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說:此事先不道破,若有疑問,於闐西北角有一廢棄寺廟,我和近來新收的徒弟目前下榻在那裏,諸位不妨隨我去寺中一坐。
朱小散說: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和尚歎息一聲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我與你師父雲青笑本是舊交,你身上背著的笑紅塵直到你取走前原本也是由我代為保管,小小年紀,怎得疑心就如此重。
聽到對方接連報出自己師父和師父佩劍的名字,朱小散心中疑雲登時散了大半。
小芸還不讓步:想讓我們信你,總該拿出點像樣的理由。
和尚思索半晌,睿智一笑:好,既然如此,我就幫你們解答三個心中疑惑。實不相瞞,我參佛多年,如今修為雖還沒有通天徹地,但也能洞悉你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在說“過去”兩個字的時候和尚似有深意地看了眼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的小寶,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小寶盯著和尚的眼睛一聲不吭,耳邊像是有個飄渺虛無的聲音在不停地提醒自己,往前,再往前一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小芸聽後滑稽地笑了笑,顯得很俏皮:從來就沒有誰能夠看到別人的未來,你這不是騙人是什麼。
和尚說:你此行的終點是昆侖,人以為士,士多而口雜,乃是一個“吉”字。此行,大吉。
小芸呆住。
那一刻,從小芸驚訝到呆滯的表情中朱小散似乎讀懂了些什麼。一路相伴走來,從沒有聽她提起過這次西行究竟該要去到哪裏才算是個頭,權當是一個同齡人異想天開的遊玩念頭。說起來小芸這人雖然看上去自私了些,可一個十歲出頭看起來純良無害又偶爾俏皮可愛的女孩,就算日後長成一頭母老虎,可眼下老虎牙都還沒長齊,又該如何去算計自己的生活。而如今看來,倒是自己考慮得太過簡單了。
朱小散再度看向和尚,問:那我呢?
和尚說:你成長至今從未做過夢,可見是個毫無野心、甘於平庸的人。
如同一道電光橫空,朱小散就站在白雷閃過的最高處,耳畔還有隆隆的雷鳴聲炸響。那正是困惑了自己多年的事情,被對方一語道破。
朱小散是個不會做夢的人,從來都是。
他偶爾會想許多擅長創作的大師靈感都源自於他們的夢境。他就知道師父有一個朋友每晚都會做形形色色的夢,幾十年來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醒來時總覺得身心疲倦。朱小散很羨慕,覺得在有限的生命中能夠有幸體會另類的生活是對人生的變相延長,如果把這些夢記錄並整理出來,定會是一部光怪陸離,飽受讀者喜愛的小說。
後來朱小散師父的那位朋友去拜訪了當時江湖中最有名的神醫,神醫告訴他,你這是神經衰弱。
朱小散那時還小,不懂神經衰弱是什麼意思便跑去問師父。師父說,你無須記住太多,隻要知道“弱”是什麼意思就好。世間萬物往往通過一個字即可看出本質,再多修飾,本質也不會發生改變。接著還舉了一個很惡心的例子:你往一坨屎上撒五顏六色的糖豆,它被糖豆裝飾得再香甜可口本質還是屎,不會有人願意伸手抓它,更不會有人吃它。
幾十年後每每回憶進行到這,朱小散總會聯想起在大漠深處古樓蘭遺跡的那個夜晚小寶對自己以往生活的概括,然後忍不住大笑出聲。
然而連小寶本人都不知道,他這個出身貧寒的生活的棄兒接下來的人生即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和尚最後看向依舊閉口不言的小寶,對他說:我知道你的身世,你若想了解自己的過去,便到寺中來。
大街上滿是是沙塵的渾濁空氣仿佛在那一刻為之靜止了。
小寶呆了半晌,隻問了一句:你是誰?
