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您不遠萬裏,來參加先父的葬禮。”

“別這麼說,我能做的僅此而已。”菅井俯首道。

為避免尷尬,研人拿起茶壺,倒了兩杯茶。

菅井一邊喝茶,一邊述說著同研人父親之間的往事。比如誠治在實驗室裏頗有威嚴、誠治對獨生子其實非常自豪,總之都是肥皂劇中那套陳舊的台詞。聽著聽著,研人愈發覺得父親的人生了無趣味。

不久,話題就聊完了,報紙記者話鋒一轉,問:“對了,今天會做頭七的法事嗎?”

“會。”

“等收集完骨灰我就告辭,趁現在還沒忘,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

“研人君,你有沒有聽說過《海斯曼報告》?”

“《海斯曼報告》?”是學術論文吧,研人想。但他並不認識叫海斯曼的學者。“沒聽說過。”

“這樣啊!你父親曾托我調查這份報告,現在我不知該如何推進下去。”

“《海斯曼報告》是什麼?”

“三十年前美國的一家智庫向總統提交的報告。你父親想了解這份報告的詳細內容。”

根據父親的研究專業判斷,應該是為了尋找病毒感染的對策吧。“與我無關。”研人說。

自己的語氣竟然出人意料地冷漠。菅井詫異地看著研人:“好吧,那就算了。”

菅井怎麼想都無所謂。父子之間的關係,絕不是外人可以說三道四的。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百分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家庭。

過了一會兒,殯葬公司的人通知大家下樓。所有人結束了壓抑的談話,起身朝樓梯走去。

研人站在焚化爐前,迎接已被燒成白骨的父親。乳白色的骸骨散落在爐台上,簡單而淒涼,向大家陳述著一個鐵一般的事實:此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祖父母、伯父和母親小聲啜泣。這也是父親死後,研人第二次流下眼淚。

接下來舉行了頭七法事,送別先父的儀式全部結束。

次日早晨,研人被鬧鍾叫醒。他飛速吃過早餐,離開了厚木的老家。他必須返回研究生生活——居住在六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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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的出租屋裏,整日按照副教授的指示重複枯燥的實驗。

在冰冷的空氣中,研人離開了三居室的住宅,不禁擔憂起孤身一人的母親。雖然當前外祖父母還住在家中,但他們走後那裏就隻剩母親一人。身為兒子的研人,難以想象五十四歲就成寡婦的母親會有何種感受。

分別時,母親請求他“偶爾回來看看”,但他隻是敷衍說“嗯,會的”,便匆匆前往厚木車站。

研人讀的東京文理大學靠近千葉縣的錦絲町,從神奈川縣看,那裏剛好在東京的另一頭。東京文理大學是一座擁有一萬五千名學生的綜合大學。步行十五分鍾就能到達最近的錦絲町車站,從車站朝東北方向走,便可看到一條名為“橫十間川”的運河。大學校園橫跨運河兩端,左側是理科院係,右側是文科院係。唯獨醫學院及大學附屬醫院孤零零地矗立在車站附近。學校已有九十年曆史,一直在修建新校舍。當年農學院的廣闊農田上,如今已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學院的校舍。校園中的水泥路,以及水泥路兩側外觀不起眼的建築,都同東京的其他綜合大學一樣,給人以冷酷之感。

從老家出發,他要連續坐兩個小時電車才能到學校,有充足的時間考慮自己的未來。他開始憂慮家裏的經濟狀況。研人正在讀研二,已經決定繼續攻讀博士,所以沒去求職。因此,未來三年裏,他的學費和生活費都必須依靠母親。

學文科的一個朋友曾嘲笑他“啃老”,敦促他“自己去掙學費”,但這隻是可以丟棄學業、耽於遊樂的文科生的幼稚想法。藥學院的所有課程幾乎都是必修科目,缺一個學分就無法畢業。通過藥劑師國家考試和畢業考試之後,學生還得天天泡在研究生院做實驗。其間的忙碌程度,已不能用“過分”形容,而是達到“超乎想象”的程度。平常從上午十點到深夜,研人都在藥物化學實驗室裏度過。理論上隻有星期天和節假日可以休息,但實際上,他有半數節假日都要留在實驗室做實驗。他從未休過長假,即使是盂蘭盆節和元旦也頂多休息上五天。考上大學後,他必須過九年這樣的生活,才能獲得博士學位,完全沒精力打工掙學費。

要是放在一個月前,自己還趕得上求職活動的末班車,研人不禁抱怨起來。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他之所以打算攻讀博士,並不是因為熱愛研究工作,隻是沒有下定決心踏入社會。相反,入學之後,研人一直心裏犯嘀咕:自己是不是選錯了人生道路?他從未覺得藥學和有機合成有趣,隻是因為別的也幹不了,隻好繼續沿原路走下去。可以預見,倘若自己再這樣過上二十年,注定會像他父親那樣,研究冷門的學科,淪為不入流的研究者。

到達大學,從理工學院後門進入藥學院研究大樓,研人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他意識到,自己走得越慢,就越覺得自己沒用,於是索性加快了步伐。

登上鋪著亞麻油毯的狹窄樓梯,研人來到三樓的“園田實驗室”。在走廊上打開門,門後是一段較短的走廊。走廊兩側是放儲物櫃的小房間和會議室,走廊盡頭是教授室,盡頭的左側便是實驗室。

研人將羽絨服放入儲物櫃,換上平日的打扮——牛仔褲配運動服——朝教授室望去。敞開的大門內,係著領帶的園田教授正在工作。

園田從桌麵的文件上抬起頭,看到研人,立刻露出擔憂的表情。教授即將年屆六十,平常總是以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活力鞭策研究生們,但此刻卻一臉沉痛。

“節哀順變。你的心情好些了嗎?”園田問。

“嗯。”研人點頭,向教授為父親葬禮送花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