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從曼德拉到金正恩
曼德拉和金正恩,這是兩位我至今沒有采訪過的政治家。曼德拉於2013年12月5日與世長辭了。而金正恩雖然還很年輕,但估計我能夠采訪他的機會,隻有百分之0.001(2010年朝鮮中央通訊社針對韓國膽敢侵犯其領土發出威脅時的用語)。
曼德拉是我一直渴望能夠采訪一次的政治家。1994年,南非結束種族隔離製度,曼德拉當選新南非首任黑人總統。當年5月,南非舉行了盛大的總統就職儀式,我們結合這一重大新聞,在剛剛開播的《焦點訪談》欄目中製作了一期節目——《喪鍾為誰敲響》。那期節目讓中國人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了南非這個國家,也了解了曼德拉這個名字。
節目中有幾個細節處理,是我和同事們精心設計並且為之得意洋洋的。節目開始,我坐在《焦點訪談》演播室裏麵,對鏡頭洋洋灑灑說了一番擲地有聲的“串詞”,大意就是:說到南非,恐怕很多中國人多少有點陌生,其實南非是一個美麗富饒的國家,我們不說它的金礦,也不說它的美麗,我們先通過一段畫麵看一看真實的南非。
說完這話,我一轉身麵向身後的大屏幕望去,這時候鏡頭緩緩推向大屏幕並疊入一段南非大使館為我們提供的介紹南非的宣傳片。那是一段類似於MTV的電視片,片子拍得美輪美奐,也極為震撼。
當片子播完後,鏡頭回到演播室,我從望著大屏幕的姿態轉回身來,麵對鏡頭繼續說道: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國家,在過去的幾百年裏,卻實行了一種人類最黑暗的種族隔離製度,在這種製度下,黑人不能和白人上一所學校,同乘一輛公共汽車,甚至不能上同一個廁所。終於,這種情況改變了。種族隔離製度結束了,就在上個月,南非舉行了有史以來第一次不分種族的全麵大選,並選出了一位黑人總統,他就是——納爾遜·曼德拉。
“今天,我們彙聚於此,對於新生的自由賦予光輝和希望……這片美麗的土地永遠、永遠、永遠再不會經曆人對人的壓迫,以及遭全世界唾棄的屈辱。對於如此光輝的成就,太陽永遠不會停止照耀。”畫麵出現曼德拉的身影和他那悠揚的聲音。
那是一期成功的《焦點訪談》,它為我贏得了當年的中國新聞獎。也大抵是因為這個原因,使我對曼德拉充滿了好奇。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他的意誌與堅韌來自於何處?在他眼裏,怎樣的世界才算完美?而他又是如何看待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的?這些問題都是我想當麵向他討教的。
1999年,曼德拉來中國訪問,而遺憾的是,我錯過了離采訪他最近的一次機會。訪華後,曼德拉結束了任期,沒有尋求連任,隻當了一屆總統。這讓我對他更加另眼看待。雖然那時候曼德拉已是七十多歲的高齡了,但如果他想連任,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況且,一個人奮鬥了一輩子,還為此坐了近30年的牢,好不容易看到他鬥爭的一切成為現實,而他在南非國內外的聲譽又如日中天,萬民愛戴,他卻選擇了停止。這是怎樣一種心胸和境界?權力到底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難道他是個“神”?!
