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 藝(1 / 3)

在霏霏晨雨中令豐來到了鳳鳴路,這條狹窄而擁擠的小街對於令豐是陌生的,街道兩側的木樓破陋雜亂,而且似乎都朝一個方向傾斜著,石子路下麵大概沒有排水道,雨水在路麵上積成大大小小的水窪,水窪裏漂著垃圾、死鼠甚至人的糞便。令豐打著一把黑布洋傘,經過水窪時他不得不像歌舞明星一樣做出各種跳躍動作。令豐懷疑這種地方是否真的有什麼稱職的私人偵探,同時也覺得這次雨中之行多少有些荒謬的成分。

猛地看見一座木摟上掛了一塊顯眼的招牌:小福爾摩斯,私人偵探,承辦各類疑難案件。令豐站住了,仰起頭朝樓上望,歪斜的樓窗用黑布遮得嚴嚴實實的,什麼也看不見。令豐想他倒不妨先見見這個小福爾摩斯,令豐就收起雨傘敲門,應聲開門的是一個蓬頭垢麵的老女人。

我找小福爾摩斯。令豐說。

誰?老女人似乎沒聽清,將耳朵向令豐湊過來,我聽不清,你到底要找誰?

我找小福爾摩斯。令豐朝樓板指了指,話沒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你找那個東北房客?他已經欠了我兩個月房租了,欠了錢還罵人,他不是個好人。你要是他的熟人,就先替他還了房租吧。

我比他更窮,一分錢也沒有。令豐笑著把雨傘倚在門邊,繞過老女人的身體往閣樓上走。樓梯上很黑,每走一步樓板就咯吱響一下,令豐掏出打火機點上,舉著一點火苗往閣樓上走,一隻幼小的動物與令豐逆向而行,嗖地穿過他的雙腿之間,估計那是一隻老鼠,令豐謹慎地觀察四周,他想這地方倒是酷似那些偵探片裏的凶殺現場。

閣樓上的竹片門緊閉著,令豐敲門敲了很長時間,裏麵響起了一個東北人的不耐煩的聲音,大清早的誰在敲門?令豐想了想就模仿著東北口音說,我是小華生,是你的好搭檔。門被裏麵的人怒氣衝衝地打開了,令豐借著打火機的火焰看清了一張年輕而凶悍的臉。

你是什麼人?敢跟我開玩笑?那人伸出手來抓令豐的衣領,大清早的你來攪我睡覺,你是欠揍還是瘋了?

不開玩笑。令豐機警地躲開那隻手,他退到一邊把打火機舉高了打量著對方,你就是小福爾摩斯?令豐忍不住又哂笑起來,他說,你有多大了?還不到二十吧?

別管我年齡多大,什麼樣的案子我都能查。那個東北男孩一邊穿褲子一邊對令豐說,快說吧,你找我辦什麼案子?

找一個人,他失蹤了。

找人好辦,先付三百塊定金,我保證一個禮拜之內找到人。

人要是死了呢?

那就把屍體送還給你,一樣是一個禮拜之內,收費也一樣。

一個活人,一個死人,收費怎麼能一樣?我看你這個小福爾摩斯沒什麼道理吧?

你先別管我有沒有道理,想辦案子就先付三百塊定金,付了錢我再陪你說閑話。

錢我帶上了,令豐拍了拍西裝的口袋,然後他毫不掩飾他對東北男孩的蔑視,不過把錢交給你我不放心,交給你還不如交給我自己呢。

令豐的一隻腳已經退到了竹片門外,另一隻腳卻被東北男孩踩住了。令豐發現對方的眼睛裏射出一種神經質似的凶殘的白光,令豐有點後悔自己的言行過於輕率了。

你他媽的是拿我開心來了?開了心就想溜?東北男孩腳上的木屐像一把鎖鎖住了令豐的左腳,令豐無法脫身,於是他換了溫婉的口氣說,好吧,就算我不對,你說你要我怎麼辦吧?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拿錢來。東北男孩猛然大叫了一聲,你他媽的存心攪我的好夢,不辦案子也要付錢,付二十塊錢來。

我看你們東北人是窮瘋了,這不是亂敲竹杠嗎?令豐低聲嘀咕著,他試圖把自己的皮鞋從那隻木屐下抽出來,但東北男孩的體力明顯優於令豐,令豐想他隻有自認倒黴了,他一邊從西裝暗裝裏摸錢一邊向對方討價還價,給你十塊錢行不行?令豐說,算我倒黴吧,給你十塊錢不錯了。

二十塊錢,一塊也不能少。東北男孩堅決地搖著頭說,我要付房租,還要吃飯,二十塊錢哪兒夠?

