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間房(1 / 3)

春天滋生的家事終於把樓上的令瑤卷入其中,當孔太太陰沉著臉向她宣布令豐的忤

逆和對他的懲罰時,令瑤驚愕地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打開的張恨水的新版小說像兩扇門一樣自動合攏了。現在令瑤意識到一塊沉重的石頭已經被家人搬到了她的肩上。

你父親最疼愛你,他失蹤這麼多日子,你就一點不著急嗎?孔太太果然話鋒一轉,眼睛帶著某種威懾逼視著令瑤,你就不想到外麵去打聽一下他的下落?

他跟外麵的女人在一起,是你自己說的。令瑤轉過臉看著窗子。

不管他跟誰在一起,你們做子女的就這樣撒手不管?令豐這個逆子不提也罷,你整天也不聞不問的讓我寒心,孔太太說著火氣又上升,聲音便不加控製地尖厲起來,萬一他死在外麵了呢?萬一他死了呢?

令瑤的嘴唇動了動,她想說那是你害了他,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令瑤知道要是比誰刻毒她絕不是母親的對手。於是令瑤以一種息事寧人的態度麵對母親的詰難,要讓我幹什麼?你盡管吩咐,你讓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孔太太也終於平靜下來,她走過去挽住了令瑤的手,這份久違的親昵使令瑤很不習慣,但她還是順從地跟著母親進了她的臥室。

母女倆謀劃著找尋孔先生的新步驟,令瑤靜靜地聽母親列舉那些與父親有染的女人,她們決定由令瑤明察暗訪,從那些女人身上尋找一些有效的線索。令瑤從心裏反感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但她深知自己已經無路可逃。在傾聽孔太太的安排時,令瑤的目光下意識地滑向牆上的父親的相片,父親的臉被照相館的畫師塗得粉紅嬌嫩,嘴唇像女人似的鮮紅欲滴,唯有那雙未被塗畫的眼睛真切可信,它們看上去溫和而浪漫。多日以來令瑤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形象對於她已經遙遠而模糊了,她竭力回憶父親在家時的言行舉止和音容笑貌,腦子裏竟然一片空白,令瑤有點惶惑。與此同時,她對目前事態殃及自身又生出了一些怨恨,怨恨的情緒既指向父親也指向母親。事情是你們鬧出來的,令瑤想,是你們鬧出來的事情,現在卻要讓我為你們四處奔忙。

令瑤這一年二十五歲了,這種年齡仍然待字閨中的女孩在梅林路一帶也不多見,這種女孩往往被人評頭論足,似乎她身上多少有些不宜啟齒的毛病,而令瑤其實是一個容貌清秀舉止高雅的名門閨秀,她的唯一的缺陷在於腋下的腺體,在衣著單薄的季節它會散發出一絲狐臭,正是這個缺陷使令瑤枯度少女時光,白白錯過了許多談論婚嫁的好機會。令瑤的脾性慢慢變得沉悶和乖張,孔家除了孔太太以外的人都對她懷有一種憐香惜

玉的感情,女傭阿春雖然也常常受到令瑤的嗬斥,但她從不生令瑤的氣,這家人數令瑤的心腸最好。女傭阿春對鄰居們說,她脾氣怪,那是女孩子家被耽擱出來的毛病。

第二天令瑤挾帶著英國香水的紫羅蘭香味出門,開始了尋找父親下落的第一步計劃。令瑤典雅而華麗的衣著和憂鬱的夢遊般的神情使路人側目,在春天主動活泛的大街上,這個踽踽獨行的女孩顯得與眾不同。

按照孔太太提供的路線,令瑤先找到了越劇名旦王蝶珠的住所,那是幢竣工不久的西式小樓,令瑤敲門的時候聞到一股嗆鼻的石灰和油漆氣味,她不得不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王蝶珠出來開門,令瑤看見的是一張貼滿了薄荷葉的蒼白失血的臉,她想起小報上刊登的王蝶珠暈倒戲台上的消息,相信這位越劇名旦確實病得不輕。令瑤剛想自報家門,王蝶珠先叫起來了,是孔小姐吧,我到你家作客時見過你,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王蝶珠很客氣地把令瑤拉進屋裏,兩人坐在沙發上四手相執著說話,簡短的寒暄過後王蝶珠開始向令瑤訴說她的病症和暈倒在戲台上的前因後果,王蝶珠一口紹興官話滔滔不絕,令瑤卻如坐針氈,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盥洗間、掛衣鉤、樓梯及其他房間的門,希望能發現某些父親留下的痕跡。

你怎麼啦?王蝶珠似乎覺察到什麼,她猛地鬆開令瑤的手,孔小姐你在找什麼?

令瑤窘迫地漲紅了臉,幾次欲言又止,她想按母親教授的套路去套對方的口風,但又覺得這樣做未免是把王蝶珠當白癡了,於是令瑤情急中就問了一句:你怎麼不養貓?

王蝶珠的臉色已經難看了,她揪下額上的一片薄荷葉放在手裏撚著,突然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在找什麼了,她斜睨著令瑤說,怎麼,你父親失蹤了就跑我這兒來找,難道我這兒是警察局嗎?

不是這個意思。令瑤囁嚅道,我隻是想各處打聽一下他的消息。

不瞞你說,我也是昨天才聽說孔先生失蹤了,王蝶珠換了一種坦誠的語氣說,我有半年多沒跟他來往了,孔先生那種票友我見多了,玩得來就玩,玩不來就散,沒什麼稀奇的,我就是要靠男人也不會靠孔先生的。

不是這個意思。令瑤又苦笑起來,她發現她無法跟這個女戲子作含蓄的交談,隻好單刀直入地問,你知道我父親最近跟哪個女人來往嗎?

王蝶珠認真地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對了,我聽戲班的姐妹說孔先生最近跟一個舞女打得火熱,大概是東亞舞廳那個叫貓咪的,孔先生說不定就讓那個貓咪拐走了吧。

令瑤憑她的觀察判斷王蝶珠沒有誆騙自己,她一邊向王蝶珠道謝一邊站了起來,就是這時她看見了大門後掛著的一頂白色的寬邊帽子,它和令豐私底下向她描述的那種帽子完全相仿。令瑤忍不住問了一句:那頂白帽子是你的嗎?

當然是我的,你問這問那的到底要幹什麼?王蝶珠勃然大怒,她搶先幾步打開大門,做了一個誇張的逐客的動作。

關於白帽子的問題也使令瑤受到了一次意外的傷害,令瑤走過王蝶珠身邊時看見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幾下,令瑤的心猛然一顫,疾步跑下了台階,但是她害怕的那種語言還是清晰無誤地傳到她的耳邊,熏死我了,哪來的狐狸鑽到我家裏來了?令瑤站住了回過頭盯著倚門耍潑的王蝶珠,她想回敬對方幾句,可是毫無與人當街對罵的經驗,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令瑤用手帕掩麵走了幾步,終於止住了旋將噴發的哭泣,在一個僻靜的街角,她從手袋裏找出粉盒在眼瞼下撲了點粉來遮蓋淚痕。自從離開市立女中飛短流長的女孩堆以後,令瑤還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羞辱,被刺破的舊傷帶來了新的疼痛。令瑤臉色蒼白地沿街道內側走著,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她站住了,她看見櫥窗裏陳列著一種新奇的女式內衣,袖口和腰部竟然都是用鬆緊帶收攏的。令瑤朝四周觀望了一番,毅然走進了那家服裝店。

從更衣間出來,令瑤的心情好了一些,現在除了英國香水的紫羅蘭香味,她的身上像所有女人一樣正常。令瑤在服裝店門前看了看手表,時間尚早,與其回家看母親不滿的臉色,不如去找一找那個舞女貓咪,她想假如能從舞女貓咪那兒了解到一星半點父親的消息,她對母親也算有所交代了。

舞女貓咪卻很難找。東亞舞廳的大玻璃門反鎖著,裏麵的守門人隔著玻璃對令瑤吼,大白天的哪來的舞女?她們現在剛剛睡覺,找貓咪到鐵瓶巷找去。守門人發了一頓莫名其妙的脾氣後又嘀咕道,誰都想找貓咪,連太太小姐也要找貓咪。

令瑤知道鐵瓶巷是本地隱秘的達官貴人尋歡作樂的地方,所以令瑤拐進那條狹窄的扔滿枯殘插花的巷弄時,心跳不規則地加快了,她害怕被某個熟人撞見。最後令瑤像做賊似的閃進了舞女貓咪的住處。

這所大房子的複雜結構使令瑤想起張恨水小說裏對青樓妓院的描寫,她懷疑這裏就是一個高級的妓院,隻是門口不掛燈籠不攬客人罷了。令瑤惶恐地站在樓梯口駐足不前,有個茶房模樣的男人上來招呼道,這位小姐有事嗎?令瑤紅了臉說,我找人,找舞女貓咪。茶房戒備地掃視著令瑤,又問,你找她什麼事?貓咪上午不會客。令瑤急中生智,隨口編了個謊話,我是她表姐,從外地回來看望她的。

令瑤按茶房的指點上了二樓,在舞女貓咪的房間外麵徘徊著,卻怎麼也鼓不起敲門的勇氣。令瑤發現麵向走廊的圓窗有一個裂口,她試著從裂口處朝裏窺望,裏麵是一扇彩繪屏風,令瑤第一眼看見的居然是一頂白色寬邊帽子,它與令豐向她描述過的那種帽子一模一樣,與王蝶珠的那頂也如出一轍,令瑤輕歎了一聲,她的心似乎快跳出來了。彩繪屏風阻隔了後麵的一對男女,令瑤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們似乎在調笑,舞女貓咪的笑聲銀鈴般地悅耳動聽,男人的聲音卻壓得很低聽不真切,令瑤無法判斷那是不是失蹤的父親。走廊的另一端傳來了茶房的腳步聲,令瑤正想離開圓窗,突然看見彩繪屏風搖晃起來,後麵的兩個人似乎廝打起來,先是舞女貓咪俏麗年輕的身影暴露在令瑤的視線裏,她咯咯地瘋笑著繞屏風而逃,緊接著令瑤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已經鬢發斑白,上身穿著一件毛茸茸的獸皮背心,下身竟然一絲不掛地裸露著。

令瑤驚叫了一聲返身朝樓下跑,半路上遇見茶房,茶房想擋住她,但被令瑤用力推開了。令瑤一口氣逃離了鐵瓶巷,最後就倚著路燈杆喘著粗氣。太惡心了,令瑤自言自語道,實在太惡心了。

這是一次意外的遭遇,令瑤後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傭阿春出來開門,她發現令瑤神情恍惚,臉色蒼白如紙,似乎在外麵受到了一場驚嚇。

連續幾天令瑤懶得說話,孔太太每次問及她出外打聽孔先生消息的進展時,令瑤就以一種怨艾的目光回答母親,手裏捧著的是張恨水的另一本小說《金粉世家》。孔太太什麼都問不出來,又氣又急,上去搶過令瑤手裏的書扔在地上,你們都著了什麼魔?孔太太跺著腳說,一個個都出了毛病,這家究竟撞上什麼鬼了?

令瑤冷冷地說,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親消息你自己去。

讓我自己去?好孝順的女兒,你知道我關節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門還讓我去,你要讓我短壽還是要我馬上死給你看?

令瑤半倚在沙發上無動於衷,她瞟了眼地上的《金粉世家》,手伸到身後又摸出一本《八十一夢》翻著。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了一句,什麼也沒找到,隻看見了那種白帽子。

什麼白帽子?誰的白帽子?孔太太追問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瑤自嘲地笑了笑說,沒什麼用,後來我發現街上好多女人都戴那種白帽子。

孔太太終於沒問出結果,她煩躁地摔摔打打著走出前廳,在庭院裏漫無目的地踱步,她看見兩隻波斯貓在門廊前的土壘裏嬉打,那是孔太太討厭而孔先生鍾情的爬山虎藤的發祥地,幾年前孔先生用磚土砌那個花壘時夫妻倆就發生過爭執。孔太太覺得丈夫為這棵爬山虎浪費的地盤實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認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愛,包括這棵多年老藤。它是孔先生夫婦諸種爭執的禍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顧著她心愛的花圃和盆景,但她從來未給爬山虎澆過一滴水,經過那個土壘時她也不屑朝裏麵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討厭的老藤因無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從早晨到現在兩隻波斯貓一直在那個花壘裏嬉戲,孔太太不想讓她的貓弄髒了皮毛,她過去把貓從裏麵抱了出來。花壘裏的土看上去是翻過不久的,土層很鬆也很濕潤,隱隱地散發著一股腥臭,孔太太不無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土裏埋死狗死雞了,他總是固執地認為這是培養花木的最好途徑,是園藝的關鍵,而孔太太則信仰草木灰和氮肥,他們夫婦的園藝向來是充滿歧異的。

孔太太把波斯貓逐出花壘,眼睛裏再次閃現出憤怒的火花。爬山虎藤下的死狗死雞無疑是孔先生出門前夕埋下的,因為他唯恐它會長期缺乏營養而枯死,孔太太由此斷定孔先生那天的尋釁和失蹤都是他蓄謀已久的計劃了。一陣東風吹來,滿牆的爬山虎新葉颯颯地撞擊著灰牆,而花壘裏散發的那股腥臭愈發濃重,孔太太捂著鼻子匆匆離開了門廊,她想她這輩子注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離家出走的日子裏,他也用這種臭味來折磨她脆弱的神經。

孔先生失蹤已將近一月,兒子跟著一個三流劇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兒令瑤整天呆在樓上拒絕再出家門,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裏的罕見的春季。以往孔太太最喜愛的就是草木熏香的四月,可是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紙人,她多次對上門的親朋好

友說,我快要死了,我快要被他們活活氣死了。

隨著明察暗訪一次次無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點集中在牙科診所的方小姐身上,據孔太太安插在診所的一個遠房親戚稱,方小姐與孔先生關係向來曖昧,孔先生失蹤後她也行蹤不定起來,有時幾天不來診所上班。孔太太心裏立刻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無論如何她要把賭注壓在方小姐身上試一試。

孔太太開始催逼令瑤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麼曉以利害,令瑤依然沉著臉不置一詞,逼急了就說,你自己去吧,你能澆花能剪枝,為什麼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腳精神都比我好。一句話嗆得孔太太差點背過氣去,孔太太邊哭邊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說,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死給你看,反正死了也落個省心,一了百了。

令瑤看著母親發狂的樣子不免驚慌失措,連忙放下小說往外麵衝,我去,我這就去,令瑤的聲音也已經接近哭嚎了,她把前廳的門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門上吐了口唾沫,活見鬼,天曉得,怎麼你們惹的事全落到我頭上來了?

外麵飄著細細的斜雨,天空微微發暗,女傭阿春拿了把傘追到門外想給令瑤,令瑤手一甩把雨傘打掉了。

令瑤在微雨裏走著,臉上的淚已經和雨珠凝成一片,現在她覺得自己就像張恨水筆下那些受盡淩辱的悲劇女性,心裏充滿了無限的自憐自愛,方小姐家她是去過的,走過一個街區,從一家布店裏走進去就到了。令瑤就這樣很突兀地出現在方小姐家裏,頭發和衣裙被細雨淋透了,略顯浮腫的臉上是一種哀怨的楚楚動人的表情。

方小姐卻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熱情有加地接待了家裏的不速之客,那是這個街區有名的風流倜儻的美男子,令瑤記得少女時代的夜夢多次夢見過這個男人,但現在讓她濕漉漉地麵對他,這幾乎是一種報應。

多年不見,孔小姐越來越漂亮了。

令瑤很別扭地坐著以側麵回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裝沒聽到對方的恭維,我來找方小姐,有點急事。令瑤咳嗽了一聲,你告訴我她在哪兒,我馬上就走。

為什麼這樣著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樣,一般來說女孩子都不討厭和我交談。

我不是來交談的,請你告訴我方小姐去什麼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剛走,方先生說著朝令瑤溫柔地擠了擠眼睛,然後他開了一個玩笑,什麼事這麼急?是不是你們合謀殺了人啦?

不開玩笑,你能告訴我她和誰在一起嗎?

我說過了,陪我父母走的,當然和他們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瑤說。

真的,當然是真的,是我送他們上的火車。方先生突然無聲地笑了,他注視著令瑤的側影說,這一點不奇怪,我妹妹現在還單身呢,能跟誰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慢慢地點著煙絲,他在煙霧後歎了口氣,現在的女孩怪了,為什麼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現在也還是獨身吧?

令瑤的肩膀莫名地顫了一下,她轉過臉有點吃驚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張白皙而英俊的臉上洋溢著一種不加掩飾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臨下地憐憫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瑤這樣想著身體緊張地繃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著獵手的捕殺。他馬上就要影射我的狐臭了,令瑤想,假如他也來傷害我,我必須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瑤想象的那種人,方先生緊接著說了一番難辨真假的話。我妹妹脾氣刁蠻,模樣長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別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別人,自己把自己耽擱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門第高貴,人也雅致脫俗,為什麼至今還把自己關在父母身邊呢?

不談這個了。令瑤打斷了對方的令人尷尬的話題,她站起來整了整半幹半濕的衣裙,假如方小姐回來,麻煩你給我撥個電話。

方先生有點失望地把令瑤送到門口,也許他懷有某種真正的企圖,這個美男子的饒舌使令瑤猶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狹窄過道裏,方先生搶先一步堵著令瑤說了最後一句話,想去青島海濱遊泳嗎?

不去。我哪兒也不想去。

為什麼?我們結伴去,再說你的形體很苗條,不怕穿遊泳衣的。

令瑤的目光黯淡,穿過方先生的肩頭朝外麵看,她不想說話,喉嚨裏卻失去控製地滑出一聲冷笑。某種悲壯的激情從天而降,它使令瑤先後緩緩舉起她的左右雙臂,可是我有狐臭,令瑤麵無表情,舉臂的動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說,方先生你喜歡這種氣味嗎?

方先生瞠目結舌地目送令瑤疾步離去,他確實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這種難言的暗病,同時他也覺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瑤做出如此舉動有點不可思議。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庭院裏盛開的花朵把濃厚的香氣灌進每一個窗口,新置的噴水器已經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裏剩下的三個女人都不肯閉眼睡覺。樓下的孔太太躺在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樓上的令瑤抱著繡枕無休無止地啜泣,女傭阿春就隻好樓上樓下的跑個不停。

女傭阿春給令瑤端來了洗臉水,正要離開的時候被令瑤叫住了,令瑤向她問了一個奇怪的卻又是她期待已久的問題。

狐臭有辦法根治嗎?

