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樓蘭遺夢(1 / 3)

人這一輩子會認識不少人,其中有多少能在回憶中占據一席之地則沒有一個確定的數量,就像生命中究竟能看多少風景也不是一個定數。隻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三個人日以繼夜不遺餘力地一路向西走,舊的風景總會被新的取代。對許多事物的看法隨著時間的推移難免會多少發生些變化,舊的總是不好,人們似乎在很久以前就這麼覺得了。

西出陽關後,這不再是屬於朱小散、小寶、莫非白、小芸四人中任何一個人的故事,而是屬於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我也自得其樂改用第三人稱來講述這些少年少女接下來的所見所聞。最大的區別在於我可以稱呼朱小散全名而不是把他的姓氏省略掉,也算為方便湊字數盡一份綿薄之力。

是年全國饑荒,匪盜猖獗,雖然亂世突出的就是一個“亂”字,但亂的方式似乎大同小異,亂的結果也不外乎假救災和真餓死。

不過對於關外不知方向又忙於趕路的孩子來說,中原時局如何動蕩對他們的影響其實並不大。

這一年的夏天應該很長,就像看見連綿雪山必然聯想到凜冽寒冬一樣,麵對眼前一望無際的沙漠,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絲絲秋意又瞬間被蒸發了個幹淨。

朱小散的師父以往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說:心靜自然涼。可朱小散對此不以為然,他覺得這完全是當時降溫手段過於落後的托辭。再者,退一萬步說,倘若你身體在動,即使你心再靜也絕沒有涼下來的可能。

小寶上肢下垂,枯澀的臉上嘴唇幹裂,他耷拉著腦袋,一副身材單薄易推倒的樣子,踩在沙地裏不住地抱怨:老天爺啊,賜哥們兒一口甘甜的泉水吧,被汙染過的也行啊!

朱小散說:別抱怨了,覺得渴隻是你的思想在作怪。

小寶說:那怎樣才能控製住我的思想?

朱小散說:聽過望梅止渴的故事沒有?

小寶說:你是讓哥們兒在明知道前方沒有梅林的情況下去意淫飽滿多汁的梅子?別逗了,那隻會徒增我的絕望而已。

朱小散說:其實還有一個方法。

小寶勉強打起精神問:什麼?

朱小散說:那你就隻有去死啦,佛門說死後萬物皆空,你也能一了百了了。

小寶說:靠,隻要別讓哥們兒死在這,讓我天天給佛洗腳也行啊,足療完了再給佛來個大保健。

朱小散說: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你到底還有沒有節操?

小寶裝模作樣說:你沒聽過那句話嘛,“一入江湖深似海,從此節操是路人。”

朱小散打趣道:就你這樣的也算江湖人?

小芸說:他不是江湖人,他隻是滿腦子漿糊。好了別吵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八戒,我們行進的方向沒有問題吧?

朱小散突然有種強烈又無奈的入戲感:師父,我們每天都追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確實是朝著西去無疑的。

小芸說:那就沒問題了,接著走吧。

小寶疑惑地說:你不是也沒出過關麼,怎麼能這麼肯定?

小芸說:作為隊伍帶頭人,功課總要提前做一下的嘛。出了陽關向西穿過沙漠,經鄯善,達於闐,現在我們所踩的黃沙下麵,沒準就是曆史上神秘消失的樓蘭古城。說到這小芸臉上不知所謂地迷離起來。她接著說:傳說中樓蘭曆代公主都是人間罕見的絕世美女,擁有風華絕代的容顏,婀娜多姿的身段,高貴典雅的氣質,是天神遺落在人間的女兒,啊,我的女神!

她忘情地雙手捂胸,做陶醉狀,小散小寶相繼捂臉。

朱小散說:就算是真讓我們發現了古樓蘭的遺跡又能怎麼樣?當朝皇上壓力大得很,眼下連家事都顧不過來,你該不會妄想著他因為我們的考古發現一人獎勵一麵金牌吧?真要這樣以後我也不用做木匠了,天天拿著金牌當飯票用。

小寶聽後暗自嘀咕:家裏養著三千個老婆,壓力不大才見鬼了。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的戲少說也得上千台,感情皇上還是個戲迷,天天倒著班的趕場子,怪不得顧不上治理國家……還沒嘀咕完,重心向前一頃,一個趔趄撲倒在漫漫黃沙裏。

