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著急?你說這話就昧了良心了。簡少芬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她跪在地板上,用手拍打著地板,邊哭邊說,我四十幾歲的人了,你還說我著急,你怎麼還說我著急?我要著急早就嫁了,何苦陪著你過這種沒滋沒味的日子?
那你就去嫁吧,我不要你陪,我從來沒讓你陪。簡少貞從藤椅上站起來,她的嘴唇哆嗦著,雙手徑直伸過來抓住簡少芬的手臂。現在就去嫁,現在就從簡家滾出去吧。簡少貞架住妹妹把她朝外麵推,她說,現在就滾出去,去跟你的男人過吧。
簡家姐妹就這樣扭在一起,兩個人的臉同樣地蒼白失血,同樣地充滿絕望和悲愴之色。醬園陳舊開裂的樓板因此顫索不止,板壁上簡老板夫婦的遺照砰地墜落在地。簡少芬這時候用力推了姐姐一把,看著她跌坐在床上。然後她掠了掠被汗水濕透的短發,走過去撿起了相框,相框玻璃上出現了一道裂縫,簡少芬把相框重新掛好,這時候她又哽咽了一聲,她說,你這樣反而讓我鐵了心了。
簡少貞坐在床上沉重地喘著氣,眼睛裏也噙滿了淚。她從枕邊摸出一個藥瓶,連續吞咽下三顆藥片。簡少貞一邊幹嘔著一邊開始咒罵顧雅仙。簡少貞說,這個攪家精,我讓她不得好死。
你用不著趕我走,到時候我自己會走的。簡少芬又說。她用絲帕蒙住臉走到窗前,看著下麵黑黝黝的天井,那棵石榴樹在夏季枝繁葉茂,像一把巨大的黑傘罩住了醬缸、草蔓和其他雜物。從醬缸裏飛出的螢火蟲在天井裏縈回低旋,簡少芬看見了那道微弱的藍光在夜色中掠過,一切都應和了她此時此刻淒清的心境。
這天已經調離醬園的孫漢周又回到了舊地,他還是那副油頭粉麵輕輕鬆鬆的樣子,倚著櫃台和女店員們瞎聊了半個上午,惹得她們時而哄笑時而叱罵。孫漢周走的時候把黑包忘在櫃台上,是杭素玉追出去把黑包給他的。粟美仙因此發現了孫與杭重續舊情的蛛絲馬跡。她覺得這樣的小詭計是根本瞞不過她眼睛的。在杭素玉離櫃的短短一分鍾內,粟美仙與顧雅仙迅速地交換了狡黠的眼神,她將耳朵貼在臨街的窗上盡量偷聽,希望能聽清一點實質性的內容。
在約地方鬼混呢,這個騷貨。粟美仙朝顧雅仙眨眼睛。
你想捉奸嗎?顧雅仙哂笑著說,真要約地方,你怎麼聽得見呢?
肯定是在倉庫裏。以前我在倉庫裏發現好多衛生紙,都是用過的髒紙。粟美仙說這句話時表情很曖昧。
倉庫倒是個偷雞摸狗的好地方。顧雅仙仍然嘻嘻地笑著,她抬頭朝樓板頂棚瞥了一眼說,你要是從樓上簡家繞到天井裏,捉起奸來就更方便了。
我今天倒要試試,我就不信抓不到那騷貨的把柄。粟美仙咬牙切齒地說。
杭素玉很快就回到櫃台裏,她朝櫃台半倚半坐地一靠,說,老孫這家夥真糊塗,東西到處亂丟。顧雅仙滿麵笑容,一語雙關地說,可不是嗎,他的東西到處亂丟。而粟美仙在櫃台那邊發出輕微的冷笑,她覺得杭素玉這句話完全是欲蓋彌彰越描越黑的。她在心裏說,等著吧,我就不信抓不到你的把柄。
這天夜裏很悶熱,簡少芬剛洗完澡,正在洗衣服的時候聽見了那陣輕輕的敲門聲,她以為是顧雅仙又來了,下樓開門一看卻是粟美仙。
少芬,我有樣東西掉在你家天井裏了,讓我進去拿一下。粟美仙說著就徑直走了進來,她的手裏捏了隻手電筒。
簡少芬覺得粟美仙的神色很怪,她就跟在後麵往夾弄走。通往天井的門開在夾弄裏,平時是鎖著的。簡少芬打開了鎖,疑惑地問,是什麼東西?怎麼會掉天井裏呢?粟美仙這時候抿嘴一笑,她壓低嗓門說,跟我來,有好戲看了。簡少芬還是疑惑不解,她說,到底怎麼回事?你把我弄糊塗了。粟美仙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她拉著簡少芬的手,躡足往天井裏走。粟美仙很輕易地推開了平日封死的那道門,進入醬園黑漆漆的店堂,小心,千萬別出聲。粟美仙附在簡少芬耳邊輕聲叮囑,她拉緊了簡少芬的手走到倉庫的門前,自己先蹲下來,扒在鎖眼上朝倉庫裏望。簡少芬聽見了粟美仙喉嚨裏壓抑的笑聲,緊接著她的頭部也被粟美仙朝鎖眼上按。你來看看裏麵是什麼好戲?
起初簡少芬隻看見倉庫裏發黃的燈光和一些裝滿瓶罐的木條箱,當她終於看清楚地上的兩個人時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驚叫。簡少芬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離現場。她跌跌撞撞地奔出醬園的店堂,一路踢翻了地上的幾隻玻璃瓶子,發出乒乒乓乓的巨響。
少芬,你別走,你是證人呐!粟美仙在後麵喊了一聲。
簡少芬滿臉燥熱,她跑到院子裏,聽見醬園裏已經響起最初的嘈雜聲,好像是粟美仙和杭素玉隔著門在互相謾罵,其中還夾雜著一個男人沙啞的嗓音。簡少芬看見姐姐也下了樓,姐姐站在天井裏聽了一會兒,走過去把通往醬園店堂的大門砰地關上,然後在門上別好了插銷。
惡心。簡少貞朝地上啐了一口,她說,通奸的和捉奸的都不是好貨。
第二天粟美仙捉奸成功的消息就在香椿樹街不脛而走,到醬園來買東西的婦女特別多,她們在櫃台上沒有看見杭素玉的人影,有人問顧雅仙,杭素玉呢?顧雅仙含笑答道,休病假啦。粟美仙在櫃台裏顯得神采奕奕,當有人詢問捉奸過程時,她便不厭其煩地重複一句話,從鎖孔裏看見的,樓上簡少芬也看見的。
誰也沒有預料到這件事情後來導致了聞名一時的香椿樹街凶殺案發生。幾天後香椿樹街的居民聽到了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街西的老宋用一把菜刀砍死了妻子杭素玉,然後就把血淋淋的菜刀夾在自行車的後架上,騎車去了城東的煤球店,在那裏老宋當著好多人的麵砍了孫漢周五刀,最後他把菜刀扔到煤堆上,對旁邊驚呆了的目擊者說,我馬上去公安局自首。如果你們誰家的女人也偷漢子,趕快告訴我,我順便也砍了他們。
杭素玉死後顧雅仙去吊了唁,原來粟美仙也跟著去的,但她剛剛走進靈堂就被人推了出去,死者的姐姐跺著腳對她喊,都是你攪出來的事,你還有臉來吊唁?粟美仙臉上很難堪,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後來就挾著一條被麵離開了。留下的顧雅仙在靈堂裏哭了很久,她掀開死者臉上的白布,發現杭素玉的遺容經過化妝後更顯風韻,隻是眉宇之間仍然留存著怨恨的神色。
那種事情誰都會沾點邊,有什麼大不了的?顧雅仙誠懇地對死者親屬說,怪隻怪素玉命苦,嫁了這麼個禽獸不如的男人。顧雅仙後來又回憶了多年前的往事,她說,當初素玉要嫁老宋時我就勸過她,她沒肯聽我的話,現在想想真可憐,素玉這條命也送在他手上了。
這個夏天香椿樹街的居民在街頭納涼時經常談起杭素玉之死的話題。他們普遍認為粟美仙是一個間接殺手,當粟美仙下班時總是有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而杭素玉娘家的親戚對粟美仙都是橫眉豎目的,他們罵她是個害人精。
在對凶殺案進行常規性調查時,醬園樓上的簡少芬曾被傳到居民委員會質詢。簡少芬麵色慘白,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顫,她隻是一味地說,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我什麼
也沒看見。
到了秋風初起的九月,簡少芬終於和小學校的鰥夫章老師結婚了。事情是在相對保密的狀態下進行的,因為簡少芬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顧雅仙自然而然成為新娘的女儐相,在喜慶日子裏陪伴左右,婚宴上多為章老師的親戚,他們對婚禮冷淡拘謹的氣氛早有思想準備,所以當新娘後來躲在飯店衛生間長時間哭泣時,並沒有人進去勸阻她。
第二天顧雅仙在醬園向某些人散發了喜糖。據顧雅仙描述,簡少芬那天化了淡妝,穿了紅色的呢裙,看上去並不顯得太老,隻是眼泡因為長久哭泣而浮腫著。顧雅仙又說起章老師的那個上了中學的兒子,她說,那孩子強頭強腦的,大家都讓他喊媽,偏偏他就不肯喊,最後拗不過了,就板著臉喊了聲阿姨。
樓上的足不出戶的簡少貞就是這時候走進醬園的,簡少貞穿著黑衣黑褲,腦後的發髻上插著一朵白絨花,是一副守喪打扮,她手裏抓著一把剪刀悄悄地站在門口,以一種睥睨的目光盯著顧雅仙不停翻動的嘴唇,顧雅仙猛然刹住了話閘,她抬起頭吃驚地望著簡少貞,那個老女人蒼白的扭曲的臉使她感到心悸。