有,怎麼沒有?女傭阿春在確定她沒有聽錯後響亮地回答,然後她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靠近了令瑤,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可是怕你見怪,不敢先開口說。我老家清水鎮上有個老郎中,祖傳秘方,專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帶我去,令瑤的臉依然埋在枕頭裏,她說,明天你就帶我去。

女傭阿春看不到令瑤的臉部表情,但她清晰地聽見了令瑤沙啞而果決的聲音,她相信這是令瑤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選擇。

孔太太沒有阻攔令瑤去清水鎮的計劃,但令瑤猜得到母親心裏那些譫妄而陰鬱的念頭,她和女傭阿春帶著簡單的行李走出家門的時候,孔太太躺在一張藤椅上一動不動,令瑤在門廊那裏回頭一望,恰恰看見母親眼裏那種絕望的光。令瑤感到一絲輕鬆,而且在這個瞬間她敏感地意識到春天的家事將在她離去後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陽光裏孔太太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見孔先生的臉像一片鋸齒形葉子掛在爬山虎的老藤上,一片片地吐芽、長肥長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墜落。她迷迷朦朦地聞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氣息,微微發甜,它在空氣中飄蕩著,使滿園花草劈劈啪啪地瘋長。孔太太在藤椅上痛苦地翻了個身,麵對著一叢她最心愛的香水月季,她看見一朵碩大的花苞突然開放,血紅血紅的花瓣,它形狀酷似人臉,酷似孔先生的臉,她看見孔先生的臉淌下無數血紅血紅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莖,就像一具無頭的屍首,孔太太突然狂叫了一聲,她終於被嚇醒了,嚇醒孔太太的也許是她的臆想,也許隻是她的夢而已。

孔太太踉蹌著走到門外,郵差正好來送令豐的信,孔太太就一把抓住郵差的手說,我不要信,我要人,幫我去叫警察局局長來,我男人死了,我男人肯定讓誰害死了。

人們無從判斷孔先生之死與孔家家事的因果關係。凶手是來自城北貧民區的三個少年,他們不認識孔先生。據三個少年後來招認,他們沒有想要殺死那個男人,是那個男人手腕上的一塊金表迷惑了他們的目光,它在夜色中閃出一圈若隱若現的光澤。孔先生在深夜的梅林路上走走停停,與三個少年逆向而行。他們深夜結伴來梅林路一帶遊逛,原來的目的不過是想偷取幾件晾曬在外麵的衣物,為此他們攜帶了一條帶鐵鉤的繩子。但孔先生孤獨而富有的身影使他們改變了主意,他們決定襲擊這個夜行者,搶下他腕上那塊金表。那個人好像很笨,三個少年對警方說,那個人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們用繩子套住他的脖頸,他不知道怎麼掙脫,勒了幾下他就吐舌頭了。三個少年輕易地結束了一個紳士的生命。當時梅林路上夜深人靜,三個少年從死者腕上扒下金表後有點害怕,他們決定就近把死者埋起來,於是他們拖著死者在梅林路上尋找空地,最初他們曾想把死者塞進地蓋下的下水道裏,但孔先生胖了一點,塞不進去,三個少年就商量著把死屍埋在哪家人家的花園裏,他們恰巧發現一戶人家的大門是虛掩的,悄悄地潛進去,恰巧又發現一個藏匿死屍最適宜的大花壘。那夜孔家人居然沒有察覺花園裏的動靜,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壘裏埋了那麼多天,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像天方夜譚似的令人難以置信,一切都帶上天工神斧的痕跡。

至於孔先生深夜躑躅街頭的原因人們並不關心,梅林路一帶的居民隻是對孔太太那天的表現頗有微詞,當花壘裏的土層被人嘩啦啦掘開時,孔太太說了聲怪不得那麼臭,然後她就昏倒在挖屍人的懷裏,過了好久她醒過來,眼睛卻望著門廊上的那架爬山虎,圍觀者又聽見孔太太說,怪不得爬山虎長得這麼好,這以後孔太太才發出新寡婦女常見的那種驚天動地的慟哭,最後她邊哭邊說,阿春是聾子嗎?把死人埋到家裏來她都聽不見,讓她守著門戶,她怎麼會聽不見?

四月裏孔太太曾經預約她熟識的花匠,讓他來除去爬山虎移種另一種藤蔓植物蔦蘿,年輕的花匠不知為何姍姍來遲,花匠到來之時,孔太太已經在為孔先生守喪了。

別去動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遺物。孔太太悲戚地指了指她頭上的白絨花,又指了指覆蓋了整個門廊的爬山虎藤。她對花匠說,就讓它在那兒長著吧。蔦蘿栽到後麵去。

園 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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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間房

一條土溝環繞著這個村莊,溝裏很潮濕,長滿了洋槐樹和雜亂的灌木,那些百年老樹繁密的枝丫多年來一直在瘋長堆積,它們幾乎遮蔽了整個村莊的天空。這是離湖最近的村莊,但是不管在湖上還是在山上,人們都不易發現躲藏在樹蔭裏的十九間茅屋。遊鄉的貨郎偶爾推著獨輪車從湖邊經過,他們也常常遺漏了這個隱蔽的村莊。

山上的土匪金豹把這個村莊叫做十九間房,土匪都這麼叫,湖上的船民也這麼叫,後來距此三十裏地的塔鎮人也知道十九間房了。

春麥背著一隻竹筐從山上下來,春麥穿著黑布衫和黑布褲子,腰裏紮了一條紅帶子,他是從山上一路小跑著下來的。春麥的模樣看上去有五十多了,但實際上還不到三十歲,春麥跟上金豹也才大半年的光景。

緊靠著樹溝邊的曬場上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曬幹草,十九間房的人習慣於到村外曬幹草、曬糧食或別的什麼。春麥看見兒子書來用杈子扒拉著一堆幹草,書來在深秋天氣裏仍然光著脊背,赤著腳。春麥走過去時有孩子嚷起來,書來,你爹下山了。書來遲滯地轉過頭朝春麥望了一眼,他擤了把鼻涕往短褲上一抹,什麼也沒說,低下頭繼續扒拉

那堆幹草。

怎麼不叫爹?春麥的手在兒子光頭心上拍了一記,他說,你娘呢?你娘在家吧?

書來隻是指了指樹溝後麵的村莊,仍然沒有說話。

春麥又一路小跑起來,跑到獨木橋上他想起什麼,回過頭對書來喊,你變啞巴啦?沒出息的貨,半年沒見你就變啞巴啦?

走完獨木橋就走到了村裏,走到大片晦暗的不見陽光的樹蔭地裏。十九間房的村民們自古以來就在這片大樹蔭下生息,他們的茅屋常常以幾棵大樹的樹幹做房柱,以土坯和草苫匆匆搭建而成。這麼簡陋的居所曆經年輪滄桑,雖然破敗潮濕,但十九間房永遠是十九間房,它們似乎與四周的樹林已經渾然一體。

十九間房是分成三排錯落有致的。春麥家在最後一排,最後一排的五戶人家中,還有春麥的寡嫂水枝一家,還有春麥的幾個堂兄弟。春麥走過水枝家門口,看見水枝正在舂米,她的一堆兒女有的在幫母親幹活,有的在地上亂爬。嫂子,我回來了。春麥把頭探進去喊。他看見水枝朝他笑了笑,水枝對孩子們說,你叔回來了。孩子們擁了出來,拽他的衣角,捅他背上的竹簍,他們跟著春麥進了家門。

春麥看見鍋灶上正在煮菜粥,稀薄的米湯上漂著切碎的菜葉子,淡綠色的,冒著熱氣。六娥不在屋裏,六娥不知到哪裏去了。你嬸子呢?春麥問圍在他身邊的侄子們。侄子們都說不知道,他們的眼睛始終盯著春麥背上的竹筐。

叔你帶糖塊回家了嗎?

糖塊?春麥皺了皺眉頭,他放下背上的竹筐把它倒拎起來,掉下來的是一卷花布。有屁個糖塊。春麥惡聲惡氣地說,餓不死就行了,還想吃糖塊?

春麥推開孩子們往門外走,他看見寡嫂水枝正倚在門框上,水枝的頭發上沾滿了細碎的穀糠,她正在用手拍打頭上的那些穀糠。

六娥呢?你看見六娥了嗎?

書來正在曬場曬草呢,你進村時沒看見他?

我沒問書來,我問你看見六娥了嗎?

好像到前邊村長家去了。水枝的表情看上去很曖昧。正說著話春麥就看見六娥過來了,六娥穿著一件大紅的衣衫,懷裏抱著一隻米籮走過來了。春麥發現六娥的臉像一張

紙片似的半灰半白,他覺得有點陌生。但是他很快地就想起六娥的臉色本來就是半灰半白的,不光是六娥,十九間房的女人終年少見陽光,她們的臉都是像紙片似的半灰半白的。

六娥一進屋春麥就關上了門。春麥奪下女人懷裏的米籮,把籮裏的米全部傾倒在粥鍋裏。他聽見女人在後麵尖叫道,你瘋啦?要吃三五天呢。春麥丟下米籮說,我是瘋啦,餓瘋啦,熬瘋啦。春麥一邊抽褲帶一邊用身子把女人往灶後的柴堆上拱。女人說,不要臉的貨,大白天的,書來一會兒就回家了。春麥也不說話,架起女人的雙臂就把她往柴堆上按。

灶膛裏的火燒得很旺,女人的鼻息急促地噴在春麥的臉上,帶著一股新鮮的蒜味。春麥看見女人的臉被灶火映得紅彤彤的,女人咬緊嘴角,閉著眼睛。春麥斷定女人的這種模樣是裝出來的。

你身上怎麼這樣臭?六娥突然推了春麥一把,她坐起來吸著鼻子說,真的,你身上臭死了。

怎麼會不臭?我在山上天天給金豹倒屎尿盆呢。

沒出息的貨,你也就配給他倒屎尿盆了。

天天要倒幾趟,沒準就弄身上了。春麥也吸緊鼻子聞了聞自己的手和黑布衫,他說,是夠臭的,真是夠臭的。

沒出息的貨,聽說你還替他擦屁股吧?

他讓我擦我隻好擦。春麥遲疑了一會兒說,誰讓他是金豹呢!

這時候他們聽見上了閂的門被猛烈地推擊著,門閂很快就掉落下來。夫妻倆沒來得及掩藏什麼,書來就進了門。他們隻好縮在灶角一動不動,猜測書來是不是已經發現他們了。

書來拿了碗從煮沸的粥鍋裏盛了一碗菜粥,站在灶邊哧溜哧溜地喝起來,他聽見灶後響起父母的耳語聲,耳語聲逐漸變成爭吵,書來一言不發,隻顧喝著滾燙的菜粥。

你去村長家幹什麼了?

幹什麼了?去借米。你沒看見我抱著個米籮回家嗎?你沒看見家裏揭不開鍋了?

找誰借米不行,非要找那個下流貨借?

你說他下流,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樣高。你在山上給金豹倒了半年屎尿盆,你帶什麼回家了?

我帶回幾尺花布來,是那天打劫塔鎮布莊弄來的,帶回家給你縫衣裳。

沒出息的貨,天天給他倒屎尿盆,結果就帶了幾尺花布回家。村長不當土匪,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樣高。

六娥說著披上衣裳從柴堆上爬起來,六娥走到灶台邊,書來正在盛第三碗菜粥,六娥奪下了兒子手裏的鐵勺,她說,餓死鬼投胎的貨,給你爹留幾口吧。

第二天早晨春麥在村裏轉悠著,霧氣很濃,樹上夜來凝結的水珠淅淅瀝瀝地滴落,就像下雨一樣。春麥的頭發和衣裳鞋子一會兒就濕透了。到山上去了大半年,春麥已經不習慣十九間房的潮濕氣候了。春麥想人還是應該住在太陽地裏的,那些列祖列宗怎麼就選中了這片樹林建造十九間房呢?

樹溝旁邊壘了一座新墳,那是春麥的胞兄大壯的墳。春麥看見墳頭上的青草已經有過膝之高了,春麥罵了一句,沒良心的貨,他是在罵寡嫂水枝,春麥想人才死了大半年,墳上的草已經長得這麼高,她怎麼就不知道到墳上來鋤鋤草呢?墳上的草長得這麼高,要她這個大活人幹什麼呢?

大壯是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的,但春麥和六娥以至十九間房的村民都認為是水枝害了大壯。那時候日本人剛剛在二十裏地外的塔鎮駐下,日本人守著通往塔鎮的路口,不讓外村的人進鎮。十九間房的村民都知道不能去塔鎮趕集了,但水枝非要讓大壯去塔鎮賣掉一車柴火。水枝說,別人都不去才好呢,別人都不去你那車柴火才好賣呢。大壯推著一車柴火往塔鎮趕,大壯聽不懂過路的日本兵說的話,他朝他們作揖鞠躬,試探著把柴火車往鎮裏推。大壯把柴火車推進去一段路,突然就撒開雙腿跑起來。後麵的日本兵就是這時候開槍打他的,一槍打在後背上,一槍打在腦勺上。隔天春麥跟著村長去塔鎮拖回了大壯的屍體,大壯躺在柴火車上,身子下麵的柴火還綁得嚴嚴實實的,一捆也沒賣掉。在回村的路上村長說,他跑什麼?他要是不跑也不會丟了性命。春麥就學著六娥的話說,是水枝害了我哥,那白虎星是克男人的貨。

春麥在墳上拔草,聽見鳥雀在樹梢上的啼鳴聲連綿不絕,鳥啼聲也像雨點一樣落在十九間房村裏,落在春麥光裸的頭頂上,除此之外,女人早起喂雞的叫聲和敲打豬食槽

的聲音也從三排茅屋間傳來。春麥無端地有點煩躁,墳上的草拔到一半就停下了。春麥拍了拍沾滿濕泥的手站起來,他想墳裏的人死都死了,還在乎草嗎?死人什麼也看不見,他們才不在乎墳上有沒有草呢。

一個戴氈帽的男人弓著腰站在樹下,他一邊撒尿一邊回頭朝春麥張望著,那是村長金官。春麥一看見金官就想起昨天六娥借米的事,借一籮米怎麼要那麼長時間?春麥懷疑在他離家的這段時間六娥和金官有什麼勾搭,這個下流的貨,仗著錢勢不知勾搭了村裏多少女人。

春麥你回來啦。金官係著褲子走過來。

回來啦。春麥說,怎麼不回來?再不回來我家的屋頂都要塌了。

怎麼會呢?要塌也是昨天夜裏塌,昨天夜裏你家的動靜全村都聽得見。金官哂笑著走近春麥,突然伸手在春麥的褲襠裏掏了一把,他說,這會兒像個蔫茄子一樣了。

春麥甩開金官的手,用腳底板踩著墳上的土,春麥不願意和金官多說話。

回來幹什麼來了?

不能說,金豹的事不能亂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山上的事我知道的可比你多,別忘了金豹是我的叔伯兄弟。金官一笑露出嘴裏的一顆金牙和一顆銀牙,他摘下頭上的氈帽拍去上麵的露水,然後又重新戴好帽子,金官有點鄙夷地掃了春麥一眼,弓著腰朝前走了幾步,突然又站住說,你可要當心,別人幹什麼都行,你這種小鼠小兔的貨可千萬要當心。

春麥覺得金官的話很刺耳,但想半天也想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春麥就對著金官蝦米似的背影啐了一口。

金官其實倒提醒了春麥那件大事,春麥突然想到下山前金豹交代的話,他差點把大事給忘了。春麥敲了敲自己的腦瓜,疾步朝家裏跑。跑到家門口,六娥和書來一人挑了個水桶從屋裏出來,他們好像是要去井上挑水。

壞了。春麥衝進屋裏,撞掉了書來的扁擔和六娥手裏的桶,壞了,差點壞事了。春麥衝進屋裏又退出來,朝屋後的地窖那裏跑。

你瘋了,你往哪兒跑呢?六娥追上去喊。

地窖。金豹讓我把地窖空出來呢。春麥氣喘籲籲地說,金豹讓我一下山就把地窖空

出來。

幹什麼?我家的地窖礙他什麼事了?

你別瞎問。春麥拉開地窖的天板,定了定神說,金豹說不能走漏了風聲,誰也不能告訴。

金豹是你爹,金豹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六娥拿了扁擔往春麥的腰上捅,我不準你幹,你要閑得發慌就跟書來挑水去,讓我享享福歇一口氣。

你什麼都不懂。春麥把女人拉到身邊,湊到她耳邊說,金豹明天下湖劫船,弄來的貨要存放在我家地窖裏。我們得把地窖裏的東西騰出來啦。

騰出來?那麼多東西往哪兒騰?我家的地窖憑什麼給他們窩贓?

你別大喊大叫的,小心讓旁人聽見。春麥伸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又在她臀上捏了一把,誰讓人家是金豹呢?春麥說,誰讓我跟著金豹混呢?他讓騰地窖就得騰。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能把我吃了?六娥扔掉手裏的扁擔,貓著腰先進了地窖,六娥的身子在窖裏,臉還浮在外麵。要是給我家留下一半東西,那還差不多。六娥對春麥說,不能讓他白白地占著我家的地窖。

春麥嘿嘿笑著不知該怎麼回答,猛地聽見六娥罵道,狗屁,你做夢去吧。春麥不知她是罵自己還是在罵他。春麥正想跟進去,回頭看見書來拎著水桶呆呆地站在後麵。書來好像拿不定主意該幹什麼。

挑水去呀。春麥向兒子揮了揮手,十來歲的人了,挑水都不會挑嗎?

