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位?這麼大晚上。”
對方忽略了研人的憤怒,自顧自地說道:“三十分鍾內離開你的房間。三十分鍾內離開你的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
人工聲音用古怪的日語將每句話都重複一遍。惡作劇吧?研人這樣想著,正要掛斷電話,內容又變了:“小電腦不要給別人。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研人意識到這說的是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他從床上爬起來,側耳傾聽電話裏平板的聲音。
“三十分鍾內離開你的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小電腦不要給別人。”人工聲音又將之前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補充道,“快從你的房間逃走。快從你的房間逃走。關上你的手機。關上你的手機。”
“喂?”研人呼叫的同時電話就斷了。
研人敲了敲頭,擺脫睡意。在寒冷的房間中回想著那段古怪的話,體內仿佛也刮起了一陣冷風。
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三十分鍾內離開你的房間——
快從你的房間逃走——
這明顯是警告。莫非三十分鍾後,會有人來這個房間搶奪筆記本電腦?
關上你的手機——
研人連忙關機,但仍舊不知是否該相信警告。會來搶電腦的,隻可能是那個叫阪井友理的女人。那打電話來的是誰?尖利的人工聲音,多半是將文字輸入電腦後生成的。之所以無視研人的提問,自顧自地說下去,就是因為這些文字是提前準備好的。
不要留在你房間——
這句話的意思聽得懂,但說法很別扭。難道是外國人?研人的腦海裏不禁浮現出李正勳的麵龐。不對,正勳的日語要流暢得多,幾乎稱得上完美。
研人爬下床,打開燈和空調。因為睡眠不足,大腦昏昏沉沉的。如果是阪井友理衝過來,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盡管研人身材瘦弱,但假如拚盡全力,就能把她趕跑。
快逃——
可是,人工聲音聽起來卻異常緊張,仿佛在說“不逃走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研人剛進廁所,一股寒氣就再次躥上脊背。那天晚上,阪井友理是乘商務車來大學的,那輛車中還有一個身影。對方不止一個人。
阪井友理曾說過:“我也是為了研人君好。”現在,研人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那是在威脅研人,不交出電腦就有性命之虞。
研人思來想去,十多分鍾就這麼浪費了。可是,到底該怎麼辦?研人明白自己的性格優柔寡斷,但這個時候必須當機立斷。在上廁所、洗臉期間,研人決定好了下一步該怎麼走。他並非相信警告電話,但保險起見,還是暫時離開房間,觀察一下事態發展。不如去便利店打發時間,待天亮之後再返回公寓吧。
研人換上衣服,帶上錢包和房間鑰匙,將已關機的手機放進口袋。慌亂中,他差點兒忘了帶走最重要的東西——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這玩意兒該怎麼帶走呢?他脫掉身上的羽絨服,從衣櫃中翻找出戶外穿的大衣。大衣胸部有一個放地圖用的口袋,剛好可以將那台小電腦放進去。
這時,窗外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時間是五點二十六分。還剩四分鍾,研人邊想邊拉開窗簾和窗戶,悄悄來到陽台。周圍還很黑。借著路燈的光芒,俯視樓下單向通行的狹窄小巷,隻見一輛商務車就停在陽台下方,外形同阪井友理的車很像,但顏色不一樣。毫無疑問,那輛車是專門挑選可以堵住公寓樓出入口的位置停下的。
研人感覺自己的後路被切斷了。要離開這座建築,隻能從那輛車的旁邊經過。
副駕駛席上下來一個男人,站在車邊。那人動了動肩膀,似乎在抬頭張望,研人連忙縮回了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微彎著腰,返回屋內,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房間裏亮著燈,窗戶開著,窗簾也沒拉上。下車的男人應該猜得出房間裏有人。
下麵傳來車門開開關關的聲音。對方有幾個人?研人正這樣想著,門外就來人了。刺耳的門鈴聲反複響起,按門鈴的人好像怒不可遏。研人渾身發抖。事到如今,假裝不在是行不通了。他來到門口,通過貓眼觀察。薄門板外,站著一個眼神凶狠的中年男人,身穿製服。他身後站著兩個戴著白口罩的男人。
研人不敢回話,忍著尿意繼續窺視外麵。站在前排的男子朝後麵的同伴點頭。其中一個戴口罩的男人拿出放大鏡模樣的東西,蓋在貓眼上。研人的視界頓時模糊,看不見外麵了。
研人立刻意識到對方在做什麼。通過放大鏡能修正貓眼透鏡造成的歪曲,從而從外麵窺視室內。也就是說,戴口罩的男人肯定看到了門內側的研人。
研人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這時門外爆發出怒吼:“古賀先生!古賀先生!請開門!我們是警視廳的!”
