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尼克鬆北京交歡前三個多月,聯合國終於票決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中華民國”為惟一合法的中國政府,代表中國。這樣一來,不再是大陸乃中華民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是台灣乃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中華民國的招牌終被國際斷定為贗品而被取下。蔣介石的大陸夢完全碎了,要大家“處變不驚”了。他罵“聯合國已向暴力屈服,已成眾惡之源”(見流雲《卡特你錯了》,頁一九七),未免過於阿Q。他應該想想“罪惡”的聯合國讓他以台灣一隅代表全中國達二十餘年之久。如此白吃的筵席,遲早會散席的吧。
於此大勢已去之際,蔣介石已入風燭殘年。他一身係台灣的安危,台灣朝野自然會關心他的身體情況,但是在集權的強人體製之下,人民並無“知的權利”。直到多年之後蔣氏父子身邊的副官翁元口述往事,才知道一九六九年七月間“老先生夫婦”前往陽明山避暑時,曾經遭遇到嚴重車禍,此後身體出現了“惡化的警訊”。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又因副官錢如標潤滑老蔣的肛門時,不慎使肛門受傷,血流如注,在“老先生隻說了一句:把他給我關起來”之後,錢副官就這樣被關了五年。(參閱翁元口述,王豐記錄《我在蔣介石父子身邊的日子》,頁一二八、一三二、一三四)一葉知秋,仍然是侍君如侍虎的時代,蔣介石的心態到晚年依然是君主式的,副官們的命運也無異於舊時代宮裏的太監。
根據翁元的口述,蔣介石又開始便血,且有血管硬化與肺部缺氧的跡象,不久又雙手發抖、兩腿無力。所以當一九七二年五月,蔣介石就任他的第五任“總統”時,身體已見不得人,隻好盡力掩飾。就職不到一個月,心髒已經擴大,醫官認為必須隔絕靜養半年,也就是說根本不能繼續“總統”的職務,然而竟被宋美齡否決,還數落了醫官一頓。事實上,蔣介石絕不能真正視事,病情每況愈下,心髒病有一觸即發之勢,特派人到美國去請國際心髒病權威餘南庚來台。餘大夫尚未抵達,蔣突於七月二十二日下午昏迷,大小便失禁。餘南庚抵台後,全心診治,並於八月五日將蔣送到榮民總醫院“總統”病房居住。以餘南庚為首,一共十一位醫生組成治療小組。就在這樣不計工本、全體動員的醫護下,蔣介石又延續了三年的生命,於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晚上過世。(參閱翁元前引書,頁一三五至一八八)
我們從貼身副官得知,蔣介石根本無法執行第五任“總統”的職務,為了蒙蔽天下人耳目,連代行職務的人都沒有。也許因為兒子經國已是行政院長,大權已由兒攬,然而如此私擁名器,多少反映了蔣介石及其政權的本質。
國民黨的媒體稱蔣介石之死是“崩殂”。這種封建字眼的出籠,顯然在以帝王相應他們的主子,國民黨自稱革了九十多年的命,推翻帝製,建立民國,革到頭來,一代民國竟落到蔣氏兩代的家天下裏,父死子繼,一崩再崩,真是民國的大諷刺了。比較起來,袁世凱的“新華春夢”實在不如蔣介石的“金陵春夢”,袁世凱不甘形為“總統”而要形為皇帝,結果兩樣皆無;蔣介石甘於形為“總統”而實為皇帝,結果兩樣皆有,形式上,他把“總統位”傳給了蔣經國;實際上,他傳的無異是“帝位”。——民國的“總統”竟淪為世襲,“中華民國”之去“中華帝國”也,又幾希。
翁元副官在憶述中透露,蔣介石在昏迷時仍口中不斷念念有詞:“反攻大陸……解救同胞……反攻大陸……”(見翁元前引書,頁一五O至一五一)這更證明他念茲在茲要“反攻大陸”,但朝鮮戰爭與越南戰爭的機會連邊都沾不到,失望之餘,在垂死之際,仍做哀鳴。這又是一種“亡國”的哀鳴。事實上,“中華民國”之亡,不亡於一九四九,早亡於蔣介石篡奪成蔣家王朝之時。所以一九四九所亡的,無異是蔣家王朝。蔣家王朝定都南京,兵臨城下前夜,蔣介石文學侍從之臣陳布雷,在黯然環顧南京靈穀寺、雞鳴寺後,服毒自殺,這一“先你而死”,最有深意。八十六歲的梁武帝,即殉國於此。梁武帝殉國於南京後,前殉後繼,又來了殉國者,就是陳後主。通常大家都說陳後主是中國有名的昏君,但細查他的身世,卻也昏中不乏令人欣賞之處。他在位六年(五八三至五八九),深知司法黑暗,除大赦外,還要用親自大審的辦法,以為救濟。同時還主張言論自由,宣布“一介有能,片言可用,朕親加聽覽”。除了這些“德政”外,陳後主最有氣派的,是他居然把失掉故土的人質(今猶老兵也),“遣送回大陸”。他下詔表示:我既沒有能力光複河山,但我不為難你們,你們要回去,要跟骨肉團圓,我送你們回去,送你們到對岸敵人那裏去,並且保證送到家,絕不“陳文成”。至於想留下來的,“亦隨其意”。這種氣派,陳後主幹了四年皇上就開放了,但他的浙江老鄉幹了四十年才開放,可見陳後主做昏君,其實也有令人欣賞的一麵。最後,在亡國之日,這位浙江人守不住南京,卻也臨危不逃,還在原地亡國。陳後主以外,再看明思宗。明思宗是十七世紀的明朝亡國之君崇禎。崇禎為人猜忌有餘,能力不足,治起國來,整天走馬換將,文武大吏個個是“門神”。為什麼是“門神”呢?這是有典故的。崇禎要王洽做兵部尚書,王洽長得相貌堂堂,崇禎私語說:“好似門神。”門神都是一年一換的,表示你小子做不久。其實一年一換還是好的呢。崇禎做了十七年的皇上,可是宰相換了五十個。(宋朝開國起一百三十年間,宰相也不過五十一個。)他這個皇帝實在不會用人。雖然如此,他還在亡國前夜寫條子,表示“文臣個個可殺”。他恨他的手下,他說他非亡國之君,但是手下是亡國之臣。但是亡國之臣是誰任命的?舍亡國之君外,誰又有權幹此好事哉?最後,在李自成進北京的日子,萬歲走上萬歲山(煤山,現在的北京景山),上吊死了。三十四歲的年紀,就這樣自殺了。他死後,在衣襟上留字還埋怨“諸臣誤朕”、埋怨他的手下害了他,真可說是至死不悟的渾人。但是,渾人雖然渾,卻不失他頗知廉恥的信仰:第一、他“因失江山,無麵目見祖宗於天上,不敢終於正寢”,他要“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上吊殉國;第二、在大臣勸他向南方逃走的時候,他拒絕了,他說:“國君死社稷,朕將安往?”他雖然有“台灣”,可是他沒臉去逃了。他終於為亡國之君的最後殉國,做了一次好榜樣。這個渾人皇帝雖然誤國失國,但他的從容一死,卻多少引起人們的同情與懷念——比起隻會亡國不會殉國的蔣門神來,他真有帝王氣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