書來就拖著扁擔和水桶獨自去了井台。井台邊聚了好多人,大大小小的水桶堆了一地,書來隻好慢慢地等,他聽見人們在井台上低聲地議論著什麼,金豹,金豹,金豹,這個響亮的名字不停地灌進書來的耳朵,書來預感到十九間房快要發生什麼事情了。

半夜裏十九間房的狗一齊吠叫起來,金豹的隊伍牽著馬挑著擔進了村子。十九間房每戶人家的窗紙上都亮起了油燈的燈光,他們從門縫處或窗紙洞裏觀望金豹的隊伍,他們看見那群人那些擔子停留在春麥家門前。

快起來,金豹到了。春麥推醒身邊的六娥,他從床上跳起來說,快穿上衣服起來吧,你得給金豹弄些吃的。

沒東西給他吃。六娥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又躺下去了,她說,深更半夜的,我還要

睡呢,我沒東西給他吃。

不知好歹的貨。春麥一邊罵著一邊撲到門前去拉門閂,砰的一聲,門已經被外麵的人踢開了,湧進來的是一股秋夜特有的寒氣和幾條黑黝黝的人影。我該死,我以為今天來不了啦。春麥剛剛想解釋什麼,臉上已經挨了一記耳光。春麥沒看清是誰,但他知道打他的肯定是金豹。他聽見金豹他們的衣裳上有水珠滴落下來,每個人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春麥猜測他們劫船時都掉到湖裏去了,大概這船貨劫來不容易。

你站著幹什麼?幫他們把貨弄到地窖裏去。金豹又推了推春麥,他說,把我凍死了,我該去暖和暖和了。

春麥來到地窖邊,已經有人開始把貨往地窖裏搬了。書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來的,他站在旁邊呆呆地看那幾匹馬,看搬貨的那群人。春麥敲了一記兒子的頭頂,你站這兒幹什麼?回家讓你娘煮飯去。

一群人摸黑把一個個貨包往地窖裏搬。春麥幹得很賣力,他估計貨包裏裝的是糧食,用手掐一下是軟的,也許是麵粉袋,掐一下是顆粒狀的,不是米就是鹽,春麥想不管是什麼反正總有他的一份,他到山上跟著金豹幹圖的也就是這一份。搬了幾袋金豹的副官又讓春麥放手,不知是什麼意思。春麥想不讓我幹更好,省點力氣更好。

春麥回到屋裏,看見山上的兄弟們每人捧著碗圍在灶邊,有幾個靠在柴堆上呼呼地睡了。書來正在燒火,他抬起頭望著春麥,又望望裏屋的門,表情有點怪異。春麥就去推裏屋的門,推不開,裏屋的門好像閂上了。春麥回過頭環視了一圈,沒看見六娥的人影。春麥的心猛地拎起來,猛地又墜下去了。一個弟兄對他嬉笑著說,金豹凍壞了,金豹鑽你的被窩暖身子去了。

該死的貨。春麥用肩膀去撞裏屋的門,舊門板嘎吱嘎吱響了幾聲,裏麵沒有什麼動靜。春麥用一根木棍去撥袒露的門閂,門閂掉下去,門就開了,春麥踉蹌著撞進去,被窩裏的兩個人立刻坐了起來。他們在黑暗中互相對視著,床上的兩個人赤裸的身子泛出一圈暗紅色的光暈。春麥的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呻吟聲,春麥豎起手掌擋住了自己的臉。

你來幹什麼?我還沒暖和過來呢。金豹在黑暗中說,尿盆在床底下,尿盆快滿了,你馬上去給我倒掉吧。

春麥沒說話,春麥的牙齒像打擺子一樣咯咯地響著。

你站著幹什麼?快去把尿盆倒掉吧。金豹在黑暗中說。

春麥走過去端起了尿盆,他的雙手也像打擺子一樣發抖,半盆尿濺翻在地上,這時候他聽見床上的女人咬牙切齒的罵聲,沒出息的貨,沒出息的貨。

春麥走到屋外,突然忘了該把尿盆倒在哪裏,他就端著它繞著屋子走,走到屋後猛地發現一個黑影伏在後窗窗台上,春麥順手就把半盆尿往黑影的腳下潑去。

人影驚叫著跳了起來,原來是隔壁的寡嫂水枝。

深更半夜的,你扒在窗上看什麼?

看什麼?又沒有看你。水枝在黑暗中嗤笑了一聲,她壓低了聲音說,不知羞恥的貨,你還有臉給他們倒尿盆?眼睜睜地看著那貨給你戴綠帽子,你還有臉給他們倒尿盆?

六娥在睡覺,深更半夜的,你也回屋睡覺去吧。

你要是個男人,你要是有點血性就進去砍他們一刀,要不你就往自己脖子上抹一刀吧。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回屋睡覺去吧。

春麥聽見自己的嗓音突然變得喑啞起來,心口像墜了一塊石頭似的沉重。他端著尿盆走到門邊站住了,極目環顧夜霧中的村莊,四周是漆黑的一片,偶爾有些細碎的星月之光穿透村莊上空的樹蔭投瀉下來,地上浮起幾道銀白色的光紋。從湖上吹來的大風搖撼著每一棵樹和每一間茅屋,蕭蕭的風聲像魚一樣在村莊裏遊蕩回旋,春麥打了個寒噤,手裏的尿盆噗地掉在泥地上。狗日的下流貨。春麥哽咽著罵了一句。狗日的下流貨欺人太甚了。春麥抱著自己的雙肩在柴垛邊徘徊,他聽見有人從門裏出來,站在牆根嘩嘩地撒尿。春麥,你今天夜裏怎麼睡?那人用一種嘲謔的語氣對他說,你今天夜裏就在灶間跟我們擠擠睡吧。

春麥沒有說什麼,他的目光盯著柴垛上的一塊閃閃發亮的光暈,那是一把柴刀。春麥上前在柴刀的柄上撥弄了一下,柴刀就從柴垛上滾下來了。狗日的下流貨,不砍你砍誰?春麥嘀咕著抓起了那把柴刀。春麥沒想到沾了秋露的柴刀是這麼涼,刀把上的涼氣鑽進了他的心裏,鑽進了他的骨頭裏。

春麥抓著柴刀闖進屋裏,他看見油燈昏暗的光照耀著那群人青黃斑駁的臉,他們東倒西歪地睡著了。兒子書來從灶後站了起來,書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春麥和他手裏的柴刀。爹,書來發出的聲音一半卡在喉嚨裏,另一半卻像一隻蟲子鑽進了春麥的耳

朵裏。春麥又打了個寒噤,他換了一隻手抓那把柴刀,他說,我要砍了那下流貨。砍了那下流貨。

春麥搖搖晃晃地撞進裏屋,右手揮舉著柴刀朝床邊挪過去。床咯吱響了一下,床上的兩個人又坐了起來,金豹一邊在黑暗中摸駁殼槍,一邊對著春麥的黑影說,春麥,你來幹什麼?春麥揮舉著柴刀朝金豹一步一步地挪過去,他說,當我的麵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金豹在枕頭下摸著,沒有摸到他的槍,金豹就把六娥拉到前麵擋住他的腦袋,冷不防高叫道,春麥,倒尿盆去!

春麥的黑影晃了晃,他下意識地朝身後看看,什麼也沒有,黑暗中響起金豹沙啞的狂笑聲,金豹已經從被窩裏摸到了他的駁殼槍,與此同時他把六娥推下了床。

春麥,我看你再敢往前走一步。金豹扣上扳機,用槍柄敲打著床沿說,春麥,走呀,你再往前走呀。

春麥往前走了一步就站住了,春麥抓柴刀的手就像一根樹枝被風突然折斷,突然垂下來,哐當一聲,柴刀掉在冰冷的磚地上。

撿起刀,春麥,撿起刀來砍我呀。金豹在黑暗中說。

撿就撿,欺負人的下流貨。春麥嘟囔著,他的聲音已近似於哭泣。當我的麵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春麥撿起了柴刀,他說,我豁出去了,我不能讓全村人戳我的脊梁骨。

油燈就是這時候突然亮了,是六娥點著了窗台上的油燈。六娥的一隻手撐著窗台,另一隻手捂著她的臉,花布衫草草地遮掩著女人的乳房。春麥揉了揉眼睛,從頭到腳看他的女人。春麥說,賤貨,你還有臉點燈。六娥放下了捂著臉的手,她臉上如夢乍醒的神情使春麥憤怒,而她的若無其事的目光則使春麥憤怒得發狂。

你看你女人,春麥,她脫得快穿得也快。金豹用駁殼槍對準著春麥,他咧嘴笑著,騰出一隻手在私處抓撓了幾下,金豹說,春麥,你要是也想嚐嚐殺人的滋味,不如去砍你的女人,她真的是一個賤貨,去呀,去砍了這個賤貨。

畜生。六娥朝金豹啐了一口,然後她伸出腳到床下去勾她的鞋子,六娥一邊穿鞋一邊瞟了春麥一眼,她說,你還拿著刀幹什麼!你到底要砍誰呀?沒出息的貨。

砍你,砍你這不要臉的賤貨。春麥說。

不敢砍金豹就敢砍我?六娥冷笑了一聲,她穿好鞋子,又到桌上去摸梳子,六娥將

蓬亂的黑發梳理了一遍,回過頭看看春麥,又看看金豹。砍我?六娥突然嗚嗚哭起來,她摔掉梳子把一條手臂伸到春麥麵前,邊哭邊說,畜生,豬狗不如的貨,你要砍我,我讓你砍,我就讓你砍。

砍。春麥咬牙切齒地說,就砍你這不要臉的賤貨。

春麥覺得血往頭頂湧去,發出一聲轟鳴。春麥吼叫著舉起柴刀向女人半掩半露的手臂砍下去,刀卡在那裏拔不出來了,他聽見六娥的狂叫和骨頭斷裂的脆響,紛飛的血珠全部濺到了春麥的臉上。

雞鳴三遍了,是早晨了。十九間房的天空灰蒙蒙的,由於村莊上空蓋滿了百年老樹的樹蔭,十九間房早晨的天空總是這樣灰蒙蒙的。

書來扛著水桶出了屋子,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想起什麼,把水桶往路邊一扔,撒開腿就往自家地窖那裏跑。書來跑到地窖旁,剛把窖頂拉開,看見水枝站在她家牆下朝他張望著,書來就又把窖頂拉上,他不想讓水枝知道他要幹的事情。

書來,金豹他們走了?水枝說。

走了,天沒亮就走了。書來說。

你爹呢?水枝說,你爹又跟金豹上山了?

馱著我娘上塔鎮了。書來說。

上塔鎮幹什麼?水枝提高了聲音說。

找醫生。我爹把我娘的手臂砍斷了。

水枝站在牆下愣了一會兒,然後又急急地跑過來,她扶住書來的肩膀看了看他的表情。快告訴我,水枝說,你爹怎麼就把你娘的手臂砍斷了?

砍斷了就是砍斷了。書來有點厭煩地轉過身去,抬腳踩著地上的泥,我不知道,你去問我爹。書來想了想又說,這回你該高興了,你不是老在村裏人麵前罵我娘嗎?

亂嚼舌頭的貨,以後不準你這麼說。水枝在書來的頭頂上拍了一巴掌,又替書來拽了拽褲子,水枝歎了口氣說,天早涼了,也想不到讓孩子穿上件衣裳,她自己倒是穿得又紅又綠的。

書來沒說什麼。書來抬頭看了看大槐樹,槐樹葉子已經落盡了,仍然有鳥在枯枝上跳來跳去,仍然有晨露從枝頭颯颯地滴落下來。

金豹把什麼東西藏你家地窖裏了?水枝問。

沒有,什麼也沒藏。書來說。

小孩子家不興騙人。我夜裏都看見了。水枝說。

沒有。金豹不讓說,我爹我娘也不讓說。

是糧食吧?要是糧食就讓我背一些回家,他們不會知道的。你不說他們誰也不會知道的。

水枝試著想拉開地窖的頂,但它被書來的雙腳緊緊地踩住了。書來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罕見的嚴峻表情,他對水枝說,糧食已經被他們帶到山上去了,剩下的全是槍和子彈,你懂不懂?剩下的全是槍和子彈。

我的娘。水枝驚惶地瞪大了眼睛,跑到離地窖遠一些的牆根下站著。水枝看了看書來,又看了看地窖旁雜亂難辨的腳印,她說,這幫該死的貨,他們要給十九間房惹大禍啦。

到了秋天,十九間房最漂亮的女人六娥成了個獨臂女人。塔鎮的傷科醫生從來沒見過那樣耷拉成兩截的胳膊,自然也無法把它們重新接成原樣,傷科醫生幹脆就割下了六娥的半截胳膊,他在為六娥的傷口敷家傳絕藥時,突然想起來問,誰把她砍成這樣?是日本兵嗎?一邊的春麥悶著頭不說話。傷科醫生又問,拿什麼砍的?是日本兵的軍刀吧?春麥仍然悶著頭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六娥突然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六娥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春麥,她說,畜生,是畜生幹的。

六娥讓書來搬張竹凳放在屋後,六娥就坐在竹凳上曬秋天的太陽。秋天的太陽很稀薄,穿越那些百年樹蔭的陽光很細很淡,因此六娥的臉仍然像紙人似的沒有一點兒血色。早晨的風卻順暢地穿越村莊四周的樹林,風吹起六娥的半截空空蕩蕩的衣袖,六娥的衣袖發出一種細碎的劈啪之聲,就像出殯人手裏的喪幡迎風作響。

六娥看著在地窖邊忙碌的父子倆,春麥和書來正在用灰泥給地窖封頂。春來的臉和手都沾滿了泥印,春麥一邊糊泥一邊用不安的目光朝六娥張望著。

風大了,回屋歇著吧。春麥對六娥說。

六娥不說話,轉過臉朝井台那邊看,井台那邊也有一群女人在朝這邊看。

風大了,小心吹壞了身子。春麥又對書來說,扶你娘回屋去吧。

六娥站起來,朝地上鄙夷地啐了一口。她說,我不跟畜生說話。書來,扶我到村裏走走,我要聽聽那些亂嚼舌頭的貨到底在說些什麼。

書來就撂下手裏的灰泥桶,扶住六娥往前走。他們走到井台上,井台上的一群女人立刻停止了交頭接耳,紛紛走開了。六娥罵了一聲,咬著牙說,我倒非要聽個清楚,她們到底在嚼什麼舌頭。書來就扶住六娥跟著女人們濕漉漉的腳步走。六娥的身子像樹上的旁枝一樣朝左側傾斜著,六娥的臉像紙人似的沒有一點血色。

走過石板鋪就的短短的村巷,走到村長金官家門口,看見金官坐在門檻上卷紙煙抽。金官朝六娥咧嘴一笑,吐出一口辛辣嗆人的煙圈,露出嘴裏的一顆金牙和一顆銀牙。

你的手臂結上疤啦?金官說,剩了一條手臂走路就別這麼火燒火燎的了。

剩了一條手臂,誰亂嚼舌頭我照樣扇他的耳光。六娥說。

扇誰的耳光呀?金官說,誰砍了你就扇誰的耳光。你該回家扇春麥的耳光。

春麥是我男人,他願意砍,我願意挨,我們夫妻的事誰也管不著。六娥站在村長金官家門口,故意放大了嗓門朝左右人家喊,誰要在背後亂嚼舌頭我就饒不了他。

金官搖了搖頭,他站起來跳到雞籠上朝後麵的七間屋瞭望。金官看見春麥正埋著頭用灰泥給地窖封頂。

春麥不上山啦?春麥不跟金豹幹了?金官問。他怎麼還能上山?田裏的活現在得讓他幹,他砍了我,現在就得伺候我了。

你家地窖裏藏了什麼?金豹把什麼東西藏在你家地窖裏了?

什麼也沒有,是我家的冬糧和雜物,金豹的東西那天夜裏就運上山啦。

你騙不了我。我可什麼都清楚,好好的地窖怎麼就封上頂了?

準備過冬呢,怕老鼠在裏麵做窩呢。

我可什麼都清楚。金官又朝六娥咧嘴一笑,他說,我是一村之長,金豹麵前、鎮長麵前、日本人麵前都要應付,出了什麼事我可難辦了。金官看了看六娥的臉色,他從雞籠上跳下來,順手在書來的褲襠裏掏了一把,書來敏捷地躲開了。金官拍了拍手上的灰,繃著臉對六娥說,你讓春麥當心,別給十九間房惹禍,他這種小鼠小兔的貨,不要摻乎殺人越貨的事。

過了約定取貨的日子,仍然不見金豹和他隊伍的影子。春麥有點心神不定起來,春麥每天忍不住地跑到屋後的地窖邊站上一會兒,心裏琢磨金豹是怎麼回事,怎麼把這批贓貨丟在他家不管了。春麥想想有點發慌,雖然金豹不準他打開任何貨包,雖然他不敢擅自打開那些上了封條的沉甸甸的大木箱,但他知道木箱裏裝的不是糧食和鹽,隻會是危險的武器和彈藥。

春麥在地窖邊轉悠的時候,隔壁的寡嫂背著孩子走過來,水枝的臉上是一種焦灼而驚惶的神色,她走過來用腳底敲了敲地窖上新糊的泥頂,水枝說,春麥你還不把東西扔了?趁黑夜拖到湖裏去,誰也看不見,你可別給村裏惹下什麼大禍了。

你胡說些什麼?你要讓我把什麼扔了?

槍,金豹藏在這裏的槍呀。水枝說,你還以為我不知道?你家有什麼事能瞞過我的眼睛?

操他娘的。春麥突然就無力地蹲了下來,春麥抱住頭愣了半天,啞著嗓子說,可是這是金豹的貨,他不讓我扔我怎麼能扔?他會把我殺了,他不會饒過我的。

你還以為別人不知道這地窖裏的東西?半村人都知道你家藏著金豹劫來的槍。你會給村子惹下大禍的。

你快閉上你的烏鴉嘴。春麥猛地朝水枝吼了一聲,他揪著小楊樹幹上的樹皮,聲音裏充滿了怨恚。春麥說,都是讓你們坑的,要不是你害死了我哥,要不是我一個人填兩家人的肚子,我也不會上山跟金豹那貨幹,我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怪得了我嗎?水枝冷笑了一聲,說,你怪你家那個招蜂引蝶的騷貨吧,依我看你真該把她的胳膊一齊砍了。

你再胡說我就把你也砍了。春麥怒視著水枝說。春麥陰沉的眼神和顫抖的嘴唇嚇了水枝一跳。春麥話音未落水枝就背著孩子溜走了。

夜裏春麥睡不著覺,聽見窗紙在大風裏撲簌簌地響著,房頂上的茅草也在沙沙地抖動。春麥覺得冷,弓著身子往六娥旁邊湊,他說,還沒到冬至,天怎麼就冷起來了?六娥伸過她的獨臂撩了春麥一會兒,春麥卻打不起精神,六娥就罵起來,你倒裝起聖人來了?不中用的貨。說完六娥就轉過身自顧睡了,剩下春麥瞪著眼睛望著漆黑的房頂和小小的幽藍的天窗,仍然覺得冷。

春麥睡不著覺,後來他把睡熟了的六娥弄醒,對著她的耳朵說,你還睡,天都快塌

了,你還睡。

又怎麼啦?六娥迷迷糊糊地說,別人想睡你不睡,別人不想睡你裝聖人,你到底怎麼啦?

地窖裏那些東西遲早會惹禍,我想起這事心裏就發慌。

你想怎麼辦?要不我們趁天黑把那些東西扔了。現在就去把它們扔了?

扔?春麥在黑暗中苦笑了一聲,金豹的東西我敢扔嗎?我想來想去還是得到山上去一趟,到底怎麼辦我得問問金豹才行。

不行,我不讓你再走了,你要是敢再走,我就敢把男人叫到這床上來睡。

就去兩三天,快去快回不行嗎?

我說了,你要是敢再走一步,我就敢跟野男人睡,你別以為我少了條胳膊就沒人要了。

蠻不講理的貨。春麥打了女人一記耳光,春麥用拳頭砸著草鋪,哽咽著說,那你讓我怎麼辦?你讓我等著砍腦袋蹲大牢嗎?

