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 藝(2 / 3)

這兩天悶得厲害,特別想看電影。令豐朝街道兩側隨意觀望著,聽見自己懶散的回答不太得體,馬上又改口道,我出來辦點事,路過這裏來看看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你夠忙的,禮拜天也在外麵忙,忙什麼呢?

私事,是我父親的事,不,應該說是我母親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個女孩陪你看電影,你過得還是這麼舒心。

事情還沒個眉目呢,先擱一邊吧,我不喜歡操心我家裏的事。我喜歡電影和戲劇,你喜歡嗎?喜歡卓別林嗎?

我喜歡胡蝶,談小姐忽然來了興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還喜歡袁美雲,不過她的眼睛小了一點。

他們不是一回事,令豐敏感地意識到談小姐的回答其實牛頭不對馬嘴,她對電影的見解明顯流於世俗,令豐對談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無話可說了。

黃包車穿越了城市繁華的中心,在雨後出門的人群中繞來拐去地走,令豐的腿和胳膊不時和談小姐發生接觸,他發現談小姐的臉上隱隱泛出酡紅,目光也有點躲躲閃閃

的,令豐心裏暗暗好笑,畢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家碧玉,就那麼碰幾下也值得臉紅嗎?

談小姐等著令豐開口說話,令豐卻隻是心不在焉地觀望著街景,談小姐就隻好沒話找話說了。

我母親想拔兩顆牙,談小姐說,我知道你父親是最好的牙醫,能不能讓我母親去找你父親拔牙?

行,不,不行,令豐的目光從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話脫口而出,我父親失蹤了。

失蹤?為什麼失蹤?談小姐驚愕地追問。

令豐發現自己已經違背了母親的意願,他居然輕易地把一個秘密泄露給談小姐了,令豐有些懊悔,但轉而一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沒什麼,令豐對談小姐懶懶地說,他們吵架,他沒回家,然後他就失蹤了。

人都失蹤了你還說沒什麼,你不去找他嗎?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蹤了。這種事情著急沒用,誰也不能確定他為什麼失蹤,電影裏的懸念就是這樣,所以你著急也沒用,必須看到結尾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父親都失蹤了,你卻還在說電影裏的東西,你還要去電影院?談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滯留在令豐臉上,企盼他對她的疑惑作出解釋。她發現令豐不以為然地把腦袋枕在車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談小姐說,孔令豐,天下沒有你這樣的鐵石心腸,哪裏有你這樣的鐵石心腸?

吔,你何必大驚小怪的?令豐朝談小姐譏諷地咂著舌尖,他說,是我父親失蹤,又不是你父親失蹤,我不著急你著什麼急?

談小姐一時無話可說,令豐冷眼看著她僵坐的姿態和臉上的表情。令豐覺得談小姐的臉現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輕視她了,早知道談小姐是這麼無趣無味,還不如另外約一個女孩。

兩個人別別扭扭地迸了電影院,裏麵黑漆漆的,片子已經開始了。令豐熟門熟路帶著談小姐找到座位,突然發現兩個人的座號雖然連著,中間卻恰恰隔了一條過道。談小姐在黑暗中站著,似乎在等待令豐換座或作出適宜的安排,但令豐已經急迫地在過道那一側坐下,腦袋向銀幕自然地傾抬起來。銀幕上的卓別林頭戴高頂禮帽,手持文明棍,

腳蹬大皮鞋,像一隻瘦小而精致的鴨子在黑暗中浮遊。令豐發出一陣被克製過的哢哢的笑聲,他伸出手指了指談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過道那一側坐下來。

談小姐隻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裏不自覺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語,十三點,但她沒讓過道另一側的令豐聽到。

電影放過一半,令豐朝談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經不見了,談小姐什麼時候走的他居然毫無察覺。令豐隱隱地感到不安,談小姐明顯是被他氣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常常會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紳士卻缺乏紳士的風範和耐心。令豐在黑暗中效仿銀幕上的卓別林,聳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輕鬆了許多,轉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狹窄、喜怒無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談小姐也莫不如此,隨她去吧。