你付不起房租吃不到飯也是我的錯?令豐哭笑不得,低頭看那隻可惡的木屐仍然緊

緊地踩壓著自己的新皮鞋,令豐朝天做了個鬼臉,終於把二十塊錢響亮地拍到對方手掌上。

令豐逃似的跑到樓梯上,回頭看見那個自稱小福爾摩斯的男孩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動,令豐就朝著那個黑影高聲說,不就二十塊嗎?就當我給兒子的壓歲錢啦。

跑到外麵的鳳鳴路上,看看空中仍然飄著斜斜的雨絲,令豐想起他的雨傘還在那棟破木樓裏,就返回去敲門。

喂,把雨傘給我,令豐邊敲邊喊。

哪來的雨傘?老女人躲在門後說。

在門背後放著呢。令豐又喊。

門背後沒有雨傘。老女人仍然不肯開門。

令豐立刻意識到老女人猥瑣的動機,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黴了,碰到的盡是些明搶暗奪的人。你們這種人窮瘋了?令豐狠狠地朝門上踹了一腳,他不想為一把傘再和老女人費什麼口舌,於是怏怏地沿著屋簷往鳳鳴路深處走,從簷縫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濕了令豐的禮帽和西裝襯肩,令豐感到一種陌生而堅硬的冷意。

令豐躲著雨線走了大約一百米,果然看見了王氏兄弟偵探所的招牌。他記得母親曾提起過這家偵探所,令豐對鳳鳴路的私人偵探雖然已不感興趣,但他想既然路過了就不妨進去看一看。

這家偵探所似乎正規了許多,裏麵有兩間不大不小的辦公室,門廳裏有布麵沙發和電話機。令豐推開其中一間的門,看見裏麵一群男女圍著一個禿頂男人吵嚷著什麼,他沒有聽清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內容,隻聽見禿頂男人高聲說,有線索了,告訴你們有線索了,你們還吵什麼?令豐吐著舌頭退出來,他覺得在私人偵探所出現這種亂哄哄的局麵簡直不可思議,它與令豐看過的偵探電影大相徑庭。令豐又推開另一間辦公室的門,這裏倒是顯得清淨,一個時髦而妖冶的女人拖著一條狗向另一個禿頂男人訴說著什麼。令豐想原來王氏兄弟都是禿頂,怪不得會有點名氣。

那個女人正從提包裏掏著什麼,掏出來的東西用手帕包裹著,上麵有星星點點的血跡,女人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說,就是這隻耳朵,你看那個凶手有多狠心。

令豐果然看見一隻血淋淋的耳朵,由於隔得遠,他無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還是動物的,令豐懷著好奇心悄悄走進去,在椅子上坐下,專注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我去過警察局了,他們不管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蓋上的狗,憤憤地說,警察局的人都是吃飯不管事的蠢豬。

禿頂偵探用鑷子夾起那片耳朵審視了一番,是新的刀傷,他皺著眉頭說,你能不能給我看看它的傷口?

不行,別再弄疼它了。它已經夠可憐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緊緊地抱住,用嘴唇親親狗的白色皮毛,我的寶貝,我不能再讓它受苦了,女人的聲音猛地又悲憤起來,你一定要幫我查到凶手,到底是誰害了我的寶貝?

令豐現在弄清了這件案子的內容,令豐忍不住嘻地笑了一聲,這時候他看見女人懷裏的那條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縛著白紗布,就像一個受傷的人。

這位先生請到外麵等一會兒。禿頂偵探向令豐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我走,這就走。令豐連忙站起來朝外麵走,因為欲笑不能他的臉看上去很滑稽,令豐剛剛跨出門檻,聽見後麵的女人離開椅子追了上來,女人說,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爺嗎?