沒見過你這麼膽小的貨。你是怕人去塔鎮告發我家嗎?十九間房自古以來都是一家倒黴全村遭殃,村裏人誰敢去告發?誰敢去我先絞了他的舌頭挖了他的祖墳。

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道呢。春麥想了想說道,我還是得上山找金豹去。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你想跟誰睡就跟誰睡吧,大不了我再砍你一條胳膊,我伺候你一輩子。

雞鳴三遍了,又是早晨了。春麥背起布褡走出房門時聽見床上的女人喉嚨裏哢地響了一聲,他知道那是六娥特有的哭聲。哭什麼?我又不是去死。春麥嘀咕著到灶台上抓了幾隻紅薯塞進布褡,他看見兒子書來從柴堆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他。春麥朝書來走過去,在他頭上揉了幾下,說,爹要上山辦點事,你在家好好幹活。書來點點頭又要往柴堆上躺,春麥把他拉了起來。春麥瞪著兒子說,好好看著你娘,別讓她到處亂跑。書來仍然迷迷糊糊地點著頭,春麥怕他沒聽清,又大聲重複了一遍,然後春麥走到門邊打開了門,門外湧進來一股潮濕的霧氣和暮秋特有的冷風。春麥一腳跨出了門檻,另一隻腳猶豫著滯留在門內,他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過頭對書來喊,好好看著地窖,聽見了嗎?好好看著我家地窖。

出了村莊就到了砂土路上,土路很窄,隻容一騎一人通過,環抱著北麵浩渺的大湖

和平緩的長滿莊稼和雜草的灘地,路的一頭通往塔鎮,另一頭則向驢兒山、牛頭山和魚山延伸過去。站在砂土路上回首遙望十九間房,視線所及的隻是一些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樹枝,或者枝頭常綠,或者落葉飄零,小小的村莊卻陡地消失不見了。

春麥沿著砂土路朝驢兒山的方向走。金豹的營寨紮在驢兒山的後山上,春麥當然是朝驢兒山的方向走。出村前春麥沒遇見個人影,隻是通過獨木橋時猛然看見土溝裏有個人在拾狗糞,是村長金官在拾狗糞。春麥不想讓金官看見,縮著腦袋跑了幾步,金官卻在土溝裏喊了起來,春麥,你去哪兒?春麥隻好站住,心裏暗暗罵道,這個專管閑事的貨,眼睛怎麼就比禿鷹還毒呢?

去塔鎮,去塔鎮辦點事。春麥說。

你要是去塔鎮就給我捎兩包煙葉回來,再捎上一瓶燒酒回來,錢你先替我墊著。金官說。

我沒錢墊,你要是想讓我捎東西就回家取錢去,我在這裏等著。

嘿,說的倒像那麼回事。金官站在土溝裏用鐵爪敲著狗糞筐子,他哂笑著說,我一轉身你就跑了,我知道你不是去塔鎮,你是去山上,去金豹那裏。

隨你說吧,反正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可管不著。春麥訕訕地答著又往前走,他聽見金官在土溝裏很響地咳嗽了一聲,金官大聲說,春麥你可要當心,當心日本人,當心國民黨,當心金豹砍了你。春麥愣了愣,回過頭不甘示弱地說,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可管不著。春麥朝地上啐了一口,徑直往前走,金官的銅鑼嗓又在土溝裏不依不饒地響起來,春來,你算個什麼東西?亂世江湖是你闖的嗎?遲早丟了你的狗命。

春麥想我真是倒了黴啦,每次上路總是要碰到這個討厭的賊貨。春麥想金官以後再來惹我我就從地窖裏拖杆槍把他崩了。春麥朝山上走去,太陽光照耀著霜露濃重的砂土路,路麵泛射出一種奇怪的金子般的光澤。不僅是這條環湖小道,遠處驢兒山的峰巒岩石上也像流金般地耀眼奪目。太陽是從湖上升起來的,太陽最終落到驢兒山與魚山的峰穀裏,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春麥從小就是這麼想的,不僅是春麥,沿湖居住的每一個農人或船民幾乎都是這麼想的。

春麥走到十步橋碼頭時,看見湖邊停泊著兩艘日本人的汽艇,一群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正在檢查碼頭上的漁船和貨船,碼頭上的氣氛肅殺,船民和小販們的臉上都是誠惶誠恐的表情。春麥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隨口問那些坐在岸上補網的船女。船女說,日

本人在找槍,日本人丟了好多槍,他們天天在這裏搜查。

春麥嚇了一跳,臉立刻白了,下意識地想跑,腦子裏又閃現出哥哥大壯躺在柴火車上的景象。春麥不敢跑,就垂著手慢慢走。要惹禍了,真的要惹禍了。春麥這樣想著腳步就像棉花一樣疲軟起來,老是想回頭望一望碼頭上的日本兵,卻又不敢回頭望。前麵的路現在是漫無邊際了,春麥扶住路邊的一棵楊樹,眼睛望著遠處的驢兒山,嘴裏一迭聲嘟囔著,金豹,千刀萬剮的強盜貨,狗日貨,害人貨,你可把我坑苦了。

村口來了個貨郎,年輕的貨郎把獨輪車架在樹幹上,搖起撥浪鼓,立刻招來了十九間房的女人和孩子。很少有貨郎到十九間房來,因此獨輪車上的油鹽針線很快被女人們搶光了,剩下的是插在草稈上的那些紅紅綠綠的糖人兒,年輕的貨郎對圍在一邊的孩子們說,回家去找廢銅爛鐵來換糖人兒給你們吃。一群孩子就發瘋般地往家跑。十九間房的孩子們都想吃那些紅紅綠綠的糖人兒。

書來跑回家,急急地搜尋著破鐵鍋破腳爐之類的東西,結果卻一無所獲,匆忙中他去卸木櫃上的銅掛鎖,卸不下來,倒把六娥驚動了,六娥從外屋奔進來罵道,該死的貨,好端端地你卸鎖幹什麼?書來也不答話,又急忙跑到屋外,摸摸牆根下的鋤頭和犁耙,又摸摸柴堆縫裏插著的柴刀,書來知道鋤頭和犁耙是幹活用的,柴刀是劈柴用的,家裏哪樣也少不了。書來抬起頭去看屋簷下掛著的雜物,終於發現一隻從木桶上拆下的鐵箍,書來就狂喜地爬到窗台上摘下了那隻鐵箍。

書來肩挎鐵箍跑到村口,看見貨郎的獨輪車上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根糖人兒了。書來把鐵箍往車上一扔,手就伸上去要摘草稈上的糖人兒,但書來的手被貨郎抓住了,年輕的貨郎笑眯眯地對書來說,你的東西不值錢,一隻爛鐵箍換不了一根糖人兒,回家再找找去。書來著急地說,都找過了,我家沒有東西了。貨郎還是笑眯眯地說,沒有就別吃糖人兒了。

書來沮喪地站到一邊,看著其他孩子把糖人兒含在嘴裏往村裏跑,心裏備受煎熬。書來看了看貨郎,突然急中生智,他就跑過去拽住貨郎的衣角說,我家有值錢的東西,我拿來換糖人兒吃,別讓村裏人看見行不行?貨郎彎下腰說,是什麼值錢東西?你拿來,我不讓人看見就是了。書來說,拿來你就知道了,肯定是值錢的東西,你得給我留

下一個糖人兒。

貨郎站在村口等了很長時間,不見書來的人影,他想那孩子肯定是拿了家裏的金銀首飾給大人攔住了。貨郎推起獨輪車想繼續趕路,剛上獨木橋就被書來喊住了。書來滿臉滿身都是灰土,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書來的一隻手在懷裏掖著什麼東西,迅疾地往貨郎手裏塞去,書來說,給你一把槍,給我一個糖人兒。

貨郎驚呆了,他認出那是一把真正的駁殼槍。貨郎想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他同樣迅疾地拔下草稈上剩餘的三根糖人兒,一齊塞在書來懷裏,然後他推著獨輪車像逃似的奔過獨木橋,離開了這個古怪的樹林下麵的村莊。

熱鬧了半天的村口重新沉寂下來,剩下書來一個人站在獨木橋畔。書來把糖人兒的頭咬下來,咯咯地嚼著,然後又咬下糖人兒的手和腿,嘴裏是一股釅厚的甜味。書來聽見樹林上空響起一陣鳥群撲翅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見一群白鳥倏地飛離了村莊,書來隻知道天快黑了,一天快過去了,書來不知道明天後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春麥是半夜裏回到十九間房的。春麥跌跌撞撞地走進家門,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六娥托著油燈出來,拿油燈照他的臉,春麥臉上驚恐和絕望的神色把六娥嚇了一跳。

我撿了一條命。春麥說。

沒頭沒腦的貨,你在說些什麼?

這回沒跟金豹上山,我撿了一條命。

沒頭沒腦的貨,到底是怎麼回事?

山上的弟兄們都死了,驢兒山的寨子讓日本人一鍋端了。寨子裏現在都是野狗,十幾條野狗在那裏啃死人肉。

金豹也死啦?

他們說金豹沒死,金豹一個人攀著藤索逃走了,那個又奸又猾的貨,就讓他一個人逃走了。

這狗日貨命大呢。六娥有點曖昧地歎了一口氣,她伸手去拉春麥,但春麥癱坐著的身體像石頭一樣沉,拉不動。春麥的嘴唇仍然哆嗦著,隻是重複一句話,我命大,那天沒跟上金豹上山,我命大。

是我一條胳膊救了你的狗命?六娥冷笑了一聲,她摸摸那隻空袖管說,要是那樣,

我這條胳膊也算沒白丟。

春麥後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兩隻手卻一直緊緊地摟著六娥的腰肢。六娥聽見春麥在夢裏發出女人般的抽泣聲,時斷時續的。六娥討厭這種聲音,春麥每抽泣一次她就去擰他的鼻子,但春麥毫無知覺,六娥看見男人的眼角淌出一滴淚珠來,六娥不忍心了,她用手背替他抹掉了那滴淚珠,邊抹邊罵,沒出息,多沒出息的貨呀。

大清早的春麥就被外屋的吵鬧聲驚醒了,是村長金官來了,六娥擋著房門不讓金官進來。金官說,你擋著我幹什麼?讓我進去和春麥說幾句話,是要緊話。六娥說,什麼要緊話非要攪了人家的覺?你的要緊話該偷偷地跟我說,怎麼跟春麥說?金官說,你讓我進去,真的是要緊話得跟春麥說。六娥說,你那狗嘴裏能吐出象牙來?不讓進就是不讓進,你讓他睡個安生覺吧。他半夜裏回家,又驚又累的,你就別裝神弄鬼的再嚇唬他了。外屋沉寂了一會兒,突然響起金官酸溜溜的哂笑聲,金官說,這麼個貨,你還挺疼他?六娥就厲聲罵起來,不要臉的貨,我不疼他倒疼你?回家讓你那黃臉婆疼你去。不要臉的貨,得了便宜還賣乖。

春麥在裏麵睡不下去了,他跳下床站在房門後麵,想出去又怕見金官不陰不陽的臉,幹脆就站在門後偷聽。可外屋又沒動靜了,猛地聽見外麵啪地一記響聲,好像是誰在誰的臉上拍了一記。然後就聽見六娥說,不要臉的貨,還往哪兒摸?春麥正想拉門出去,門被金官踉蹌著撞開了,金官摸著他的臉後退了一步,看看春麥,又看看六娥,好,好,打得好,金官指著六娥說,不識好歹的貨,我實話實說,你們家災禍臨頭了,到時候可別怪我不幫你們。

春麥不知道村長金官為什麼總像一個鬼魂盯著他,但他知道金官所說的災禍是什麼。金官一走春麥就溜到地窖邊去了。春麥看見寡嫂水枝正背著孩子站在地窖那裏,水枝瞪大眼睛望著他,好像受了驚似的。

你怎麼又站這裏?春麥惡聲惡氣地驅趕著水枝,他說,家裏那麼多孩子那麼多活計,你怎麼老是在別人屋前東張西望的?

地窖被人動過了,你看窖頂上的泥,是新糊上去的。水枝仍然瞪大了棕黃的眼睛,她用一種驚恐的聲調說道,災禍臨頭了,怪不得近來我老是夢見大壯那死鬼,夢見他把我們全家老小往陰間裏拽。

你別胡言亂語的。春麥彎下腰去鑒別窖頂上的泥,臉刷地就白了,春麥半跪半坐在

地上,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覺得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不知從何而來,大概那隻是災禍臨頭的征兆而已。過了一會兒春麥緩過勁來,他問水枝,誰進了地窖?是你進去的?

我哪兒敢往你家地窖裏鑽?莫非是大壯的鬼魂?水枝皺著眉頭想著什麼,突然拍了拍大腿說,對了,是書來,前天我看見書來拿著把鎬在這裏忙乎呢。

春麥枯幹的嘴唇顫動了一下,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春麥充滿血絲的眼睛現在像兩塊殘冰一樣閃閃發亮,在幽暗的樹木覆蓋的空間裏,那兩個光點像兩隻狼眼一樣閃閃發亮。閉上你的烏鴉嘴,別跟村裏人說。春麥這樣囑咐了水枝一句,人就發瘋般地往家裏奔去。

書來被春麥吊到了房梁上,書來的身體像一隻竹籃在空中晃來晃去的。春麥站在板凳上,先是用一條麻繩抽書來的後背和屁股,書來大聲地哭,大聲地叫著,但書來不承認他進過地窖。春麥就丟下麻繩,又去找了一根門閂來,春麥用門閂朝書來掄過去,書來狂叫一聲就昏死過去了,他的身體仍然像一隻竹籃在春麥麵前晃來晃去的。

門外圍了好多村裏人,他們要進屋勸阻春麥,但六娥堵著門不讓他們進來。六娥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嘴裏不停地罵人,一會兒罵水枝,一會兒罵書來,一會兒又罵起春麥來。六娥說,狼心狗肺的貨,對自己的親骨肉下這種毒手?你要有血性怎麼不找金豹去?欺弱怕硬的貨光在老婆孩子身上出氣,你砍了我一條胳膊不夠,難道還想要書來的一條命?六娥坐在門檻上罵一會兒又哭一會兒,門外的人也不敢勸她,誰勸就挨六娥罵。六娥嗚嗚地哭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往柴堆那兒衝,門外的人一齊拉住了六娥,六娥跺著腳說,你們別拉我,讓我去拿柴刀,讓我去劈了那豬狗不如的貨,反正這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春麥的幾個堂兄弟這時趁勢衝進了屋裏,他們強行把書來從房梁上放了下來。有人剝開書來身上沾結著血汙的衫子,發現口袋裏鼓鼓的,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支吃了一半的糖人兒,糖人兒有點化了,攤在手上是軟軟的斑斑駁駁的一攤糖泥。

鬧了半晌,屋裏的人終於散去了,留下一家三口人,或站或躺地麵麵相覷。六娥低聲嗚咽著,用布條蘸著熱水擦書來的傷口,春麥垂頭站在一邊,等木盆裏的水發黑了就端去潑掉,再端一盆熱水來,春麥做這些事時神色就像夢遊一樣,腳步飄飄忽忽的,整

整一上午春麥真的就像在夢遊一樣。

禍已經惹下了,現在就該想想消災免禍的辦法,你得趕緊把地窖裏的東西拋出去了。六娥說。

往哪兒拋呢?往湖裏拋?可要是哪天金豹找上門來跟我要貨,我拿什麼給他?春麥愁眉苦臉地說。

沒出息的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怕金豹?你就不怕日本人?

怕,我都怕,我知道我是個沒出息的貨。春麥說著發出一聲淒厲的抽噎,春麥敲了敲他的腦袋,說,我誰也惹不起,惹不起還躲得起,看來想活命隻有跑了,隻有這條路可走了。一家人投奔他鄉吧。

往哪兒跑?六娥吃了一驚。

過湖到清水鎮我大姨家去,讓我姨夫指點條生路,他在外麵混得好,我想他會救我們一命的。

就怕躲也躲不起。六娥沉默了一會兒說,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一人犯事株連九族。我們一走全村人得替我們擔著罪名,你說金官他們能放我們走嗎?

趁夜黑偷偷地走,管不了那麼多了。

沒心肝的缺德貨。六娥罵了一句,又嗚嗚地哭起來了,六娥邊哭邊說,看來也沒別的法子了,就聽你的吧,反正是死是活全靠天意了。

趁夜黑偷偷地走,怕夜長夢多,今天夜裏就得走。春麥說著呼地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到王村船老大那裏去租條船,現在就得去了。春麥說,船老大夜裏都不進湖,我要是給他錢,他會答應開船的。

春麥走出村子,看見村長金官騎著毛驢在前麵走,金官穿戴得新簇簇的,戴一頂呢子氈帽,穿一件青布長褂。金官明顯是往塔鎮去。金官每回去塔鎮都是這樣穿戴得新簇簇的。金官這回去塔鎮幹什麼?去鎮公所或者是日本人那裏?會不會去告密?春麥想到這裏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春麥一路小跑往湖邊的王村去,春麥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趁夜黑偷偷地走,今天夜裏就走。

雨是黃昏時分落下來的,落在十九間房上空的樹蔭上,然後從枯黃的樹枝上往下滴

落,十九間茅屋的屋頂上便響起一片凝重的雨聲。晚秋在這一帶本是一個幹涸的季節,這場大雨不知怎麼就落到十九間房來了。

天色在雨中黑得早,春麥一家人關起門窗收拾最後的行裝。春麥隔著窗不時地朝外麵張望一番,看見的隻是幽幽的黑暗和一片煙狀的雨霧,並沒有誰在監視他們。六娥說,好好的天怎麼就下起雨來?怕是老天爺在咒我們呢。春麥說,下雨好,昏天黑地的,誰也不會看見我們出村。六娥說,做下了傷天害理的事,就怕過了初一過不了十五,遭天打雷劈呢。春麥愣了一會兒,說,要是真的遭了天打雷劈,那我也就認命了。可是你難道不明白,如今的世道都是壞人長壽好人短命嗎?

趁著天黑雨大之際春麥一家走出了十九間房,簷下的家狗們似乎在靜靜地聽雨,屋裏的人們早早地熄燈上了床,整個十九間房都湮沒在水聲雨霧之中。臨上獨木橋前,春麥回過頭朝夜雨中的村莊凝視了片刻,春麥對六娥輕輕說,祖祖輩輩的村莊,說走就走了,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來了。

一家三口冒著雨來到王村渡口,每個人身上都濕漉漉地滴著水珠。渡口顯得冷清和淒涼,大雨落在湖麵上激濺有聲,泛起滿湖的淺藍色、灰白色的深淺不一的水光。有一條小船係在纜樁上,被水浪衝得東搖西晃的。船老大不在船上,船老大沒有像事先約定的在渡口等候。

這麼小的船,四個人坐上去能過湖嗎?六娥瞪著那條船疑疑惑惑地問。

春麥似乎沒聽見,春麥焦灼地望著王村村子的方向,怎麼還不來?他說,說得好好的,船老大不會反悔吧。

終於看見村裏出來一個人,提著一盞燈,扛著兩支槳,是船老大來了。春麥舒了一口氣,他吆喝書來道,把東西扔船上,扶你娘先上船吧。

船老大走到春麥麵前,把兩支槳往春麥懷裏一塞,轉身就要走,春麥傻眼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他,怎麼走了?不是說好你送我們過湖嗎?

