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 藝(3 / 3)

令豐說完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他發現自己的西裝衣袖上染了一塊紅斑,像是胭脂,估計是在後台的演員堆裏不小心弄髒的,令豐唯恐母親注意到他的衣袖,匆忙脫下西裝

卷在手裏,往樓上走。他看見令瑤和女傭阿春都披衣站在樓梯口,滿臉狐疑地等他上樓。令瑤說,怎麼弄到現在才回來?令豐沒好氣地朝她們揮揮手,睡你們的覺去,別都來審問我,難道我是在外麵玩嗎?這時候他們聽見樓下的孔太太突然怒聲喊道,光知道花錢,什麼事也辦不了,到時候落個人財兩空,等著別人笑話孔家吧。

令豐充耳未聞,他想著西裝衣袖上的那塊紅斑,怎樣才能秘密有效地把它洗掉。他走進自己的房間迅速地撞上門,把急於探聽孔先生消息的令瑤和女傭關在門外。令豐坐在床上對著那塊衣袖上的紅斑發愁,倏忽又想到西鄰公寓裏的那群演員,他們現在在幹什麼?想到自己即將和他們同台演戲,令豐感到新鮮而有趣,似乎看見他多年來日複一日的沉悶生活出現了一個燦爛的缺口。

在新潮劇社那群人的再三鼓動下,令豐決定搬到他們的公寓去住。令豐下此決心的重要原因在於女演員白翎,他已經被她火辣辣的眼神和嫵媚的笑容徹底傾倒,對於令豐來說這也是超出以往交際經驗的一次豔遇,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動情於一個來自北方的愛吃蒜頭的女孩。

有人在廬山牯嶺看見了父親。令豐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從容地對孔太太編造著理由,他深知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豐說,搭今天的快班輪船走,必須在廬山堵住他,否則等他去了上遊人就不容易找了。

廬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繞著令豐轉,看見他和誰在一起了嗎?

一個女人,他們說是一個女人。

廢話,當然是一個女人,我在問你到底是哪一個下賤女人?

他們說是一個唱紹興戲的戲子,對了,他們說她戴了一頂白色的圓帽,很漂亮也很時髦。

這時候孔太太聽得全神貫注,令豐看見他母親眼睛裏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後孔太太鼻孔裏不屑地哼了一聲,她說,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個爛貨,王蝶珠這種爛貨,他居然跟她私奔了。

令豐不認識王蝶珠,孔太太臉上的猜破謎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豐用一種誇張的聲音念出這個名字,他想笑卻不忍再笑,一句即興編造的謊話已經使精明過人的母親信以為真,這隻是偶然的巧合,令豐心裏隱隱地替母親感到難過。

你去廬山幾天?孔太太定下神來問道。

說不準,找到人就回來,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來。

你不會是自己去廬山玩吧?

怎麼會呢?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令豐抓起牙刷在桌上篤篤地敲,嘴裏高聲抗議著,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鬧,關我什麼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著兒子,沒再盤問。過了一會母子倆的話題自然地涉及去廬山尋人的盤纏和費用上來,令豐當仁不讓地跟孔太太討價還價,最後爭取到了六百塊錢。令豐拿過錢往皮箱裏一扔,心裏暗想這筆錢恰恰與他允諾導演的租場費相符,事情的前前後後確實太巧了。

與來自北平城的女演員白翎天天形影不離,令豐的國語有了長足的進步,這一點也印證了新潮劇社的人對他的評價:天生一塊演員料子。不僅是說話的方式,令豐覺得他的整個生活發生了某種全新的變化,現在他擺脫了種滿花草卻令人厭煩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職員瑣碎乏味的事務,他秘密地來往於梅林路的演員公寓和市中心的劇院之間,每天像一頭麋鹿一樣輕盈而疾速地從孔家門前溜過,這種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豐加入夢幻之境,也給他帶來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悅。

令豐從演員公寓走廊的大鏡子裏發現自己變瘦了,瘦削的臉部看來比以前增添了幾分英氣和瀟灑,令豐對此感到滿意,無疑別人也對令豐的一切感到滿意。女演員白翎在與令豐對台詞的時候,常常不避眾人地目送秋波。令豐預感到他們的關係很快會突破藝人圈打情罵俏的程式而發生什麼,果然他的預感就被女演員白翎的一句悄悄話兌現了。

