈周十六人在外麵,刹那間聽得清清楚楚,這時就統一地行動起來,哥哥弟弟一起走進大客廳,然後一起抬頭,一起發問:“出事啦?”

江怡聲正是個手無足措、神魂顛倒的架式,他是對牢幾個副官手下雙手合什地一躬身,然後直起身,男人突然張開雙臂,一個大跨步,江怡聲上前擁抱了阿慈,語無倫次、感動之至:“還活著……我總是想他們在哪裏……英國人的地盤,想必安全得很……”

周慈一邊聽著,一邊哄孩子似地拍兩拍怡聲的後背,感覺怡聲這個樣子非常罕見、失態之至——這可真是奇了!

江怡聲是個穩人,生平最講和氣,永遠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周慈一直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雖然不修邊幅、風霜滿麵,可是語聲溫和、神情鎮定——極具大將風度。

江怡聲不複大將風度,仰頭哈哈笑得顛三倒四,然後又突然收聲,像是在忍住哭,神神叨叨的,男人斷斷續續地說了句:“一家團圓、人生無憾——死而無憾。”

這可嚇到了周慈,周慈扶住怡聲的腰,登時大聲了起來:“呸呸呸!”

江怡聲好聲好氣,抬手撫了一下阿慈的頭:“嚇到阿慈了。”

他笑微微的,麵上露出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氣:“你是不懂呢……”

——阿慈是不懂,他不知道,自己其實不是一個有誌青年,一點也不“兼濟天下”,自己這幾年活成一個“參謀長”,其實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四個字堪稱是這世間最無奈的話了。自己隻是想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怎麼就這樣難!

真是難過呢,家破人亡——這一刻他才踏踏實實地確定,親人們沒有亡故,都還在。

——親人還在,那,散了的家,總有一天會重新拾起來的。

他等著這一天,江怡聲想,現在可以向西安那邊請辭了;現在可以馬上去弄去香港的船票或者飛機票——飛機票是難弄了一些,不過不要緊,多花點時間,總會弄到的。他想,隻要到了香港,萬事皆好——想必日本人也不敢公然在英屬地猖狂!

江怡聲想著想著,就笑了,男人仿佛看到美好光明的未來——就在眼前,江怡聲看著阿慈說了一句:“我待不長了,這裏。”

周慈聽罷,心裏咯登一下,猛然傾身,男人是一把抓住怡聲的手撼兩撼,失聲道:“怡聲,你這是……?”

周慈抓著怡聲的手不放,還來不及心慌、也來不及意亂,他就聽到外麵響起騷動聲,有聽差大聲攔道:“哎你是什麼人,擅闖本府!”

他聽到有人高聲呼叫:“幹爹!”

——孽子找上門了!

在六月明媚的陽光中,院子裏,周慈和江怡聲見到了李少聞本人。

月餘未見,李少聞仍然極具碼頭上大流氓的風采,江怡聲立在一旁,就見來人披著一頭齊肩黑發、手指上金光閃閃,這時也不等主人出聲,自己就笑著說開了:“幹爹,這位是江先生吧?江先生,你好你好,久仰大名——久仰了!”

李少聞仿佛很久仰很久仰,久仰得咬牙切齒,操著一口溫軟腔調向幹爹發出問候:“幹爹,你過得好嗎?”

說了兩句,自己又感覺很不對勁,李少聞立刻轉換口氣,嚴厲了:“阿慈,你好大的膽子!”

阿慈一派無言,仿佛一句也沒有聽明白,於是李少聞終於恍然大悟,嘴裏又改了稱呼:“達令,人家好想你呢。”

而江怡聲袖手旁觀,就見人家劍眉星目、年輕高大,正是二十出頭的一位俊傑,俊傑仿佛想達令想得顛三倒四,一時神魂出竅,當下是笑微微地目不轉睛——單是盯著阿慈看個不停。

江怡聲很少好奇,現在真的很好奇了,男人是看看來人,又看看阿慈,然後,江怡聲拿捏不住語氣,像是驚訝又像是疑惑道:“這……他,是你幹兒子,阿慈?”

阿慈仿佛是深以為恥、無顏以對,很感歎地點了點頭:“是,是這個人……嘿,幹兒子!”

江怡聲也很感歎:“老周。”

他又抬眼盯了小周一眼,就見小周擔著一個“幹兒子”的虛名,其實從骨頭裏往外透著老子的派頭,此人形象出眾得能讓所有女士心動,真是乍一看一般體麵,仔細一看十分體麵,再湊近了細瞧呢,簡直是萬分體麵了——好皮相!

江怡聲鎮定的、一團和氣地說:“這位……嗯,小周,你這個架式是……?”

李少聞是個上門捉奸的架式,上門捉奸是怎麼樣呢,好像應該先踢門、然後賞奸夫兩個耳刮子,最後再“呸”了一聲,氣勢洶洶地道:“來人,給十五爺閹了他!”

李少聞已經踢門而入,然而等真正見到了“奸夫”,卻又硬不起來——因為對方身後站著幾位荷槍實彈的副官。

這可真是……真是一個硬茬!

李少聞即時轉換對策,抬起一隻手作出中斷的動作——止住幾個手下聽差上前,男人是笑微微地對牢幹爹懷起柔來:“幹爹,兒子接您回家好不好……啦?”

他一“啦”,周慈就哆嗦——惡心的。

周慈不苟言笑地將怡聲推了出去,盾牌似地擋在了麵前。

他從怡聲身後,試試探探地伸出半個腦袋,就見孽子目光如電,仿佛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全部鎖在一雙黑洞洞的瞳孔裏去了。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周慈難過得熱淚盈眶,做人家爸爸的總是記得八歲那年的阿聞,還沒長成具體的模樣,然而一雙眼睛凝望自己的時候,目光裏充滿了依賴、信任、感動……都是美好的。

周慈感覺自己對阿聞很容易心軟——一心軟就受罪,這可不行,他想,周慈把怡聲推了又推,堅決又清楚地表達了立場:“我就待在這裏。你走吧。”

李少聞感覺自己對幹爹已經仁至義盡——那就動手吧!

李少聞忍不住上前推開江先生,口中說道:“勞駕讓一讓,這是我們爺倆的家務事。”

他真想給幹爹一個耳光!

——在日複一日的找尋中,沒頭蒼蠅一樣,蠻蠻撞撞,男人先是氣急,接著是憤怒,最後卻又是擔心,怎麼找都不見人影——難道幹爹出事了?

他擔心到膽顫:這世間自己可隻有幹爹這麼一個親人!

他這樣擔心,日驚夜怕,一度在睡夢中告訴幹爹,你回來吧,我以後不斷你的腿了。

——可是幹爹居然躲在外人身後叫自己走!

李少聞在心裏給了幹爹一個耳光——他怎麼敢!真是傷透了自己的心!

心肝少了一竅,他想,幹爹怎麼就不懂呢——自己這是要跟他做夫妻!做長久夫妻——做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咱們爺倆就這樣過下去吧!

二十分鍾後,李少聞敗退在黑黝黝的槍口麵前,男人憂傷的目光穿過江先生的肩頭,落在了幹爹那張安靜而倔強的臉上。

李少聞長久凝望阿慈,望了兩望,然後輕聲細氣地點了點頭:“好極了。”

他瞟了一眼江先生:“參謀長,告辭了。”

他走到大門口,又頓了頓,李少聞轉身,麵對了幹爹,遠遠地進行了強調:“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