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書與人生 (2)(3 / 3)

每當我捧讀一部哲學巨著,即使它極有價值,我也會覺得自己是在做功課,搞學問。讀好的隨感錄,卻好像在和作者談心。隨著學術和出版的進步,新的學術譯著正如潮水般湧來,麵對它們我有時不免惶然,頗有應接不暇、淺嚐輒止之感。學問真是做不完,即使是哲學界的朋友,聚在一起擺學術的譜,彼此搞不同的課題,也有隔行之感。但是聊起世態人情來,朋友間時有妙語博人一笑又發人深省,便打破了學術的樊籬,溝通了心靈。於是我想,隻要人生智慧相通,學海無邊又何足悲歎?讀隨感錄時,我獲得的正是類似的慰藉。

我愛讀隨感錄,也愛寫隨感錄。有兩樣東西,我寫時是決沒有考慮發表的,即使永無發表的可能也是一定要寫的,這就是詩和隨感。前者是我的感情日記,後者是我的思想日記。如果我去流浪,隻許帶走最少的東西,我就帶這兩樣。因為它們是我最真實的東西,有它們,我的生命線索就不致中斷。中國也許會出創體係的大哲學家,但我確信我非其人。平生無大誌,隻求活得真實,並隨時記下自己真實的感受,借此留下生命的足跡,這就是我在哲學上的全部野心了。

1987.11

為自己寫,給朋友讀

——寫在《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出版之際

捧著散發出新鮮油墨味的樣書,真有點感慨萬千。僅僅五個月前,它還是一堆手稿,飄泊在好幾家出版社之間,紙張漸漸破損了。

為了這本書,我和我的朋友們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去年二三月間,我把自己關在我的那間地下室裏,埋頭寫這本書。地下室本來光線昏慘,加之當時確乎有一股如癡如醉的勁兒,愈發不知晝夜了。兩個月裏,寫出了這十六萬字。接下來,輪到我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方鳴失眠了。他一直在催促我寫,稿成之日,他讀了十分喜歡,興奮得徹夜不眠。作為一名編輯,他盼望親手出這本書。然而,事與願違。與我打交道大約是有點晦氣的。幾年前,我寫了一部研究人性的稿子,一位熱心的朋友張羅著要替我出版,氣候一變,隻好凍結。現在,又寫尼采,就更犯忌了,人家不敢接受,也難怪。

今年三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青年編輯邵敏到北京出差,以前我們隻見過一麵,但他自告奮勇要把稿子帶回上海碰碰運氣。奇跡發生了:半個月,三審通過;兩個月,看校樣;五個月,出版發行。他喜歡這部稿子,並且得到了社、室領導的支持。我清楚地記得,我到上海看校樣時,他也在看,而他已經看過好幾遍原稿了,依然十分激動,見了我就嚷道:“你害得我好苦嗬,昨天看你的校樣,又是一夜沒睡著!”

我知道,我的書寫得沒有這樣好,但我很感動。當他要我在他自留的樣書上題詞時,我隻是輕描淡寫地寫下了這句話:

“我尋找一位編輯,卻找到了一位朋友。”

有人問我的治學態度是什麼,我回答:“為自己寫,給朋友讀。”

我並非清高得從來不寫應時交差的東西,但我自己不重視它們,編輯願刪願改,悉聽尊便,讀者評頭論足,置若罔聞。倒是平時有感而發、不求發表、隻是寫給自己或二三知已看的東西,最令我喜愛,改我一字,刪我一句,都心痛得要命,頗有敝帚自珍之慨。偶爾發表了,也比較能撥動讀者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