曼德拉去世後,世界各地都在悼念他。在北京的南非大使館外,人們也擺上了鮮花蠟燭緬懷他。在微信上看到我的一位同事發了照片,我略帶詫異地問他:“親自去悼念了?”他回複道:“家離得近,帶兒子去看看,對他是個教育。兒子到了需要獨立思考的年紀,我們帶他去看那些擺放在使館前麵的花束,就是想讓他去思考,一個萬裏之外的異國老人,為什麼能夠贏得超國界、膚色、種族的尊敬與愛戴。讓他知道,在未來的日子裏,應當如何麵對可能遭遇的不公、紛爭、歧見與隔離。”
同事的話,回答了這些年我一直試圖探尋的關於曼德拉的答案。人們崇敬曼德拉,是因為他代表了人性的一種輝煌,他身上有一種讓人勵誌的精神——堅韌、忍耐、寬容。這種精神,恰恰是生活在任何一個時代的人最缺乏也最渴望擁有的。作為政治家,曼德拉其實是一個特例。
嚴格來講,作為一國總統,曼德拉的功績乏善可陳。在他治下的南非並沒有像人們期待的那樣迅速崛起,民族團結,欣欣向榮,卻相反出現了很多問題,甚至出現了黑人反過來欺壓白人的新的種族歧視現象。有專家點評,曼德拉作為政治家的輝煌,在1994年他宣誓就職新南非總統之後就畫上了句號。但這並不影響曼德拉的偉大。
曼德拉代表的,是由甘地所倡導的非暴力不合作精神。這種精神是對權威的蔑視,對公正、平等、民主與自由的追求。而這種精神的具體實施手段——寬容、理性與博愛則是一種超越了報複、仇恨的崇高境界。它不但考驗著一個人以及一種政治運動的品質、決心,還有他們的信仰與智慧。
不同的時代,會催生出帶有那個時代色彩的政治家和領袖人物。曼德拉其實是屬於上一個時代的。當然,那個時代更多的並不是非暴力,那是一個自由、民主、權利並不普遍的時代,而要獲取這些,更多的時候需要付出血的代價。那個時代的政治人物,還包括毛澤東、馬丁·路德·金、卡斯特羅、阿拉法特、基辛格,甚至還可以包括在年齡比他們小許多的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
那是一個如火如荼、血雨腥風的時代。那是一個通過鬥爭,爭取獨立、公平和自由的,火紅的、略帶浪漫主義的年代。那是一個亂世出英豪的年代。這些英豪們用他們個人的奮鬥和強烈的個性,也曾主導過曆史的進程,主宰過國家的走向和人民的苦與樂。他們中的有些人會被曆史記住,也有一些會被遺忘。
當我在北京釣魚台國賓館,和卡斯特羅共唱《美麗的哈瓦那》時;當我坐在查韋斯對麵,聽他朗誦他寫給子女、類似遺言的詩歌時;當我在加沙,看著阿拉法特用顫抖的手指,比畫著他對建立自己國家的堅定信念時;當我看著坐在對麵的基辛格,時而縱論他對中美關係的高見,時而又會忽然在采訪中睡著時……我知道,我是在麵對一個時代,一個已經漸漸遠去的時代。
相比之下,當下國際舞台上的政治家們已經舊貌換新顏,是全新的一代人了。他們年輕,他們時尚,他們由於時代的變革擁有新的理念,有時候他們還會顯得很可愛。但本質上,他們和他們的前輩一樣,是可怕的,因為,他們代表的是他們那個圈子的利益,他們玩的是政治,是決定人的命運的遊戲。所以,盡管他們嘴上也常喊著多極化、地球村、普世價值,時常跑跑步、騎騎自行車,身體力行倡導低碳生活,來到中國更是嘴上抹蜜、引經據典,背上兩句孔子的話,再把中國和中國人民狠狠地誇上一番,但骨子裏,他們是地地道道的政治家,一到關鍵時刻就會原形畢露。
我們中國人特別愛和別人套近乎,總喜歡把某個外國人冠之以“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哪個外國領導人會說兩句中文,就會認為那人肯定是“親華、知華”派的,要是有個跟我們長得一樣的華裔,那就更了不得了,那感覺就好像人家是咱們潛伏到別人國家的“餘則成”。
事實上呢?我們的“老朋友們”除了來中國次數比較多,時常說兩句中國人愛聽的好話,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人家還不是該罵你就罵你,該投你的反對票照投?指不定暗地裏還會為自己國家的決策者們就如何圍堵中國出謀劃策呢。
