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生物圈的悲歡
張老漢的牛、豬、雞和狗
劍南春酒業一位大股東M先生對我說,你不要隻關注熊貓。5·12大地震,對我們劍南春酒業真是一次重創。
我回答說,報上公布了,說劍南春至少損失了十億。
他說,裝基酒的大酒壇子,一個裝兩噸,地震一來,成百上千隻陶質的大壇子砰砰砰一陣亂撞,酒就嘩嘩嘩地流成河。酒浪滔滔,洶湧而來,衝向大街,流向下水道。包裝二車間酒深過膝。廠方初步統計,至少有800萬斤基酒流走。震後我們去開股東代表大會,好多天了,街上還散發著濃烈的酒氣。據當地人介紹說,酒流入下水道,排向馬尾河。那幾天,滿河是醉翻了的魚,來不及逃脫的鴨子,有的在酒中撲騰幾下就倒下,有的醉了好多天,走路還晃悠。你說,這是不是整個生物圈的悲劇?
原來,大地震對震區的所有生物都是一次嚴酷的生存考驗。
平武極重災區南壩鎮,在檬子樹村設的安置點,是山穀間一片平壩地。藍色的帳篷連成一片,成為1650個山民的避難所。
13號帳篷,是兩家姓李、一家姓張的三家人合住的帳篷。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大約四五歲,紅蘋果似的圓臉,大大的黑眼睛,很討人喜歡。我要給他照相,他躺在被褥上,不理不睬,很有個性。他媽媽在一旁又勸又誆,總算給我一點麵子,讓譚爺爺照了相。
這個娃娃叫李正林,他媽媽叫張秀蓉。
張秀蓉說,地震發生時,抱著娃娃剛從房子裏跑出來,有一股氣流把我狠狠一推,我當時就暈了。這時,一塊大石頭轟一聲滾下來,隻差一顆米就砸到我們身上了,好懸火啊!
這時,一盤子鍋貼端上來了,還有一盆回鍋肉,十幾個人圍在一起,吃得很香。
一頂帳篷要住12個人,幾乎是人挨人才能躺下。白天,陽光直射下來,帳篷裏很悶熱,夜裏卻相當冷。
我剛說了聲,你們吃苦了!旁邊有位大爺說,這點苦算啥子啊。這裏有吃有喝的,又安全又保險。比起那些遭活埋的人,就是天堂了啊。
說話的老漢叫張金錫,滿臉是笑。他和他的老妻張金英住在隔壁的12號帳篷。他們老兩口,一個金錫,一個金英,好像是兄妹。老漢說,我本姓李,是上門女婿,從小抱給張家的。
張金英說,今年的莊稼長得好得不得了,麥子豌豆,都收不成,爛到地上了,好可惜啊!
張金錫說,地震把房子震垮了,路也斷了。三天過後,解放軍來了,把死的人呀,畜生呀都埋了。餘震沒有停過,還在垮山。地震讓兩座山都碰在一起了,地上也裂了好大的縫子。水庫爆了,幹了,沒水喝。鄉上決定,把我們轉移到安全地方,我們就下壩子上來了。沒有路可走,老人靠解放軍背。人雖說是難過,總還曉得跑嘛,最遭孽的是我的牛、豬、雞、狗……
一說到留在老家的那些家畜家禽,大家話匣子就打開了。
張家的媳婦楊新美說,我們家的九頭豬,一頭頭都是二百多斤的,還有四十多隻雞,一頭牛,全部不要了。
另一家說,我們還有四頭豬,還有幾十隻下蛋雞,都不要了。
張金錫說,我們那頭大水牛,海盤角,長得油光水滑,值四五千元,好可惜啊!最可惜的是那隻小狗狗,叫豆豆。春節才從江油抱回來的奶狗兒,一身白毛毛,乖得不得了,簡直通人性。
前天我回去了一趟,拿點東西。那頭水牛在山坡上,看到我回來了,就哞哞地叫著,走進院子裏來了,眼鼓鼓地盯倒我;豆豆見到我汪汪汪叫,咬我的褲腳,生怕我再走了。豬也在槽子裏拱——幾天沒有吃,餓慘了!幾十隻雞也撲撲撲地飛過來,討食吃。
我把糧食籮筐搬出來,讓雞盡管去啄。我把菜呀,飼料呀給豬整了幾盆,讓它們去吃。收拾好東西,我就準備走了,豆豆使勁叫,硬不讓我走。我說,這一去,從山下下到壩上安置點,50裏路。好多地方要一雙手摳到岩石邊邊,抓個藤藤才走得過去。我要是抱上豆豆,肯定不行!我又吼又踢,把豆豆轟走,因為它是帶頭的,它一叫,牛呀,豬呀,全都要叫。
後來,我想了個法子,一趟子朝後山跑。豆豆以為我要從那邊走,跑到那邊去攔我。結果,我馬上從前山跑了,那裏有深溝,畜生是過不去的。
我以為我騙過了豆豆,結果錯了。
我聽背後它在叫,叫得好慘啊,整個山溝溝,所有的狗狗都叫起來。我回過頭一看,牛呀,豬呀,還有幾隻雞,全都站在深溝邊邊上,硬是站成一排排,豆豆看見我回頭,叫得更凶了,我的眼淚水一下子就流出來了。
不要看是雞呀,牛呀,全都是通人性的,更不要說是狗了。它們曉得,沒得主人在家,就沒得吃的,非餓死不可!因為沒得水了,有點糧食吃也熬不了幾天。
張老漢說,住在帳篷裏,做夢都想那頭水牛,想豆豆——我想到它們活不長了,心頭就難受!
張老漢隨隨便便講的“動物故事”,卻深深震撼了我。
與帳篷裏的農民朋友分手前,我給他們照了相。
在人群中還有一個孕婦,她說她叫楊靜,是張老漢的侄兒媳婦,她的老公在成都打工。她說我為他們拍的照片可以交到成都新華賓館,她老公打工的地方。我最後叮囑了一句,楊靜,你要多加小心啊!
在災區采訪的日子,我一直惦念著檬子樹村那座帳篷城的人們。張老漢講的牛、豬、雞、狗,站在高高的陡壁邊上,與主人生離死別的情景,時常如畫麵一般出現在我的麵前。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人與生物圈是有血有肉,有情有誼的,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上隻有人類,那肯定是人類的大悲劇。
直到春節之後,我跟楊靜通了電話才讓我心中的懸念落地。
楊靜說,她生了個胖男娃,母子都健康。他們石坎鄉新村二組已經在蓋新房子了。
我問,豆豆喃?你大伯的牛喃?還有那些家畜喃?
楊靜說,除了死了一頭豬,全都活著!豆豆啊,兩三個月沒見,簡直長大了。它把家管得巴巴適適,老牛都聽它的。老牛吃麥子活下來,雞到處啄東西,也活下來。天一黑,豆豆就把雞朝圈子裏趕……我們大伯回家一看,驚奇得不得了!
隨著生物學的發展,越來越多的證據說明,人在進化的同時,也丟掉了一些屬於動物本能的東西。比如嗅覺和聽覺,森林古猿肯定強於現代人。人的社會活動促使了智商不斷增加,但對於環境變化的感覺就要遲鈍許多。從這一點看,上帝是公平的,不能讓人類把什麼好事都占完了。
反過來再想,人與動物相比,並不見得是處處“高明”。以狗為例,狗的忠實,“狗不嫌家貧”的品質,就讓許多趨炎附勢,甚至於為了蠅頭小利而出賣朋友出賣靈魂的人無法與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