攪家精,爛舌頭。簡少貞扶著櫃台慢慢挪過來,她朝顧雅仙揮舞著那把剪刀,我要剪了你的爛舌頭。
邊上的人把顧雅仙推進了裏麵的倉庫,顧雅仙躲在倉庫裏尖聲叫罵,這個神經病的老×,我看她真是發瘋了,她妹妹要嫁男人怪我什麼事?我是好心,好心真是沒有好報。
圍觀者都看見了簡少貞手裏的那把剪刀,但誰也沒有想到它就是死去的杭素玉用過的那把剪刀。他們聽見簡少貞又惡狠狠地嘟囔了幾句,然後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蹣跚地走出了醬園的店堂。圍觀者目送那個蒼老的背影離去,不由得議論紛紛,他們覺得簡少貞的神經真的是出了毛病,也許是她老糊塗了,也許是被氣出來的。
從此後簡少貞幾乎天天重複她的古怪乖張的行動,她總是在正午時分悄悄地來到醬園,身上穿戴著黑白兩色的喪服,手裏抓著那把半新半舊的剪刀。她盯著顧雅仙的兩片嘴唇,隻要顧雅仙開口說話,簡少貞就會嘟嘟囔囔,攪家精,爛舌頭,我要剪了你的爛舌頭。顧雅仙後來對此習慣了,也就熟視無睹。有時候她對人說,她有神經病,我理她幹什麼?有時候想想又很怨恨,說,我真是倒大黴了,好心撮合了一門婚事,十八隻蹄髈沒有吃到,反而結下了這個倒黴的冤家。
簡少芬婚後回來過幾趟,每次都被姐姐罵出了家門,她帶來的水果被姐姐一隻一隻地扔到大街上。有一次她和章老師一起回來,剛走上樓梯,簡少貞就開始往樓梯上砸東西,先是臉盆凳子之類,後來是垃圾,最後是一隻馬桶滾了下來,糞水濺了夫妻倆一身。簡少芬站在門口哭起來,她抽泣著對章老師說,這下我死心了,我再也不回來了,除非哪天來給她收屍。
簡少芬沒有想到她一讖成真,冬天她重回香椿樹街果然是來給姐姐收屍的。說起來及時發現簡少貞死訊的還是顧雅仙。冬至那天簡少貞沒有下樓對顧雅仙履行常規的威脅性行為,簡少貞沒有來醬園,顧雅仙竟然有點心神不定,她對粟美仙開玩笑說,老東西今天怎麼不來?會不會翹辮子了,那樣我就省心了。顧雅仙說完朝頭頂上的樓板掃了一眼,樓上好像是一片死寂,她看見樓板上糊的舊報紙顏色有些怪,有一塊是紅色的,橢圓形的,而且它在隱隱地放大,顏色也越變越深。不好了,樓上真的出事了。顧雅仙帶一群人闖進陌生的簡家,他們在樓梯上就聞到了一股酸酸的血腥味。
簡少貞作為聞名於香椿樹街的怪人,她選擇的死亡方式也是奇怪的出人意料的。簡少貞用無數繡花針紮破了她的動脈血管,她就這樣坐在繡花棚架邊,坐在一張已被磨出白光的紅木椅子上等待血液流光,直至安靜地死去。
匆匆趕來的簡少芬把姐姐冰涼的身體搬到床上,從她的眼睛裏已經看不到昔日的淚光。簡少芬後來用手絹蘸上水,一遍一遍擦拭衣服上的血跡,顧雅仙也在旁邊幫她的忙。顧雅仙猛然聽見簡少芬說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話,她說,這個神經病的老 ,死也不肯好好地死去,死了還要拖累別人。這句話聽起來非常熟悉,但顧雅仙不相信它出自簡少芬之口,顧雅仙不相信短短半年之內,簡少芬竟然起了如此驚人的變化。
醬園樓上的簡氏姐妹其實都是頗有名氣的刺繡藝人,現在姐姐簡少貞已經故世了,妹妹簡少芬仍然活著。簡少貞的最後一幅繡品沒有完成,而且當時就已經被損壞。那是繡品中比較罕見的人像,繡的是一個女人的臉部,模樣酷似樓下醬園的店主任顧雅仙。被損壞的部位主要在女人的兩片粉紅色嘴唇上,據簡少芬回憶,她最初見到那幅人像繡品時,有一把剪刀插在女人的嘴上,絲絹上因此出現了一個無可挽回的傷口。
另一種婦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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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間
九
房
西 窗
回力牌球鞋
被玷汙的草
沿鐵路行走一公裏
像天使一樣美麗
一個禮拜天的早晨
馬蹄蓮
巨 嬰
星期六
八月日記
奸 細
大氣壓力
海灘上的一群羊
開往瓷廠的班車
DUANPIANXIAOSHUO
西 窗
西窗裏映現的是城市邊緣特有的風景,渾濁而寬闊的護城河水,對岸的綿延數裏的土壤其實是古代城牆的遺址,一些柳樹,一座紅磚水塔,還有煙囪和某種龐大的工業建築從水泥廠的工地上聳入天空。河大概有二十米寬,這樣的護城河在南方也是罕見的,河岸兩側因此停泊了許多木排和竹排,沿河的居民不知道它們從什麼地方運來,也不清楚它們的具體用途,隻是看見那些木排和竹排一年四季泊在岸邊,天長日久,被水浸透的圓木上長滿了青苔,而竹排的縫隙裏漂浮著水葫蘆、死魚和莫名的垃圾。
河這邊就是香椿樹街,我們從小生長的地方。
紅朵的祖母在她家門口晾曬醃菜,那天天氣很好,久雨初晴的日子使婦女們格外忙碌,不僅是紅朵的祖母,許多香椿樹街的婦女都在晾曬醃菜,我母親也在家門口搭木杖準備晾曬醃菜。從外麵清晰地傳來鹽鹵從醃菜上滴落在地的聲音,以及沿街盤旋的蒼蠅的嚶嚶嗡嗡的低鳴,在午後的寂靜中我突然聽見紅朵的祖母與我母親的談話。
你看見我家紅朵了嗎?紅朵的祖母說。
沒看見,大概在竹排上洗紗吧?我母親說。
哪兒有她的人影,她把洗紗盆放在門口,不知跑到哪裏瘋去了?紅朵的祖母說。
其實紅朵當時就坐在我家的西窗前,她無疑也聽見了外麵的談話,奇怪的是她的表情顯得很漠然。別理她,別讓她知道我在你家,紅朵對我說。她在藤椅上欠欠身子,側首望著窗外。午後的陽光經河水折射投到女孩的前額和臉部,製造了一種美麗的膚色,金黃色的,晶瑩剔透的,可以發現女孩的臉部輪廓上還殘存著兒童的細小的茸毛。唯有這些茸毛提醒我這隻是個十四歲的女孩。
我猜不出紅朵瞞著她祖母呆坐我家的理由,也許她想告訴我什麼事情,隻是不知道怎麼啟齒,她這樣呆坐在我對麵看我朝一杆氣槍上塗凡士林油,已經好久了。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她這樣呆坐在西窗前的藤椅上,除了藤椅殘朽的部位偶爾發出幾聲難聽的吱嘎之聲,並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妨礙,但我還是想知道她到底要說什麼。
你替我出去看一下,我祖母還在不在門口呢?紅朵用一種急迫的聲音請求我,使我感到唐突而可笑。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放下手裏的槍,走到門口看了看對麵的紅朵家。紅朵的祖母現在正坐在門口拆手套,像往常一樣,她把拆下來的紗線塞在一隻木盆裏,一邊騰出手去驅趕那些叮吸醃菜的蒼蠅。我返身回來對紅朵說,她又在拆手套了,盆裏的紗堆滿了,你該去洗紗啦。
不,不去,我再也不替她洗紗了。紅朵堅決地搖著頭,左手手指撥弄著右手的指甲,然後她仰起臉說,你再替我到對麵家裏看看好嗎?看看老邱在不在家。
怎麼啦?你到底想幹什麼?我終於被女孩莫名其妙的遣差惹惱了,我拾起那杆擦了一半的氣槍,拍了拍泡桐木的槍柄說,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呢,我沒工夫給你跑腿。
紅朵站了起來,我的惡劣的語氣大概出乎她的意料,女孩的臉立刻漲紅了,她拎著裙角閃到後門邊,惶惑的目光從我的臉上滑落,最後停留在我的那杆香椿樹街獨一無二的氣槍上,我看見女孩的黑眸突然亮了一下,她說,我要是有一杆氣槍就好了。
對麵的門洞裏住了兩戶人家,紅朵和她的祖母住在前廂,後麵就是泥瓦匠老邱一家。據說那從前是一座尼庵的院落,有一隻青銅香爐至今還存留在天井的牆邊,還有兩棵菩提樹在天井裏半死不活地遙遙相對。很少有人去那裏串門,在香椿樹街的婦女堆裏紅朵的祖母屬於令人嫌厭的一類,自私、饒舌、搬弄是非,而且她的身上永遠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也許是常年清洗那些肮髒油汙的工業手套留下的氣味,也許是別的什麼。反
正婦女們從來不去紅朵家串門。至於老邱家的冷清,明顯是老邱的患有肺病的妻子造成的,那個女人麵黃肌瘦,眉宇間凝結著深深的愁雲,白天她坐在竹榻上,往一隻破碗裏不停地吐痰,夜裏她的幹咳聲很響也很刺耳,即使隔了半條街也能聽見。
