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在南方哈洞這片山村裏的田野,未穀將熟。還殘留青色的未口十正漸漸轉黃,它們雖然茂密,但已遮擋不住那顆粒飽滿的穀串的鋒芒,成熟穀物的誘惑力是無人能夠抵擋的。
田埂邊,和著臭草花一起生長的艾草最為豐盛。
一焦在這裏采收艾草。一焦是以艾草燒灸穴位的鄉村醫生。當地客家人的方言裏艾燒就是燒火或艾火。懂燒火的鄉村醫生也被稱為燒火,所以一焦還有個別名叫燒火焦。
籮筐在田的這頭,一焦沿著田埂往那頭一路蹲著割下去,一小堆一小堆的艾草被間隔著鋪在路上暴曬。
在下一段田埂轉折的地方,一焦站起來,看到籮筐旁邊站著一個細老哥,九歲左右,白白淨淨,清清瘦瘦。他叫朱字,家住竹心湖,朱文章的孫子。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一焦,去口就是不說話,也不靠近。
約在三四年前,朱字就這樣不遠不近地跟著他。有時候,他也會躲在一棵樹下或屋角邊,專注地看他。一焦每年年頭和年尾都被大人請去給小孩燒艾火,凡是被艾草燒灸過穴位的小孩都怕疼,隻要見到一焦就躲閃。唯有他與眾不同,象尾巴一樣一跟著。可他就是從來不說話,隻要一焦多看他幾眼,或試圖走近問他話,他就跑,快得像風。
一焦是個吉少的大人,朱字是個話少的孩子。他們隔著一片商穀互相看看,隻有風吹動禾苗和穀串所發出的聲音。最後還是一焦先把目光移開,蹲下去割艾草。禾苗和臭草長得太茂盛,幾乎能遮過一焦,隻有鬥笠不時在未草之間晃動,像是浮蕩在水中的竹船。
一焦從田的那頭轉田,收拾擱在地上的艾草。
朱字就站在籮筐邊上,背著手,雖然還是不說話,但也不逃跑了。等一焦把艾草都裝好了準備要離開時,他把藏在背後的於伸出來,是一把艾草。一焦接過艾草,抖掉草中的濕泥團,再把夾在裏麵的一些臭草和青草挑淨。
一焦什麼話都不說,快步回村,朱宇緊緊跟著,還敢伸手摸摸他的籮筐。
在三隻籮村頭,一焦的女兒,六歲的艾葉帶著一歲的狗坐在河邊對著水紮辮子。狗先看見一焦,跳起來迎接。“阿爸。”艾葉不顧另一條辮子了,隻頂著一條辮子就跟著一焦回家。
朱字在水邊的竹橋頭上停下來,抱著橋墩巴巴地目送。
一焦在院子裏翻曬艾草。艾葉坐在門頭邊,對著一麵巴掌大的圓鏡子紮小辮。艾葉嘴裏咬著兩個纏了紅色毛線的橡皮筋,小手靈活地舞弄著不多的頭發。她阿媽挑著農具從旁邊的巷道走過,看看她,笑了就一點點頭發,從早上就摸到天黑。”艾葉歪歪頭,繼續紮小辮。當她終於紮好一條小辮子時,高興拿起鏡子放近了照照,結果把挨在門頭外的朱宇照出來了。朱字看曬艾草的一焦。艾葉看朱字。”再曬兩天,就能做艾餅了。”艾葉說。艾葉一跟他說話,他就走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他還繼續來,在門頭外著一焦曬艾草。艾葉隻要見到朱字就走過去跟他說話。幹是他又繼續跑。
在做艾餅的這天,朱宇又來了。村裏有人說他成天跟著一焦,怕是也想當個小燒火。艾餅並不是能吃的餅,而是把揉成絨團的艾絨拍打成團或塊,裝進竹筒裏封存。
一焦和艾葉一人戴鬥笠給院子裏的艾草摘葉子。精選出來的艾草放在竹蓋中,粗枝被扔在旁邊。朱字原來是依在門檻邊看的,慢慢地就走進院子,蹲到他們眼前,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挑艾草。
艾草挑搞好了,艾葉把艾枝抱回灶哈當柴火。一焦去踏艾草。在院子的旁邊有一個竹棚,棚裏安放著一個磨盤和一個惟。磨盤是用來磨石漿做豆腐的。礁是用來踏米粉做年祀的。現在鄉裏有了打米機,人們貪快省時間,做年把都去用打米機打米粉,不再用這種人力惟踏了,現在這個惟就成了一焦用來踏艾草的專用工具。
一焦在踏艾草的時候,艾葉、朱字和狗排排坐在旁邊觀看。空氣中散發艾草的香氣,很好聞。經過太陽曬燥的艾草已經是熟艾,不再像生艾那樣香得刺鼻。熟艾的香氣透著一種溫暖的氣息,就像是帶有太陽的氣味。那種氣味讓人感到舒服,能讓人安神。
一焦把踏碎的艾草裝在木桶裏,把一些葉骨挑淨,再用手掌大力地揉搓,直到它們像棉絨一樣蓬鬆。這些艾絨再暴曬三兩個時辰,能燥得透些。艾葉帶朱宇去看排在牆頭上的竹筒,那是要用來裝艾餅的。一焦在李子樹下拉二胡。他們倆坐在牆頭上,和竹筒排成排。朱字喜歡聽一焦拉二古月。以前他聽過,但隻有這次能這麼靠近看著。朱字從牆頭上跳下,走近到一焦麵前,蹲下。挪近。
伸手摸摸二胡。他的手剛挨近就被一焦擋開。他再伸於,再被擋開。朱字轉一個方向,再伸手,還是被一焦擋開。這一大一小都是固執的人,一個非要摸摸,一個非不讓。最後一焦把二胡拿回屋裏放好了。他出來時看看朱字,不放心,再把門鏈扣上。
艾葉小聲對朱字說:“我們家誰也不能摸它。”朱宇聽她這麼說,反而更想、摸摸它。
做艾絨餅。朱字和艾葉也蹲在竹蓋邊,撕出一團艾絨拍拍打打,像玩兒一樣變幻著拍打出各種樣子。
一焦把拍打過的艾絨團塞進竹筒裏,用一根木棒擠實,?甫一筒以後用幾張幹燥的竹葉蓋在表麵,再蒙上一小塊油紙,然後再用細竹蔑狠狠地紮實。最後套上竹筒蓋,又再用竹蔑紮實。竹筒之間的縫隙用蠟封一輪。這樣,密封好的艾絨能保存很久。據說越陳年的艾絨越有藥效。一焦每年都會做幾筒艾絨,排著放在屋裏竹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