自己走吧,把船靠到清水寨渡口。船老大甩開春麥,要活命就自己走吧。這麼大的雨,這麼黑的天,我不送了。

可我不會行船,你積點善德送我們過湖吧,我們一家做牛做馬都會報恩的。

我看你們可憐,白白送上一條船,難道你還要讓我搭上一條命?船老大厭煩地推搡著春麥,又去拿地上的船槳,他說,你到底走不走?你要不走我連槳也不給你了。

春麥呆呆地望著船老大穿過雨幕往村裏匆匆而去,湖邊的夜雨突然下急了,豆大的雨點打在春麥光裸的頭頂上,春麥的心裏冰涼冰涼的。都在害我,都在逼我,都在把我往死路上推,春麥這樣想著,人就踉蹌著往船上奔,他對船上的依偎成一團的母子倆 說,走,要活命隻有自己走了,隻要有船,我們就是漂也要漂到清水鎮去。

春麥跳上船,柳葉船陡地晃了一下,書來說,爹,你沒拿槳。春麥就跑回去拿槳,再上船架槳,用力劃,用力劃,柳葉船原地打了個圈,卻駛不出去。書來又說,爹,你沒解船纜呢,春麥罵了一聲,他一邊去解船纜一邊看了看湖上暗藍色的潮濕的天空,老天爺都跟我過不去呢,他說,六娥你說對了,看來真的連老天爺都跟我們過不去呢。

到了三更時分,柳葉船仍然在湖心打轉,綿亙不絕的大雨組成一張網罩在船上,罩在船上三人頭頂上。春麥機械地劃著槳。春麥覺得他的力氣已經用完了。偶爾地他望一望船首的母子倆,黑沉沉的天空中他們麵容難辨,隻看見母子倆的眼睛閃爍著幾點幽藍的恐懼的光芒。湖上的那具浮屍就是這時候漂流而來的,浮屍像另外一條船一樣朝他們衝撞過來,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柳葉船。書來先看見了浮屍,他尖聲叫起來,是個死人。六娥隨後就嗚嗚地哭起來,六娥跺著船板發瘋似的向春麥喊,快把他弄走,快把他弄走呀。

春麥就用槳去推那具浮屍,推一下浮屍遠一點,但很快就又朝船漂過來。老天爺,連死人也跟我們過不去,春麥的聲音已經近似於哭泣,他說,看來是老天爺不肯放我生路了。春麥就是在與浮屍的搏鬥中喪失了最後一點力氣,春麥的雙手終於抓不住雙槳,他的身體像坍塌的泥牆慢慢倒在船尾上。

我來劃船,我會劃船。書來爬到船尾抓住了雙槳,書來用力劃著,船於是又開始搖晃著前行,那具浮屍終於遠離了柳葉船。雨仍然下個不停,從湖心望南岸的村莊,望東側的群山,已是一片淒茫與黑暗,十九間房更是無影可尋了,湖岸依然躲在黑暗中不肯顯現,船上的一家三口都在尋找,但誰也看不見湖岸。

船突然劇烈地顛簸起來。六娥說,船怎麼晃起來了?六娥低頭看艙裏,發現艙裏已積起了三寸之水,六娥起先以為是雨水,用獨臂沿著艙底細細地摸,終於失聲大叫起來,船漏水了,書來,你用力劃,你快用力劃呀。

娘,我劃不動了,書來喘著粗氣說,我沒力氣了,我的胳膊快要斷了。

春麥在艙裏翻了個身,春麥想爬起來,但很快又跌倒了,春麥的聲音聽上去仍然像

一種哭泣。他說,下去一個人就好了,下去一個人船就好走了。

什麼?六娥驚愕地說,你想讓誰下去?

我,當然是我下去。反正老天爺也不讓我活了。

你瘋了?糊塗的貨,你從來都不會遊水。

我下去,我想下去,反正我也沒臉活了。

你瘋了。六娥大聲地啼哭起來,六娥用唯一的手去摸春麥的臉,摸到的隻是一片冰涼的雨水,六娥用力打了春麥一記耳光,你瘋了,她說,你想把我們母子倆丟在湖上不管了?

我不讓你下去,我們一家人是死是活都得在一起。

你才是個糊塗的貨,老天爺是不讓我活呢,我們一家人,能活一個是一個,死了我一個,活了你們兩個,這麼死我就值了。

六娥突然說不出話來,她看見春麥突然從艙裏站了起來,春麥的臉在雨夜裏放出一種神奇的白光。春麥直立在顛簸的柳葉船上大概有三四秒鍾的時間,六娥想伸出她的獨臂去拉他,卻夠不到,春麥僵立的身體突然變得很遠,無法觸碰,六娥依稀聽見春麥說了兩句話,兩句話都是對兒子書來說的。

春麥說,書來,長大別學爹的樣。

春麥還說,書來,好好看住你娘。

六娥記得春麥投入湖中濺起的水浪,記得一聲難以言傳的沉悶的巨響,一切都酷似她曾經做過的噩夢。

幾天後六娥和書來在清水鎮上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日本人洗劫了湖那邊的十九間房,村裏人九死一傷。又有人說日本人放火焚燒了十九間房,因為十九間房到處都是百年老樹,大火燒了兩天兩夜才逐漸熄滅。

這當然是五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了。春麥的兒子書來成了一個聞名鄉裏的木匠,曾經有幾年光陰,書來推著一輛獨輪車遊村走鄉尋找活計,他的路線往往是圍繞著大湖走的,書來的獨臂母親六娥坐在獨輪車上。六娥的眼睛已瞎了,一隻衣袖仍是空空蕩蕩的。

母子倆經常要經過十九間房荒涼的村莊遺址,那裏的遮天蔽日的百年樹林已經消失不見了。每次經過昔日的十九間房,六娥都會問兒子,長了樹沒有?兒子書來就說,長了一棵樹,又長了一棵樹啦。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

另一種婦女生活

作為老字號店鋪的簡家醬園已經不複存在,昔日的後院作坊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居家院落,長滿了低矮的雜草和沿牆攀緣的藤蔓,晾衣繩上掛著一些淺色的女人的衣裳,唯一讓人想起往事的是五六隻赭紅色的古老的醬缸,它們或者摞在一起,或者孤單而殘破地倚在牆角,缸裏盛著陳年的汙水和枯枝敗葉。兩扇被釘死的木門將院子和店堂嚴格地隔離,也將簡氏姐妹清淨枯寂的生活和嘈雜塵世劃了一道界線。

店堂裏仍然賣著醬油,是用黃魚車從釀造廠拖來的統貨,按照成色分甲乙兩等價格出售,除此之外還有菜油、食鹽、米醋、白酒和各種醬菜,店堂裏終日洋溢著醬製品的酸甜而醇厚的氣味。三個女店員賣醬油都賣了一段很長的曆史,她們的頭發、手指和皮膚上也沾滿了醬油的氣味,她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正午以及午後時分這裏經常是空寂而索然的。三個女店員頭頂上的樓板便吱吱嘎嘎地響起來,那是簡氏姐妹在樓上走動和打掃發出的聲音。它們往往是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即使這樣,女店員們也能從中判斷簡氏姐妹離群索居的每一個生活細節。尤其是顧雅仙,她能準確分辨樓上的姐妹在馬桶裏解手的聲音,甚至聽得見針線從繡花棚架上墜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但是女店員們很少看見簡氏姐妹。簡氏姐妹進出走一扇旁門,那扇門異常地低而狹

小,恰恰是為纖細小巧的主人特意設計的,男人進門必須低頭彎腰,但是從來沒有哪個男人走進那扇門裏去。整條香椿樹街的居民都知道簡少貞和簡少芬從未婚嫁,多少年來姐妹倆一直離群索居在醬園的樓上。隻有賣酒釀的人經常看見她們,他知道她們喜歡酒釀,每次在醬園前敲打竹梆時,他會看見姐姐或者妹妹的蒼白模糊的臉在樓窗上一閃而過,然後是一隻同樣蒼白模糊的手,從窗內放下繩子和吊籃,吊籃裏放著一角錢和一隻藍花細瓷的小碗。

天氣時陰時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節了,從街角垃圾堆孳生的蒼蠅一路追逐著空氣中醬製品和鹹魚的氣味,嗡嗡地飛入醬園來。趁午後店堂清閑了,三個女店員拿起了蒼蠅拍到處追打討厭的蒼蠅,經常有被拍死的蒼蠅掉進醬油缸裏,她們就用手把它們從裏麵撈出來。這些行為是不符合牆上張貼的食品衛生條例的,但是眼不見為淨,買醬油的人從來不計較醬油裏是否含有細菌。

三個女店員中粟美仙是資曆最老的,她從十七歲來醬園後一直就守著這片曲尺形的白木櫃台,她看著店門上方的恒福醬園的牌匾雨打風蝕,最後頹然斷裂,差點砸到醬園前擺攤修鞋的老皮匠頭上。有時候粟美仙以一種飽經風霜的語調向顧雅仙和杭素玉發牢騷,說現在的醬油和乳黃瓜在從前都是上不了恒福醬園的櫃台的,顧和杭都不屑於接粟的話茬,並且覺得這種牢騷發得莫名其妙。顧說管那些幹什麼,又不是你一個人在吃醬油,好壞大家一個樣就沒什麼可埋怨的了,杭則刻薄地說,你嫌它不好就別吃,還省得天天把個醬油瓶帶出帶進的。杭素玉的話鋒直指粟美仙順手牽羊的陋習,粟美仙難堪地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就用蒼蠅拍在櫃台上猛拍一記,對著虛擬的蒼蠅說,你跑店裏來拉屎嗎?你以為你很幹淨嗎?

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微妙而多變的,三個女人互相不睦,但爆發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間,一旦發生口角粟和杭都習慣於爭取顧的支持。顧雅仙通常是袒護杭素玉的,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因為顧雅仙不想真正地得罪粟美仙,粟美仙的嘴惹人憎厭,手卻巧得令人羨慕,她的針線活在香椿樹街的婦女群中是數一數二的,顧雅仙有時候要托她給兒女縫衣裳做棉鞋。

醬園也有個店主任,叫孫漢周。孫漢周主要是街西糖果店的主任,兼職領導醬園的三個女人,每逢星期日他就到醬園來站櫃台。孫漢周是個不太嚴肅的男人,喜歡和顧雅

仙動手動腳地打鬧,前來買油鹽的居民在夏天曾經看見一個滑稽的場麵,顧雅仙追著孫漢周要扒他的短褲,而孫漢周在黃酒酒壇和醬油缸之間繞來繞去,他的短褲不時地被顧雅仙扒下一部分,露出一塊雪白的皮肉,然後又在尖叫和哄笑中掩上了。他們的遊戲不慍不惱,而粟美仙和杭素玉在一邊觀望,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這種事情自然會在香椿樹街上張揚出去,有婦女在街上攔住匆匆路過的粟美仙,向她刺探顧雅仙與孫漢周的關係,粟美仙微笑著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會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說,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好事的婦女幹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裏,她也不推辭,拎著隻人造革的藍包坐下來,一邊嗑葵花子一邊娓娓道來。

其實顧雅仙跟孫漢周倒是清白的。粟美仙說到這兒就把話頭打住,邊上的人急於知道下文,但她把那隻人造革包的兩根褡手打了個結,站起來又要走了。她說,還要回家做晚飯呢,不在這兒嚼舌頭了。

那麼孫漢周到底跟誰呢?婦女們追著粟美仙到門口問。

你們自己猜吧,醬園裏就三個女的,你們猜是誰?粟美仙邊走邊說。總不是我吧?我都老得像根醬瓜了。

結論是不言而喻的,有關杭素玉和孫漢周的風流韻事就這樣在香椿樹街不脛而走。幾天後杭素玉的丈夫老宋操著把菜刀闖進醬園,直衝孫漢周而去。杭素玉和顧雅仙兩個人合力抱住了暴怒的老宋,孫漢周臉色煞白,攤著兩隻沾滿醬汁的手說,這是怎麼啦?好端端的怎麼要砍我?老宋從櫃台上抓起幾塊玫瑰腐乳朝孫漢周臉上擲去。我砍不死你就要去告你,告你利用職權玩弄女人,老宋放開嗓門怒聲大喊,看你還敢不敢碰我的女人。孫漢周苦笑著抹掉臉上的汙漬,他看了眼杭素玉說,杭素玉,你當著大家的麵說,我什麼時候碰過你?我什麼時候玩弄過你的?杭素玉的眼睛裏一半是淚水,一半是怒火,她奪過丈夫手裏的菜刀,在櫃台裏煩躁地走了一圈,最後她站在粟美仙身邊不動了。杭素玉朝粟美仙耳邊嘀咕了一句髒話,猛地就將手裏的菜刀砍定在白木櫃台上。杭素玉厲聲說,大家都聽著,誰要再敢造我的謠,我就用這把刀把她的舌頭割下來,割下來塞她的×縫。

這類事情搞大了也就收場了,並沒有徹底澄清的必要。說到底香椿樹街也非恪守禮儀之地。後來顧雅仙在談論此事時采取了一種豁達寬容的態度,她對粟美仙悄悄地說,他們其實也就是掐掐摸摸那一套,你別大驚小怪的。比起肉聯加工廠的那些騷貨,我們

醬園真該豎塊貞節牌坊了。

孫漢周後來離開香椿樹街,在城北的一家煤店當店主任,那裏的人都知道孫漢周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調動工作的。他自己也不忌諱這個話題,口口聲聲說,跟女人在一起有苦說不出,被殺了頭都不知道腦袋是什麼時候落地的。並發誓說他的煤店再也不要女工了。奇怪的是後來孫漢周的煤店裏也是清一色的女工,而且又鬧出了類似的風波。這當然是另外的故事了。

醬園的櫃台裏仍然站著三個女店員,在店主任空缺的情況下由顧雅仙負責。有一天顧雅仙給顧客打完一戽醬油,突然想到什麼,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旁邊的杭素玉問她笑什麼,顧雅仙說,我想起了孫漢周那個倒黴蛋,他是醬園的第幾個店主任了?杭素玉白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而粟美仙很認真地扳著手指算了算,最後說,從公私合營到現在,有十六七個了。我記得很清楚。顧雅仙收斂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說,也奇怪,男人到我們這裏都待不長。她說著掃視著兩個女同事,又抬頭看了看頂上的鋪著報紙的樓板,樓上有簡家姐妹輕緩的腳步聲。顧雅仙說,大概這醬園的陰氣太盛,是男人就不該來醬園吧?

透過窗外的霏霏雨線,可以俯視香椿樹街的雨中風景。簡少芬看見有一輛嫁妝車披紅掛綠地經過泥濘的街道,兩邊有人打著傘遮蔽雨點。簡少芬站了起來,她想看看那個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新娘乘坐的車子也許已經過去了,她隻看見一群孩子淋得濕漉漉的,追著那輛嫁妝車瘋跑。

你在看什麼?簡少貞說。

結婚。有一輛嫁妝車過去了,六條被子,好像都是真絲和軟緞。簡少芬聽見街東的方向有鞭炮聲稀稀落落地響起,她說,好像是學校隔壁那家,那家有五個兒子。

這種陰雨天,結了婚也要倒黴的。簡少貞的手在繡花棚架上拍了拍,語氣很厭煩地說,把窗子關上吧。

簡少芬應聲關上了窗子,這樣房間裏的光線一下子就變得黯淡了,淅瀝的雨聲也被隔絕在外麵。她重新坐到繡花架旁,分理著絞成一團的彩色絲線。她看見姐姐蒼白的有點浮腫的臉上殘存著一絲慍色。

開燈吧。簡少貞又說,逢上陰雨天我就看不清絲線的顏色,聽見下雨聲我的心裏特別煩。

簡少芬就拉了拉身邊的燈繩。樓上的這間大房間被昏黃的燈光映照著,顯現出一種

古典的繁瑣的輪廓。笨重的紅木家具環繞四壁排列,鏡台上的座鍾嘀嘀嗒嗒地響著,北牆上掛著已故的簡老板夫妻的發黃的遺照,照片下麵就是那張龐大的紅木雕花大床,燈光乍亮時簡少芬看見一隻老鼠從床底下竄出來,最後消失在牆角不見了。

這樣幽暗沉悶的生活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簡少芬這一年四十六歲,她記得姐姐比自己大八歲,那麼姐姐已經是五十四歲了。有時候她靜靜地注視姐姐佝僂的瘦小的背影,心裏就有一種對垂暮之年的惶恐。簡少芬在發現自己提前絕經時,坐在馬桶上哭了整整一個黃昏。這是一個衰老和滅亡的信號,預示她作為女人的某種權利已經喪失。她覺得自己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她無法抑製從心裏噴發出來的哀愁。淚眼蒙矓中她看見姐姐站在布簾旁邊,無言而關切地注視著她。後來簡少貞以一種淡淡的語氣說,你怕什麼?還有我呢。

你怕什麼?還有我呢。簡少芬記得幼年時姐姐經常這樣勸慰她。她記得從前總是被姐姐摟著睡覺,尤其是在父母雙雙亡故後,姐妹倆總是相依相偎度過每一個漆黑陰沉的夜晚。這種親昵的習慣一直持續到簡少芬十六歲那年,有一天夜裏簡少芬夢見一塊巨石壓在她胸前,使她喘不過氣來。等她大汗淋漓地醒來,發現巨石原來就是姐姐的手,那隻手正沉重而無知無覺地按在她雙乳之間。簡少芬搬開了姐姐的手,她的初隆不久的乳房有脹疼的感覺,這使她又驚又羞,從此她不願意再和姐姐睡一個被窩了。她記得她搬了床棉被睡到小床上去,但是黑暗的空間和噩夢加深了恐懼的感覺,她當時十六歲了,卻無法離開姐姐單獨睡眠。幾天後她又回到了那張紅木雕花大床上,她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她睡大床的內側,讓姐姐睡在外側,每人蓋自己的被子。姐姐沒有反對,她隻是略含幽怨地望著妹妹說,隨你怎麼睡。簡少芬知道姐姐對她是寵愛有加的,特別是在從前。於是姐妹倆分而不離的睡眠習慣就這樣延續至今。