老邱卻是個好人,他的熱心腸和樂善好施的品德在香椿樹街有口皆碑。不管誰家的房頂漏雨或者有線廣播壞了,主婦們都會說,去找老邱來修吧。老邱是個什麼活都會幹、什麼忙都肯幫的好人。我們家臨河的小屋就是老邱帶著幾個工友來幫忙修築的。我的父母偶爾為家事爭執的時候也會提及老邱的名字,我母親說,看看人家老邱,也是男人,你要是及上他的小拇指也就行了。
所以我第一次聽見有人說老邱的壞話很不適應,我不知道紅朵說的話是真是假。
紅朵坐在我家小屋的西窗下,用左手手指撥弄著右手的指甲,過了好半天她從指甲縫裏摳出一塊黑垢,把它彈到窗外。紅朵回過頭偷偷地瞥了我一眼,終於說出了那句聳人聽聞的話。
老邱不是好人,他偷看我洗澡。紅朵說。
紅朵說完就走了,她拎著裙角走到後門,端起裝滿圈狀紗線的水盆往河邊走。我看見她蹲在木排上,用一根棒槌努力捶打盆裏的紗線,遠遠望去她的背影和姿態就像一個成熟了的香椿樹街婦女。
我後來忍不住把這個秘密告訴我母親。我母親很詫異,她對紅朵的話采取了一種鄙夷的態度。這個該死的紅朵,我母親說,她怎麼可以往老邱身上潑汙水呢?她家的日子全靠老邱幫襯,老邱待她就像親生父親一樣。什麼偷看她洗澡?騙人的鬼話,她跟她祖母一樣,嘴裏吐出來的全是騙人的鬼話。
不知是從哪一天開始的,紅朵總是在黃昏前推開我家的後門,她似乎是利用了去河邊洗紗的這段時間前來與我約會。但問題是我們之間並沒有通常的初戀之情,我始終無法揣摸她的意圖。她有點拘謹有點木然地端坐在西窗前,手臂上還沾著洗紗留下的水漬和肥皂的酸味。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或者凝視窗外的護城河,但她似乎並不關心我在幹什麼,也不關心河上駛過的油船和駁輪的動靜。我想她或許沒有任何意圖,她隻是想在別人的窗前坐上一會兒。
離她遠一點,我母親告誡我說,她跟她祖母一樣,小小年紀就會說謊,她家的人說
謊從來不臉紅。
紅朵告訴我的一些秘密後來被證實是謊言。譬如她經常說起她的母親在北京的一家醫院裏當醫生,說她母親如何美麗,如何喜歡潔淨,如何體恤和嗬護她,但我後來親耳聽見紅朵的祖母向鄰居咒罵紅朵的母親,紅朵的祖母描繪的是另一種類型的女人,醜陋、放蕩、缺乏人性,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拋在這裏不聞不問。事實上紅朵的母親是一個紡織女工,她在丈夫車禍身亡後的第二月嫁給了一個外地的男人。紅朵還曾用一種古怪的語調談起老邱妻子的病情,她說那個病入膏肓的女人很快就要咽氣了,即使她不死老邱也會把她弄死。你相信嗎?紅朵的濕潤的手指在窗沿上來回劃動,她突然睜大雙眼盯著我說,昨天我看見老邱用瓦刀對著他女人,他想趁她睡著的時候砍死她,碰巧我走到井邊去提水,他就沒有下手,不過你等著瞧吧,過不了幾天老邱的女人就要咽氣的。
幾天後我看見老邱推著一輛板車從香椿樹街經過。他的麵黃肌瘦的妻子靠著棉被坐在板車上,女人雖然滿麵病色但目光仍舊炯炯發亮,並沒有絲毫死亡的預兆。路遇者都停下腳步詢問病人的病情,病人說,一時半載的好不了,也死不了,就是拖累了老邱。老邱扶著車把站在路上,精瘦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疲憊的微笑。他的五根粗壯的手指在車把上靈巧地彈擊著,發出一種沉悶的類似樂器的聲音。我聽見老邱說,今天是星期一,每個星期一都要去醫院檢查的。
我不知道紅朵為什麼對我說謊。
對於一般的香椿樹街人來說,最聳人聽聞的莫過於老邱偷看紅朵洗澡的謠傳。我曾經向紅朵詰問一些細節,譬如她在兩家合用的廚房裏洗澡的時候,她的祖母是否替她守著門。紅朵說,她是替我守著門的,我每次洗澡都讓她替我守著門的。
這就怪了,我審視著紅朵的表情追問道,既然你祖母守著門,老邱怎麼能偷看到呢?
他是從窗戶裏偷看到的。紅朵的回答明顯是支支吾吾。
還是不對,難道你洗澡不拉上窗簾?再說你家廚房的門和窗子是在一起的,老邱如果偷看了你洗澡,你祖母怎麼會沒發現呢?
紅朵受驚似的望著我,她的眼神悲哀、恐慌而顯得孤立無援。我看見她的漸趨美麗豐滿的身體在藤椅周圍坐立不安,她像一隻被追逐的兔子蜷縮在西窗下,左手擋住蒼白的臉頰,右手頂住她的粉紅色的不停顫動著的下唇,大約過了一分鍾左右,我聽見紅朵
說出那句更為聳人聽聞的話。
我告訴你,你千萬別告訴別人。紅朵說,我祖母從老邱那裏收錢,每次收一塊錢。
我驚愕地望著西窗下的女孩,仍然無從判斷她的秘密是真是假。我記得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臨河的小屋裏潮濕地熱,而紅朵的白底藍花裙子在斜陽餘暉中閃爍著一種刺眼的光芒。
現在想想無論如何我要為紅朵保密,但我不知是由於幼稚還是別的什麼,我把這件事作為一條可笑的新聞告訴了別人,從前的尼庵裏的隱私很快就在香椿樹街上傳得紛紛揚楊。有一天我看見紅朵的祖母在沿河的石階上追打紅朵,紅朵逃了幾步就站住了,她端起木盆裏洗到一半的紗線朝她祖母潑去,換來的是一串肮髒惡毒的咒罵。紅朵木然地站在台階上看著她祖母和河邊洗衣的婦人們,她祖母一邊咒罵著一邊朝紅朵扇了三記耳光,我看得很清楚,紅朵的祖母一共朝紅朵扇了三記耳光。
紅朵後來瘋狂地向我家奔來,她的因憤怒和屈辱變得雪白如紙的臉貼在西窗玻璃上,我看見女孩的嘴邊有一絲血漬,她在窗外啜泣,她在罵人,但所有的聲音聽來都是含糊不清的。我知道她現在的憤怒緣於我的背信棄義,但我聽不清她在罵些什麼。紅朵想推開我家的後門,但通往河邊的後門已經被我父母親釘死了。
進入雨季以來紅朵不再到我的小屋來。那些日子城市裏雨聲不斷,護城河水每天都在上漲,河岸上的青草瘋長著遮蓋了滿地的瓦礫和垃圾。我憑窗觀雨的時候偶爾看見紅朵,她穿著一件寬大的塑料雨衣蹲在木排上洗紗,端著木盆來去匆匆,我知道那個女孩不再會偷偷地跑到我的小屋來了。
也就是在這個潮濕的雨季裏,紅朵突然長成了一個成熟婦女的模樣。有一天我看見她和幾個女孩並肩走出東風中學的鐵門,她的豐滿的體態和落落寡合的表情使我感到很陌生。當我的自行車從她身邊經過時,紅朵猛然回頭,直視我的目光充滿了蔑視和鄙夷,我聽見她用一種世故的腔調對同伴說,這條街上沒有一個好人。
我心裏突然很難受,而且感到莫名的失落。如此看來紅朵以前是把我當成街上唯一的好人了。我不知道她作出這種判斷的依據是什麼,說到底紅朵畢竟隻是個十四歲的女孩子。
我家的房頂又漏雨了,泥瓦匠老邱應邀前來補漏,我作為他的幫手和他一起在房頂上度過了一個中午。當紅朵扭著腰從街道中翩翩走過時,老邱用瓦刀敲碎了一塊青瓦,然後他歎了口氣說,紅朵那女孩子老是說謊,她的腦子可能有點毛病。我記得老邱說話的時候臉上呈現著類似青瓦的顏色,眉頭緊鎖著,看上去鬱悒而煩躁,談到紅朵我無言以對,心裏有無限的疑惑和猜測。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老邱對紅朵的評價,它有點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老是說謊,老是說謊,她的腦子肯定有毛病。老邱一邊幹活一邊重複著那句話。我體察到老邱的心情鬱悒而煩躁,我沒有附和老邱的說法,因為我還不知道這種說法是不是另一種謊言。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香椿樹街居民是經常生活在謊言和騙局之中的。
站在我家房頂上可以清晰地俯瞰香椿樹街周圍的街景,紅朵的背影已經從街角拐彎消失了,於是我隻能看近處,看能幹而熱心的老邱怎樣修築漏雨的房頂。驟雨初歇的正午陽光灼熱而強烈,我的右側靠近夏日漲水的護城河,左側就是這條濕漉漉的狹窄肮髒的香椿樹街。
紅朵從香椿樹街突然消失是那年秋天的事,紅朵把裝滿髒紗線的木盆放在木排上,人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紅朵的祖母第二天挨門逐戶地打聽紅朵的下落,沿河的人家有人看見紅朵一邊洗紗一邊和船上的船員搭話,還有人看見紅朵跳到一隻運煤的貨船上去了。
