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鎮上人大多還沒有蘇醒的淩晨,乞丐們已經早早地占據了各個白日裏多有路人經過的街頭巷尾。蓬頭垢麵是他們必要的妝容,苦大仇深是催促他們生活下去的信念,搖尾乞憐是他們每日生財的手段。丐幫的兄弟們隨遇而安,卻極少會隨著世界經濟中心的不斷遷移而四海漂泊,所以不論一個地方繁榮與否總是不乏丐幫兄弟的身影。他們是安定下來的一群人,有固定的生活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盡管嚐盡了生活的苦,仍祈望每天出現一點可以以快樂的方式進入他們記憶的東西。
然而,如此乏味的生活,在今天注定要發生一丁點改變。
在這個一如往日的淩晨,在這群人數基本固定的特殊群體中,不知怎的多了一人。那人靜默地站在街角一動不動,不發一言看向街道盡頭的方向,上身挺直,雙手捧著一個裂紋從碗口一直延伸到碗底的破舊木碗,眸子裏流露出期盼的神情。
於闐最產名玉,在於闐有這麼一條街,街道兩旁的大小商鋪裏齊刷刷掛滿了各色美玉,造型各異、溫潤古樸,美得讓人目不暇接。就是在這樣一條專開玉鋪的街上,一家賣手工紡織品的小店橫空出世,如美玉上的瑕疵般點在翻譯成漢語名為“鼎鐺玉石”和“芝蘭玉樹”兩家氣勢咄咄逼人的大型玉鋪中間,不卑不亢。紡織品小店的店名也頗有意思,僅一個字,“泊”,還是用漢語寫的,不禁令人聯想開這家店的主人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紡織品小店的斜對麵,一家還沒開門營業的玉鋪門口,一個晚起的乞丐手裏端著生財用的家夥——原本應是瓷釉,現在已經變成磨砂的破碗——兩步一晃朝手裏捧著裂縫木碗的陌生同行走去,把聲音和表情調整到微妙的合拍,然後很勵誌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說:我說哥們,沒見過你啊,新來的?
那人沒有答話,仍舊泥塑般立在原地任由對方來者不善的目光隨意打量自己。
乞丐睡得迷糊,走到近處才看清楚那人的樣子——五十歲模樣,竟是一身出家人打扮,橙黃色僧袍加身,一顆圓滾滾的腦袋剃得雪亮,反射出睿智的光芒。乞丐瞧見冷哼一聲說:呦,還是個禿驢呢,你這做和尚的不在寺廟裏打坐念經,這麼早爬起來搶我們丐幫的飯碗。
和尚身子依舊不動,卻是開了口: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乞丐說:我呸,那你沒聽過早起的蟲兒被鳥吃?敢在我的地盤要飯,我看你是找打!
和尚微微搖頭:粗人。
乞丐擼擼袖子,說:哎我說你這個人,你給我聽好了,這塊盤子是我包下來的,從那邊街頭,看到沒有,就那邊,到這邊街尾都是屬於老子的地盤,你想入會就得先交入會費,不然不能在這邊要飯,你這是屬於形象有礙觀瞻,非法影響市容市貌,走走走,趕緊滾得遠遠的。
和尚說:我沒錢,我也不是要飯,我在這邊……
乞丐說:狗屁,你不是要飯捧著個破碗杵這兒幹嘛。我知道你們這些和尚最是虛偽,仗著讀過幾天狗屁書,要飯不叫要飯,叫什麼化緣是吧?明明就是想搶老子飯碗,還在這跟我整文雅,我告訴你……
狗子,你又在欺負人了。
一個清麗的女聲倏地飄入到二人的交談中,循聲而望,見一身著針織彩色布卡的少女正朝這邊走來,雖沒有豔絕人寰的麵容,可單純甜美的笑容配上那雙靈動的眸子,遠遠瞧去煞是好看。
前一秒還滿臉凶神惡煞的乞丐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什麼叫翻臉比翻書還快,即使他一輩子也沒碰過半本書。乞丐諂媚地看向迎麵走來的甜美少女,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和尚的肩頭,嬉皮笑臉地說:嘿嘿,哪、哪裏的話,都是一條道上的朋友,剛認識交流一下感情。小、小丘姑娘,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名喚小丘的女孩也不看他,隨手摸出一個燒餅遞過去:喏,你今天的早飯,我店裏的生意最近不景氣,就能給你這麼多了。
乞丐趕忙笑著接過:夠、夠了,要多少是多啊。小丘姑娘你心腸真好,好人都有好報,以後老天爺一定會替我報答你的。
小丘笑罵:就你會說話,自己不想著報恩還指著老天爺幫你。
乞丐連連作揖,啃著燒餅搖頭晃腦地跑開了。
小丘看向站在一旁的呆頭和尚,歎了口氣說:你是新來的吧,以前沒見過你。看來世道真是不景氣,和尚都下海行乞了。沒想到會多個人,我這沒有多餘的吃的了,把我的早飯分你一半吧。說著又摸出一張燒餅撕下一半遞過去。
和尚微微頷首,笑而不語,卻沒有真的伸手去接那半張燒餅。
小丘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見無人來接隻好悻悻地收了回來,嗔怪道:你這人倒是奇怪,出來乞討,別人給你吃的還不要了。
和尚笑笑說:貧僧不是出來化緣的,我來這裏,是在等人。
小丘啊了一聲,忙不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看你跟狗子站在一起,還以為你是鎮上新來的乞丐呢。大清早的,你站在街上等誰,朋友嗎?