不,令豐站住了,端詳著那個抱狗的女人,對不起,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是你母親的姨表妹呀,女人親昵地拍了拍令豐的肩膀,幾年沒見,你都成了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你了。令豐有點惶恐地盯著女人塗滿脂粉的臉和猩紅的嘴唇,他不知道該如何應酬這個陌生的女親戚。

你怎麼也上這兒來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為了狗。令豐邊說邊退,但他發現女親戚過於豐滿的身體正向他窮追不舍地靠攏、逼近。

不為狗?為人?女親戚的眼睛閃閃發亮,你家出什麼事了?

沒出什麼事,我隻是隨便到這裏玩玩。令豐囁嚅道。

到這裏玩?不會的,你肯定在騙我。

真的隻是玩玩,我真的隻是想見識一下私人偵探什麼樣子。

你母親好嗎?她沒事吧?

她很好,氣色比你好多了。

那麼你父親呢,他也好嗎?

他也好,兩隻耳朵都還長在腦袋上。

我聽說你父親跟一個女戲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問他自己好了。令豐已經無法忍受女親戚不懷好意的饒舌,終於不顧禮儀地奪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偵探所門外的石階上,令豐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氣,他聽見那個女親戚在裏麵氣咻咻地罵道,什麼狗屁聖人後代,一點禮貌教養都不懂。

外麵的雨已經變得很細很疏了,太陽在肥皂廠的煙囪後麵泛出一圈淡淡的橙紅色,鳳鳴路一帶的空氣裏飄浮著一種腐爛的蔬果氣味。令豐盡量繞著地麵的積水走,但新買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濺上泥漿,有人在露天廁所旁嘩嘩地刷洗馬桶,雨後的空氣因而更加複雜難聞了。令豐一手捂鼻一手提著褲管走,腦子裏不時浮現出那隻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覺得在私人偵探所裏的所見所聞既令人厭惡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樣,令豐次定再也不來這條爛街了。

出了鳳鳴路好遠,令豐才看到第一輛黃包車,人就獲救似的跳上去。車夫問他去哪裏,令豐考慮了一下說,電影院,先去美麗華電影院吧。令豐記得昨天晚報的電影預告裏美麗華正在放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這部片子他已經看過兩遍了,現在他要看第三遍。令豐知道自己對卓別林的迷戀是瘋狂的,令豐在電影院或者在家中的床上,經常幻想自己是卓別林,幻想自己在銀幕上逗全世界發笑,他清楚那隻是幻想而已,但對於令豐那確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春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黃包車被年輕力壯的車夫拉得飛快,經過耶穌堂邊的一條弄堂時,想起他的小學同窗談小姐就住在這條弄堂裏,令豐靈機一動,約一個女孩同坐畢竟比獨自一個看電影要浪漫一些,於是他讓車夫把黃包車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豐想試試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魅力,可以臨時把一個女孩從家裏約出來。

談小姐家的窗口對著街道,令豐在樓下喊了一聲談小姐的名字,對方居然應聲推開了樓窗。令豐仰首看見一個微胖的燙發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驚又喜,孔令豐,是你喊我嗎?

肯賞光陪我去看電影嗎?

看電影?什麼電影呀?談小姐莞爾一笑,一隻手絞著花布窗簾,孔令豐,你上樓來說話好了。

不上樓了,肯賞光你就下來,黃包車在弄堂口等著呢。

樓上的談小姐忸怩著朝下麵張望了一番,終於說,我跟我母親商量一下,你等一會兒。

令豐在外麵等了足足有一刻鍾之久,無聊地數著路麵上鋪的青石條,心裏不免有些惱火,他想談小姐論出身論容貌都無法與自己匹敵,何必要像電影裏的貴婦人一樣姍姍來遲。好不容易看見談小姐從石庫門裏出來,門後有張女人的臉詭秘地一閃而過,令豐猜那是談小姐的母親,他覺得這種舉動庸俗而可笑,不過是一起去看個電影,何必要躲在門後偷看?令豐想我並沒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過是禮拜天的消遣而已。

談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妝過了,眉毛和眼睛都畫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緊的旗袍,胸部和髖部顯得異乎尋常地碩大,令豐忍住了批評她服飾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歡這方麵的批評。兩個人相視一笑,隔了雙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識到此情此景有些突如其來的怪味。

孔令豐,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談小姐跨上黃包車時終於說了她想說的話,她用手絹在嘴唇四周小心地擦拭著,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們又有半年沒見麵了,上回見麵還是在校友會上吧?談小姐瞟了眼令豐說,虧你還知道我家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