那天護城河的航道堵塞,有許多船隻滯留在岸邊。我從西窗看見大大小小的貨船、駁輪和農用機帆船像人群一樣在河道裏擁擠著,到了黃昏時分仍然不見浚通的跡象,船上的人們就靠著桅杆捧著碗吃晚飯。我看見紅朵蹲在木排上一邊洗紗一邊和船上的人搭話,我聽見她發出尖厲的快樂的笑聲,但我不知道船上的那些年輕男子對她說了什麼笑話,那群陌生的異鄉來客無疑給紅朵帶來了一份快樂,但我沒有看見紅朵跳到哪隻船上去,我不相信後來流傳在香椿樹街的說法,他們說紅朵跳到一隻運煤的貨船上去,跟著船上的一群陌生男人走了。他們說紅朵是一個少見的自輕自賤的女孩子。
無論我怎樣想,紅朵確實是突然離去了,她的洗紗盆還放在木排上,人卻突然離去了。那天深夜河道裏的船隻終於散盡,紅朵的洗紗盆依然放在岸邊木排上。夏夜的月光照耀著城市的邊緣,這個時而熱鬧時而空曠的地方,護城河水輕輕搖晃著兩岸的木排和
竹筏,木排輕輕搖晃著那隻孤獨的洗紗盆。西窗外漾滿汩汩水聲。我發現那天深夜的月光出奇的皎潔明亮,月光在紅朵的洗紗盆上塗滿一層霜雪似的白光,它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香椿樹街的居民沒有誰再見過紅朵。
最初我曾懷疑過紅朵溺水而死的結局,懷疑紅朵像那些不幸的戲水孩童一樣葬身於木排或竹筏下麵,這與人們的想法大相徑庭,但我確實被種種可怕的不宜宣揚的設想困擾過。有一天我孤身下河,多次潛到紅朵最後駐留的那塊木排下麵,我想打撈什麼,結果是一無所獲,我打撈上來的隻是一些已經腐爛的手套和紗線,即使是這些物品上紅朵的氣息也已不複存在,我想那是紅朵無意遺落或有意拋擲的累贅,隻是手套和紗線而已。
後來我不得不默認香椿樹街的普遍說法。如此說來紅朵就是一個更不幸的女孩子,一個被出賣和拋棄的女孩,有人把紅朵拋給一條過路的貨船,有人把紅朵出賣給一群過路的陌生人。
就這麼回事,你從西窗裏還能看見什麼?
西 窗
西 窗
西 窗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的顏色大致有三種,藍的、黑的和白的。陶的那雙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從外地帶回香椿樹街的,陶腳上那雙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一九七四年曾經吸引了幾乎每一個香椿樹街少年的目光。
陶有兩個好朋友,許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雙鞋子是在黃昏,他邁著異常快樂和輕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著許的家中走,人像鳥一樣有飛行或者飄浮的感覺。在昏暝的天色中陶看見自己的雙足拖拽著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當時是黃昏,街道上的人群沒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實際內容。
在許的臨街的窗戶前陶站住了,陶彎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幫,然後他推開那扇臨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見一隻簡陋的沙袋懸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搖晃著,房梁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許光著脊梁站在那兒,他的左手戴著手套,右手則是光著的。
你在幹什麼?陶隔著窗子問。
練練手。你不是看見了嗎?許沒有停止他的練習,他說,你也來練練嗎?從窗子裏跳進來吧。
陶爬上窗台的時候窺見許對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應,許把他拉下窗子,你穿著什麼?回力牌球鞋?許架起陶的一條腿,湊得很近地打量那雙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許的手指在鞋幫上那個圓形圖案四周按了按,抬起眼睛凝視著陶。操你媽的,他說,真是一雙回力牌。
你別亂動。陶從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點不快。
在哪兒買的?是在上海買的吧?許說。
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陶說。
我問你在哪兒買的?回力牌是上海產的,他們說到上海能買到這種鞋。許說。
這種鞋很少見,不是誰都能買到的。陶說。
你脫下來讓我試試,讓我試試穿這鞋是什麼滋味。許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帶,看上去他急於把那條鞋帶解開。
別亂動。陶的聲音變得緊張而憤怒起來。他推開了許的手,陶說,你不能穿這鞋,那麼大的腳,會把我的鞋撐壞的。
許的嘴裏咬著拳擊手套,許的兩隻手窘迫地舉在半空,他有點驚愕地望著陶,陶的表情在黃昏的光線中顯得倨傲而自得。這使許感到很陌生。許猛地揮拳將沙袋擊向陶站立的地方,嘴裏咬著的拳擊手套噗地吐到地上。操你媽的,有什麼稀罕的?許說,不就是一雙回力牌球鞋嗎?
在許的家裏發生的齟齬並沒有打擊陶的好心情,陶離開許的家後徑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緊挨著工農浴室,秦的家裏因此常常坐滿了一些頭發濕潤麵色紅潤的青年,他們洗完澡拐個彎就到了秦的家,坐在長凳和床沿上,抽紅旗牌或者大鐵橋牌香煙,喝綠茶末泡的茶水,聊天,爭吵,互相諷貶,有時互相追逐著抓捏褲襠,秦的家裏因此常常是香椿樹街最熱鬧的場所。
陶吹著口哨闖進秦的家裏,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外屋空空蕩蕩的,除了那些新打的未上油漆的白木家具,沒有一個人影。他放開嗓門喊了一聲秦的名字,然後他聽見裏屋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秦將門拉開一條縫閃了出來,他的臉上帶著一種詭秘的笑意。
陶注意到秦出來的時候正在提短褲。
你躲在裏麵幹什麼?陶好奇地問。
沒幹什麼。秦回過頭望了望裏屋的門,他有點厭煩地說,你來幹什麼?
來坐坐。陶說,今天你家怎麼這樣冷清?
這幾天浴室鍋爐壞了,不營業了,他們不往我家跑。秦說著朝陶擠了擠眼睛,他說,再說妞妞現在經常到我家來,他們在這裏多不方便。
妞妞?陶說,你搞上妞妞了?
秦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他拍了拍陶的肩膀,這時候他注意到了陶的新鞋所散發的那圈白光,秦低下頭大叫起來,嘿,回力牌球鞋,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陶將兩隻腳交叉著換了個位置,倚在牆上說,當然是買的,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
新的還是舊的?秦說。
屁話,當然是新的。陶說。
我看怎麼像是雙舊的?秦說。
告訴你是新的就是新的。陶慍怒地拉亮屋裏的電燈,他朝秦蹺起一隻腳說,你看吧,是新的還是舊的,我怎麼會穿舊鞋呢?
聽說貓頭的回力牌球鞋被人偷了。秦遲疑了一會兒突然說,他說他抓住偷鞋的就把他揍扁,我不騙你,他前幾天在我家親口對我說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說的全是屁話。陶掃興地縮回腳,他正想對秦說什麼,裏屋傳來了篤篤的敲牆的聲響,大概是妞妞那個小破鞋在敲牆。陶朝秦瞪了瞪眼睛就朝門邊走。我走了,他說,你跟她好好地泡吧。
等一會兒。秦追到門邊拉住陶,他又低下頭看了看陶的新鞋,這麼熱的天穿回力牌夠熱的。秦摸了摸陶的新鞋,他說,你難道不嫌熱嗎?