去盥洗間對台詞。女演員白翎湊到他耳旁說了一句悄悄話。

令豐會意地一笑,他想裝得不在乎,但是麵頰卻不爭氣地發燙了,身體繃得很緊。

怎麼你不敢去?女演員白翎的目光灼熱逼人,她的一隻腳從桌子底下伸過來在令豐的皮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豐微笑著說。

他們一先一後穿過劇社同仁朝外麵走,令豐在盥洗間門口遲疑的時候,聽見後麵傳來幾聲別有用心的鼓掌聲,他有點害怕這件事情的戲劇色彩,但是女演員白翎已經在盥洗間裏了,他必須跟進去,不管他怎麼想,他決不讓別人笑話他隻是個自吹自擂的風月

場中的老手。

女演員白翎的熱烈和浪漫使令豐大吃一驚,她用雙手撐著抽水馬桶肮髒的墊圈,彎下腰,呢裙子已經撩到了背上。把門插上,她側過臉命令令豐。令豐順從地插上門,但他的手有點發顫,甚至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令豐倚著門,滿臉通紅地瞪著女演員白翎所暴露的部位,嘴裏發出一種尷尬的短促的笑聲。你笑什麼?你還在等什麼?女演員白翎用手拍著馬桶墊圈。令豐呢喃著垂下頭,這有點太,太,太那個了。你不敢來?女演員白翎猛地站起來放下裙子,輕蔑地瞄了令豐一眼,看來你有病,有錢人家的少爺都這樣,嘴上浪漫,其實都是有病的廢物。

令豐窘得無地自容,但死死地把住盥洗間的門不讓對方出去。令豐低垂的頭突然昂起來,並且慢慢地逼近女演員白翎的胸部。誰說我不敢?誰說我有病?令豐抓住女演員的雙肩慢慢地往下壓,他的衝動在這個過程中從天而降。盥洗間裏彌漫著便紙的酸臭和一絲淡淡的蒜味,四麵牆壁布淌了水漬和蜘蛛網,令豐的眼神終於迷離斑駁起來,在狂熱的喘息聲中他恍惚看見一頂巨大的白色圓帽,看見失蹤多日的父親和那頂白色圓帽在一片虛幻的美景裏飄浮不定。

與女演員白翎兩情繾綣後的那些清晨,令豐獨自來到公寓的涼台,從此處透過幾棵懸鈴木濃密的樹蔭,同樣可以窺視孔家庭院裏的動靜,隻是現在的窺視已經變化了角度和對象,令豐覺得這種變化奇特而不可思議。

為防萬一,令豐向導演借了副墨鏡,他總是戴著墨鏡在涼台上窺望自己的家,呈現在墨鏡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豐看見女傭阿春在水井邊浣洗毛線,看見姐姐令瑤坐在西窗邊讀書,看見母親穿著睡衣提著花灑給她心愛的月季澆水,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往,動蕩的陰雲遮蔽的隻是它一半的天空。令豐想起父親曖昧的失蹤,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父親欺騙了母親,終於嚐試了嶄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藝生活,令豐覺得恍若在夢中,恍若在銀幕和舞台中,一切都顯得離奇而令人發噱。

女傭阿春後來津津樂道於她首先識破令豐的大騙局。有一天為了置辦孔太太喜歡的什錦甜羹的原料,女傭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貨店鋪,當她買完貨經過旁邊的一家劇院時,恰巧看見令豐和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從黃包車裏鑽出來。女傭阿春懷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去朝令豐喊了一聲少爺,令豐下意識地回過頭,雖然他很快就挽著那女人

閃進劇院裏去,女傭阿春還是可以斷定那就是令豐,令豐沒去廬山或者從廬山回來卻沒有回家。

女傭阿春先把這事告訴了令瑤,令瑤不相信,而且她懷疑素來迷信的阿春又在裝神弄鬼。女傭阿春就去稟告孔太太,孔太太的反應正是她所希望的。看來令豐真的把我騙了,孔太太用一種絕望而憤怒的目光望著桌上攤開的一張報紙,報紙上的一則花邊新聞登載了越劇名旦王蝶珠昨日暈倒於戲台的消息,它也證明了令豐說話中的漏洞,現在孔太太確信她被親生兒子騙了一場。