和尚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說:施主,你聽過薑太公釣魚的故事沒有?
小丘上下打量眼前的和尚,瞧見他手上裂了縫的木碗,暗道難不成是出家人臉皮薄,不好意思坦白又扯謊來誆騙自己,轉了個彎說:聽過是聽過,可我看你不像是薑太公,這鎮上黃沙漫天的,也沒魚給你釣。
和尚說:我隻是打個比方。俗話說佛渡有緣人,我是佛門中人,我等的,自然是與佛有緣的人。
小丘說:有緣人?是你的熟人嗎?
和尚說:非也,熟人與有緣人怎麼會一樣。
小丘翻了個白眼說:怎麼不一樣,有緣的人聚到一起才算有緣,聚到一起自然就成了熟人,與你所說的隻是時間先後有所差異。
和尚明顯一怔,讚歎道:姑娘極有慧根。不錯,如此說來,今日我所等的的確是我認識的人,姑娘與我才算是有緣人。
小丘說:你別逗我了,我就是一賣紡織品的。
和尚說:既是有緣,不妨我為姑娘卜上一卦,也算是盡了緣分。
小丘警惕地瞅了眼這呆頭呆腦的和尚,心裏估摸著也不像個江湖騙子。她理了理自己布卡的前擺,笑著說:替我卜卦?是不是還得要我的生辰八字?
和尚想了想說:那倒也不盡然。
小丘說:你是不是還要說我即將遇到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和尚老實點頭:是,施主當真聰慧。
小丘哈哈一笑說:我是不是即將遇到血光之災,若想逢凶化吉必須得請你為我畫符作法?
和尚說:那倒不是,生死之事皆是天意,施主怎麼好妄加揣測。再說畫符作法是道家手段,佛門不興這一套。
小丘說:別看你老實巴交的,沒想到也是個騙子。說完轉身欲走。
和尚也不著惱,繼續自顧自說道:施主你雖是本地裝束卻是中原人,兒時翻山越嶺才來到這關外之地,如今安定下來不需要再做跋涉,當是“峰”字缺“山”,且這一路走得曲曲折折,峰回路轉,當是一個“逢”字。相信很快你便會與故人有一場命中注定的重逢。
小丘頓足、轉頭,好奇地看向光頭和尚:我連父母都沒有,哪裏會有什麼故人?
和尚說:施主不必回顧,我說了,佛渡有緣人。很多人終其一生與你的關係也僅是一場淡淡的偶遇,今日的緣分盡了,怕是日後也再無相見之日了。貧僧還要在這裏等故人,施主也去等待你的故人吧。
小丘問:你究竟是誰?
和尚將破木碗收入懷中,雙手合十一禮,緩緩道:貧僧法號“悟凡”。
小丘說:你不像個佛學大師。
悟凡微笑著說:此話怎講?