屁話,陶大聲說,他覺得無從發泄莫名的火氣,於是他俯到秦的耳邊又輕聲補充一句,我告訴你,妞妞是個超級小破鞋,你小心染上楊梅大瘡。
天氣確實悶熱不堪,六月的楊槐樹枝葉繁茂,知了在看不見的樹葉間長吟短唱,街道上是一種夏日獨有的空曠而慵倦的氣氛。出沒於店鋪、居所和工廠大門的人們衣衫不整,步履滯鈍,他們的臉上普遍帶有一種委頓和煩躁的神色。南方的六月是最討厭的季節,但對於新買了回力牌球鞋的陶來說,一切都是美好而充滿生氣的。
下午陶從圍牆上翻進了八一中學的操場。陶已經很久沒上學了。他走到教室門口,看見一群少男少女的腦袋在幾扇窗戶裏飄忽不定,有人在座位之間竄來竄去的,不知在忙些什麼,而那個膽小怕事的女教師正用一種外鄉口音講述著拖拉機的功能。是上課的時間,陶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舍棄了進教室展覽新鞋的念頭。他對教室和上課這類事物真是厭惡透了。
陶站在空空蕩蕩的操場上,六月的驕陽使學校的紅色校舍閃爍出一種刺眼的紅光,一半是砂一半是泥的操場蒸騰著熱氣。陶彎腰緊了緊回力牌球鞋的鞋帶,跑兩圈玩玩,他對自己說,然後陶沿著操場的不規則跑道跑了一圈、兩圈,又跑了一圈、兩圈!陶在操場上獨自奔跑的時候聽見腳下響起細砂與橡膠摩擦的聲音,嚓,嚓,輕微而富有節奏,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奔跑是優美而有力的,陶第一次在學校的操場上跑了這麼長的距離。
陶跑到第三圈的時候,有人爬上了學校的圍牆,他坐在圍牆上靜靜地觀望著陶兩隻腳在空中互相擊打著,那是貓頭,來自與香椿樹街毗鄰的老王街的貓頭。陶奔跑的時候居然沒有發現圍牆上的貓頭。後來貓頭開始把牆上的灰泥剝下來朝陶的頭頂扔,陶的馬駒式的奔跑才戛然而止。陶仰起臉看見了貓頭,起初他以為貓頭在跟他開玩笑。陶一邊撩起背心擦汗一邊朝圍牆走去,他說,貓頭你蹲在牆上幹什麼?貓頭沒有回答,貓頭的喉嚨裏呼嚕一聲,啐下一口黏痰,幸虧陶反應敏捷,他往左側跳了一步,看見那口黏痰落在板結的沙坑裏,看上去令人惡心。
貓頭你他媽瘋啦?你到底想幹什麼?陶高聲叫道。
聽說是你偷了我的鞋。貓頭從圍牆上跳了下來,他的結實而高大的身體落地時響起沉悶的反彈聲。貓頭拍著手上的塵土向陶走近兩步,又後退兩步,他眯起眼睛打量著陶腳上的回力牌球鞋,怎麼變新了?他說,你用什麼東西把它擦得這麼白?你以為把它擦新了我就認不出來啦?
貓頭你他媽的真是瘋了。陶下意識地退到圍牆邊,本來就是雙新鞋,陶說,是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我怎麼會偷你的鞋?難道我會偷你的舊鞋穿嗎?
那麼你把鞋底亮出來讓我看看。貓頭聲色俱厲地說。
看吧。陶再次蹺起了他的腳,自從穿上回力牌球鞋以後他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這個動作,唯有這次他的心情是屈辱的,與往日大相徑庭。看吧。陶說,是不是你的鞋看看就
知道了。陶的心裏很想對準貓頭的臉飛起一腳,他看見自己的腳在貓頭的手掌裏顫動了一下,腳弓繃緊,然後又頹然鬆弛下來,他缺乏這份勇氣,他知道老王街的貓頭不是好惹的。
是新鞋,比我那雙新多了。貓頭說著放下了陶的腳,這時他聽見陶發出了嘲謔的一笑,陶的笑聲聽來古怪而居心叵測。貓頭狐疑地盯著陶沉吟片刻,他說,不過也難說,誰知道你搞的什麼鬼名堂?
陶看著貓頭縱身翻上圍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陶朝圍牆罵了一句髒話,他想他跟貓頭一向無冤無仇,說不定是秦在中間搞了什麼鬼,他想他跟秦也無冤無仇,秦又憑什麼在中間搞鬼呢?
從學校出來後陶就去了秦的家。陶怒氣衝衝,秦卻矢口否認陶的種種詰問。你胡說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懂。秦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用手一遍遍地彈著田徑褲的鬆緊帶。秦的表情顯得有點滑稽,他說,貓頭那雙回力牌是藍的,而你那雙不是白的嗎?誰要再誣陷你我陪你揍他去。
陶站在秦的家裏愣了半天,最後罵了一句,我操。陶覺得世界突然變得莫名其妙,他走到外麵,香椿樹街上幾個行人的背影也顯得鬼鬼祟祟。陶低頭注視自己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發現條形鞋頭和雪白的鞋麵甚至鞋帶上都出現了陰影,這些陰影在午後灼熱的陽光下閃爍、飄移,陶不知它們來自何處。
陶有很長時間沒去找過許和秦,後來是許和秦結伴來到了陶的家裏。從前的形影不離的朋友現在坐到一起竟然有點尷尬。陶隱約預感到兩個朋友登門的目的,但他沒有開口問,他想他們有什麼目的遲早會說出來的。
許和秦幾乎同時發現陶那天穿著一雙拖鞋,這個發現使兩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在他們的印象中,自從陶穿上了回力牌球鞋後始終未脫下過。
回力牌呢?許問陶。
洗了。陶說。
總算洗了,可能比鹹魚還要臭了吧?秦在旁邊笑著,秦對許擠了擠眼睛。
晾哪兒了?許又問陶。
晾哪兒關你什麼事?陶對許的問題有一種本能的反感,然後他又轉向秦說,臭了關
你什麼事?
開個玩笑,你何必當真呢?秦拍了拍陶的肩膀,他說,好像我們想搶你鞋似的。其實我們不過是想求你幫我們買兩雙回力牌,求你叔叔幫我們買兩雙回力牌。
買不到。陶想了想用一種冷淡的語氣說。
求你叔叔幫我們買。秦說。
我叔叔也買不到。陶說。
不要這樣,一點義氣也不講。許說。
他什麼時候講過義氣?秦說。
操,有什麼稀奇的,過幾天我穿一雙回力牌給你們看看。許說。
陶沒有再說什麼,但他發出一聲不加掩飾的冷笑。他站起來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與此同時,陶也作出了跟兩個朋友一刀兩斷的決定。陶記得他當時下意識瞟了眼麵向天井的院牆,他看見剛剛洗淨的回力牌球鞋上放射出一種潔白如雪的光芒,兩隻球鞋一隻朝東,一隻朝西,它們在院牆上沐浴著夏日午後的陽光,它們使陶的疲憊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安慰。
夏日午後的陽光從護城河的水麵上折射到陶的臉上,陶在炎熱的天氣裏昏昏欲睡。陶記得他做了一個短促而奇怪的夢,他夢見那雙白色回力牌球鞋像兩片樹葉在風中飛舞,它們在香椿樹街上空飛行了一段距離後就消失不見了。陶被這個夢嚇醒了,他從床上跳起來往院子裏跑,他邊跑邊說,這是夢,這不是真的。但現實與夢境的吻合幾乎使陶癱在那堵院牆下,他發現牆上的回力牌球鞋已經不翼而飛了。
陶臉色蒼白,對著那堵院牆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陶覺得頭頂上的天空正在嘩啦啦地傾塌。
陶提著一把菜刀衝到秦的家裏,秦的家裏沒有人。鄰居告訴他秦和許一起進浴室洗澡去了。陶就提著菜刀追到浴室裏,他看見兩個朋友正坐在風扇前說話。陶注意了他們的腳,他們的腳上都穿著浴室專用的木屐,陶又彎下腰去看木榻下麵,木榻下麵一雙是解放鞋,一雙是秦的塑料拖鞋。陶和兩個朋友對視了片刻,他滯重地吐了一口氣說,你們把我的鞋藏到哪兒去了?
你說什麼?秦和許的表情都很驚愕。
誰拿了我的鞋?陶把菜刀砰地砍在浴室茶幾上。
誰拿了你的鞋?你在胡說什麼?秦說。
我們沒拿你的鞋,誰拿你的鞋誰是烏龜王八蛋。許說。
陶緩緩地收起了菜刀,他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種陰鬱的火焰。我會知道是誰偷了我的鞋,陶咽了口唾沫,用指尖試著菜刀的刃口,他說,我會用這把刀剁碎他的腳趾。
第二天清晨陶又站在秦的家門口,秦推著自行車匆忙上班的時候,門口黑魆魆的人影嚇了他一跳,原來是陶倚在電線杆上,陶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秦的腳下。
秦穿著一雙半舊的黑皮鞋。
你瘋了?我說過我沒偷你的鞋,秦跨上自行車,回過頭又罵了一句,你他媽真的瘋了。秦騎出去幾米遠,猛然又發現陶在後麵用一隻小手電筒照他,照他的鞋子,秦想這個家夥是真的有點瘋了。
陶倚在電線杆上一動不動,半明半暗的天色使他的麵容模糊不清,唯有眼睛裏陰鬱的火焰迸發出兩點白光。
下午秦遇到許,在交談中知道許也受到了陶的監視,兩個人商議該怎麼對付陶,但也沒找到什麼妥善的辦法。秦最後對許說,我們也不用動手揍他,假若他還不死心,我會有辦法收拾他。
陶連續三天在秦和許的家門口守候,始終沒有發現他的回力牌球鞋的下落。到了第三天秦經過陶的身邊時,突然跳下車子,將自己的雙腳輪流舉高了給陶看。不是這雙吧?秦微笑著說,你真的瘋了,看在幾年朋友的麵子上,我告訴你,老王街的貓頭新穿了一雙回力球鞋,不過我可沒說那雙就是你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那雙是黑的,我昨天看見了。陶沉默了一會兒說。
白鞋可以變成黑鞋,隻要塗上黑顏料,在顏料裏摻上一點鍋炭就行了,這是他們說的,秦重新跨上自行車,他嬉笑著回頭補充一句,我可沒說貓頭那雙就是你的。
陶目送著秦騎車的背影消失在早晨的人流裏,他弓起腿向後蹬踢著水泥電線杆,一下,兩下。陶的疲憊的眼睛裏升起一種濕潤的霧氣,麵前的香椿樹街街景變得模糊而飄忽不定了。
血禍發生在香椿樹街與老王街交彙的街口。當時是天氣最炎熱的正午時分,賣西瓜
的攤販目擊了整個血禍的過程,他們認為禍端首先是陶引起的。所以他們提供的證詞後來對陶極為不利。
貓頭站在西瓜攤前吃西瓜,貓頭的腳上穿著一雙本地罕見的黑色回力牌球鞋,一切都發生得猝不及防,陶突然從雜貨店那兒穿過街道奔來,陶來到貓頭的身後,蹲下來用手指摸了摸貓頭的球鞋,貓頭起初沒有在意,陶就拿出一塊刀片在貓頭的球鞋上刮了一下,又劃了一下,陶的舉動令人吃驚。貓頭大叫了一聲,丟掉半塊西瓜,身體敏捷地跳了起來。
你幹什麼?貓頭向陶怒吼道。
不幹什麼,我看看你的鞋。陶說。
你敢用刀片劃我的鞋?你劃我的鞋幹什麼?