和尚雙手合十一禮,緩緩道:貧僧法號“悟凡”。
良久的沉默後,朱小散說:可我們還要在這裏尋覓一位走失的朋友。
悟凡和尚說:無妨,那寺廟廢棄已久,原本的大門上想必鑲了不少廢舊金屬,如今早已不知去了哪裏。我便先回寺中,和我那徒兒靜待各位到來。那我這就先走一步回去燒飯了,我那新收的徒兒手藝實在是不敢恭維,他做的菜我不敢吃,也吃不慣。
朱小散忙說:大師留步,大師既然如此神通廣大,能否幫忙算一算我們那朋友如今身在何處。
悟凡和尚笑著說:緣分便是如此,有時日思夜想見不到的,轉個身便就遇上了。
聞言朱小散、小芸、小寶三人齊齊轉身,可入目處能夠吸引眼球的就隻有街對麵那家名為“泊”的紡織品小店。
再一轉身,悟凡和尚已然沒了蹤影。
柔軟的光線從小店的窗子透進來,將一排排架子上做工精致的針織小件鍍上慵懶溫馨的色彩。正午剛過,顧客們也學著店麵變得慵懶起來,原本被擠得滿滿當當的“泊”裏此時隻餘下個別顧客還在瀏覽架子上的工藝品。莫非白就是其中之一,他已經在這家不起眼的小店裏無所事事了整整一個上午。
這位來自中原的莫家大少爺本不喜喧鬧,但這家店有一股令他感到熟悉的味道,循其源頭,出自這家店的女主人,一位與他年紀相若的妙齡少女,小丘。
味道如此熟悉,轉頭看她時卻分明是一張陌生臉孔,這讓莫非白很困惑。因為這味道雖不明所以卻令他印象深刻,他不知該不該開口相問。
小丘,這家名為“泊”的紡織品小店的女主人,從麵相上看得出是中原人,年紀輕輕,便到這荒涼的關外之地經營起屬於自己的店鋪,說她是新時代女強人也不為過。
終於鼓起勇氣,莫非白走到隻到他腰高的櫃台前敲了敲桌子,輕聲說:姑娘?
小丘忙了一個上午,都沒空正眼瞧上這遠道而來的客人一眼,此時正趴在櫃台前小睡,被人叫醒盡管心中不悅也還沒忘記自己作為服務業人員的本分。正要開口,就看到眼前那張滿足一切被稱為豐神俊朗條件的帥氣臉龐。兩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小丘好看的眸子中有兩輪日暮西山的殘陽難以察覺地亮了一下。
莫非白心中暗道:好美的眼睛。而且與我對視良久竟沒有因我的相貌而暈倒,此人絕非尋常女子。
小丘沒有說話,僅還給對方一個遲到的笑容。
莫非白說:姑娘,咱倆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通常若是一個帥哥對一位美女說:咱倆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那八成是要追她。但倘若是一個帥哥對一個長相平平的女孩說:咱倆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那這倆人肯定是以前真的認識。接著,整個故事中略顯醬油的女二號登場了,她的出場時間隻剩下兩個自然段,這一個和下一個——
那年那月,洛陽城有這樣一對男女,男孩是富家少爺,女孩是貧苦孤兒,天真爛漫的年紀,兩個身份懸殊的孩子成了彼此童年最好的玩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我很喜歡。男孩總是這樣對女孩說。有一天,男孩跟父親說要娶那女孩,父親說要打斷那女孩的腿。男孩決定帶女孩私奔,可小孩子哪裏知道人世險惡,逃亡至江邊一片蘆葦叢時被幾個流氓攔住。男孩自幼習武,頗有幾分底子,自忖對付幾個流氓不在話下,為以防萬一讓女孩先往江邊跑,過會兒再去追她。交起手來的時候男孩還沒來得及反應,被流氓頭子一掌擊倒,後腦撞在石頭上幾欲昏厥。看這人出手的速度與力道哪裏像尋常市井流氓,分明是個內家高手。其餘幾人去追女孩,女孩退到江邊自知走投無路,絕望之際欲投江自盡,恍覺眼前一花,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安坐在江中的一葉小舟上,身旁的擺渡人披蓑戴笠,背朝江岸,看不真切麵容。男孩見女孩平安無事,眼前一黑陷入深度昏迷。後來擺渡人帶女孩出了關,來到於闐尋了戶好心人家收養她,從那天起,女孩就幻想著男孩終有一天會回到自己麵前,帶著她遠走高飛,亡命天涯。直到有一天,擺渡人又來到女孩麵前,告訴她當日那些流氓是男孩的父親請來的高手,男孩因頭部受創失去了記憶,已經記不得她了,女孩哭著說她不信。別說結尾,她連開頭都沒有猜中。時光荏苒,歲月如梭,漸漸長大的女孩慢慢明白,愛情並不是生命的全部,實際上除了生命本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生命的全部,但是人終歸需要一個成長的過程,隻是女孩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年。同時也是在六年後,在這家名為“泊”的小店裏女孩還發現,其實自己還是猜中了開頭的。最後小丘笑著說:我是大眾臉,帥哥你一定是認錯人了。
莫非白離開“泊”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個手工織成的小布袋,上麵繡著一片白色的蘆葦蕩。這是女店家打五折賣給他的,說日後送給心儀的女孩對方一定會喜歡。莫非白將布袋揣進懷裏,回過頭最後看了眼這家立足於眾多玉鋪當中不卑不亢的有趣小店,聳聳肩,大步向西邊的街道走去。
大師兄!大師兄!
