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三,恰逢人間上巳,靈犀湖上畫舫逐水前行,行至零陵鎮不遠,徐而有人聲漸起,市井往來。
卿書撐著身子坐起,抬頭是天色一清的微陽,招魂燒喉的眉眼,還有多情的神仙客。
空氣中隱有緩緩綻開的酒香,似一場千年大夢初醒,熏醉了此時此處此種重逢。
“你說,殺人償命,他現在會在哪裏?”他聲調平和,誅心染血的四個字說來雲淡風輕。
易珩神色微凝,半晌失笑道:“本座衣不解帶照顧你一月有餘,不思茶飯無心安寢,你倒好,心心念念皆是旁人,到底置本座於何地?”他眉眼含情,一番話真真假假,教人無從分辨。
“哦?那清君意欲何為?”有人不假迂回相問。
“以身相報如何?”有人毫無遮掩作答。
時間倏而停滯,軟語清唱都作了定格停頓。
舫船甲板之上,有人前一刻從湖水之中掙紮而出,下一刻又撲通一聲砸在船板上。藍衣少年捂著腦門痛心疾首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易珩側首嗤笑,起身取一件月白長袍,披於卿書身上:“醒的恰是時候,今天上巳節,戌時有花燈會,要不要陪我去走上一遭?”
卿書疑惑看去:“……”
易珩眉眼戲謔,徑直取了歌女手中酒壺仰頭飲盡,複行禮作揖道:“勞煩卿書仙君陪在下走上一遭,權當是給在下的報答,如何?”
……
他說的以身相報,原是此種含義。
卿書沉吟片刻,諸般想法終是偃旗息鼓:“隨你。”四目相對,他蒼白的臉色稍霽,薄唇微啟:“在下身無長物,惟以身報答而已,神君且帶路吧。”
零陵鎮承襲楚地風俗,逢春節、元宵、上巳、中秋皆有盛大燈會,其中上巳又有楚地女兒節之名,平日謹循周禮的閨閣女子亦可於當日結伴出門,賞燈遊樂。上至王公諸侯,下至庶民百姓,均盛裝而出,張燈、賞燈、鬧燈、猜燈謎、提燈遊玩,不一而足。其時,街市之上彩燈高懸,人潮湧動,好不熱鬧。
紅狐尾生趴在易珩肩上在前,卿書獨自在後,二人一狐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地穿梭於燈市之中。易珩的相貌自是十分惹眼,打從進入燈市後,陸陸續續吸引了為數不少或羞怯或大方的目光。有那容色姣好的年輕女郎提了花燈大著膽子上前,往易珩手中塞了一方手帕,遠遠退開覷著眼睛瞧。
易珩瞟了一眼絲帕上的蘭草繡紋,將絲帕舉到鼻尖輕嗅,旋即倜儻一笑,徐徐念道:“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他念得散漫且隨意,那年輕女郎當即低下頭,羞得像胭脂誤塗了臉頰,攜了身旁同伴匆匆離開。
尾生趴在易珩肩上,回頭看了一眼因遊人阻隔被遙遙甩在身後的卿書,月白長衣,低眉垂瞼,被人簇擁著往前徐徐地走,忍不住又是一陣長籲短歎:“一千年了,尊上您還是這麼沒皮沒臉,完了完了,那呆子怎麼會是您的對手?”
易珩挑眉道:“怎麼,是糖葫蘆不好吃還是糖糕不夠甜?還想回冥界走一遭?”
尾生瞪著一雙曜黑眼珠無辜回道:“尊上,您又威脅我……您沒事兒威脅那呆子去啊,他一直這麼神思不屬心事重重,我們也隻能跟著走一陣停一陣,走了這麼半天還在這附近,您看,這條長街前麵,就是那兒,就那兒可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