是真的黑鞋,不是塗上去的顏色。陶木然地盯著手裏的刀片喃喃自語,他有點負疚地望了望貓頭,扔掉了手中的刀片掉頭往香椿樹街走。
陶走到路中央時被貓頭叫住了。貓頭說,狗娘養的東西,你吃了豹子膽啦?你敢用刀片劃我的新鞋?貓頭從西瓜攤上撈起一隻鐵質秤砣朝他追過來。陶向香椿樹街跑了幾步,他聽見身後響起一陣瘋狂的風聲,他回過頭恰巧看見貓頭手持秤砣猛烈一擊的動作,陶已躲閃不及。
賣西瓜的攤販看見陶仆倒在街心,頭頂上有鮮紅的血汩汩地流淌出來。
陶從醫院裏出來時頭發已經被剃光了,頭頂上纏著一道十字紗布,他的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的臉上有一種抑鬱而茫然的神情。香椿樹街的居民都認為陶這回大難不死,陶的運氣還算是不錯的。有好事的人詢問陶那天用刀片劃貓頭那雙鞋的原因,但陶什麼也沒說。陶什麼也不想說。
楊槐樹梢上的蟬鳴聲日趨稀落,夏天匆匆地過去了。有一天陶去工農浴室洗澡,在那裏他遇見了過去的兩個好朋友秦和許。陶摘下了那頂平時用以遮蔽疤痕的黃軍帽,他從鏡子裏發現他們正在注視自己頭頂上的那塊疤痕,他們竊竊低語,並發出了類似的詭秘的微笑。
我已經不想找回我的鞋了,陶走到兩個朋友身邊心平氣和地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到底是誰拿了我的回力牌球鞋?秦和許兩個人對視一眼,繼續詭秘地笑著,過了一
會兒兩個人的笑聲變得瘋狂而不加節製了,浴室裏的人都朝這邊張望,陶完全被兩個朋友弄糊塗了。
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秦在木榻上笑得前仰後合,他說,是一個撿破爛的老頭,我們親眼看見他把你的鞋扔到垃圾筐裏去了,他把你的鞋當破爛扔到垃圾筐裏去了。
我們親眼看見那老頭到牆上勾你的鞋,把你的鞋和破膠鞋爛拖鞋裝在一個垃圾筐裏。許賭咒發誓道,騙你是小狗,老頭肯定把你的鞋賣到廢品收購站去了。
陶對這個意外的結果半信半疑,但他最後也跟著兩個朋友笑起來,陶一笑頭頂上的傷口就像刀割似的疼痛,於是他隻好捂住嘴,繼而捂住整個臉部。陶知道他現在的笑容一定非常醜陋。
香椿樹街上有一些行為古怪的少年,陶就是其中一個,通常陶的目光總是下斜的,不管走到哪裏,陶總是喜歡觀察別人的腳,觀察別人腳上穿的鞋子。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
被玷汙的草
初夏的許多日子,陽光改變了南方街道的景色,空氣不再是濕潤而充滿黴味的,梧桐和洋槐的樹葉開始瘋狂地堆積和生長。舊屋濕漉漉的牆泥正在漸漸枯幹,一點點地剝落,當最後一場梅雨悄然逝去後,石硌路麵在正午的陽光下發出一種灰白的光芒。
軒倚在他家的門框上,朝街道無聊地張望。他看見一條狗伏在電線杆下麵,還有一隻綠色的玻璃瓶子在更遠的地方,那兒有一隻水泥垃圾箱。軒隱隱聞到了垃圾箱裏飄來的臭味。他側過臉,視線換了個方向,街道的另一側有人走動。軒看見一個腰纏圍裙的男人走出白鐵鋪子,他站在一個牆角處掀開圍裙,朝著牆撒了一泡尿。
正午強烈的白光又一次刺痛了軒的眼睛。軒是個患有視網膜疾症的少年。自從三年前在一個鄉村小學遭受了意外一擊後,他的視力日趨下降。軒記得那是一塊不規則形狀的小石子,當他夾著書包奔出簡陋的教室時,那塊石子帶著一種輕微的呼哨聲擊中了他的左眼。有人在打彈弓。軒不知道打彈弓的人是誰。
三年後軒回到城市,他的眼疾依然如故。鄉村生活留給軒這樣一份意外的創傷,這給他帶來了某種自卑。
軒總是逃避一些課程的學習。因為這些課需要良好的視力,軒卻沒有。實際上軒已
經喪失了細微觀察事物的能力。
街上的白光有時在房屋的牆壁上跳躍,軒知道這是附近護城河河水折射的原因。這些白光令人恐懼,隻有在黑夜來臨時它們才會消失。軒聽見母親在後院喊他的名字,母親說你為什麼老是站在門口發呆,你為什麼不能坐下來看看你的功課?軒本能地朝家門跨了一步,他看見爐子上的煎藥已經煮沸了,複雜的煎藥味彌漫在屋子四周。母親在後院洗衣裳,她說軒你為什麼不能看看書,你看看爐子上的藥煎好了沒有?如果煎好了你先吃藥,吃完藥你坐下來看會兒書吧。你已經好久沒看過功課了。軒站住了,他想起書包裏那些厚厚薄薄的書,書也同樣散發著令人恐懼的白光。軒搖了搖頭,他說,我怕看書,我受不了這些白光。
軒出門的時候戴上了他的墨鏡。映現在鏡片裏的街景變成灰蒙蒙的一片,陽光也稀釋成一種若有若無的物質。軒自東向西經過長長的古老的街道,街上空寂無人。街道兩側的房屋逐漸稀疏起來,出現了殘垣斷壁、蔬菜地和化工廠的鍋爐,最後,軒看見了菜地中央那座廢棄的水塔。
水塔前麵有兩棵樹,一棵是石榴,另一棵叫不出名字。兩棵樹之間橫著一根繩子,上麵晾著一些灰白色的衣物,還有兩串紅辣椒掛在繩上。水塔裏的老人坐在台階上,由於樹蔭的遮擋,老人所處的空間呈現出柔和清冷的色調,這使軒的脆弱的視網膜再次得到了休息。
軒走近了才發現老人在剝豆角。老人的腳邊放著一隻竹籃,籃內是翠綠飽滿的豆角,地上則堆了許多空癟的豆角的殼,它們在短暫的時間內已從翠綠變成灰褐色。軒驚異於事物的這種疾速的變化,他站在那兒,用腳小心地踩了踩豆角殼,豆角殼鬆軟地陷了下去,沒有任何的聲啊。
“你為什麼要把這些豆角弄壞呢?”軒突然顫聲詢問老人。
“我想吃豆角,我必須剝掉殼,才能吃到裏麵的豆子。”
“那麼為什麼不連殼一起吃掉呢?殼也是綠色的。”
老人扔掉了手裏的最後一把豆角,他側過臉很專注地注視著軒,其表情從溫和漸漸變得嚴峻。老人突然撿起一顆豆角殼,塞到軒的手裏,他說,“你吃一口就明白了,為什麼人們都吃豆角卻把殼扔掉。”
軒朝後縮了一下,他看見那顆豆角殼從老人的手中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軒搖搖頭囁
嚅著說,“不,我不想吃。我知道殼不能吃,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
“可是你又不敢嚐一下。”老人站起來摸了摸軒的頭頂,“你是個軟弱膽小的孩子,這一點我早就看出來了。”
“不,我不是膽小鬼。”軒撩開了老人的手,他說,“你們誰也不知道我想的事情。你們如果知道了就不會這麼說了。”
“你是個滿腹心事的孩子,這一點與眾不同。”老人注視著軒臉上的墨鏡,他說,“你的眼睛好像有病,把墨鏡摘掉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好嗎?”
“不,別看我的眼睛。”
“你不知道我是一個走江湖的郎中,我喜歡診治各種眼疾,從北方走到南方,我弄瞎了一些人的眼睛,但我也治好了許多人的眼睛。”
“不,我不相信別人。”軒說,“我討厭醫生,我隻想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向他討還我的眼睛。”
“如果你找到他會怎麼辦呢?”
