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仁希叼著一根雪茄,站在花廊底下,男人掏出一個鍍金殼子的打火機,啪地點起火,幽幽抽起了煙。
這半盒雪茄乃是他收拾爸爸遺物的時候,從書房的抽屜裏翻出來,是抽一根少一根。杜仁希從鼻孔裏緩緩呼出兩團煙霧,這種味道讓他想起爸爸,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會在屁股後麵張羅著給他找女人相親了,再也沒有人會派什麼奉隊長雲隊長之流的來押他回家……再也沒有了,他自由了,孤家寡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諸如家裏的那些姨太太之流,早已在葬禮過後第一時間收拾好細軟,各奔東西;唯一的妹妹也已經嫁了人,自有人家來操心。杜仁希把法租界的杜公館閑置起來,杜家名下的幾幢房子也全租了出去,這輩子光靠租金也夠他好活了。
寓公,杜仁希本人,卻把這個當成兼職做,主業是吃白食——吃江怡聲的白食。杜仁希來到北平江府已經有一段時日了。他坐擁金山,可以遊手好閑,不必為祭五髒廟而四處奔波,自自然然地閑出了屁。因為無憂無慮,所以格外憂慮,杜仁希凝望著花園中正在晨練的怡聲,低頭吐出一圈煙氣,自從來到江家,這還是他第一次正經考慮起自己在人家府上的身份來了。他這個身份說不清,說是客人,又不像客人;說是主人,又不像主人。他是人家怡聲的什麼人呢,他好像是怡聲的兄弟,又好像是怡聲的朋友,好像是怡聲的孩子,又好像是怡聲的體己人……他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
杜仁希是心安理得、穩如泰山在怡聲家裏住下來,占有一席之地——不是枕席,可是他好像經常晚上跑過去抱著怡聲睡。真奇怪,怡聲從來不會在意這個——準確是說不計較,跟個大號頑童計較什麼嘛,怡聲的目光非常和藹,慈父一般。
慈父在打拳。小兒在抽煙。花廊外的夾石小道上,愛咪搭著老媽子的手,挺著大肚子——她現在是六七個月的身子了,愛咪小心翼翼地散著步。她現在整個人大了一號,臉圓得不行,類似旗袍之類的窄身款式都壓箱底去了,做的行頭都是寬鬆闊大的衣裳,料子非常柔軟舒服。
這是五月初的一天。距離那恐怖的三月末已經過去了,中間九爺病了足足一個月,到現在才算好起來,幸虧年輕,底子打得好——身體耗得起。這是一段好時光。
愛咪笑眯眯地低頭摸兩摸肚子,這是一段好時光——她生命中最安穩最知足最平靜的時光,她堅信。她是如此相信,堪稱“信仰”。九爺就是她的信仰。九爺平安歸來,她幾天幾夜一直睜著的眼睛,終於可以輕輕鬆鬆地閉上了。
愛咪輕輕鬆鬆的,自有老媽子或者小丫頭之流的,替她搬來椅子,端來點心和幹果茶水,圍著一大叢紅花綠草坐下來,正是一副賞花的架式。
日光疏淡,空氣中充滿了植物的清新氣息,江怡聲隨著天氣,換上一身單薄的白襯衫燈籠褲,這時收好拳,接過旁邊侍候的人遞過來的白毛巾,青年慢騰騰地擦著臉、脖頸和手,待要把白毛巾還回去的時候,江怡聲抬眼一看,“咦”了聲,道:“是你呀,仁希,真是光榮之至呢。”
他是笑微微的,杜仁希是流裏流氣地朝人家臉上噴了一團煙霧,笑嘻嘻道了聲:“不敢當,搭把手而已。”
江怡聲回道:“你是大爺,誰敢讓你搭把手呢。”
大爺很淡然:“你是二爺嘛,我願意。”
杜仁希摁熄煙,用腳一踩煙蒂頭,這才慢悠悠地抬頭看了二爺一眼,慢悠悠地說道:“我還願意給二爺獻唱呢!”
二爺很溫和:“洗耳恭聽。”
杜仁希毫不扭捏,利利落落一扯嗓子,仰天吼了起來:“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呀……”
他這日子給閑的,是鎮日裏抱著一台留聲機不放,光周旋姚莉的歌都不知聽了多少遍,歌詞都記個爛熟,這時信手拈來,別提有多得意。
杜仁希仿佛一夜之間跨入藝術世界,不肯出來,是個極具研究精神的歌唱家——研究歌手本人的倩影更專心。
一曲吼畢,杜仁希期待之至,凝視怡聲,眼巴巴的,江怡聲不肯叫他翹尾巴,實話實說:“這位仁兄呀,你這個……嗓子,實在一般般呢!”
“按我說呀,就是一般般的好聽來著!”愛咪在一旁笑得前俯後仰,一張嘴紅豔豔的,瓜子皮吐了滿地。
杜仁希滿不在乎地看了愛咪一眼,這才轉身平視著怡聲,神情淡然,語氣也很淡然:“人無完人,天妒英才嘛!”
這句話說的,愛咪嗑著瓜子是沒反應過來,江怡聲卻是聽出該仁兄的自憐之意,忍不住撲赤一聲,笑了起來,他一直覺得對方是條感情受創的柔弱漢子,又遭逢至親遇難,這個非常時期,有點消遣排解一下心思——非常應該,以至於杜仁希這些日子以來,抽風得厲害,他都是付之一笑,眼下當然也是一笑了之,江怡聲笑吟吟道:“這位英才,勞駕讓個路……咱們吃飯去!”
飯桌上,怡聲在吃飯,杜仁希在看報,男人把報紙抖得悉悉索索的,這時一撐額際,杜仁希很認真地說:“怡聲,我們回上海吧,租界比較安全,日本人不敢公然舉兵進入英租界。”
怡聲答道:“租界比較安全——可是也安全得有限,現在這個時勢,誰都不知道有沒有明天呢!”
江怡聲說著,也沒了吃飯的心思,將挑了兩口的白米飯推到一旁,也不讓小丫頭收拾:“晾著,九爺我待會再吃——現在的市麵上都沒有大米白麵吃了!”
他一把接過仁希遞過來的報紙,青年一目十行,看下去就是一段段日軍近日在湖南戰場上的累累“功績”,江怡聲把眉頭攢成“川”字,沉聲道:“從上個月開始,這各地的戰事就越發激烈了……全境淪陷?可能嗎?可能吧!”
江怡聲不關心國家大事——關心不來,他力氣有限,白費力氣?算了!這時青年輕輕摩挲兩下報紙,室內很安靜,光影疏淡,既使聲音很低也聽得很清楚:“這北平……也未必打過來,未必咱們中國就會落敗,也許會演變為一場持久戰也不一定呢!仁希,愛咪的身子不行,我……還是待在北平——且看看吧!”
杜仁希皺著眉頭,輕聲重複道:“那,且看看吧!”
——這個時候,他個人的悲傷苦樂,安在國家大局上,簡直不值一提——不屑一提,死的人太多了,似乎死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山呼一樣的悲傷,海嘯一樣的傷痛,又有什麼呢,死個人而已罷。
這一“看”,便是到了五月中旬,極其突然的,日本軍隊公然向宛平縣城開了炮,兩國恐怕是要開戰了!
——不不不,怎麼能是極其突然呢,這都是有預兆的,早在各地各處都在開戰,不是恐怕,是已經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