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書與人生 (3)(1 / 3)

作文貴在有真情實感,寫哲學論著何嚐不是如此。還在讀碩士生時,有一回,某大學幾位女生,學的專業分別是中文、曆史和教育,邀我們去郊遊,又擔心我們沒有興致。我回信說:“正像文學家不是標點符號、曆史學家不是出土文物、教育家不是粉筆頭一樣,哲學家也不是一團概念。我們都是人。”既是活生生的人,就不會沒有喜怒哀樂。何況哲學關乎人生的根本,在哲學家身上,尋求的痛苦和發現的歡樂更要超過常人。可是,長期以來,形成了一種偏見,似乎隻有藝術才需要情感,哲學純屬理智的事情,非把情感濾淨,把個人的真實感受統統兌換成抽象概念的紙幣,才能合法流通。許多所謂的哲學論著,不但不能引起人們心靈上的顫栗,反而令人生厭,使外行誤以為哲學真是這樣幹癟枯燥的東西,望而卻步,不屑一顧。

且慢!哲學真是這樣一具醜陋的“概念木乃伊”嗎?請直接讀一讀大師們的作品吧。凡大哲學家,包括馬克思在內,他們的著作無不洋溢著感人的激情。我敢斷言,哲學中每一個重大創見,都決非純粹邏輯推演的結果,而是真情實感的結晶。哲學家必長久為某個問題苦苦糾纏,不得安寧,宛如一塊心病,而後才會有獨到心得。無論哪位著作家,其得意之作,必定是為自己寫的,如同孕婦分娩,母雞下蛋,實在是欲罷不能的事情。

哲學名著如同偉大的藝術作品一樣,有著永恒的魅力。人類的知識不斷更新,但是,凝結在哲學名著中的人生智慧永遠不會過時。無法按照曆史的順序來分出哲學家的高低,誰能說黑格爾一定比柏拉圖偉大呢?這是一片群星燦爛的夜空,每個幻想家都有他自己喜愛的星宿。我發現,真正熱愛哲學的人對於哲學史上的大師往往有所偏愛,如同覓得三五知己,與之發生一種超越時空的心靈共鳴和溝通。對於我,尼采就是這樣一位超越時空的朋友。

常常有人對我說,你的氣質很適於搞尼采。我不知道,氣質相近對於學術研究是利是弊,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就看自己如何掌握。學術研究畢竟不同於文學創作,對想象力必須有所約束。即使是“六經注我”,也得熟悉六經,言之有據。但是,倘若對於所研究的對象沒有某種程度的心領神會,恐怕也難於把握對象的本來麵目。尤其是尼采這樣一位個性色彩極濃的哲學家,他的思想原是一部“熱情的靈魂史”,如果自己的靈魂中從來不曾刮起過類似的風暴,就更不可能揣摩出他的思想的精神實質了。

我之接觸尼采,一開始是作為愛好者,而不是作為研究者。我隻是喜歡,從來不曾想到要寫什麼專著。讀他的書,我為他探討人生問題的那種真誠態度感動,為字裏行間透出的那種孤憤心境震顫,同時又陶醉於他的優美文采。直至感受積累到相當程度了,我才想寫,非寫不可。我要寫出我所理解的尼采,向世人的誤解畫一個大大的問號和驚歎號。

有種種“哲學家”:政客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進身之階,庸人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飯碗,學者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做與人生漠然無關的純學術。尼采不同,他是一位把哲學當做生命的哲學家,視哲學問題如同性命攸關,向之傾注了自己的全部熱情和心血。他一生苦苦探索的問題——生命的意義問題,他在探索中的痛苦和歡樂,都是我所熟悉的。從很小的時候起,當我好像突然地悟到了死的嚴酷事實時,這同一個問題就開始折磨我了。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其實應該倒過來:未知死,焉知生?西方哲人是不諱言死的,柏拉圖甚至把哲學看做學會死亡的活動。

隻有正視死的背景,才能從哲學高度提出和思考生命的意義問題。當然,我並不完全讚同尼采的答案。真正的哲學家隻是偉大的提問者和真誠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問題被遺忘的時代發人深省地重提這些問題,至於答案則隻能靠每人自己去尋求。有誰能夠一勞永逸地發現人生的終極意義呢?這是一個萬古常新的問題,人類的每個時代,個人一生中的每個階段,都會重新遭遇和思考這個問題。不過,當我憑借切身感受領悟到尼采思考的主題是生命的意義之後,我覺得自己對於他的一些主要哲學範疇的含義,諸如酒神精神、日神精神、強力意誌、超人,有了豁然開朗之感,它們其實都是尼采為個人和人類的生存尋求意義的嚐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