簡少芬記得從前經常有一些親戚和鄰居來敲門,他們大凡是來提親的。起初是給姐姐提,姐姐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有關自己的。簡少貞說,我不嫁人,我嫁了人讓少芬怎麼辦?少芬離不開我。他們又提出幾個願意入贅的人選,簡少貞還是搖頭,她說,我們家不要外人進門。等到客人離去後,簡少芬看見姐姐在廚房摔摔打打的,臉色很難看。你別以為這些人是好心,他們都盯著爹娘留下的財產呢。簡少貞冷笑著對妹妹說,我這輩子就沒打算嫁男人。我這清清白白的身子為什麼要去送給那些臭男人?及至後來,簡少芬長成了一個小巧玲瓏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次去刺繡廠送加工的繡品時,香椿樹街上有幾個男人的目光灼熱地追逐她的背影,她走路時習慣低著

頭,習慣沿著路邊房簷下走,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那種目光。她有點惶惑,有點驚喜,更多的則是猶如芒刺在背的不適應。簡少芬背著裝滿繡品的包袱走在香椿樹街上,臉忽紅忽白,當她走過石碼頭空地時,她的眼神是一隻驚慌的小鹿,陽光一無遮攔地直瀉在簡少芬身上,人們注意到她的皮膚在陽光下泛出雪白的光澤,就像又薄又脆的蠟紙。醬園簡家的小女兒因此給人留下了美麗而又脆弱的印象。

後來上門提親的幾乎都是為簡少芬而來的,他們耐心地勸說簡少貞讓妹妹出嫁,而簡少芬就躲在房裏,她用手指塞住耳朵,塞了一會兒又鬆開,她想聽聽外麵的談話,卻又害怕聽見任何實質性的內容。

你到底想不想嫁?簡少貞曾經這樣逼問過妹妹,她的表情是嚴肅而深思熟慮的,你要是想嫁我也不攔你,我會給你置辦一份像樣的嫁妝。

不。簡少芬搖著頭說,我害怕,我不嫁。

主要是沒有合適的,沒有合適的還不如不嫁。簡少貞凝視著妹妹的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她說,他們就是容不下我們簡家,非要把我們姐妹拆散了罷休。你別看他們臉上熱心,把那些男人吹得天花亂墜,其實都在騙人,我才不相信他們的嘴,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相信,我隻相信姐姐。簡少芬說。

簡少芬處處依附姐姐,這在姐妹倆多年的幽居生活裏成為一種堅固的定式,而她們有別於常人的生活方式也漸漸消解了歲月和香椿樹街上的流言蜚語,一直到紅顏消逝,不再有人頻繁地踏響醬園殘破的樓梯。

一個雨後的早晨,簡家姐妹打開了朝西的窗戶。西窗是用油氈封釘的,平時從來不開。簡少芬擦拭著窗戶上的灰塵和毛茸茸的黴斑,忽然發現院子裏的那棵桃樹上結了果子,兩隻淡黃色的鑲有紅彩的桃子就懸掛在窗外,伸出手就可以摘到。她很驚奇,那棵桃樹從來是隻開花不結果的,你來看,兩隻桃子。簡少芬又讓姐姐來看,她發現姐姐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懼不安的。簡少貞對著桃樹凝視了片刻,最後果斷地抓起剪刀,探出窗外剪掉了兩隻桃子。她們聽見兩隻桃子墜落在院子裏,正好落在一口老醬缸的積水中,撲通一聲,聲音顯得空洞而綿長。

怎麼剪掉了?簡不芬不滿地看著姐姐手裏的剪刀,她說,好端端的兩隻紅桃,為什麼要剪掉呢?

你不懂,這是惡花。簡少貞俯視著醬缸裏的那兩隻桃子,然後她關上了擦到一半的

西窗,我記得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裏的桃樹也結了兩隻桃子。

可是我喜歡那兩隻紅桃,你不剪它們最後也會掉枝的,為什麼不留在枝上讓我看幾天呢?簡少芬的手指撥弄著榫形的窗閂,她申辯的聲音很低沉,因為她突然有一種哭泣的欲望,那是睹物傷情的悲哀。她忍著從胸腔慢慢上漲的嗚咽聲,以背部抵禦姐姐敏銳的目光,幸好房間裏的幽暗掩蓋了頰上的淚水。

簡少芬從小就容易哭泣,到了後來,她的哭泣會由各種契機引發,無法止住更無法控製。簡少芬的臉因此也像她姐姐一樣,經常是浮腫的,皮膚的褶皺裏布滿了晶瑩的水花,那其實是眼淚留下的痕跡。

月末醬園關門盤點,顧雅仙發現了店裏錢賬上的問題。她懷疑兩個同事中必有一個貪汙了櫃台上的錢。這種事情不宜多聲張,以免打草驚蛇。顧雅仙在賬目上做了點手腳,把錢賬交上去了,但從此就多了個心眼,她開始暗中盯緊兩個同事的手腳,她覺得她必須抓到證據才能說話。

顧雅仙起初懷疑粟美仙,懷疑她的那隻人造革的藍包,她偷偷地摸掐那隻包,結果裏麵除了醬油瓶,連一個硬幣也沒有。粟美仙收錢找錢的動作也是明快而一目了然的,從來不在錢箱那裏多作停留。在多日的冷眼觀察中,顧雅仙不得不佩服粟美仙幾十年養成的職業習慣。剩下來的目標是杭素玉,杭素玉從不往店裏帶醬油瓶,她說她討厭在菜裏放醬油,那種味道熏都熏怕了。顧雅仙想也許這就是一個聰明的騙局,也許她帶回家的不是零拷醬油,而是錢櫃裏的錢呢?顧雅仙相信知人知麵不知心的道理。

顧雅仙又開始盯緊杭素玉,盯了幾天後就心灰意懶了,杭素玉住得近,上班連包也不帶,而且她站櫃台從來是懶洋洋的,隻要櫃台邊有別人,她甚至不願意去接顧客的醋瓶和醬油瓶。顧雅仙沒有從她身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她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有賊,但這個賊卻怎麼也抓不到了。

時斷時續的黃梅雨落在外麵的青石板路麵上,空氣潮濕而凝重,醬園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濕漉漉的,洇滿了顧客的泥腳印和水漬。顧雅仙的心情很煩躁,有一天輪到杭素玉休息,顧雅仙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然把她的發現告訴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她沒有指名道姓,但在這種狀況下談及此事,目標無疑就是杭素玉了。

我早就猜到她手腳不幹淨,粟美仙的反應是平淡無奇的,她望了望門外雨中的街道

和路人,挨近顧雅仙的身邊說,你想想,她哪來這麼多錢,買這麼多皮鞋?買這麼多衣料?你沒聽說她家還要翻蓋樓房嗎?她要不偷哪來這麼多的錢?

偷錢蓋樓房倒也不會,少了不過十幾塊錢,顧雅仙打斷了粟美仙的聯想,她突然有點後悔把事情告訴粟美仙,於是又收口了。沒有抓到證據,也不好隨便冤枉人家。顧雅仙板下臉告誡說,美仙,你可別出去瞎說,說出去你自己負責,反正我沒跟你說什麼。

你怕她,我又不怕她。粟美仙自得地冷笑了一聲,她說,她仗著和孫漢周那一手,以為自己是×王,連公家的錢也敢朝家裏拿了,我還就看不下去。

沒有證據,你別再說她了,就算我軋賬軋錯了吧。顧雅仙說。

我不信抓不到她的賊手。粟美仙最後恨恨地說,她的眼睛裏閃爍著某種熱切的光亮。

幾天後醬園裏爆發了一場罕見的毆鬥。毆鬥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間發生的。那時候天已黃昏,香椿樹街上的店鋪正在紛紛打烊,人們聽見醬園店堂裏響起女人尖厲的叫罵聲。他們透過虛掩的鋪板朝裏張望,看見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讓人驚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執地伸到杭素玉的褲腰下,掏著什麼,杭素玉尖聲咒罵著拉扯粟美仙的頭發,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顧雅仙在一邊勸架,但是誰都可以看出她的勸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種做出來的姿態。

我讓你掏!我讓你來捉贓!杭素玉突然大叫一聲,從褲腰下抽出一條紫紅色的衛生帶,掄高了朝粟美仙臉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臉上濺了幾點髒血,一時愣在那裏。杭素玉這時咯咯笑起來,她說,這回你找到我偷的錢了吧?

旁觀者起初目瞪口呆,緊接著都掩嘴笑起來,在香椿樹街女人之間的幹戈之爭是常見的,但這種場麵人們還是頭一回目睹。後來是顧雅仙跑出來趕走他們,並把門關上了。他們隔著門板,聽見三個女人的聲音在店堂裏吵成一片,漸漸地就難以分辨吵架的內容了。以後數日餘波在擴大,杭素玉用衛生帶抽粟美仙成為香椿樹街一時的新聞。

顧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彙報了醬園店員不團結的狀況,她認為這種狀況是多年來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積怨已深,雙方都負有一定的責任。她還向領導傾訴了自己的難處,她說她夾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間,很難開展工作。

你覺得應該怎麼解決醬園的不團結問題呢?中心店主任這樣征求顧雅仙的意見。

調走一個人。顧雅仙慎重地考慮了一會兒,她說,不是菜場和肉店都缺人嗎?醬園有兩個人其實也夠了,隻要組織上需要,我可以不輪休,可以天天連軸轉的。

那麼該把誰調離醬園呢?中心店主任又問顧雅仙。

這我就不好說了,要得罪人的。顧雅仙顯得滿腹疑慮,試探地說,要是組織上為我保密,我就談談我的意見。

你別怕,我們會保密的,再說調人都是由組織上決定,你用不著怕得罪誰。

那就調杭素玉吧,她工作一貫吊兒郎當的。顧雅仙最後說。

杭素玉從醬園調去肉店的事就這樣初步決定了。中心店主任直接找她談了話,談著談著杭素玉號啕大哭起來,她覺得這是顧雅仙和粟美仙聯合整她的陰謀,杭素玉指責中心店主任聽信一麵之詞,而且以死威脅說,你們要是讓我去肉店,我就死給你們看。

連續幾天,杭素玉在櫃台裏對新的仇敵顧雅仙惡語相加,她總結了顧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孫漢周的親密關係,杭素玉好幾次把醋瓶往顧雅仙麵前送,你愛吃醋,你給人家打醋吧。杭素玉看看對方佯笑的臉,愈發覺得她心裏有鬼,幹脆把一壇子米醋抱到顧雅仙麵前,她說,我買下這壇醋,送給你回家慢慢喝吧。顧雅仙終於無法保持寬容大度的姿態,她猛地揚起手,狠狠地摑了杭素玉一記耳光。你以為我怕你?顧雅仙說著用抹布擦了擦手,扇你的臭嘴我還嫌髒了自己的手。

現在杭素玉恨透了顧雅仙,回到家洗菜燒飯時也在不斷咒罵顧雅仙,她覺得顧雅仙可笑之至,隻不過代理幾天店主任就擺開了主任的架子。她決定讓丈夫去報一箭之仇。

杭素玉的做建築工的丈夫老宋這次故伎重演,他再次操起菜刀闖進醬園,當著顧雅仙和粟美仙的麵把刀砍定在白木櫃台上,老宋瞪著兩個神色緊張的女人,用手掌拍擊著刀背說,我反正從山上三進三出了,你們要是敢欺負素玉,我饒不了你們,最多再過一次山門。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杭素玉的刁蠻潑辣阻遏了這次調動,事情就這樣耽擱下來,最後不了了之。醬園裏依然是人們熟悉的三個女店員,隻是她們的陣營有了明顯的變化,現在顧雅仙和粟美仙經常是結盟的,而杭素玉則是相對孤立的,杭素玉對別人說,我才不在乎她們,我就是不離開醬園,我為什麼要讓她們稱心?對於顧雅仙和粟美仙的關係,杭素玉也作出了判斷,她說,你別看她們現在合穿一隻鞋,說不定哪天也會翻臉的,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

簡少芬拎著一隻竹籃下樓,竹籃裏裝了好幾隻瓶子。雖然樓上樓下一板之隔,但她習慣於一次性地把油鹽醬醋買齊了,這樣可以盡量少地和醬園的女店員們搭訕說話,簡

少芬不喜歡和這些嘰嘰喳喳的女人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們說話。

聽樓板的響聲,我就知道是你下樓了。顧雅仙笑容可掬地接過那些瓶子,她說,剛到了一盆甜麵醬,味道很鮮,你買半斤吧,先嚐嚐嗎?說著就舀了半勺送過來。

那就買半斤吧,簡少芬說。簡少芬的眼睛看著甜麵醬。

好久沒見你姐姐了,她怎麼就不下樓散散心?換了我成天悶在樓上,肯定要悶出病來的。

她是有病,簡少芬淡淡地說,心髒不好,最近關節炎又犯了,天天在燉中藥喝呢。

怪不得我聞到一股藥味呢,顧雅仙恍然大悟,關切地望著簡少芬說,服中藥管用嗎?要不要我介紹一位醫生,專門治關節炎和心髒病的,我女兒的心髒病就是他開刀治好的。

不用麻煩了。我姐姐隻相信中醫,隻相信城東胡老先生的藥方。簡少芬委婉地謝絕了顧雅仙的建議,她從一隻黑絲絨錢包裏拈出錢,輕輕放在櫃台上。買貨不需要找錢,這也是簡家姐妹購物共有的習慣,她們從來不去觸碰別人的手,不管營業員是男的還是女的。

她們看著簡少芬無聲地閃出門外,她襯衫上的那股樟腦味也隨之淡去了,少頃醬園的樓梯就發出了輕柔的響動,簡少芬已經回到樓上,她正從三名女店員頭頂上經過。女店員的頭頂上就是那個幽閉的不為人知的世界了。

她走路怎麼這樣小心?她像怕踩死螞蟻似的。顧雅仙突然笑起來,她說,她們姐妹從來就沒正眼看過別人。

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種知情者的語氣說,你不知道簡家的規矩有多少,簡老頭活著的時候就不準兩個女兒出門,少貞上學都是由女傭人接送,上的是教會辦的女子學堂,到少芬長大,女子學堂沒有了,簡老頭就沒讓少芬上過學,當初大概是讓她們守婦道的,沒想到簡老頭死了幾十年,兩個女兒還守在這爿破醬園裏,像守著個金庫一樣。

可憐死了。顧雅仙感歎著,突然想到什麼,湊到粟美仙耳朵邊說了一句悄悄話,那姐妹倆活了大半輩子,大概連男人的那東西都沒見過吧?

粟美仙咯咯地笑起來,她拍了拍顧雅仙的肩膀,說,那也不一定,隻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顧雅仙的儀態引起了櫃台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懷疑兩個同事正在說自己的壞話,就朝地上響亮地啐了一口,誰在放悶屁?杭素玉使勁抽著鼻子,一邊把櫃台上的指甲屑撣下來,她說,屁放得不響,倒是挺臭的。

樓上鍋鏟碰撞的聲音穿過樓板的縫隙懶懶地掉下來,簡家姐妹在準備她們的午餐了,不用抬頭去看店堂牆上的掛鍾,現在肯定是中午十二點鍾。女店員們熟諳簡家姐妹

的生活規律,十二點的鍾聲把樓上枯寂的一天分成兩半,一半是沉悶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悶更加漫長的午後。簡家姐妹的歲月就在繡花棚架下一成不變地流逝了,作為同樣的女性,醬園的女店員們覺得簡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議的,也是無法捉摸的,她們對此充滿了獵人式的心理。

簡少芬看見姐姐無聲地站在她身後,姐姐的手裏端著一碗發黑的藥汁,湊到唇邊。簡少芬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著鍋裏的冬瓜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特別害怕看見姐姐喝草藥的動作,她害怕看見姐姐緊皺的眉頭和藥汁從唇邊淌溢的痕跡,害怕聽見那種痛苦的吞咽的聲音。她也不知道姐姐為什麼總是捧著藥碗走到自己身邊來,似乎這樣能減弱草藥的苦味。

你剛才下樓碰到誰了?簡少貞把藥碗合扣在桌上,突然問妹妹。

沒碰到誰,我能碰到誰呀?

你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呢?就是去醬園,怎麼要那麼長時間呢?簡少貞用清水漱完嘴裏殘留的藥汁後又問。

時間長嗎?簡少芬詫異地望著姐姐,她疾步走到房裏看了眼座鍾,鍾表證實姐姐的話是荒謬的,她從下樓到回來隻不過花了三到五分鍾。簡少芬說,姐,你怎麼啦?我去了不過三分鍾呀。

我覺得有老半天工夫了。簡少貞輕輕搖了搖頭,她說,大概一個人呆在屋子裏麵是會有錯覺的,你每次下樓,我一個人在家都覺得時間特別長,心裏特別空,繡針也捏不住,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好像是怕,又說不清怕什麼。

你的身體太弱了。姐,以後你別拚命繡了,那些加工活我一個人繡得完。簡少芬沉默了幾秒鍾,有點膽怯地瞟了姐姐一眼,她說,再說我們也不靠加工活過日子,我們不刺不繡,靠爹娘留下來的家產也能活下去了。

這些鬼話是誰告訴你的?簡少貞的臉上立刻有了慍怒之色,她攤開雙掌逼問道,家產呢?家產在哪裏?醬園早就是公家的了,娘留下的金器也抄家抄走了,你說那些家產在哪裏呢?難道是我偷藏了?我偷藏了又有什麼用?

我不知道,我隻是聽表姐她們說的,街上的老人也這麼說過。簡少芬囁嚅著避開了姐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

你總是相信別人,簡少貞輕蔑地哼了一聲,她說,我一直在對你說,不要去相信別

人,可是你總是不聽我的。你情願聽那些長舌婦的,也不聽我的。

簡少芬起初沒有辯解,她把冬瓜湯盛到碗裏,然後端到桌上,她聽見姐姐仍然在絮絮叨叨地埋怨自己。你情願聽別人的也不聽我的,你總有一天會上當的,簡少貞說。簡少芬突然失去了一貫的耐心和逆來順受的性情,她猛地把一隻碗摔在地板上,尖聲叫道,我聽誰的?我聽誰的?我聽了你一輩子的廢話,你卻還在嫌我不聽你的。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難道我的日子就過得舒心嗎?

