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SHALLWAY 碎時器(2 / 3)

而現在的我,已經工作,很少再有少年時叛逆的心性和敏感的傷春悲秋。每一個白天都意味著戰爭,每一個夜晚都意味著警醒。時間的碎片仿佛揣在兜裏的圖釘,在你冷不丁下意識恐懼或者畏縮的時候把手抄回口袋時,狠狠地刺你一下。似乎總有人在你的耳邊小聲倒數著嘀嗒嘀嗒,他的聲音冷漠卻又熱烈,仿佛在殘忍而又興奮地期待著什麼。

每一個白天都是刷進鬢角的一抹白漆。

每一個夜晚都是灌進心口的一股冷墨。

而這邊無窮無盡的光,仿佛浩浩蕩蕩的庇佑和憐憫,把人們的恐懼和不安都籠罩在一隻溫柔的手掌心下麵。它撫摸著人們的頭頂,帶來寬慰,帶來安逸,但也帶來混沌和麻木。走著走著,我就又想停下來睡覺。人們活在盛世太平的白色虛影下麵,似乎希臘的破產危機,歐洲的經濟衰敗都離他們很遠。這裏依然停留在時間的一個針腳裏,人們的歲月被縫在了世紀洪流的背景幕布上。

風吹來,又過去。簾幕一動不動。

【你是說那些魂靈嗎?我看不見它們。我並不害怕它們。它們是庇佑我的。】

在參觀一個修道院的時候,我遠遠地落在了隊伍的後麵。恒殊和安東尼走在最前麵,他們很有興趣地在聽我們隨行的人員介紹這個修道院的曆史,介紹之前在這裏生活的修士們如何釀造甜美的葡萄酒,他們如何布道,如何生活,如何在歲月裏變成不滅的魂。

我走在最後,時不時停下來駐足。

幾百年的石料在風雨的侵蝕之下,看起來充滿了歲月的高貴,那是時間化成的金箔,一層又一層塗抹後的凝重。每一塊石料都散發著雨水的氣息,太陽漸漸從樹冠的邊緣隱去,空氣裏透出一股濕漉漉的冷。這在日照充沛的法國南部來說,非常難得。

他們已經推開鐵門走到庭院去了,而我還停留在室內挑高穹頂的教堂。

在之前的幾個地方,我們已經參觀了各種各樣的教堂了,甚至有參觀了歐洲最高的教堂——然而這個修道院裏的這個已經廢棄不再使用的教堂,依然讓我神迷。不用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曾經生活在這裏的人們,這裏的修士,這裏的信徒,他們的歲月密密麻麻地堆砌在這裏。

你甚至能聽見風裏細碎的低語。

落落從前麵倒回來找我,她說大家都在等我,不要掉隊了。“真想住在這裏。你看,把這裏改造成客廳,把那裏弄成臥室。然後這裏再弄一個壁爐。”我對落落說。

“你不害怕嗎?”

“怎麼會害怕,為什麼要害怕?”我問落落。

“……有鬼之類的?”

“就算有,他們也肯定不會害我的呀。他們肯定都是庇佑我的。”我認真地說。

“你哪兒來的自信啊!”落落丟下我跑了。

每一個曾經人聲鼎沸的地方,都會有人去樓空的一天。每一個曾經茶香四溢的屋簷,遲早都會變成雀鳥築巢的居所。每一個接踵摩肩的時代,都會變成人們追憶裏的緬懷。每一首膾炙人口的歌曲,都會在多年後的某個時刻,成為撩動人們的不朽樂章。人們紀念著每一個逝去的黃金年代,每一個黃金年代留下來的最後的挽歌。

庭院很深,住了七個人。

我趕上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在教堂的後庭院駐足。我正好來得及聽導遊介紹這個庭院一到初夏時就會陸續盛開的滿地玫瑰。他說修士們愛玫瑰,愛月季,愛薔薇。人們熱愛這些嬌嫩而又帶刺的花朵,仿佛人們熱愛每一個嫵媚而又乖戾的少女。我想象著幾百年前的修士們穿著厚厚的袍子,拿著銅製的水壺在庭院裏澆花。陽光穿透他們藍色的眸子,像在刻寫著膠片上的光影,留給今時今日到訪的我們。

而這個玫瑰花園的旁邊,是一個已經廢棄的噴泉。無數枯萎的藤蔓爬滿了噴泉上的天使。

風吹過的時候,一地枯萎的落葉發出沙漠的聲音來。

【他們就那樣坐在街邊,看著人們走過又繞回,他們的眼睛在太陽下鎖起來,看起來像是憤怒,又像是欲望。】

每一朵花都在朝著明亮的光斑開放著,它們伸展著每一片嬌嫩的花瓣,朝更加熱烈的光線裏盛開,越來越亮,越來越薄,最終消失在發亮的空氣裏。每一塊石板都散發著花的氣味。

每一個城市的人們都帶著濃烈的笑容,他們在樹蔭下喝著香檳,在噴泉邊喝著咖啡,在教堂的台階上喝蘇打水。漂亮的姑娘們穿著更加漂亮的裙子,她們在太陽下花朵般盛放著,仿佛明天就會消失在世界的盡頭不再回來。人們坐在幾百年前的雕塑下麵,聊著幾天前的事情,時間在每一個人的麵前柔軟地蜷縮著,仿佛太陽下的一條小狗。

人們的歲月和時間,都打著褶子,在慢速的空氣裏流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