美麗華電影院離梅林路隻隔了兩個街區,令豐從電影院出來後決定步行回家,這樣他可以在沿途的書報攤上從容地挑揀一些電影雜誌和街頭小報。令豐在鬧市地段蕪雜的人流裏走著,身板筆挺,腳步富有彈性,他很注意從商店櫥窗裏反映出來的自己形象,並且思考著自己與那些銀幕偶像的異同之處,令豐覺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趙丹、金焰和高占非們不足為奇,真正偉大的是以鴨步行走的卓別林,然後令豐設想看自己與卓別林的差異,他現在有一種以鴨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會也不能這樣在人流裏行走,這使令豐感到一絲言語不清的憂傷,電影裏的世界離他畢竟太遙遠了。

整整一天令豐在外麵晃蕩著,一事無成,他知道回家後難以向母親交代,可是誰能知道父親究竟跑到哪裏去了?誰又能說清楚父親的失蹤與令豐本人有什麼相幹?令豐在書攤上買了幾份畫報雜誌,站在路邊隨意地瀏覽著,晚報上的一則影劇廣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新潮劇社最新獻演

棠棣之花

領銜主演:

白翎 沈默

陳蓓 楊非

廣告下麵男女主角的照片很醒目,令豐一眼就認出他們是他家西鄰公寓裏的兩個演員,名叫白翎的就是那個剪短發的美麗活潑的女孩,令豐記得她曾經拿一杯咖啡往男演員褲子裏灌。令豐抓著晚報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他從來沒有觀看過那群鄰居的演出,他想他一定要看一看他們在舞台上會是什麼樣子,尤其是那個名叫白翎的女孩,他對她始終懷有某種隱秘的好感。

暮色初降,街道兩側的酒樓店鋪已經有霓虹燈閃閃爍爍,小販們在街角叫賣瓜果炒貨,過路人的腳步隨天色變得匆匆忙忙。令豐從清泉大浴室邊的弄堂拐進去,想抄近路回家吃晚飯,走了一段路他改變了主意。令豐想與其在飯桌上受母親沒完沒了的盤問,不如在外麵吃了,於是令豐折回來走進一家西餐社,他在臨窗的座位上坐下時,對麵電信局的頂樓大鍾敲了六下,離新潮劇社演出還有一個半鍾頭,令豐正好可以享受一頓正宗的法式大餐,他覺得自己對這個禮拜天的安排幾乎絲絲入扣。

台上的那出戲並不怎麼精彩,而且名叫白翎的女演員的聲音尖利而平板,冗長乏味的台詞讓人無法感動。令豐架著腿,把肩部斜倚在簡陋的木排椅上,審視著舞台上的每一個人物。令豐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如讓我來演,你們滾下台去,讓我來演肯定比你們好。

令豐現在躋身於一個偏僻街區的簡陋的劇場,估計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戲班子的演出場所,場內什麼設施也沒有,幾盞白熾燈照著台上那群演員,他們始終扯著嗓子喊每一句台詞,臉上汗水涔涔,令豐想所謂的新潮劇社原來是這麼回事。木排椅上的觀眾稀稀落落,大多是從學校搭電車來的學生,令豐在看戲過程中始終聞見一股不潔淨的鞋襪的臭昧,這使他覺得很不適應。

台上的演員終於依次謝幕,令豐跑出去從賣花女那裏買了一束紅月季花,繞到後台去。他看見名叫白翎的女演員正對著一麵鏡子,用紙巾狠狠地擦著臉上的粉妝,她的樣子看上去正在生誰的氣。令豐穿過後台雜亂的人堆,徑直走上去把花束放在白翎麵前。

別給我送花,我演砸了,我知道你們都在嘲笑我。眾演員把花往桌邊一推,側過臉望著令豐,她的眼睛裏還噙著些委屈的淚水,你是給我捧場的?她想了想,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演得好?

你比別人演得好。令豐含笑說道。

是真話還是捧場?

真話。我看戲是行家。令豐說,不騙你,我這方麵真的是行家。

你也喜歡演戲嗎?