警視廳?警視廳是什麼?思維混亂的研人問自己。
“我們知道你在裏麵!快開門!”
對方是警察。盡管研人不知道對方為何而來,但明顯感覺到來者不善。星期天一大早就嚷嚷著自己是警察,目的是引起公寓樓裏其他住戶的注意。研人無奈地擰開門把,半開著門,但沒有取下門鏈。
“你是古賀研人先生吧?”最前麵的男人露出整張臉,遞出身份證似的東西,“我是警視廳的門田。請讓我們進去。”
研人緊張得口水都幹了:“你們有何貴幹?”
自稱門田的男人的臉色愈發嚴厲:“是關於你父親誠治先生的事。”
“我父親?”
“請解下門鏈,打開門,我會把詳細情況告訴你。”
莫非警察已經開始調查新藥開發欺詐案了?研人心中湧起淡淡的期望。但警察淩晨突然造訪,這無論怎麼解釋都不能說是好事。研人對目光陰沉的三人說:“能不能出示一下警察證?”
門田咂了咂嘴,打開證件夾,再次出示警官證。
“警察證的封皮難道不是黑色的嗎?”
“老款是那樣。現在使用的是這種。”
研人看到了門田警官所屬的部門:“警視廳公安部是幹什麼的?”
門田合上證件夾,說:“我們是協助調查的。國外有警察向我們詢問最近過世的古賀誠治教授的事。”
“國外的警察?”研人慌亂的大腦總算冷靜下來。父親去過的國家有哪些?為參加學術會議去過美國和法國,還有為調查HIV病毒去過非洲的紮伊爾。
“具體是哪國的警察?”
“美國。”
“美國的哪個州?”
“不是某個州的警察。找上我們的是聯邦調查局,也就是FBI。”
研人聞言大驚:“聯邦調查局想知道什麼?”
“你父親涉嫌犯罪,聯邦調查局委托我們調查,他在前往美國研究機構時,是否竊取了實驗數據。”
研人呆呆地盯著門田。再怎麼可憐,父親也不至於墮落到犯罪的田地吧。但研人立刻想到了間接證據,突然感到如墜冰窟。那證據就是父親留下的神秘遺言。遺言中,父親似乎不知道自己會死。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五天多之前,從你和你母親麵前消失了。
難道說,父親已經預見到自己將被警察拘留?
“當然,你父親已經過世,我們並不是要追訴他。不過,我們必須確認事實關係。”
研人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這時候,身為研究者的自己該何去何從?邏輯。對,我們能依靠的隻有邏輯。不要匆忙下結論。學習一下昨晚正勳的態度。父親的遺言是什麼?從遺言中能推導出什麼結論?
但你們不用擔心。也許幾天之後,我就會回來的。
研人低下頭,眼前的警察從視界中消失了。父親是無辜的,他這番話的意思是,即便自己被警察帶走,幾天過後也會洗脫嫌疑回來。
“你父親留下的電腦在你這兒吧?”門田問。
“電腦?”研人反問道,一股怒火湧上心頭,連自己都為之一驚。你們少打我父親的主意!
“對,就是研究用的電腦。”
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研人問:“父親竊取的是實驗數據,不是軟件吧?”
門田皺起眉,不太確定似的說:“是實驗數據。”
“最後問一句,”研人固執地說,“你們來這兒,是因為懷疑我父親,不是懷疑我吧?”
