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SHALLWAY 碎時器(3 / 3)

我們參觀一座馬場。

馬場的主人熱烈地接待我們。他六十幾歲了,但身子健碩,眼神清亮,看起來充滿魅力。落落一邊開玩笑地說要嫁給他,一邊卻又不好意思和他合影。

我們坐在大貨車的後掛廂上,他騎在馬背上。他熱情地騎馬走在我們車廂旁邊,為我們介紹他養了多少頭牛,哪一頭拿過鬥牛冠軍,哪幾頭是他爸爸從另外的城市買回來的。

我們離開的時候,他騎著馬遠遠地跟在我們身後,我們的車子已經開走了,他還站在農場的門口張望著。

我問導遊,平時去他的農場參觀的遊客多嗎。

導遊說,沒什麼人。平時都是他和他的工人在農場工作。

我回過頭,他還站在那裏,騎著高頭大馬,戴著帥氣的牛仔帽,看著我們。

時間像是停在了他的身上,輕輕地包裹起來。

我們住的酒店離城區有一點距離。

一大清早,我們起床,朝城裏進發。我們去參觀一座精致而古老的小劇院,也參觀他們的市政廳,還有他們的噴泉廣場。

酒店的邊上有一道溪澗,看起來像是護城河一樣圍繞著我們的精品酒店。我站在橋上,看著腳下薄薄的河水,河水太薄,以至於河底的鵝卵石像是在上下跳動著。

走下橋的時候,兩個中年男子在那裏喝咖啡,早上八點半的太陽照在他們纖長而又金燦燦的睫毛上。

我們回到酒店已經是中午了,那兩個男人還在。他們的目光焦慮而又堅定地投射在大街上,仿佛把每一個路過的行人每一輛開過的車子,都刷上他們濃鬱的凝視。我們回來了,他們還在。手邊的咖啡還在。

我們離開了,下一撥旅人又來到這個小鎮,他們也還在。

時間停在每一個罅隙,用碎片填滿邊邊角角,仿佛河水擁抱著鵝卵石間的罅隙。

【那輛巨大的卡車,發著生澀的轟鳴聲,開進了我們的歲月。那時的我們已經很老很老,就像掛在月梢上的那個鳥巢,我們空無一切,卻又盛滿了鄉愁。】

我們每一天都在喝酒。

白色的,橙色的,玫瑰色的,紅色的,黏稠得像血液的……各種各樣的葡萄酒每一天都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

整個法國之旅有點醉醺醺的,卻又恰到好處,每一天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熱情和亢奮。

我喜歡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最好是喝醉。

恒殊認識得比較晚,而除了恒殊之外的落落,笛安,安東尼,都是老朋友。大家的話題往往聊著聊著就是一個“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嗎?”的開頭。

陽光在頭頂把每一個人都烘焙出酒精的芬芳來。

回憶從每一個人的眼睛裏往外跑。有些沒有跑出來,就停留在皮膚下麵,擠成一堆皺紋。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去日本嗎,我們在神奈川,在富士山,在大阪……”我搖頭晃腦地問笛安。

“當然記得。”她一邊回答我,一邊撕著手裏的麵包。

我眯起眼睛,七彩光斑裏,她和落落看起來都像是四五年前我認識的少女。而今的她們都帶著成熟的風韻和美,但我卻總是想起她們少女的模樣。

記憶裏的落落,還是匆忙地推開徐家彙街邊一家便宜的泡沫紅茶店的玻璃門,一邊落座,一邊緊張而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抱歉,睡過頭了。然後我倆各自點了珍珠奶茶,隻點了一杯,然後就開心地聊了起來。我穿著傻裏傻氣的衣服,她留著亂糟糟的頭發,額頭一顆青春痘在熒光燈管下蠻明顯的。

而笛安呢?

我在巴黎蒙田街上,我坐在路邊百無聊賴,遠遠地,就聽見她脆生生地喊我的名字。哦不,她喊的是小四。那個時候的她,和人說話之前總要很微妙地笑一下,那個笑容裏帶著不好意思的尷尬,又帶著想要和你親近的期盼。那個時候的她穿著平底的軟皮鞋,穿著呢絨大衣,在三月寒冷的巴黎,帶我去她生活的街區看真正的巴黎。“你住的酒店所在的蒙田大道,都是有錢人去的地方,老百姓們不這麼過日子。真的。”她看著我,笑著,皺起鼻梁。“不過既然都來了,我就買個包吧。你想逛街嗎?”她對我說。我點點頭,兩個人開開心心地買起東西來。那個時候的她,還沒有出版《西決》,還生活在巴黎,還不知道全中國很多人已經喜歡她的文章喜歡極了。

“你那個時候有想過自己之後會變成現在的生活嗎?”我問笛安。

“怎麼可能。”她喝醉了,笑著搖頭,“不過,現在的生活是指什麼啊?”她又露出那種不太好意思的笑容,美極了。

她的杯子裏,晃動著幾十塊明晃晃的光斑。

我都能聽見時間發出的玻璃珠般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