小丘說:大師講的道理都很晦澀難懂,你說話實在是太直白了。
悟凡低頭輕笑道:在下學問不高是真的,但講道理總要讓人聽懂才是好。
抬起頭,發現女孩的身影已經走遠。
日出東方,整個於闐被籠罩在一片明燦燦的金黃中,街道兩旁的大小玉鋪陸續開張營業,街道上也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行人。身著針織彩色布卡的背影在悟凡和尚的視線中斜斜離去,最終飄入那家店名為“泊”的紡織品小店裏。
敦煌千佛洞內壁畫上的飛天聖女以曼妙飄逸的姿態徜徉九天,多少年前,巧奪天工的工匠們以神鬼莫測的筆觸留下了這些驚為天人的瑰麗珍寶。像是為了與之遙相呼應似的,陽關往西去的雲都抹帶著濃重神秘的色彩。
此時於闐上空的雲淵深如海,百起千伏,波瀾壯闊的雲海中央,單單有了一塊天缺。蛇般蜿蜒的縫隙若隱若現,陽光從縫隙間投射下來,宛如天神普照人間的聖光,映得天地間一半陰翳,一半明黃。道道投下的金黃光線懸空而掛,映照出人世中揚起的幽幽塵埃。偶爾掠過幾隻飛鳥,逆光而視,唯留下振翅遠空的金邊剪影。
倘若這裏的人們能再活上幾百年就會知道,眼前夢幻異常的瑰麗景象被後人們稱作丁達爾效應,數代人之後,這種再普通不過的物理現象更多的是經受來自世界各地的攝影師們手中鏡頭的洗禮,而不是身著奇裝異服的朝聖者們的膜拜。
正是在這般神聖氛圍的渲染下,三位來自遙遠神秘的東方旅人步履鏗鏘,西北風摩挲著他們的臉龐,沙塵模糊了他們的身影,好似大俠過境時的場景。
鋪墊了半天,這種亡命天涯誰敢擋路就一刀上去先砍了再說的氣勢首先是被其中一位女孩的話破壞的:這破地方風沙這麼大,害我皮膚都變差了。
你猜對了,此人便是不遠萬裏跑到關外受罪的取經隊伍策劃者兼師父,小芸。
小散小寶分列小芸兩側,三人脖子上都圍著一塊介乎圍巾和抹布之間的東西,除了遮擋風沙外一無是處。這一路應該走得很辛苦,但細細端詳手腳都還健在,暫時還沒有出現為西天取經的偉大事業慷慨獻身的情況。
淩晨抵達於闐,與護送他們的黑袍大叔和顛簸了他們一路的駱駝一一惜別後,首要任務自然是尋回這支取經隊伍的“衣食父母”兼保鏢,大師兄莫非白。
可人生地不熟,三人跌跌撞撞終是闖入一條開滿玉鋪的街道。
朱小散當時有種感覺,站在街道入口,仿佛走入了穿越書中所描繪的幾百年後開在大型商場裏的奢侈品店,金光閃閃的價碼牌讓人目不忍視,在這些店裏店員永遠比顧客要多。放眼望去,掛在店麵外的美玉琳琅滿目,肯在玉鋪門前駐足的行人卻是形單影隻,少得可憐。這時朱小散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一家名為“泊”的紡織品店安然坐落於兩家大型玉鋪中間,像是立於滿街美婦之中的妙齡少女,恬靜青澀。門裏門外卻是人群熙攘,摩肩接踵,生意好不紅火。
小芸也注意到那邊的小店,童心又起,邊跑邊說:這倒是奇了,我們過去看看。
跑出幾步被朱小散喊住,轉過身,看到朱小散指了指“泊”斜對麵玉鋪門口的地上,正趴著一位光頭老人,生死不知。
小寶說:光頭,是個和尚?
小芸走回幾步,皺著眉說:我看八成是個乞丐。
小寶說:你見過光頭的乞丐?不是吹,想當年沒錢吃飯的時候我也曾在丐幫摸爬滾打過一段時日,那時幫裏有幾位地位很高的長老出台了新的幫規,嚴禁幫中弟子剃成光頭,以防和少林寺出來的人搞混淆。
小芸說:可這裏是關外之地,異國之鄉,中原的規矩再多也不能都傳到這邊來。
瞧見兩人爭吵,向來古道熱腸的朱小散首先想到的竟不是老人摔倒了要不要扶的問題,而是得意一笑,賣弄起肚子裏的學問:別吵啦都聽我說。這於闐曾是大乘佛教的中心,對佛教東傳影響頗大,一直是中原佛教的源泉之一。《大唐西域記》中曾述及此國人性溫恭,知禮儀,崇尚佛法,伽藍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並習學大乘法教。直到宋代,信奉****的維吾爾族以武力征服於闐,這裏的佛教才隨之衰頹。後來時代變遷,加之天災人禍,昔日肅穆莊嚴的寺院佛塔大多埋入黃沙之中。所以眼前這人很可能是那一脈傳下來的和尚,後來實在做不下去,隻得無奈下海行乞。
另外兩人聽得雲山霧繞,話題再次回到正軌是由於小寶問了一句:那我們要不要把他扶起來?