“我會把他的眼睛也打瞎。”軒用一種冷靜而堅定的語氣回答,說完他在滿地的豆角殼上踩了幾腳,依然沒有聽到任何細微的爆裂聲。軒想豆角才是一種真正軟弱沒有生氣的東西。他懷著滿腹心事離開了水塔和老人。軒當時沒有意識到,與老人的這次偶然相遇促成了他的一場非凡的經曆。
第三天軒在去藥鋪抓藥的路上,再次看見了那個自稱江湖郎中的老人。老人出現在石橋洞裏,他坐在那裏向一名婦女兜售祖傳絕藥。軒又看見了那根晾衣繩,晾衣繩現在拴在橋洞的兩側石壁上,繩上掛著灰白的衣物和暗紅的辣椒串,軒提著藥包朝橋洞走近時,看見那名婦女咕噥著什麼,離開了老人。她與軒擦肩而過時,軒注意到她是空著手的,她並沒有買下老人的祖傳絕藥。
“我從來沒有碰到過相信我的病人。”老人略帶憂傷地說,“他們害怕假藥,這樣他們的眼疾永遠不會痊愈。”
“你為什麼不在舊水塔裏住了?”
“我必須不停地遷徙,尋找那些有眼疾的人,但是很少有人相信我的藥,孩子,你想買我的藥嗎?”
軒有點為老人難過,他局促地把藥包提高了給老人看,他說,“對不起,我已經買了藥鋪的藥。這藥是真的,不會有假,所以人們都到藥鋪去抓藥。”
老人並沒有朝軒手裏的藥包多看一眼,他的紅潤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含義複雜的微笑。老人說,“孩子我告訴你,藥其實沒有真假之分,我的眼藥是真的,也是假的,你的眼病是真的,但也是假的。這個道理你聽得懂嗎?”
軒恍惚地搖頭。他看見老人的身邊有一隻豁口的瓷碗,碗裏有一穗金黃色的玉米。玉米已經被吃掉了一小半,現在它的形狀變得異常古怪,其色澤也變得深淺不一。軒又想起了水塔前麵那堆由綠轉黑的豆角殼,他有點好奇地問老人,“你為什麼不吃豆角裏的豆了?”
“豆角吃完了,現在我吃玉米,它們一樣地可以充饑。”老人從碗裏抓起那穗玉米,他說,“你想吃玉米嗎?”
“不吃。我從來不吃玉米。”
“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性格呆板的孩子,你從來不冒險,因為你很膽小。”
“不,我不膽小,我對你說過我要複仇,我要去鄉下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向他討還我的眼睛。”
“你準備什麼時候去呢?”
“明天,也許幾天以後。”
“你準備怎麼走呢?你認識路嗎?”
“朝南走,一直朝南,搭車步行都可以,我現在已經有力氣了,我會找到打彈弓的人。”
“你指給我看,南在什麼方向?”
軒隨手指了一個方向,他其實不知道南在什麼方向。他聽見老人朗聲笑起來,老人用一種快樂的聲音說,“錯了,那不是南,是北,那裏是我的家,我就是從那裏走過來的。”
軒有點窘迫,他的臉微微泛紅。軒說,“這沒有關係,我可以先坐長途汽車去,下了汽車我可以向人打聽,反正我會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
老人這時候開始沉默,他用一種冷漠甚至殘忍的目光打量著軒,這讓軒害怕起來,他想走開,但老人把他叫住了。他說,“孩子你別走,我想送你一樣東西。”軒看見他拖
過一隻麻袋,把手伸進去掏著,最後掏出一隻圓形的陌生的物件,軒不知道那是什麼。
“這是指南針。你看這根指針,它雖然生鏽了,但永遠指向南麵。”老人把指南針遞給軒,他說,“指南針可以幫助你找到那打彈弓的人。世界充滿了欺騙和謊言,隻有指南針是永遠真實可靠的。”
軒猶豫著接過了老人的饋贈,他用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軒說,“你為什麼要把它送給我?我並不喜歡這種東西。”
“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如果你不喜歡它,就算借給你用,等你去了鄉下回來再還給我。”
“如果我去了那裏,我該用什麼來向你證明呢?”
“用什麼都行,甚至你在地上拔一棵草帶給我也行。”
軒低頭注視著手裏那隻黑色的老式指南針,他感覺到手掌上彌漫著一種隱約的涼意,同時軒聽見自己的心急速地跳動著。軒不無緊張地想,現在一切已成定局了,他接受了這件莫名其妙的禮物,意味著他必須上路去鄉村尋找那個打彈弓的人了。
一個涼爽有風的清晨,軒偷偷地溜出了家門。他背著一隻洗白了的黃帆布書包,急速地穿越了寧靜的街道,人們以為軒是個去學校上課的少年。軒的神色鎮定自若,可以發現他的眼瞼處有點浮腫發黑,這是夜間失眠的明顯標誌。
軒跳上了早班公共汽車一路順風到了南門,長途汽車站就在這裏。軒走進汽車站的瞬間就有了一種慌亂的感覺,到處都是滿臉倦容的人,雞鴨魚類和人造革旅行包,候車室充斥著煙霧和雞屎的臭味。軒跟著排隊買票的隊伍一點點往窗口移,他的前麵是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後背不停地左搖右晃,軒努力將身體後傾,腳背上卻還是被他重重地踩了一腳。軒叫了一聲,那個男人回過頭,他說,你去哪兒?軒跺了跺腳,把臉掉向一邊,他不願意理睬這個男人。男人又說,等會兒你幫我提東西好嗎?我一看你就是個善良的孩子。軒這時注意到男人的腳下堆放著許多包和紙箱,其中還有一袋米。軒仍然不說話,他認為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家夥。
軒買了一張到杏莊的汽車票,杏莊就是他童年時代生活的地方,他記得那地方在城市的南麵,不算近也不遙遠。在早晨的候車室裏,軒端坐一隅,竭力回憶在杏莊度過的歲歲年年,許多記憶都是模糊而漂泊不定的,唯一真切的是那顆從彈弓裏飛來的不規則
的石子,它利刃般紮進軒的左眼,軒無法忘記那種劇疼和恐懼的感覺。他蹲在鄉村小學的空地上厲聲呼號,他覺得他的左眼就要像碎玻璃一樣掉在地上了。
去杏莊的長途汽車在八點鍾準時發車。軒坐在汽車的尾端,他的膝蓋上放著那隻舊書包。隻有軒知道書包裏裝的東西非常奇特:一隻老式的指南針,六塊形狀尖銳的石子,另外還有兩塊發硬的麵包,這是軒前幾天就藏好的旅途上的食物。
汽車行駛在鄉間公路上,樹木、房屋和塊狀的田疇漸次逼近然後又漸次後移。太陽升高了,車窗外隨之出現了那些堅固的白光。軒不得不戴上了他的墨鏡,他發現旁邊的乘客都在看他,軒厭惡這些好奇的侵犯性的目光。軒低下頭,他無聊地將手伸到書包裏,指南針永遠是指向南方的,它與汽車行駛的方向偏離了大約十五度角。軒想是他搞錯了,原來杏莊並不是在標準的南方。
軒茫然地站在杏莊狹窄而古老的街道上。這是一個很小的集鎮,有一家醫院和幾家雜貨店。軒記得他的眼睛被擊傷後就是在杏莊的醫院治療的,母親後來經常詛咒杏莊醫院簡劣的醫術耽誤了軒的眼睛,這與軒的看法不同。軒覺得他的眼睛跟醫院沒有聯係,他仇視的隻是那隻害人的彈弓,他想,現在應該去哪兒尋找那個打彈弓的人呢?
在一家雜貨店,軒問櫃台裏的女人,你知道杏莊中學往哪兒走嗎?女人說,朝南走,出了街一直朝南走。
軒不知道南是往什麼方向走。杏莊的街道與軒所生活的街道有著相似的格局和建築風格,隻不過這裏的房屋更加古老頹敗罷了。軒很快地走出了集鎮,出現在視線裏的是軒業已陌生的田野風光,已經是午後時分了,金黃與翠綠相間的田疇在陽光下顯得優美而坦蕩。軒走在田間小路上,他感覺到討厭的白光依然存在,因為鄉村環境的緣故,軒發現這裏的白光更加強烈刺人了。
在河邊出現了一座紅瓦白牆的學校。軒朝學校走近時內心很迷惑,他想起來從前那所鄉村中學旁邊並沒有河。也許這不是杏莊中學,而是另外一所學校。他推開了學校半掩的柵欄門走進去。他聽見幾間教室裏傳來了清脆而單調的讀書聲,操場上有一棵大槐樹,樹幹上懸著一口銅鍾,這是一所典型的鄉村中學,與軒記憶中的杏莊中學基本吻合。
一個男孩蹲在地上,仰著頭懷疑地看著軒。軒猜想他是個觸犯了教師被攆出課堂的學生。軒朝他走過去,他也蹲下來,和男孩挨得很近,軒說,“這是杏莊中學嗎?”