沒走出幾步,被身後熟悉的聲音叫住。莫非白渾身一個激靈,剛轉過身就被第一個衝過來的小寶二話沒說抱住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求:大師兄,可算是找著你啦!這段日子你都跑去哪勾搭無知少女啦,你不能丟下哥們兒不管呐!嗚嗚,終於又能有肉吃啦!
換做以前要有人敢像這樣抱住他的大腿不放,莫非白絲毫不懷疑自己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那個人打得半死乃至全死,可回顧當時的心情,發現竟然還有那麼點小激動。
反觀小散和小芸,雖不像小寶表現得那麼誇張,但臉上都掛著欣慰的笑容。尤其是小芸,莫非白一直覺得小芸的笑容領先她的年齡許多,裏麵夾雜了太多作為孩子不該有的東西,隻是這一次,她的笑容似乎終於肯停下來,等一等她的年齡,一如朝陽升起時的明媚光暈。
莫非白把當夜在陽關發生的事情簡明扼要說了,原來那晚他與東瀛來的殺手之王鬥得酣暢淋漓,奈何實戰經驗不足,十幾招過後漸落下風,好在守關士兵及時趕到,才把那殺手影驚走了。莫非白趁亂逃出關去,路上一直覺得有人跟蹤,四下張望又看不到人影。後來在沙漠中碰巧遇到商隊,商隊首領見他是習武之人,給他錢財要其沿途護送,他便隨商隊來到於闐。說來也奇怪,到達於闐的前一個晚上,商隊搭帳篷歇腳的地方突然狂風大作,莫非白感到風沙中夾雜著驚人殺氣,正欲拔劍風沙卻停了,殺氣也遁於無形。他心中疑惑,抵達於闐後便在這裏住下四處打探小芸等人的消息,之後也再沒有什麼怪力亂神的事情發生。
小寶聽得怪叫連連,小芸苦思其中端倪,朱小散則在斟酌他們下一步的打算。
眾人商議後,決定先去悟凡和尚所說的破廟一趟。莫非白聽得那和尚的神奇之處,覺得有趣,也沒有表示反對。
幾經波折,師徒四人終於又聚在了一起。
於闐這地方說大不大,可不認路著實令人頭疼,最要命的是周圍陌生的建築物看起來都是一個樣。畢竟地處關外,懂漢語的人不多,找人問路也是個麻煩,朱小散等人隻知道悟凡和尚所說的破廟在西北角,無奈走走停停,逛了小半天也沒認清方向。
又走過一條街道,麵前忽然圍上好多人來,每人手裏攥著一卷羊皮紙,七嘴八舌不知在說些什麼。小芸仔細一看,驚喜地發現這些羊皮紙上畫著曲曲折折的圖文標記,竟是賣地圖的,激動得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莫非白也是喜悅,趕忙掏錢,卻被小寶攔住。
這段日子小寶都未曾買過東西,無形中又恢複窮人本性,心疼起錢來。他問其中一個賣地圖的小販:多少錢?
那小販竟粗通幾句漢語,明白他的意思,忙伸出手指連比劃帶說:五、五文。
小寶把身邊幾人拉到一旁,指了指旁邊奇特的圓頂建築,說:我們走到的這個地方一定是個旅遊景點,才會冒出這麼多賣地圖的小販。我們再往前走走,一定還有其他小販在賣地圖,要是實在找不到路再買也來得及。
莫非白說:何必這麼麻煩,那樣的話天知道我們還要走多少彎路,趕緊買完了事。
小寶說:知道你有錢,哥們兒我生來就是一窮光蛋。
莫非白木訥片刻,大概是沒想到向來隨波逐流的小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話已至此,小芸小散也沒再插嘴。
四人繼續前行,一個時辰後終於繳械投降,幸運的是在一條街的街角,他們果然又發現一個賣地圖的漢人阿婆。
這次是朱小散風風火火地跑過去,開口就問:阿婆,地圖多少錢一份?