這些年,來中國的外國領導人像是中了邪一樣,都會臨時抱佛腳學兩句中國的古語,來到中國給中國的公眾(往往是大學生們)顯擺一番,我們的媒體也像被人家點了穴一樣大肆報道。而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會傳來他(或者她)見了達賴、給台灣賣武器、支持“西藏獨立”,或者宣布對中國的某個產品實施製裁這樣的消息。至於說那些個華裔們,還能說什麼呢?人家自己就有個形象的形容——“黃香蕉”,意思是說,雖然看上去和我們一樣是黃皮膚黑眼睛,但裏麵的心是白的。
小布什當政期間,有一位華裔女性有史以來第一次進入了美國政府內閣,當了美國的勞工部長,她的中文名字叫趙小蘭。幾年前我專訪她時就鬧得不太愉快。
采訪地點安排在北京一家五星級酒店內進行,我們的攝製組早早來到現場,開始布置采訪場景,架設燈光和攝像機的機位。我的《高端訪問》攝製組是一支非常專業的團隊,每次采訪我們都會提前一兩個小時到現場,精心設計場麵,安排景別,布設燈光。為了追求高品質的畫麵效果,我們還花大價錢專門購置了一套德國的燈光設備,大大小小加起來有六七盞專業的燈。為了讓被采訪者滿意,我們每次還會專門帶一個小監視器,讓對方負責的人親自檢查攝像效果。
那一次,在趙小蘭出現之前,她的助手也專門跑過來,仔細審核了我們的鏡頭效果,認為很好。我們也特別跟她的助理強調,按照我們每次人物專訪的慣例,當趙小蘭出現的時候,我們會拍攝一組她走進來,我上前迎接她,請她落座的鏡頭,她的助手當時明確表示沒有問題。然而,一切在趙小蘭入場後就變了。
當她看見攝像機在拍攝她走進來的鏡頭時,臉色驟變,停下來大聲嗬斥道:No Picture(不許拍)!然後轉身就往回走。我們莫名其妙,之前不是說好的嗎?在經過了一番交涉和解釋後,趙小蘭終於回來了。
坐下來後,我堆著滿臉笑向她解釋,剛才拍攝是事先征得她助理的同意的。趙小蘭一臉的不高興,未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然後她開始前後左右打量起來,很快便又一次爆發了。她用英文對她助手和我抱怨說,拍攝的鏡頭不好看,燈光刺眼,不夠柔和。
在她喋喋不休了近五分鍾後,我衝她的助手無奈地攤開雙手:你們之前是看過的,現在怎麼辦?要不你們說怎麼拍?現場的氣氛異常凝重、緊張。最後,為了保證采訪進行下去,我們隻能按照趙小蘭的意思,重新調整機位和燈光。雖然當時我就知道,趙小蘭曾經在一家華語電視台客串過主持人,對電視應該不算是外行,但老實說,從專業角度來講,她那樣的調整隻能用一個詞形容:“業餘”。
一切平靜下來後,采訪開始。由於她的華裔背景,自然在我的問題中也會涉及這方麵的內容,比如,她如何開始從政的,華裔在美國社會如何突破“玻璃天花板”,華人在美國的地位,對中美關係的期待等等。
而很快,我就注意到,每當我在問題中提到“Chinese American(華裔)”這個詞的時候,趙小蘭在她的回答中,一定會很強調地把這個詞改稱為“Asian American(亞裔)”,而且每次都是這樣。感覺她似乎特別怕人知道她祖上是中國人,有意避開華裔這個字眼。
當然,在美國,人們在種族、膚色等問題上特別小心,生怕被人誤讀你有歧視傾向。在美國,祖籍是非洲的黑人都會被統稱為“African American(非洲裔)”,祖籍是拉丁美洲的被統稱為“Latino American(拉丁裔)”,自然,來自亞洲各國的移民也被稱作是“Asian American”。惟一的例外是歐洲來的白人,人家不說自己是“European American(歐洲裔)”,而是直接自豪地說自己是愛爾蘭裔、意大利裔、德國裔等等。可能越被歧視的人反而對歧視越敏感吧。但讓我不解的是,趙小蘭是在接受中國媒體的采訪,你將麵對的是你父輩們的骨肉同胞,對著他們,說自己是個華人,不算什麼大逆不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