孔太太立刻帶著女傭阿春出門,主仆二人心急火燎地找到那家劇院,闖進去看見的是一群陌生的正在打情罵俏的男女,好像是在排戲。孔太太不屑於與這幫混江湖的演員交談,她冷靜地環顧著劇院裏的每一個人,不見令豐的人影,孔太太的目光停留在女演員白翔的臉上,出於女人或者母親的敏感,她從那個女演員的身上嗅出了兒子殘留的氣息。經過一番矜持而充滿敵意的目光交戰,孔太太款款地走到女演員身邊,她說,請你轉告孔令豐,我已經跟他斷絕母子關係,他永遠別再踏進我的家門。

孔太太帶著女傭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劇院,聽見裏麵傳出一陣粗俗的起哄的聲音,孔太太的眼裏已經貯滿了憤怒和屈辱的淚水。在那家素負盛名的劇院門口,孔太太看見了《棠棣之花》的新海報,她看見了兒子的名字和照片喜氣洋洋地占據著海報一角。孔太太立刻像風中楊柳一樣左右搖擺起來,女傭阿春眼疾手快扶住了女主人,她聽見女主人的鼻孔裏發出持續的含義不明的冷笑,過了好久孔太太才恢複了矜持的雍容華貴的儀態,她甩開女傭阿春的手,從手袋裏取出藿香正氣丸吞下,然後她咽了口唾沫說,你看我嫁的是什麼男人,養了個什麼兒子,他們想走就走吧,全走光了我也不怕。女傭阿春就賠著笑臉安慰她道,不會都走光的,太太別傷心了,令瑤小姐不還在家陪你嗎?孔太太徑自朝黃色車走去,邊走邊說,什麼狗屁聖賢後代,指望他們還不如指望小狗小貓呢!

在返回梅林路的途中,孔太太始終以絲帕掩麵,情緒很不穩定,時而低聲啜泣,時而怨訴她的不幸,時而咒罵令豐的不孝和丈夫的不忠。快到家的時候孔太太終於感到疲倦,抬起紅腫的眼睛望望天空,天空呈現出一種灰蒙蒙的水意,雨積雲在西方隱隱遊動,快要下雨了。孔太太突然想起庭院裏插植不久的香水月季,它們正需要一場平緩的雨水,孔太太想這個春天對於她的花草倒是一個美好的季節。

令豐躲在戲台的帷幕後麵親耳聽見了母親最後的通牒,說這番話未免太絕情了,令

豐想,何必要弄得大家下不來台?但是令豐深諳母親的稟性為人,他知道她說得出也做得出,為此令豐隻好取消了原來的計劃,本來他是想回家與母親繼續周旋的,因為他已經向劇社的人誇下海口,回家一趟再弄一筆錢來,以解決新潮劇社到外埠演出的旅費。

現在一切都被戳穿了,令豐從帷幕後麵出來時臉色蒼白如紙,善解人意的演員們圍住令豐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導演表示他還可以從別的途徑弄到那筆旅費。令豐覺得他們的安慰其實是多餘的,他並非為母親的殘酷通牒而難過,他耿耿於懷的是她當著這群人的麵拆了他的台,使他斯文掃地,從這一點來說,令豐認為母親的罪過已遠遠大於他玩弄的計謀,他決不原諒這個討厭而可惡的女人。

整個下午令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導演很焦急,他認為這會影響令豐當天晚上的首次登台的效果,他把其他演員都遣散了,留下女演員白翎陪著令豐,於是偌大的劇場裏隻剩下《棠棣之花》的新任男女主角,女主角後來就坐到男主角的腿上,和他說著劇情以外的一些事情。

聽說你父親失蹤了?是跟哪個女演員私奔了?女主角突然問。

失蹤?焦躁不安的令豐恍若夢醒,對,我父親失蹤了。

現在怎麼辦呢?女主角又問。

怎麼辦?我跟你們去外埠演出。令豐答非所問。

我是說你父親,你不想法找找他?

找過了,沒找到,反正我是沒本事找他了。令豐像好萊塢演員一樣聳了聳肩,然後他說,我家裏還有個姐姐,我走了她就脫不了幹係了,我母親會逼著她去找父親的。

這天晚上《棠棣之花》在更換了男主角以後再次上演,觀者反應平平,人們對孔令豐飾演的男主角不盡滿意,認為他在舞台上拘謹而僵硬,尤其是國語對白在他嘴裏竟然充滿了本地紈絝子弟鬥嘴調笑的風味,使人覺得整場戲都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滑稽效果。

《棠棣之花》的男主角後來又換人選,令豐成為坐在後台提詞的B角,這當然是令豐隨新潮劇社去外埠巡回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