阿婆一對小眼滴溜溜轉了兩圈,說:十文。
朱小散啊了一聲,說:剛才我們……
話沒說完,被身後走過來的小寶一把拽走,拉著他去找剛才賣五文的小販了。朱小散心中感慨:原來服務和被服務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樣的,人心啊……
又磨蹭掉一個時辰,地圖終於到手,按圖索驥,眾人很快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糾正路線後,小寶走在隊伍一側,隨口說:現在出來買份地圖都要五文錢,哥們兒記得小時候手裏要是能有兩文錢買塊芝麻糕吃都能貓在被窩裏偷樂好幾天。
朱小散說:現在也是吧,咱們倆加起來全身上下也摸不出幾個兩文錢。
小芸嗤笑兩聲,問向另一側的莫非白:小白呢,一定小時候手頭就很寬裕吧?
莫非白說:不,小時候娘親對我零花錢管得很嚴,每次隻給我一百兩,花完了,才給另一百。
……
然後,這段談話就結束了。
再然後,寺廟到了,無名寺。
不是這座荒廢已久的寺廟叫無名寺,而是悟凡和尚隻告訴他們這座寺廟的大門被人偷去賣錢了,並沒有說連寺廟的匾額都沒能幸免。
走到近處,院牆外一股刺鼻的屎尿味撲麵而來,熏得大家夥睜不開眼睛。朱小散看到寺院的外牆上寫有若幹大字“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好事者在“得”字後麵添一逗號,就變成了“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地方部門不用出錢,鎮上平白多出一室外露天茅房,可謂官民同樂。看來於闐佛教衰頹的那幾年的確窘迫得可以,先拆寺門,再熏院牆,算得上精神肉體雙重毀滅。
捏住鼻子眉頭緊皺的眾人還在猶豫要不要進去,墊著步子走在前頭的小芸發現有一人影站在寺門消失的地方,不露聲息,像是早已恭候多時。
那人幽靈般走出來到他們麵前,和尚標誌性的光頭暴露在陽光下,頭頂的香疤像是新燙上去的,紅色的灼傷還沒有完全消腫。看麵孔卻比悟凡要年輕不少。走到近處,張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家師早已在寺內備好晚膳,施主們隨我來吧。
朱小散說:你師父就料定我們會來?
年輕和尚不答,自顧自進了寺廟,走在前麵領路。
朱小散等人無奈,隻得跟上。
小寶輕聲說:我怎麼覺得這個和尚有點眼熟。
莫非白說:好像是在哪見過,一時想不起來,而且聽他說話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小芸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沒有說話。
走到一處空地,年輕和尚頓住步子,轉過身麵向朱小散說:這位施主,家師有些話要單獨和你講,你從這條小徑穿過去走到頭便看見了。其他幾位施主先隨我去用晚膳吧,這邊請。
說完也不等眾人答話,又埋頭走在前麵帶路。
莫非白剛想朝那人大喊,被朱小散攔住,並用眼神示意他不會有事,放心跟去就好。莫非白還想詢問其他兩人的意見,卻看到小芸和小寶一聽說有飯吃,已經兩眼放著綠光屁顛屁顛地跟上了年輕和尚的步子,隻好恨恨地一咬牙,暗自罵了句胡來。
一路走一路瞧,莫非白跟在最後,警惕的神經慢慢放鬆,罕有閑情地打量起周圍的建築來。這寺廟真如外麵看到的那樣,破舊得就像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下場大雨就能衝垮似的。最讓這位莫家大少爺感到詫異的是,一塊如此規模的閑置地皮竟還沒有被當地拆毀另作他用,似乎這裏的人民還沒有意識到土地資源的寶貴。在中原,凡是被認為有丁點憑吊價值的古跡,還沒有被圈起來收門票的基本上都被破壞殆盡了。能夠預見土地資源重要性的都是那些明明手裏已經攥著好幾套豪宅還在拚著老命買地的土豪,如今這些人無不是富甲一方。相輔相成的,墳場上蓋錢莊,鬧市裏建學堂也早已變得屢見不鮮,再過幾年,哪還會有人顧得上研究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