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虎口(3 / 3)

他的態度非常良好,有問有答,接受三浦次郎的一切詢問,然而答非所問,立場十分堅定,拒不承認“謀刺”的罪名——他是真的沒有動過手,也不供認疑凶陸海濤的下落——他是真的不知道。

三浦次郎願意相信對方是真誠的,但是他哥哥太郎的屍體也是真實的,三浦次郎站了起來,聽差們讓出筆直的一條道路,三浦大佐拎起一根鞭子,也是非常真心地抽了對方一頓。

這一根鞭子叫名是鞭子,其實更類似一把長短不一的牛皮條,既能把人抽得痛不欲生,又不至於把人傷到皮開肉綻、流血不止。

三浦大佐刷刷刷將人大抽一頓,末了,直接摘下兩隻白手套,甩到江怡聲的臉上,呸了一聲,唾沫星子直接濺了人家一臉,三浦大佐返身離去:“把人關起來,讓他再想清楚——沒有下一次!”

在審訊進行不到一個小時之後,江怡聲又被拷上手鏈,吃了一頓竹筍炒肉,遍體暗傷,江怡聲安安靜靜地回到了牢房。

說是讓他再想清楚,這一“讓”便是個把月,江怡聲現在整個人變得粉頭垢麵,衣服髒得不能穿,另外換了一套半新不舊的囚衣,身上的汙垢一搓下來,簡直可以下一鍋的泥丸了,江怡聲是畢生沒有忍耐過這樣的日子,感覺生不如死,整個人要崩潰一般,他抱著腦袋蹲在牆角,不發一語,“無聲勝有聲”。

牢房的一位華人巡捕因為受了江家的大筆賄賂,這時趨身近前,扔了一個消息給江怡聲,江怡聲聽了,怔怔出神,極其突然的,眼角滾落兩滴淚珠——真的是用“滾”的,眼淚掉得那麼急,一顆接一顆,掉得凶,江怡聲忍著哽咽,輕聲回了一句:“好好好……生了就好,女孩子也很好——名字就叫念殊,江念殊,勞煩這位兄台,您告訴她——告訴我家人,孩子名字就這樣定了,叫念殊。”

念殊是在幾天前的一個半夜裏出生的,愛咪日驚夜怕,胎氣不穩,孩子是個早產兒,才八個月多一點,幸虧當初營養好,有了底子,孩子弱歸弱——但是一口氣總是在的,活是肯定能活下去——至於活得好還是活得壞,這倒要往後說了。

江怡聲現在卻活得很不好——隻要沒斷胳膊少腿的,真的不能說壞,但是非常非常的不好。

八月初的一個白天,獄卒打開牢房鐵門,將江怡聲押了出來,並且重新給他戴了手銬。江怡聲在兩名獄卒的監視下穿過陰暗的走廊,再一次來到刑訊室,三浦大佐再一次審訊他。

這一次,江怡聲是被憲兵綁在了椅子上,有人捧著一部電話機走了進來。

江怡聲遲疑著,不敢肯定,這是電刑吧?他是聽過這個電刑的厲害,人要是被電“刑”過了——那,不殘也廢!

身體被牢牢地捆綁在椅子上,江怡聲並沒有掙紮,沒有喊叫,到了這個地步——形勢嚴峻,已經非常浪費口舌和力氣了,有一點力氣現在就省一點吧——畢竟呼吸也是要力氣的!

審訊者,三浦大佐,因為一直是抱著欣賞的目光看待對方,所以長久地不發命令,老大既然願意耗著,那底下的嘍囉聽差們更無二話,江怡聲也是毫無二話,三浦大佐沒有發問——似乎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但是,還是不肯甘心,總要問一句明白,三浦次郎笑微微地說:“江桑,請,說出行凶者的下落——你,從輕發落。”

江怡聲沉默而疲憊地凝望著對方,眨了兩眨眼睛,眼睛裏布滿血絲,他緩緩閉上雙目,搖了搖頭:“吾不知。”

不用人翻譯,三浦大佐光看對方臉色,已經知道了答案。三浦大佐這個時候,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處置江怡聲,殺了他——太可惜了,也不合適,畢竟他不是行凶者,簡單處死,可以說草率至極;可若是不殺他,放了,又非常不甘心——畢竟哥哥的一條性命折在那裏!把人留在牢裏,好像也隻是浪費糧食。

三浦大佐瞪著兩隻綠豆眼,心中生疑:對方好像真的對行凶者的下落一無所知。

三浦大佐站了起來,一抖披風,是搖頭擺尾地踱到江桑的跟前,背著手,居高臨下,他看著行刑人把電線纏繞在江桑的手腕上,三浦大佐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江桑的麵頰,道了一聲:“可惜。”

他努努嘴,示意行刑人取下電線,行刑人“哈依”著點頭應下,隨即解開束縛,拉起江怡聲,將他拷在牆壁上。

三浦大佐沒有像上次那樣,單單調調地抽了對方一頓,而是先劈頭蓋臉地抽了對方一頓大的,這回用的是真正的馬鞭了,一道一道的都是血痕,三浦大佐是抽大發了,江怡聲垂著一顆鴉黑頭顱,像條死魚一樣喘著粗氣——單是喘,這個時候,呼吸已經變得很費力了。

有獄卒提來一桶鹽水,是淋淋漓漓地灑了江怡聲一身,江怡聲抻直頸項,抽搐似地伸展兩下身子,三浦大佐湊近他,聞到他身上混著鹹味的血腥氣息,男人是陶醉一般深深吸了口氣,三浦大佐自語道:“你,江桑,要是電殘了——太可惜了!不過,一頓皮肉之苦是非常應該的。”

江怡聲不怕死,也不怕皮肉之苦,他就怕自己——殘了。所以這一頓鞭子,他是挨得死心塌地,“非常應該”。

三浦大佐走了之後,日本憲兵拽過膠皮水管,將江怡聲從頭到腳地胡亂衝刷一遍,衝出來的水都是紅的。江怡聲閉著眼睛,整個人似乎被抽走了脊梁骨,都軟了,他的一雙眼睛閉上,像是忽然失了靈魂一般,“行屍走肉”。

江怡聲被人拖狗一樣拖回了牢房,扔了進去,他趴在地麵上,麵朝牆壁,眼睛依舊閉著,良久,良久良久之後,江怡聲起身,輕輕吐了一口血。

——他疼得咬碎了牙齦!

晚上夜深的時候,那個被收買的華人巡捕悄悄扔了一些止血藥給江怡聲,江怡聲勉力支起身子,喘著粗氣給自己抹了藥,然後一頭栽倒,又昏又睡,迷迷登登地合眼了。

接下來是一段太平時光——在監獄裏,沒有被提著出去受刑,堪稱“太平無事”了!三浦大佐仿佛一時之間是忘了有江桑這麼一個人,江怡聲得以顛三倒四地養著一身傷,養到七七八八的時候,在一個夜高風黑的晚上,江怡聲在華人巡捕的幫助下,悄悄——逃獄了!

直到江怡聲不見的第三天第四天,才東窗事發,這個時候,那個華人巡捕也聞風潛逃了,三浦大佐帶人撲到江府,發現人去樓空,也是一座寂寞的空屋了。

三浦大佐也是寂寞地歎兩聲息,隨即派人四處張貼江桑的畫像,發出全國通輯。

一九三六年九月,秋,江怡聲乘風破浪,浪跡天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