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虎口(2 / 3)

報紙上麵說起滿洲國,說起淪陷,江怡聲都感覺很遙遠——激烈歸激烈,可未必就打得到北平!別人在說,他在聽,單是聽進了耳朵裏——心裏還是不放一回事兒!

“可是現在北平下麵的宛平都淪陷了——都是日占區!很快就會打到這裏來!怡聲,咱們現在得馬上動身——趁著還有票,還有汽油,咱們得走,得回上海英租界去——目前看來,還是上海安全!”大客廳裏,杜仁希張牙舞爪,搖著怡聲的肩膀不放,說得唾沫橫飛,激動異常。

愛咪坐在一旁——她不坐不行,她這個體力,站不了。愛咪捧著一個圓肚子,這時睜著一雙大眼睛,茫茫然的,一頭霧水,她喃喃道:“九爺,這可怎麼辦……我什麼都不知道呀……怎麼辦……”

九爺走過去,蹲下身,男人把臉湊到她的肚子上聽了兩聽,仿佛可以聽到孩子的心跳聲,江怡聲抬頭,注視著對方小鹿一般驚惶的眼睛,平靜的、溫和地說:“別怕,愛咪,你知道的,你不是一個人。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愛咪,你把心放一放,沒事的——退一步來說,既便日本皇軍攻占了北平這裏,也不在一時,這個事情急不了——急也沒用。你不用急。”

他說不用急,江怡聲口氣篤定,神情一直很鎮定,他轉過身去,安靜地注視著仁希,平和極了:“聽天由命吧——這個世道,眾生從來都是不平等的。我還是將就著待在這裏,北平,上海,還是天津——要說安全,哪裏稱得上安全?沒有世外桃源呀——現在這個時勢!仁希,你自己拿主意,要走,我馬上送你走!”

杜仁希赤手空拳,怡聲的這一番話,他是聽得目齜眶裂,然而深知自己現在隻有眼前這麼一個人可以說是親人家人,故而是死心塌地,倒是沒有獨自上路的打算,杜仁希走過去,攔腰抱住怡聲——這是一種尋求保護的姿態,他迎接對方的目光——又是那種長輩一般慈愛的、縱容的目光,杜仁希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定了結論:“我不走,我同你一起。”

時間在人們的憂心忡忡中,堪稱“一日三秋”,在江怡聲的望眼欲穿中,五月過去,日曆翻到了六月,太平無事,而在六月末的這一天,北平淪陷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三十日,日軍占領了北平政府,各大銀行、商鋪則以“軍管理”的名義,被日軍進行接收和清算。日軍在街上掛起“大東亞共榮”的橫幅,荷槍實彈的憲兵們駐守各大關口,身上沒有良民證的,一律被日兵就地槍決。政府的各大機關,都升起了一輪紅日的旗子。

在這年的七月,一個初夏的下午,一群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走進了江家公館,團團圍住了江府,杜仁希正在側耳敲著客廳裏的留聲機,這時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茫然看了過去。

愛咪這個時候正在臥室裏午覺。

江怡聲聽到聲響,從書房裏踱了出來。

“誰是……江怡聲?”一名日軍首領用拙腳的中文問道,此人中等身量,麵目一般,身上穿著日本大佐的將校呢軍裝,一旁的翻譯稱其“三浦大佐”,三浦大佐大名三浦次郎,他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叫做三浦太郎,是機關處的長官。這次三浦大佐是以“謀刺三浦太郎機關長”的名義上門拿人。

江怡聲不敢反抗,一旦反抗就是違逆——就地槍決都有可能!他低著頭,被對方拷住雙手,帶上了軍用吉普車,透過車窗玻璃,江怡聲看到仁希扒著門口的石獅子,一語不發、眼睜睜地看著他,也許是陽光太刺眼,江怡聲眼角流下淚水,無聲地坐著車子——走了。

他是走得水波不興、平平靜靜的,而被留下來的杜仁希、愛咪還有招財,以及駐守北平的得力幹將之一,江青雲,這一眾是個個急得團團轉,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裏,杜仁希如今沒有個總長爸爸做靠山——便是有,也估計是鞭長莫及、愛莫能助,杜仁希一直在發傻,抱著腦袋坐在走廊簷下,一動也不動。

還是江青雲這幾年見多識廣,走風走雨的,這時試試探探地拿了個主意:“有錢能使鬼推磨——諸位,我看得找個能說得上話的,走動走動?”

江家幾個主事的,一聽此言,覺得大有道理,各自找著門路,因為一時之間提不出那麼一大筆真金白銀,都是抱著地契和古董去的,得力幹將們各自在天津、廣州和上海經營了這麼好幾年,方方麵麵一直都是打點得妥妥貼貼,人脈甚廣,這時一起發動起來,準備“撈人”,也是本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意思——現在不是中國人說話的形勢了!

外麵,姓江的是“走動”得厲害,江怡聲在裏麵也是“熬”得厲害——日本人沒把他怎麼樣,單是關著。

江怡聲不是第一次蹲監獄了,他知道自己現在是氈板上一塊肉,任人宰割,青年也做好萬死的準備了,江怡聲把腦筋崩得緊緊的,外麵一有個響動,都能把他驚得跳起來——驚弓之鳥!他自從進了這間單人牢房的第一天起,就從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單是眯著,整個人憔悴得厲害——飯可以不吃,但是人不能不睡覺呀!

江怡聲不能不睡覺,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在他被對方晾了十天半個月後,江怡聲終於支持不住,頭挨著牆,抱著雙臂沉沉睡了去。

在他睡得最酣暢的時候,他被人用一桶冷水潑醒。

七月天裏,陰暗潮濕的牢房裏,江怡聲哆嗦著打了一個寒顫。

江怡聲隨著獄警,被人帶進了一間空空蕩蕩的小刑訊室。刑訊室內站著一位華人巡捕——類似於翻譯官之流,見江怡聲來了,立刻挺身大聲呼喝道:“暴徒!快向三浦大佐問好!”

三浦大佐就坐在空地中央的一張結實的大椅子裏,這時拿眼斜斜地睇眼旁人口中的“暴徒”,一看再看,發現這暴徒仍舊是當日的一身衣裳——不過白襯衫已然成了鹹菜幹,長身玉立,雖然雙手被拷,神采黯淡,眉目間也憔悴得厲害,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其人身上濃鬱的書卷氣——文秀,但不文弱,氣度非常好。

——這個人,身上似乎有種天生的清氣,似竹有節,非常罕見。

三浦大佐,三浦次郎自從來到中國這塊寶地,見多了卑躬屈膝的支那人——例如華人巡捕之流的,還真沒有見過像江怡聲這樣的人,此人便是連說聲“見過大佐”也是自自然然的,非常平和,三浦次郎幾乎是以欣賞的目光注視著麵前的這個人——欣賞到可惜了,三浦次郎可惜至極:“喲西,喲西!”

這個刑訊室裏並沒有像樣的殘酷刑具,無非是皮鞭木棍一類,牆上也嵌著幾枚鐵環,想必是要用來束縛犯人的手腳,江怡聲就被銬在牆壁下方的一枚鐵環上。

在入獄後的半個月,江怡聲接受了提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