小芸說:當然不扶!老人摔倒了是不能扶的,他會訛你的。
朱小散說:你這是怎麼了?老人摔倒了當然要扶,訛我們也不怕,大師兄有的是錢。
比分戰成一比一,小寶很有勇氣地選擇了棄權,但他善意地提醒小散:二師兄,大師兄眼下不在,真被訛了我們可沒錢給。
小芸說:我是師父,你們都得聽我的。
朱小散說:不行,我們要民主。
小芸說:小寶不投票,那你說該怎麼辦。
朱小散撓撓頭,想了個折中的法子:那讓我們想象一下假如大師兄在這裏他會怎麼做。
然後三個人開始想象,得出的結論卻出乎意料的一致。
這位想象出來的莫非白悠然道:你們盡管去扶,但如果他敢訛我,我就一劍殺了他。
二比一,朱小散拍手大笑,轉手準備去扶那人,那人卻自己一屁股坐了起來,嘴中還念念有詞:睡過了,睡過了,但願沒有錯過才好。
如此姿勢才是名副其實的睡得像個死人。
伸出的雙手僵在半空,朱小散站在原地呆若木雞,得出的結論是摔倒的老人大多自己站得起來,如若不能,你即使上前把其扶起也無濟於事,唯有聯係專業救援人士到場再作打算。
此時兩個腰側佩刀的西域男子從朱小散麵前走過,兩人相互攀談,用半條街都聽得到的悄悄話討論起近些年中原和西域的外交關係來。
說起來西域也真是個神奇的地方,說它神奇不光是因為這裏有當街趴著睡覺的古怪和尚,也不光因為中原所有的未解之毒查其源頭都產自西域。最大的緣由在於西域是江湖人印象裏中原最大的死敵。翻遍古今武俠小說,你會驚奇地發現中原武林的境外威脅無非源自兩地,西域和苗疆,其中西域往往首當其衝,衝個若幹年覺得累了才換異姓兄弟苗疆上去頂一陣子。
近年來中原武林雖然是一如既往的亂,西域這邊卻出奇的沒了動靜,關內關外的百姓也得以安享幾年太平日子。
縱觀古今,不管是在朝廷還是在江湖,有些人似乎一直都誤解了“太平”這兩個字的含義,總覺得太平就是太過平靜。凡事皆有度,太過總歸不好。結果往往是一人挑頭,百方呼應,三教九流的人便開始在各自所屬的圈子裏捉對廝殺,層層篩選,最終領導朝廷的就有了皇帝,領導武林的就有了盟主,沒有得逞的人各自隱匿同時又蠢蠢欲動,等待下一次太平得過了頭。
那兩個人走過去的時候,朱小散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卻看到對麵的古怪和尚已經站了起來,眼角含笑地看著自己。
和尚說:你們來了。
朱小散說:你認識我?
和尚說: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你身上背的劍,那是我以前朋友的劍。
朱小散睜大了眼睛,說:這是我師父的劍,你認識我師父?不對,我的劍用布包著,你怎麼可能認得出。
這時小芸小寶已走到朱小散身旁。
和尚說:因為你從洛陽城郊的枯井裏取出這把劍的時候,我就一路跟著你們。
三人嘩然。
小芸說:你跟蹤我們?
和尚微笑搖頭:不是跟蹤,是暗中保護。從你們離開洛陽開始算,我一共救過你們兩次。見對方一臉的不信,又說:第一次是在西安的酒樓外。
小芸忽然想起在西安酒樓遭遇東瀛忍者偷襲那次,千鈞一發之際窗外突然狂風大作,霎時間感到天旋地轉,再一睜眼,發現自己和小寶已經站在酒樓外麵的街道上。脫口道:那陣風是你招來的。
和尚說:非也,貧僧不曾修習過術法,隻是帶著兩個孩子從三層樓高跳下,足有一個月不能下床走路,那段日子為了追趕你們倒是習慣了馬背上的生活,騎術略有精進。
近來危險連連,小芸聽得將信將疑卻不敢放下心來:那另外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