“當然不懷疑你。我們隻是找你配合調查。”
研人心裏盤算,看來,自己就算逃跑,應該也不會被問罪。
“這裏的所有電腦都要沒收。請讓我們進去。”
研人抑製住顫抖,鼓起勇氣說:“我拒絕。”
警察眼色驟變。門田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張文件,伸到研人的鼻子底下:“這是法院的搜查沒收許可證。我們在執行強搜查。你不同意我們也要進來。”
快從你的房間逃走——
“好吧,那我放下門鏈。”研人說,門田將插在門縫裏的鞋尖縮了回去。
研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門上鎖。門外立刻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他剛擰緊的門鎖又被人從外麵擰開了。研人大驚。警察已經從房東手裏拿到了備用鑰匙。他想穿上運動鞋,但慌亂中鞋帶纏繞在了一起。一名警察手持巨大的鋼鐵大剪伸入門縫,剪斷了門鏈。
研人好不容易才穿上鞋,衝過六疊大小的房間,跳入陽台。背後傳來哢噠一聲金屬破裂的聲音。鎖被撬開了。研人用眼角餘光瞥見警察蜂擁而入。沒有時間了。研人翻過陽台欄杆,單手按住胸部地圖袋中的筆記本電腦,跳到商務車的車頂上。高度大約一米五。耐衝擊結構的車體,通過自身凹陷,使墜物得到緩衝。
從車頂滾到地上的樣子一定相當難看,但現在不是注重儀表的時候。研人安然無恙地站在路上,朝與商務車來時相反的方向跑去。
一回頭,隻見駕駛席上跌跌撞撞衝下第四個警察。那人雙手抱頭,表情痛苦。剛才研人落到車頂時,好像剛好砸中了那人的頭。這算是襲警嗎?研人惴惴不安,但並沒有放緩奔跑的速度。
星期天的淩晨,居民區中還不見人影。研人沒跑到一分鍾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必須甩掉他們,研人心急如焚。對方可是追蹤的高手。跟他們耗得越久,就越對自己不利。
研人來到四車道的大路上。稀疏的車流中,看不見出租車的影子。穿過大路進入小巷,忽左忽右,進入另一條大路,這次總算遇到了出租車。研人揮舞雙臂,鑽進停下的出租車。轉身查看,沒發現警察跟上來。
想告訴司機去哪兒,但發現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出租車朝向兩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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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人身上的錢不夠打車去那兒,但隻要坐附近的電車就能到。
“到秋葉原。”研人說。這個時點,電車已經開始運營了。
“好的。”司機答道,踩下油門,打燈左轉。
研人在後座平複呼吸,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闖大禍了?此刻警察說不定正在給厚木的老家打電話。母親要是知道了兒子的犯罪行為,肯定會驚慌失措吧。逃到安全的地點後再同母親聯絡為好,剛想到這兒,耳邊又響起了電話中聽到的警告。
關上你的手機——
現在自己總算明白,那毫無抑揚頓挫的人工聲音說的是什麼意思。隻要手機信號被三個基站捕捉到,就能計算出手機的位置。如果不想讓警察查出自己在哪兒,就不能打開手機。今後要聯係誰,就隻能使用公用電話。
出租車抵達與錦絲町相距三站的秋葉原站。付了打車費後,研人身上隻剩下兩千日元。但幸運的是,他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因為他的錢包裏塞著“鈴木義信”的銀行卡。
研人朝車站走去,思考著自己該前往何處,這時才意識到父親早為自己準備了藏身之處——就是町田那間破舊的公寓。記載著那個地址的字條藏在隻有研人和父親知道的書中,也就是說,即便研人的所有通信工具都遭到監視,警察也無法獲知父親私設的那個實驗室。所有應對之策父親早已籌謀妥當,研人不禁心生感歎。
站在自動售票機前,研人回頭觀察身後。沒人跟蹤。他邊看鐵路路線圖,邊將換乘路線記在腦中,然後通過閘機口。
事到如今,自己隻能姑且藏身町田,等待最後的線索——《海斯曼報告》全文傳回日本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