媽的,沙漠裏怎麼還有石頭!小寶吐出滿嘴的沙子,罵罵咧咧地爬起來。

朱小散走近一看,發現絆倒小寶的是一塊圓形的石頭,用腳輕輕踢了踢,石頭出乎意料的沒有移動。他瞧出蹊蹺,蹲下身來用兩隻手扒開石頭周圍的沙子。漸漸的,沙子下麵浮現出一個石頭砌成的頂。小芸小寶見了趕忙加入進來,六手齊上,將石頭周圍的沙子清理幹淨。很快,一個拱形的類似於建築物弧頂的東西出現在三人眼前,石磚表麵已經布滿裂紋,縫隙被細小的黃沙填滿,絆倒小寶的圓形石頭嵌在弧頂的最上方。

小芸驚訝地張大了嘴:不會就這麼真的讓我們找到了傳說中的樓蘭古城吧?

小寶摩拳擦掌:接下來怎麼辦?

朱小散猶豫了一下說:填回去。

小寶說:喂,這可是古代遺跡唉!下麵很可能藏著數之不盡的寶藏啊,我們一輩子都享之不盡的寶藏,難道就這麼放棄了?

朱小散說:我們不是還要去西天取經嗎,沿途風景再美,畢竟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再說眼下我們也沒法從這廢墟裏獲得些什麼,曆史的,終歸要還給曆史。

小芸聽完再沒說什麼,一聲不吭地往回填沙子,仿佛她剛才所說的那個關於樓蘭公主的傳說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又或是眼前的斷壁殘垣把她心底那份屬於虛幻的美徹底粉碎了。

小寶討了個沒趣,也著手把沙子往坑裏推,邊推邊想所謂民主果然隻是人民的美好願望罷了。

烈日的持續烘烤下,炎熱不知疲倦地扭曲著遠處連綿起伏的沙丘,氣候或許並不宜人,但至少很幹爽。小寶精神有些恍惚,心想自己應該是幹爽過頭了。他三兩下填好沙坑,正待起身,突然慘叫一聲再一次摔倒在柔軟的沙子裏。

朱小散和小芸猛地轉頭,發現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黑臉漢子正站在倒下的小寶背後,右腳還維持著向前抬起的姿勢。小寶是被人踹翻在地的。

你幹嘛!

朱小散大喊一聲,正欲衝過去卻被小芸一把抓住,他這才發現就在沒有人注意的方才,從沙丘的另一麵圍上來十幾個裝束各異的男人,而且手裏都操著家夥,一身來者不善的味道。

朱小散皺了皺眉,大聲說:你們幹嘛踹我朋友?

小芸也聞到了對方身上特殊的體味,臉色白了白,捏著鼻子故作鎮定地說:你眼睛瞎啦,這些人擺明了是強盜,就是衝我們來的。

朱小散聞言一楞,隨即釋然,說:那就好辦了,強盜攔路無非劫財劫色。劫財,大師兄不在,我們幾個身上的錢湊起來翻一倍還不夠買個肉夾饃的。

小芸心說:莫非白要是在還指不定誰搶誰呢。

朱小散繼續說:劫**……他戲謔地瞥了小芸一眼:顯然也沒有擔心的必要。

小芸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一聽這話立馬急了:我呸!我好歹也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似的,也不顧那夥人身上傳來的異味,兩隻手把領口往下一拉,露出脖頸下一小片平坦如常的嫩白肌膚,大有一種胸不平,何以平天下的氣勢。

朱小散撇撇嘴說:還是快想怎麼開溜吧。小寶,小寶?

他試探著叫了兩聲,奈何此時小寶的造型活像一隻把腦袋埋進沙堆裏的鴕鳥,任外界風吹雨打也全不給半點回應,看來是耐不住高溫中暑暈厥了。

小芸往前一步說: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那夥沙匪你一言我一語嘰裏呱啦說了半天,卻聽不到一句漢語。

朱小散心道一聲不妙,語言不通打劫都是個問題。

沙匪中有一身穿黑袍的大叔像是他們的頭目,隻見他側過身對同伴們低語幾句,接到指令的幾個人立馬上前把小散小芸圍在中間,看架勢竟是要直接上手。

朱小散一把將小芸拉到身後,對這夥人怒目而視:你們幹嘛!有什麼事衝著我……

話說一半,對方當前一人掄起拳頭把他揍得倒飛而出。這一拳揍得不輕,朱小散落地後在沙丘上足滾出兩丈遠,腮幫腫起,唇齒間幾乎是在著地同時滲出血來。小芸見了挑挑眉,冷漠的樣子似乎早已對這樣的情形司空見慣。

另一個沙匪轉過頭,伸手抓向小芸的肩膀。

別碰她!