喜歡,我要是上台肯定比他們演得好。

那你就來演吧,我們最缺的就是男演員。女演員白翎的眼睛閃過喜悅的光,她突然背過身向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喊起來,導演,你要的男主角來了。

戴鴨舌帽的男子從一把梯子上跳下來,跑過來跟令豐握手,他一邊用力捏緊令豐的手一邊審視著他的全身上下。你的外型條件很好,導演把半截鉛筆咬在嘴裏,兩隻手在令豐身上隨意摸幾下,可是我怎麼覺得你像個光玩不做事的人,導演皺著眉頭問,沒演過戲吧?

沒演過,但演一場就會了,這對我很容易。

你家裏很有錢吧?

有,有點錢。令豐對這個問題摸不著頭腦,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有錢就行,我們劇社現在最需要的是錢,誰能出錢租劇場誰就當男主角。導演拍拍令豐的肩膀說,我發現你是塊明星的料子,就這麼定了吧,你籌錢再租十天劇場,來當我們的男主角。

是這麼回事,令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朝旁邊的女演員們環視了一圈,然後嚴肅地說,我要演的話得換個好劇場,我不在這種地方演戲。

換個好劇場起碼要花兩倍的租費,這些錢上哪去弄呢?

錢不成問題,我自然會有辦法。剩下的問題是我怎麼參加你們的劇社,什麼時候開始排練呢?

你搬到我們公寓來吧,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一起住著你也能盡快熟悉劇情和台詞。

這是個辦法,令豐突然想起什麼,又說,你們公寓裏有盥洗間吧?

有一間,公用的,男女共用的。

房間怎麼樣?是單人間吧?

是單人間,不過要住四個人,當然是男的跟男的住。導演盯著令豐的眼睛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與此同時後台的所有人幾乎都從各個角度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

令豐的臉微微漲紅著,他想掩飾這種突如其來的局促的表現,身體倏而就鬆弛下來,他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他模仿卓別林的才能,原地轉圈,帽子朝上麵升,褲腿往兩側抻,雙腳並成一條橫線,往前走,頭向左麵張望,再往前走,頭向右側張望。令豐朝女演員白翎那裏走過去,他聽見她的咯咯的孩童式的笑聲,但是讓令豐失望的是其他人毫無反應,女演員白翎的笑聲因而顯得刺耳和誇張。

令豐和新潮劇社的人一起吃了夜宵,然後才分手。他沒有向他們透露雙方是近鄰這個巧合,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經常悄悄偷窺他們的生活,否則這件事情就變得沒有意思了。

令豐像一隻夜貓鑽回家,走過庭院的時候他留意地看了看他的三盆仙人掌,仙人掌在冷月清光下的剪影酷似三個小巧精致的人形怪獸,令豐冷不防被它們嚇了一跳。然後他疾步走向前廳,脫下了皮鞋,隔著紗簾他看見了裏麵的燈光,看見母親正端坐在燈下喝茶,令豐心裏咯噔一下,很明顯她在等他回來。

這麼晚回家,是不是已經打聽到你父親的消息了?孔太太站起來,也許是對令豐的行蹤估計不足,她的表情並不像往日一樣暴怒。

打聽到了一點。令豐下意識地說,從早晨到現在,我一直在外麵跑,他們說父親十有八九是跑到外埠去了。

你找私人偵探了嗎?偵探怎麼說?

找了,他們都想接這個案子,但收費一個比一個高。令豐定下神來在沙發上躺下,他側過臉朝孔太太瞥了一眼,兩百塊錢根本不夠。

他們想要多少?

人要慢慢找著看,費用也要花著看。令豐頓了頓說,你明天先給我四百塊吧,我可以讓他們賣力一點去找人,錢多好辦事。

孔太太審視著令豐的表情,她說,怎麼會要那麼多錢?你肯定花冤枉錢了。

你天天在家養花種草的,外麵的行情你不懂,要不然你自己去鳳鳴路打聽打聽,又想要人又怕花錢怎麼行?你如果怕我多花錢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自己去辦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