瓷碗破碎的聲音同樣傳到了樓下的醬園。三個女店員驚訝地抬起頭望著樓板,以前她們從未在頭頂上聽見過類似的破壞性的聲音。

你聽,樓上好像吵起來了?真的吵起來了,顧雅仙說。

不會吧?哎呀,真的吵起來了,粟美仙說。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杭素玉說。

梅雨驟歇的日子裏,簡家姐妹來到醬園的後天井,乘午後的太陽晾曬她們的衣物和布料。那些色彩淡雅的絲綢和棉布在陽光下閃爍著平靜的光澤,使院子裏的雜草和醬缸產生了新的意味。簡少芬戴著一頂老式的式樣古怪的遮陽帽端坐在一旁,一邊刺繡一邊看守著天井裏的東西。這是姐姐關照的,她害怕醬園裏的人從窗柵欄裏伸進手,輕易地偷走繩子上的絲綢。

簡少芬覺得初夏直射的陽光有點晃眼,刺繡的速度明顯地放慢了,盡管這樣,戶外的勞作還是帶來了某種新鮮而舒暢的感覺。她甚至想以後如果天氣適宜,她就可以經常在天井裏繡,繡所有的花鳥和流水,繡所有的荷葉和鴛鴦。簡少芬把彩色的絲線掛在繩子上,那些絲線就隨風輕輕拂動了,她發現絲線的顏色在戶外的太陽下也顯得分外美麗動人。簡少芬換了個方向坐下,這樣可以避免刺眼的陽光,她看見醬園的窗後有人在注意自己和晾曬的東西,她就朝那扇窗子微笑了一下。

窗後的女人是顧雅仙,她對簡少芬已經觀察了好久。顧雅仙思忖著怎樣和她搭第一句話,猛然看見了簡少芬手裏的那幅繡品,她的眼睛就亮了。

多巧的手呀!顧雅仙讚歎地說,兩隻鴛鴦繡得活靈活現的,就像在水上遊。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繡品呐。

簡少芬又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是友善的,但是她什麼也沒說。

繡這麼一件活能掙幾塊錢?顧雅仙問。

掙不了多少錢,簡少芬含糊地回答。

我兒子快結婚了,到哪兒買都買不到像樣的枕套。顧雅仙歎了口氣,少頃她又說,要是福生的喜床上鋪了你的繡品,那就有福氣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繡一對枕套?就繡一對戲水鴛鴦好了。

行啊。簡少芬隨口應允了。

這個午後簡少芬的心情很好,與顧雅仙的隔窗談話隨著陽光漸漸淡去而遺忘了。簡少芬萬萬沒有想到一句隨意的承諾導致了未來生活的巨大動蕩。

第二天一早簡家的臨街小門被咚咚地敲響了。簡少芬以為是抄電表的人來了,打開門發現來者是顧雅仙。顧雅仙的腋下挾著一對天藍色的確良枕套,手裏攥著一絞彩色絲線。顧雅仙沒有在意簡少芬尷尬的臉色,她說,東西都帶來了,你替我繡一對鴛鴦好了,你的手藝我是絕對稱心的。簡少芬掩飾了內心厭嫌的情緒,收下了東西。她站在門邊和顧雅仙說了會兒話而沒有請她上樓,心裏很是懊惱。

在為顧雅仙繡枕套時簡少芬受到了姐姐的多次責備。簡少貞厭惡地看著那對藍的確良枕套。她說,你攬下她們的活計?以後等著吧,什麼人都會來找你繡這繡那的。簡少芬愁眉苦臉地說,我也沒辦法,我不過是隨口答應一聲,沒想到她就當真了。簡少貞說,什麼真的假的,她們是存心來攪事的。我讓你別去答理這種女人,你偏不信,你遲早會害在她們手上的。

簡少芬避人耳目地把繡好的枕套交還了顧雅仙,顧雅仙察覺到她的用意,她說,你放心好了,我不跟她們說這事,這些人臉皮厚著呢,要是讓她們知道了,說不定會拿什麼東西麻煩你呢。簡少芬無言地點點頭,很快就從醬園擁擠的店堂裏擠了出去。她發現櫃台裏的杭素玉用一種戒備的目光盯著她,她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從醬園回到家,簡少芬的心情輕鬆了一些,一個惱人的負擔畢竟卸掉了。她沒想到黃昏時顧雅仙再次敲響了臨街的小門。

顧雅仙提著一隻尼龍包,笑嘻嘻地站在門口,從包裏拎出一盒糕點和幾隻蘋果。簡少芬知道對方是來登門酬謝的,她推擋著那些禮物,臉一下子就紅了。簡少芬缺乏這種應酬的經驗,她覺得非常為難。你要是嫌禮輕了,等我走了你再扔。顧雅仙佯裝生氣地說,然後她提著禮物兀自朝樓梯上走去,簡少芬跟在她身後,簡少芬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個木偶,被顧雅仙繞的線團牽住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簡家姐妹就這樣迎來客人的來訪。顧雅仙端坐在一張舊式太師椅上,在矜持而冷淡的氣氛中並無局促之感,雙眼朝向簡氏姐妹和幽暗的房間顧盼生輝。簡少芬倒了一杯茶,顧雅仙從杯口上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黴味,但她還是喝了一口。茶葉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她想,這對可憐的姐妹就這樣招待客人,也許她們並不知道茶葉已經發黴了。

現在的醬油臭烘烘的。簡少貞突然對顧雅仙說了這句話,說完她就離開了客廳,在走進臥室時隨手拉上了門簾。

她說什麼臭烘烘的?顧雅仙回味著簡少貞的話,她無法判斷這句話的確切含義。

她說醬油呢。簡少芬小聲地解釋道,我姐姐脾氣怪,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你千萬別見怪。

我怎麼會呢?顧雅仙朗聲笑起來,她說,我猜她是在樓上悶壞了。說實在的,我真為你們姐妹倆擔心,就這樣悶著過下去,到老了可怎麼辦呢?

現在已經老了,過慣了清靜日子,也就沒什麼可怕的。簡少芬低著頭,同樣的話她已經對人說過許多遍,現在不得不再說一遍。回答別人的這些問題幾乎已成為簡少芬的一種義務,簡少芬忌恨這些問題和同情的目光,奇怪的是她經常在等待它們,等待那種語言的鈍器帶來的痛楚,這時候她總是無法把握臉上的表情和舌齒間慢慢滑出的聲音。

花布門簾後的咳嗽聲無疑是含有逐客意味的。顧雅仙終於站了起來,她微笑著抓住簡少芬攤在膝上的手,翻過來看那隻蒼白小巧的手掌。我會看相,顧雅仙長長的指甲在那隻手掌上劃來劃去,她說,吉人天相,少芬你快要交好運了。簡少芬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顧雅仙拉到了樓梯口,顧雅仙說,我差點把正事忘了,我家福生禮拜天結婚,酒席是我請廚師在家裏辦的,你可一定要來喝喜酒。簡少芬連連搖頭說,不行,我們從來不到外麵吃飯的。再說我手上活計忙,也沒有空。顧雅仙仍然握著簡少芬的手,焦急地拍打著。你就再賞我一次臉吧,顧雅仙懇切地望著簡少芬,她說,我又不是誰都亂請的,我是真心請你來喝這杯喜酒,難道要老姐姐跪下請你嗎?顧雅仙想到了什麼,又補充說,少貞要是肯賞臉,讓她也一起來吧。簡少芬仍然搖頭,苦笑著說,我姐姐就更不會去了,她也不會讓我去。顧雅仙朝屋裏瞟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快,她撇了撇嘴,你連這也要聽她的?活了大半輩子,你就不能給自己做一回主嗎?

簡少芬把顧雅仙送下樓,打開門發現外麵的天色又晦暗下來,雨絲已經斜掛在狹窄的街道上,那些未帶雨具的行人從醬園門口匆匆而過。顧雅仙啪地打開黑綢布雨傘,她

朝簡少芬的胯部輕輕拍了一下,連嗔帶怨地說,你怎麼就不肯爽快地答應一聲呢?記住,禮拜天來我家喝喜酒,你要是體諒老姐姐,到時就別讓我再上門三請四請的了。

那就去吧。簡少芬望著街上濕漉漉的石板路麵和低陷處的水窪,眼睛裏是一種茫然而順從的幽光,她的手將那扇小門的手柄拉了一下、兩下,門軸就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聲。她說,那就去吧。

禮拜天的早晨簡少芬在燕聲啁啾中醒來,看看桌上的鍾才五點鍾,但她還是起床了。她從姐姐的被窩上越過去,聽見姐姐在問,起這麼早幹什麼?今天別去菜場了。

簡少芬走到窗邊打開了西麵的窗子,她看見一隻紫黑色的燕子從屋簷的泥巢中飛起來,在院子裏盤桓飛行。她想是她把燕子嚇著了,於是她輕輕離開窗邊,到廚房去打開煤爐的爐門,然後把一鍋草藥端到爐子上熬著。簡少芬在幹這些事時腦子裏仍然想著那隻燕子,燕子笨拙而慌張的飛行姿勢使她聯想到自己。她經常覺得巢裏的燕子是她整個生活的一種寫照。

你真的要去顧雅仙家喝喜酒嗎?簡少貞在床上大聲問。

她是一片真心。簡少芬說,看來不去是不行的。

你以為那喜酒是隨便喝的嗎?你要去就要送禮的,我生來就討厭這種拉拉扯扯的應酬,什麼喜酒喪酒的?都是想從別人口袋裏撈錢。

她說不收我的禮。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吧,我去時帶上十元錢好了。簡少芬怏怏不樂地說。

不興那樣送禮的,要送就要趕在婚宴前送,否則人家拿了你的錢背後還要罵你,簡少貞在床上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語調中帶有明顯的慍怒。她說,你非要喝那喜酒就去喝吧,不過你趁早把錢送給人家,人家等著呢。

簡少芬沒再說什麼,她對姐姐的話半信半疑,但一種受騙的感覺還是像陰雲一樣浮上心頭。簡少芬看著藥鍋裏的黑色藥汁漸漸翻沸起來,用筷子在藥鍋裏猛烈地攪了一下。不去了,不去了。簡少芬聽見憤怒而尖厲的聲音從嘴裏滑出來,她被自己驚呆了,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聲音。

不去了?簡少貞已經站在水缸邊刷牙了,她的嘴角沾滿了牙膏泡沫,不時地因牙刷的深入而發出幹嘔的聲音。不去就行了嗎?簡少貞又說,顧雅仙能放過你?你不去她會上門來請的。不信你就試試我的嘴吧。

煩死人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去?簡少芬緊鎖雙眉地打開桌上的梳妝盒,盒子裏是兩

把細齒木梳,一瓶三花牌頭油和一隻白銀條簪。簡少芬準備給姐姐梳頭了,這也是姐妹倆每天早晨要幹的頭一件大事。多年來簡少貞始終如一地梳著舊式的圓髻,每次都是簡少芬替她梳的。

簡少芬手裏的梳子嵌滿了姐姐灰白色的長發,它們紛亂無序地纏在梳齒間,就像一堆枯草。她看著那些落發,突然覺得一陣辛酸,手就遲滯地按在姐姐的頭頂上不動了。她說,可憐,都要掉光了。

你說什麼?簡少貞回過頭看了看妹妹,我沒說不讓你去,你想去就去好了,我何苦要攔著你呢?

我是說頭發,你的頭發快掉光了,我的手快抓不住了。

掉光了才好。簡少貞冷笑一聲說,掉光了你就用不著天天替我梳頭了。

我不是這意思,我有點害怕。簡少芬說。

你怕什麼?我都不怕。就是真掉光了也不怕,反正我不出門。簡少貞又回過頭看了看妹妹的齊耳短發,很快收回了視線,她說,你的頭發還黑著呢,你怕什麼?

不知道,我說不清楚。簡少芬茫然失神,手中的梳子停留在半空中,她突然覺得梳子很重,而自己的手臂更加沉重,習慣和理智迫使梳齒靠攏姐姐灰白的長發,但她的心在抗拒那些難看的失去了彈性的白發,不管是纏在梳齒間的,還是依然殘存在姐姐頭上的,她差點發出嘔吐的聲音,這些複雜的心情她永遠說不清楚,簡少芬對此感到非常惶惑。

從中午開始簡少芬有點心神不定。她倚窗觀望外麵的香椿樹街,等待那輛披紅戴綠的嫁妝車經過,但嫁妝車遲遲沒有出現,她猜想它是從另外一個街口通過駛到顧雅仙家去了,後來她隱隱地聽到遠處有鞭炮聲炸響,禁不住舒了一口氣。她突然意識到這一天的牽掛就是這陣熱烈持久的鞭炮聲。

顧雅仙果然上門來請簡少芬了。顧雅仙先是在簡家的小門上敲了一陣,沒人下樓開門,她就從醬園裏繞進去,打開了素日封死的那扇門,直接站在天井裏對著樓上喊。簡少芬蒼白的臉後來出現在窗口,一半是茫然一半是感激地望著天井裏的女人。顧雅仙向她揮著一隻油膩的袖套喊,六點鍾開席,你可一定要來。我忙得腿都抬起來用了,別讓我跑第二趟了。簡少芬對她笑了笑。顧雅仙又說,你在忙什麼?今天就別繡了,打扮打扮來喝喜酒吧。簡少芬的身子朝窗外探了探,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她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那就來吧。

這天顧雅仙家門口擠滿了前來赴宴和看熱鬧的人,所有過路的人和車輛都必須小心

翼翼地穿過這些歡樂而無所事事的人群,他們看見了醬園樓上的簡少芬跟在顧家運酒水的黃魚車後麵。簡少芬穿著一件顏色和式樣都顯得奇怪的絲綢襯衫,低著頭走進擁擠的新婚人家。他們對簡少芬的到來感到意外,目光都追逐著那個矮小的背影,後來有一個女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解開了人們的疑團,她說,她跟雅仙是很要好的。

簡少芬一進去就後悔了。顧雅仙家裏螞蟻般的人群和亂哄哄的氣氛都使她害怕。她不知道該坐在哪裏,也不知道該跟誰說話。她看見顧雅仙在天井的臨時搭就的廚房裏搬著碗碟,就走過去了。來啦?去喝杯喜茶吧。顧雅仙嘴裏招呼著,手卻不停地在忙著什麼。簡少芬漲紅著臉從提包裏拈出一個紅紙包,放在一隻碟子上。你看你,這麼客氣幹什麼?顧雅仙佯嗔道,我讓你別送禮,你還是送來了,反倒讓我難辦了。簡少芬搖了搖頭,她看了四周圍一眼說,真熱鬧。顧雅仙朗聲笑起來,結婚喜日就要這份熱鬧,少芬,你去福生的新房玩玩吧,新郎新娘都在裏麵呢。簡少芬走到新房的門口,看見裏麵人更多,喧嘩的聲音也更加熱烈,她又折身離開了,她的內心再次充滿了受騙的感覺,整個顧家沒有一個適宜於她的地方,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這兒。

開席時顧雅仙找簡少芬入座,竟然不見她的人影。有人說看見她已經走了。顧雅仙跺了跺腳,罵道,這個神經病女人。罵完就追了出去,顧雅仙在藥店門口追到了簡少芬,她把她往回拉拽著說,少芬,你這是幹什麼?我要是怠慢了你,你可以罵我,你怎麼能走呢?簡少芬窘迫地低下頭,任憑顧雅仙拽著她走,她囁嚅著說,我隻是有點害怕,人太多了。這樣的場麵我不懂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顧雅仙拍了拍大腿說,咳,你這個人呀,我是請你喝喜酒的,你什麼也不說還不行嗎?你走了可不行,今天我還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呢。

簡少芬回到顧家,鄰座的客人都用揣測的目光望著她。顧雅仙拉著簡少芬的手從六張桌子間穿梭而過,最後把她按在一張空凳子上,好了,你就坐在章老師旁邊吧。顧雅仙在簡少芬肩上用力一按,章老師也是個老實人,你們互相照顧,隨便聊聊吧,誰也別客氣。簡少芬從眼角餘光中判斷那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戴了副眼鏡。她低下頭,從提包裏掏出一小團酒精棉花,將杯碗筷碟都擦了一遍,她的目光觸及了章老師的兩隻腳,那兩隻腳上套著一雙碩大的解放鞋,這種不合時宜的穿戴使簡少芬無聲地笑了笑。簡少芬沒有再朝章老師的鞋看,後來她看見章老師的手小心翼翼地伸過來,往她的碟子裏夾了一塊鹹肉,聽見他用同樣小心翼翼的聲音說,你吃。簡少芬討厭吃鹹肉,但她還是很

有禮貌地說,你吃,我吃不下。簡少芬始終沒有正眼看章老師,她想起顧雅仙剛才丟下的話風,臉上一陣一陣地發熱,她悄悄地把用過的酒精棉花扔到地上時,聽見章老師又說了一句話,講衛生是很有好處的。

這句話給簡少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簡少芬回憶她與章老師接觸交往的過程,她對他產生的好感也就是從那句話開始的。

杭素玉上班時路過綢布店,看見架子上新到了幾種絲綢,她繞進去看了一會兒,後來就遲到了。她走到醬園門口,看見店堂裏已經有人在打醬油了。櫃台裏顧雅仙和粟美仙都在,杭素玉想她幹脆去鐵匠鋪看看,她托老鐵匠打磨的剪刀是否已經弄好,反正已經遲到了,反正她們已經在考勤卡上做下記號了。杭素玉後來提著一把新磨的剪刀再回來,正好聽見粟美仙嘴裏蹦出一個敏感的名字:孫漢周。杭素玉的心往上拎了一下,站在門外偷聽,但粟美仙的聲音突然低下去了,怎麼也聽不清楚。雖然聽不清楚,從店堂裏傳出的竊笑聲中,杭素玉判定粟美仙又在背後說她的壞話。

杭素玉走進去,店堂裏的人一下子噤聲不語了,神態各異地望著她。杭素玉乒乒乓乓地撞進櫃台裏麵,佩上圍裙,戴上袖套,然後她突然把那把剪刀往櫃台上一拍,誰再在背後嚼蛆,老娘就用這把剪刀剪了她的舌頭,說剪就剪,老娘不怕吃官司。杭素玉的嘴唇顫抖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暴怒的挑釁,逼視著粟美仙。粟美仙卻不看杭素玉,若無其事地把一包蘿卜幹塞進一個女人的菜籃裏,她說,今天天氣不對頭,又悶又熱,我看見公廁裏的蛆蟲爬得到處都是,惡心死了。

整整一天杭素玉就靠在貨架上一動不動,偶爾地視線落在粟美仙身上,她的眼睛裏有一點明亮的光焰。杭素玉的情緒有些異常,顧雅仙和粟美仙都注意到了這點,但誰也沒有更多的戒備,醬園女店員之間的口角是經常發生的。下午四點多鍾,香椿樹街又熱鬧起來,從工廠下班的人從醬園門口成群地經過,有的就拐進了醬園,杭素玉這時候離開了櫃台,她在門口拉住一個男人問,我家老宋回來沒有,那個男人說,回來了,在家門口跟誰下棋呢。杭素玉笑了笑,回過頭對顧雅仙說,我先走了,今天又遲到又早退,你都給我記上吧。

顧雅仙打開考勤卡,在杭素玉的名字後麵又重重地打了一個  ,她說,沒見過這樣厚臉皮的人,調她走不肯,留下來又不幹活。顧雅仙氣咻咻地抱怨著,突然發現櫃台上

的那把剪刀,她順手把剪刀收了起來。這個潑貨,她把剪刀帶來幹什麼?顧雅仙說,怪嚇人的,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粟美仙在一邊說,你別動剪刀,就放那兒,讓大家看看這個潑貨。我就不相信她敢對我動剪刀。粟美仙話音未落,就看見醬園的門被踢開了,杭素玉和她丈夫老宋一前一後衝了進來。

粟美仙,我剪了你的舌頭就去吃官司。杭素玉高叫著去抓櫃台上的剪刀,顧雅仙想奪已經來不及了,她把粟美仙朝裏麵的倉庫推,美仙,你快躲一躲。粟美仙踉蹌著退到倉庫,下意識地想拉住顧雅仙的手,但杭素玉已經衝了過來,整個身體抵住了倉庫的門。杭素玉對她丈夫喊,你這個笨蛋,你快來揪住她,我要剪了她的爛舌頭。老宋就過來捉住了粟美仙的雙臂。杭素玉又喊,掰開她的嘴,我剪了她的爛舌頭。老宋去掰粟美仙的嘴時手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幾乎是同時他的下身也被粟美仙捏了一把,老宋疼得跳了起來。粟美仙騰出了身子,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這時候她聽見了顧雅仙尖厲的喊聲,殺人啦!殺人啦!