在烈日第一次被流雲遮住的時候,挨拳倒地的朱小散從沙地上爬了起來,腳下是徘徊不定的雲影。他雙拳緊握,混雜著血跡和汗水的臉上沾滿了沙粒,目光卻出奇得執拗。

那個沙匪聽不懂他的話,隻是嗤笑一聲,不知他在倔強些什麼,手上一用力把身材嬌小的小芸拽倒在地,挑釁似的看向朱小散。朱小散的憤怒在眉頭凝聚,他發了瘋似的衝向對方,不顧一切朝那個混蛋撲去。一直在一旁冷眼相觀的黑袍大叔這時站出身來,伸出胳膊一把將矮自己一個腦袋像頭瘋牛般衝過來的朱小散扛翻在地,緊接著一腳狠狠踩在他的小腹上。血沫從少年口中飛濺而出,朱小散因劇痛而睜大的雙眼倒映著整個荒蕪得看不到一絲生機的沙漠,以及十幾雙鋪天蓋地而來的拳腳。

此刻不遠處正伺機逃跑的小芸模糊地覺得心中某根早已風化腐朽的神經輕微地跳動了一下。透過十幾雙頻繁落下的拳腳的縫隙,她看到小散頑強地用手護住腦袋,一聲不吭任憑對方的拳腳絲毫不留餘地地落在自己身上,下一刻他霍然轉頭,目光閃電般與小芸相接,她讀懂了他的眼神——快跑!

小芸站起來,沒有跑,卻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她緊繃著臉,冷若冰霜的眸子裏不帶一點溫度,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透入骨髓的堅忍一如許多年前那個為了活命不擇手段的女孩——

我終歸,隻是個自私的人……

可為何,逃命的機會就在眼前,我卻再也無法向前邁出一步。

踢打朱小散的那夥人中有人注意到這邊從地上站起來的小芸,又吐出一連串聽不懂的語句,其他人齊齊轉過頭來,目露凶光地盯向呆立在原地的女孩。其中一人大概以為她要逃跑,竟摸出一柄隨身的彎刀,快步向她走去。

渾身疼痛難忍的朱小散不知哪來的力氣,身子猛一撐地,全力抱住那人的大腿。對方一看也來了脾氣,一邊罵一邊用另一條腿猛踹朱小散的後背,不斷有揚起的黃沙落在朱小散的臉上,可他的雙手就像是一把鉗子死死夾住那條又粗又壯又難聞的大腿,無論如何都不讓對方掙開。沙匪惱怒之極,右手一揚,眼看雪亮的刀鋒就要朝著朱小散的腦袋落下。

住手!

這一聲中氣十足,仿佛天光雲影都在那一刻為之靜止了,縱是彪悍如這些沙匪,也被這魔慟般的一嗓子震了一下。

黑袍大叔詫異地轉過頭,入目處是一個跪坐在沙丘上的女孩,嬌小的身體隨著哽咽聲不規則地抽動著。小芸的臉埋在手中,晶瑩的液體從指縫間不住地淌下,不知是驕陽太過炙熱還是因為些別的什麼,這淚水總是滾燙。她的聲音仍舊好聽,隻是模糊得讓人很難聽清: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為什麼啊,這是為什麼啊……

就這樣,小芸哭了,在朱小散匆忙而潦草的一生中,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女孩為自己而哭。

大概是我自作多情吧,她或許隻是害怕……外表偽裝得再堅強,畢竟還是女孩子家。朱小散當時在想。

當時趴在沙地上的朱小散嘴角抽搐了一下,勾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下一刻因體力不支而陷入到深度昏迷中……

令人魂斷心碎的沙漠中荒蕪得看不到零星綠色,然而此刻遠方落日孤煙,近旁大漠駝鈴,如若你胸中生不出豪邁之感,那一定是你欣賞的方式不對。

被五花大綁的小芸正趴在一匹步伐堅定的駱駝的駝峰之間,旁邊的另外兩匹駱駝背上分別馱著陷入昏厥的小散和小寶。這時她覺得能暈過去真是一種天賜的幸福,就不必以這樣一種難看的姿勢一邊享受這段顛簸的旅途一邊忍受身邊那些異族人身上難聞的體味。

疲憊不堪的她驚訝地發現此時自己心底竟生出一絲絲悔意:如果當初在洛陽不是自己提議要去西天取經,如果出關的時候沒有跟莫非白走散,如果小散真的如他自己所說身懷那麼點武功,事情的發展或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