人們從街上湧進醬園,阻擋了老宋夫婦對粟美仙的襲擊。有人從杭素玉手中搶下那把鋒利的剪刀,從倉庫的窗戶扔進了簡家姐妹的天井裏。當事人被一個個地架開了,除了老宋沒有明顯的外傷,杭素玉和粟美仙的臉上都留下了形狀不同的抓痕和血印。醬園裏擠滿了人,他們望著三個當事人,對事態的發展議論紛紛。

顧雅仙嚴厲地指責了哭喪著臉的老宋,她指著老宋的鼻子說,你看你多沒出息,女人間的臭事要你個大男人來瞎攪,你們殺了人難道不要償命嗎?

沒想殺她。素玉隻說要割她的舌頭,她拖著我來我隻好來。老宋捂著褲襠,有氣無力地回答說。

割舌頭就是要殺人。什麼事情不好解決,非要動刀殺人嗎?

殺人,殺人,你才在瞎攪。老宋對顧雅仙很不耐煩,他的手在褲襠處摸了一下,突然苦笑著說,她也夠狠的,連汗毛也沒碰到她一根,倒把我的卵蛋給捏碎了,不信脫下來給你看看?

店堂裏的人都笑起來,顧雅仙也忍俊不禁捂住了嘴。想想又不該笑,於是正色道,素玉和美仙這樣鬧下去不行,我要向領導反映的。我是醬園的負責人,萬一出了人命我可負責不了。

這天醬園到很晚才打烊,等人去店空了,顧雅仙發現貨架上的瓶裝醬菜和味精、鹽

袋少了許多,明顯是被人趁亂卷走的。顧雅仙不由得大罵起來,少了這麼多東西,月底盤點時又是麻煩。顧雅仙想想就遷怒於杭素玉和粟美仙身上了,這些損失應該讓她們兩個人一起賠償。

簡少芬到天井曬衣服,發現地上有把剪刀,她把它撿起來放到一隻倒臥的醬缸上,並沒有把丟棄的剪刀和前幾天醬園的那場毆鬥聯係起來,她從來沒有觀望鄰裏鬥嘴打架的習慣,這也是簡家古老的家規之一。那天黃昏樓下的喧鬧她是聽見的,她想下樓看被姐姐阻止了。

不知誰在天井裏丟了剪刀。簡少芬上樓時順便把剪刀帶回來了,她試了試刀鋒說,還是把新剪刀呢。

放廚房裏吧,剖魚剪菜能用得著。簡少貞說。

簡少芬就把剪刀掛在了牆釘上,她不知道這把剪刀是怎麼落到她家的天井來的,想想這件事情似有蹊蹺之處。

幾天來簡少貞一直埋怨她的熱傷風。傷風誘發了她的頭疼病,也使她的脾性變得更加陰鬱和易怒。簡少芬建議姐姐脫掉那件藍布罩衫和玄色褲子,她說,這麼悶熱的天,又不出門,你捂那麼嚴幹什麼呢?在家穿什麼都沒有人看見的。簡少貞對她的建議置若罔聞,她躺在大床上懶懶地搖著蒲扇,枕邊放著一台老式的木殼收音機。收音機裏傳出越劇《碧玉簪》哀怨的唱腔,正好是“三蓋衣”那個著名片斷。

什麼三蓋衣?簡少貞突然關掉了收音機,鼻孔裏哼了一聲說,嚴小姐是個蠟燭貨,自輕自賤的蠟燭貨。

那是戲文,不能當真的。

說來說去男人更可惡。簡少貞歎了口氣,在額角上擦了一點薄荷油,然後她說,我頭疼得厲害,好像是熱火發不出來的樣子,少芬,你來給我刮刮痧吧。

簡少芬應聲走出去端了一碗涼水,她走到床邊替姐姐把衣服脫了。姐姐的雪白的鬆垂的上身就這樣袒露在她的目光中,手指觸摸之處是微涼而柔軟的,鼓出的脊椎兩側還留有上次刮痧的紅印。簡少芬噙了一口水噴到姐姐的後背上,姐姐端坐著一動不動,簡少芬自己反而顫栗了一下,她的手在空中猶豫了好久才落下來,用指關節扯動著姐姐後背上綿軟的肌膚,看見紅色的淤痕一點點地顯露出來,簡少芬的手指也莫名地顫栗起

來,她覺得心裏有一種重壓下的疼痛的感覺。

你重一點,刮輕了起不出痧,沒有用的。簡少貞的嘴裏發出輕輕的呻吟聲,她用扇柄在床上敲了敲,你今天是怎麼啦?幹什麼都心不在焉的。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有點累。簡少芬囁嚅著側過臉去,她望了望窗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它們仍然微微地顫栗著,簡少芬搖了搖頭,把她的失去主張的手繼續放到姐姐的背上,她說,天又暗下來了,衣服晾在天井裏,我怕會下雨。

窗戶半掩半合,從外麵擠進來潮濕和悶熱的南風,一隻蒼蠅也從窗外飛進了簡家姐妹的房間,後來就是這隻討厭的蒼蠅點燃了簡少芬心底潛伏的無名怒火。

簡少芬看見那隻蒼蠅嗡嗡地飛來,它就在簡少芬的頭頂上耐心地盤旋著,她用手去趕,蒼蠅飛高了一些,仍然不肯離去,簡少芬又揮手驅趕,如此重複了幾次,那隻蒼蠅仍然固執地在她頭頂半尺的空中嚶嚶嗡嗡,簡少芬忍無可忍,她朝著蒼蠅怒聲叫了一句,討厭的東西,快滾。

一隻蒼蠅,隨它去。簡少貞對妹妹的小題大作覺得不耐煩,她說,別管蒼蠅了,繼續刮吧。

不,我要拍死它。簡少芬突然從姐姐手裏奪過蒲扇,她咬著牙將扇子朝蒼蠅揮去,蒼蠅在屋內低低地盤旋著,最後終於飛向了窗外。簡少芬扔下扇子追了過去,她對著窗外那個遠去的黑點罵了一句刺耳的髒話,   不死的爛    。

簡少貞驚詫萬分,她猛地回過頭注視著妹妹蒼白失血的臉,目光裏掠過一道疑慮和恐懼的光。簡少貞說,少芬,你在罵髒話,你怎麼罵起髒話來了?

我罵什麼了?我罵髒話了?簡少芬恍惚地反問,她緩緩地走回來坐在床上,她想把姐姐的身體扳過來繼續刮痧,但簡少貞把她的手推開了。

真丟人,你罵這樣的髒話,簡少貞的嘴角浮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她說,你現在跟醬園的那幫女人一模一樣,這種髒話你怎麼說得出口?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恨死了那隻蒼蠅。

恨蒼蠅?簡少貞冷笑了一聲,開始拾起衣服往身上穿,她說,我知道你跟顧雅仙那種女人攪到一起去了,顧雅仙一向喜歡指桑罵槐,你現在也學會了。我哪兒害了你,讓你這麼恨我?

我罵的是蒼蠅,我沒有罵你。簡少芬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跳起來對姐姐尖聲大喊,

我沒有罵你,我怎麼敢罵你?然後簡少芬嗚嗚地哭起來,她的哭聲聽上去喑啞而又空洞,伴隨著貧乏重複的哭訴,我怎麼敢罵你?她說,我怎麼敢罵你?我罵的是蒼蠅,我罵我自己。

簡少芬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她走進廚房去洗臉,看見姐姐倚著牆用毛巾擦眼睛,她明顯也是剛哭過的,眼睛還紅腫著。簡少芬摘下自己的毛巾就退了出來,順手把門重重地關上了。她對著牆上的圓鏡審視著自己的麵容,鏡子裏的自己總是愁眉苦臉的,也許這樣的表情經年不變地滯留在臉上,隻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而雙頰的濕潤的淚光使簡少芬產生了深深的自憐,她抬頭撫摸著臉部,疏淡而纖細的眉毛,浮腫的略顯鬆弛的眼瞼,精巧挺拔的鼻梁以及柔軟的失血的雙唇。這是何苦呢?簡少芬突然又哽咽了一聲,她伸出食指在鏡子上劃了一個叉,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對鏡子裏的臉有了一種怨恨的情緒。

下午顧雅仙又來敲門,簡少芬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在姐姐的側目而視下去開了門,聽敲門聲就知道是誰來了。

我腿都站酸了。顧雅仙總是這種容光煥發的高興樣子,她朝簡少芬擠了擠眼睛說,你們姐妹倆呆在樓上,難道也有什麼好事做?

不知道是你。簡少芬聽那話刺耳,臉色就有點難看。

好了,我這張臭嘴該打。顧雅仙伸手在簡少芬臉上捏了一下,她說,別生氣,我鬧著玩呢。我是給你送戲票來的。

什麼戲票?簡少芬蒙在鼓裏。

新豐戲院的越劇票,都是名角。我好不容易弄了兩張票,晚上我在戲院等你。顧雅仙說看就把一張戲票往簡少芬手裏塞,是我請你看,晚上七點鍾,我們不見不散。

我不怎麼愛看越劇,你還是請別人吧。簡少芬推辭著,她捏住戲票覺得有點手足無措,你知道我晚上是不出門的。

別客氣了,我成天聽見你們樓上收音機響,盡是才子佳人的紹興戲。顧雅仙臉上露出某種曖昧的笑容,她抓住簡少芬的手搖了搖說,就是要請你去看。本來我們可以結伴的,但我還要到女兒家繞一趟,你就自己去吧,反正你這麼大個人,也不怕誰把你拐跑。

簡少芬不再作無益的申辯,她想了想什麼就把戲票收進了絲絨錢包裏。演的是哪出

戲?她突然輕聲問,是《碧玉簪》還是《樓台會》?

反正是出好戲。去了就知道了。顧雅仙抿嘴一笑。

晚上簡少芬往拎包裏塞衛生紙和手帕時注意到姐姐冷冷的目光,但簡少貞沒有開口探問。姐妹倆每次爭執後都有這麼一段僵持階段,少則一兩天,多則一個禮拜。這次是簡少芬首先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她拎起布包對姐姐說,顧雅仙約我去看戲,我去了,藥在爐子上煎著。姐姐擰著臉沒有搭腔,簡少芬走到樓梯上,聽見背後傳來姐姐咬牙切齒的聲音,你的魂讓顧雅仙勾跑了,還管我的煎藥?

簡少芬提前一刻鍾到了新豐戲院,她依稀記得還是小時候跟母親來這兒看過戲,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站在戲院的門廳裏等顧雅仙,直到開場的鈴聲響了,仍然不見顧雅仙的人影。簡少芬疑疑惑惑地走進去,找到座位剛坐下來,突然看見那個章老師也正朝這邊擠,章老師的手裏抓著兩瓶汽水。

這時候戲院的燈光恰巧暗下來,黑暗掩飾了簡少芬尷尬的表情,她看見章老師在旁邊笨拙地坐下,章老師穿著件洗舊了的白襯衫,簡少芬聞到一股男人的淡淡的汗味,她悄悄地朝下看了看,章老師的腳上仍然穿著那雙解放鞋。

我以為是雅仙呢。簡少芬的臉有點發燙,身體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

喝汽水,天夠熱的。章老師遞過來一瓶汽水。

不渴,才在家裏喝過水的。簡少芬推了推汽水瓶子說,你自己喝吧。

我也不渴。汽水是為你買的,既然你不喝就放一邊吧。章老師自嘲地笑了笑,把兩隻汽水瓶子往座位下一塞。

事情已經很清楚,是顧雅仙擅自安排了這次約會。簡少芬看著紫紅色的帷幕漸漸拉開,舞台上紅男綠女漸漸地熱鬧起來,她的思緒卻是亂紛紛的,有一個模糊而尖銳的聲音來自看不見的地方,它在命令她離開此地,但簡少芬發現她的身體不能履行這道命令,她無法起身離去,她努力地去關注戲台上的男女卿卿我我的劇情,看見那個小姐用一塊綠絲帕半掩紅唇,悲悲切切訴說衷情,簡少芬的眼圈莫名其妙地紅起來,眼淚也就掛到了麵頰上。

這種戲就是騙女同誌眼淚的,女同誌一般都心軟。章老師在一邊輕聲說,我到現在也沒看出個名堂來,不知道台上到底是怎麼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一看這種戲就要哭。簡少芬從布包裏掏出手絹擦著眼睛,

突然想起什麼,她說,不知道會演到幾點,我怕到時趕不上末班公共汽車。

沒關係,我用自行車馱你回去。章老師說。

那不行,到時再說吧。簡少芬說著又把視線轉向舞台,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響很急,整個夜晚這種六神無主的感覺伴隨著她。幕間休息的時候燈光又亮起來,簡少芬看見前排有人回頭朝這裏望,心裏突然有點害怕,她在膝上卷弄著那隻布包說,不早了,我想回家了。

才演了一半呀,章老師詫異地望了望簡少芬的臉,他說,我知道你出來一趟不容易,既然來了就看完吧,不管多晚我都送你回家,這也是顧大姐吩咐的。

那就看完吧。簡少芬猶猶豫豫地說,我就是有點擔心我姐姐,她一個人在家。

這有什麼可擔心的?章老師笑起來說,她也不是什麼小孩子了,再說,你也應該有你的自由,你姐姐不應該限製你的自由。

我們家的事別人是不懂的。簡少芬沉默了一會兒說。後來直到散戲她沒再說一句話。章老師對此很惶惑,他不知道是哪句話刺傷了她。

散戲後果然沒有公共汽車了,簡少芬不肯坐章老師的自行車。章老師隻好推著車跟在她的後麵走。兩個人在夜晚空寂的大街上忽快忽慢地走,隻聽見兩隻未開封的汽水瓶子叮叮咚咚地碰撞著,兩瓶汽水現在掛到了章老師的自行車籠頭上。快到香椿樹街口時,簡少芬問了章老師幾個問題,都是實質性的問題,章老師反而舒了一口氣。

你妻子哪年過世的?簡少芬問。

前年,是出的車禍,章老師說。

你孩子今年幾歲了?簡少芬又問。

都上高中了,孩子平時跟著他外公外婆過。

可憐,簡少芬歎了一口氣,然後在一盞路燈下站住了,她用手指摳著木質電杆說,看來你也是個可憐的人。

不出所料,顧雅仙隔天就來探問簡少芬對章老師的看法,她們就在樓梯下麵談話,為的是避開簡少貞警覺的耳朵。簡少芬的眼神是躲躲閃閃的,說話也總是繞開正題,這使顧雅仙有點氣惱,顧雅仙拍著大腿說,我拿你這樣的人真是沒辦法,你既然不表態就算了吧,就當我這一片熱心腸是狗屎,就當我是狗捉老鼠多管閑事吧。

簡少芬被顧雅仙激將了一番,終於吐出了實話。簡少芬低下頭慢吞吞地說,他人挺好,也挺老實的。

那不就行了?顧雅仙笑起來,壓低了嗓音說,那就選日子再見一次麵?

不要見了。簡少芬的表情倏而變得很痛苦,她說,我已經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了,就這樣湊合過下去吧。

不行,你能過下去我還看不下去。顧雅仙激憤地搖著頭,她朝樓梯上瞟了一眼,少芬,你怎麼這樣傻?你就甘心一輩子做她的使喚丫頭?她願意受苦不說她了,可她憑什麼拽著你一起受這份苦?

你們都誤會了。簡少芬的眼睛裏已經沁出淚影,她扭過身子朝樓梯上邁了一步,仍然是低聲地說,我也不光為了我姐姐,主要是我自己害怕,我從小就害怕男人。

少芬你錯了。顧雅仙又曖昧地笑起來,她說,我還就覺得男人最好弄,男人一點不用怕,男人都覺得女人可怕呢。

簡少芬往樓梯上跨第二步的時候衣角被顧雅仙抓住了,顧雅仙朝她專注地看了一會兒說,禮拜天在群眾公園再見次麵,好不好?簡少芬站在樓梯上發怔,一隻手下意識地護住被拽的衣角,最後她給顧雅仙丟下至關重要的一句話,那就再見一次麵吧。而顧雅仙當時就預感到這回的媒人又做成功了,她很驚喜,盡管她已經無數次地充當過這個角色。

梅雨季好像快要過去了,雨水一天天地稀落,陽光則一天天地強硬起來。窗外的蟬聲從早晨聒噪到夜晚,使凝滯的空氣陡增了一份炎熱,也使窗外的人陡增了一份煩悶的心情。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打開臨街的樓窗,可以看見香椿樹街頭已經出現了乘涼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臥具。

醬園的樓上悶熱無比,從天井的那些舊醬缸裏孳生的蚊子穿過殘破的窗紗,繞著白熾燈泡混亂地飛旋著,簡少芬隻好早早地就點燃起蚊香,就在點燃蚊香的一刹那間,簡少芬鼓起了非凡的勇氣,將一個艱難的話題向姐姐和盤托出。

簡少貞起初沒有說話,她的眼睛像細針一樣盯緊了妹妹的臉,忽而閃亮,忽而又黯淡下去,她一直在聽,等到妹妹終於說不下去了,她擰過身子,對著窗外發出了一聲冷笑。

這麼說是二婚頭,你要做他的填房?

他人好,又老實又有文化,我就圖這些。

這麼個人你也要嫁?

他人好。簡少芬幾乎要哭出來,她囁嚅著說,再說我也沒有資格去挑挑揀揀了。

你就這麼著急要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