“不是。”男孩說,“杏莊中學朝南走,你走反了。”
“這不可能。”軒說,“我是帶著指南針來的。”
“杏莊中學在南麵。”男孩重複了一遍,他指了指斜刺裏的方向,“在那兒,你可以抄小路去。”
“這是怎麼回事?”軒拿出包裏的指南針,他指著上麵的針箭說,“你看,它指著這裏,這裏應該是南麵。”
男孩瞟了一眼軒手裏的東西,他說,“我不懂。反正我知道杏莊中學在南麵。”
軒站了起來,他對著指南針看了很久,最後把它收進了包裏。軒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迷惘的神情。他說,“也許是假的,他騙了我,這隻指南針也是假的。”
“你說什麼是假的?”男孩問,“你想找誰?”
“我要去杏莊中學,找一個打彈弓的人。”
“找打彈弓的人?”男孩尖聲笑起來,他說,“現在誰還打彈弓,現在沒有人玩這東西了。你到底想找誰呢?叫什麼名字?”
軒痛苦地搖了搖頭。他始終沒有打聽到那個人的名字,軒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人告訴我,他在杏莊中學。”軒背上書包朝學校的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回頭對男孩說,“是在南麵嗎,你不會騙我?”
“朝南走,不會有錯。”男孩說,“喂,你找打彈弓的人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軒搖了搖頭說,“都是騙人,連我自己也在騙自己。”
大約是下午四點鍾左右,軒來到了杏莊中學的門外。這次他沒有依靠老人給他的指南針。他一路詢問找到了杏莊中學,他想他為什麼要相信那隻指南針呢?他為什麼事先沒有考慮到它可能是指東南或者西南方向,甚至是指向北方的?軒想到這些就有一種悲觀失望的心情。
軒被杏莊中學的守門人擋住了,守門人不讓軒進去。軒對問題的回答不僅沒讓守門人滿意,反而使他更加警覺,他害怕軒闖進學校惹是生非。
“讓我進去。”軒說,“我要找打彈弓的人。”
“我們這裏的壞學生很多,他們都打彈弓,你到底要找哪一個呢?”
“誰打過我的眼睛我就找誰。”
“這不行,你總不能把他們一個個找來,再說以前的事誰會承認呢?你即使找到了也沒用。”
“我要向他討還我的眼睛,醫生說再過幾年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見了。”
“這不行,你是個心狠手辣的孩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我不會讓你進去。”
守門人猛地撞上學校的鐵門,把軒關在門外。軒搖了搖鐵門,隔著鐵柵欄朝守門人吐了口唾沫。守門人敏捷地躲閃開,他對軒冷峻地瞟了一眼,說,“吐痰也沒用,你這個可惡的小雜種。”
軒繞著杏莊中學的圍牆走了一圈。他決定借助一棵樹的枝丫爬上學校的圍牆,他很快就爬上去了,站在高高的圍牆上,軒覺得有點心慌,他不敢往下跳。他從來沒有從這麼高的圍牆上往下跳過。軒緩緩坐了下來,他感到一種孤獨,以前也從來沒感到這樣的一種孤獨。軒鳥瞰著杏莊中學的校園,他看見教室裏坐滿了人,教師的聲音和學生的朗讀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每所學校都是相似的,每個中學生也都是相似的,軒不知道那個打彈弓的坐在哪裏。陽光透過樹蔭瀉下來,軒感到四周的白光漸漸柔軟了,太陽好像快下山了。這時候軒看見了守門人,守門人正在朝樹上的吊鍾走去,他的手裏抓著一把鼓槌。
鐺。軒聽見一記沉悶的鍾聲,緊接著所有的教室騷亂起來,人頭浮動,門被一扇扇撞開了。軒看見成群的人從教室裏衝出來,就像鳥群從他的視線中飛掠而過。軒絕望地看著他們離開,幾乎要哭泣了。他無法分辨那個打彈弓的人,他不知道是誰,他不知道打彈弓的人是否在人群裏。軒的手在書包裏顫抖著,後來他掏出了裏麵所有的不規則的石子,用拳頭攥緊了。軒睜大眼睛使出全身力氣,把手裏的石子投向教室,人已經散光了,軒投出的石子有的落在門窗上,有的落在近處的草地上。
軒離開圍牆時聽見守門人在裏麵喊,抓住他,抓住那個投石子的小雜種。軒驚惶地狂奔起來,他內心並不害怕,但他還是驚惶地狂奔起來,他聽見書包裏麵的那隻指南針在跳躍,隨著他的疾跑,那隻指南針就像另一顆心髒,在軒的舊書包裏跳躍。軒路過田間小徑時,腳步逐漸放慢了。他看見路邊長滿了青青黃黃的草,軒突然想起對老人的承諾,他彎下腰,隨意地拔了一株青草,放進了書包裏。軒想老人給他的指南針雖然是假的,但這株青草確確實實是杏莊的草。隻有這株草可以證明軒確確實實來到了杏莊。軒將隱去杏莊之行的某些細節,但他一定要告訴那個走江湖的眼科郎中,他的指南針不是
指向南麵的,是它阻撓了軒最重要的願望。軒的願望沒有實現,他隻能還給他一株平平常常的草。
以後的日子裏,軒帶著一隻指南針和一株青草找遍了走江湖的陌生老人。老人已經從這個城市的街道上消失了。在廢棄的水塔前,他看見了一堆發黑枯幹了的豆角殼,在石橋的橋洞裏,他看見了一個玉米芯子,有一條黑狗正在啃咬那個玉米芯子。這些都是老人留下的痕跡。軒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無法把指南針和草一起交給老人,這使軒在整個夏天裏都若有所失,滿腹心事。
軒在這個夏天裏仍然喜歡倚門朝街道張望。但是他漸漸地不再戴上墨鏡出門了。軒的視網膜疾症有了神奇的好轉。軒這樣對母親說,“我的眼疾已經好了,有一天我看著地上的豆角殼,我看見豆角殼從綠變黑,又從黑變綠。我抬頭朝四周一看,那道討厭的白光也消失了。我知道我的眼睛已經恢複了健康。”
軒沒有向母親透露杏莊之行前後的種種細節。
被玷汙的草
被玷汙的草
被玷汙的草
被玷汙的草
沿鐵路行走一公裏
鐵路穿過城市北端,城市北端的五錢弄就躺在鐵路路坡下七八米遠的地方,附近有一條河,因此河上架著一座鉛灰色的大鐵橋,火車駛過時鐵橋會發出一種空曠而清脆的震蕩聲。五錢弄的居民多年來聽慣了這樣的聲音,在尖厲刺耳的火車汽笛聲中,鄰居們在門前的談話突然變成互相叫喊,為的是讓別人聽清他對天氣或者醃製蘿卜幹的見解。有時從鐵路上會傳來某種陰暗的殘酷的消息,大凡都是關於死人的事。誰都知道鐵路除作為神奇的交通工具外,它也是一部簡單而幹脆的死亡機器。
橋下吊死了一個男人。曬蘿卜幹的女人端著竹匾走過狹窄的五錢弄,沿途散布著這個消息。三十來歲的一個男人,現在還吊在橋架上,你們去看吧。曬蘿卜幹的女人端著竹匾邊走邊說,是用褲帶吊死在橋梁上的,你們去看千萬別看他的臉,吊死鬼的臉是最嚇人的。
許多婦女和孩子從家裏匆忙跑出來,並且已經有人在五錢弄的石子路麵上沙沙地奔跑,往大鐵橋下麵集結。劍放學走到弄口時與那群人撞上了,無須打聽什麼,劍就意識到鐵路上又發生什麼事了,於是劍就搖晃著他的書包跟他們往大鐵橋下麵跑。
橋洞下可以容人的地方隻是狹長的一條,所以劍這回不能擠到最前的位置上去了。橋洞的兩側已經擠滿了觀望的人群。劍除了看見一片黑漆漆的活人的頭部,什麼也看不
見。有人指著從橋架上垂下的一截藍布條說,就是那條褲帶。劍踮起腳尖向上仰望,果然看見一截藍布條掛在鐵架上,橋洞裏的風吹拍著它,它正在向一端慢慢地滑落。快掉了,快掉到河裏去了。劍大聲地告訴人們,但沒有人注意他的發現。圍觀者們關心的似乎隻是死者的麵容和身體。劍往河岸邊退了幾步,仰著頭更專注地盯著鐵橋架上的藍布條,他看見它在風中彎曲起來,布條的兩端扭結在一起,然後突然地拋開,其中偏長的一端又繼續向下墜落,另外一端卻在輕盈地浮升。劍莫名地覺得緊張,他看見藍布條像一根枯枝斷離樹木一樣,無力地墜落下來,它在空中滯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一秒鍾。劍發出了一聲怪叫,他拍打著書包高喊道,掉了,掉進河裏了。
人們都回過頭注視著劍,劍的臉漲得通紅,他顯得局促不安。你在後麵瞎叫什麼?有人不滿地責問劍。劍就指著河麵上的那截藍布條說,掉下來了,你們看它在河裏漂呢。圍觀者們草草地瀏覽了一遍肮髒油汙的河麵,又轉過臉麵向橋洞裏的死者了,似乎沒有人對那截藍布條感興趣,劍的發現仍然顯得多餘而微不足道。
劍在人群後麵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撿起了岸邊的一根樹棍,彎腰蹲在河邊打撈水麵上漂浮的藍布條,藍布條的漂浮毫無規則可循,忽東忽西,忽走忽停,劍的打撈因此很困難,但是劍很有耐心,他抓著樹棍沿河追尋藍布條時聽見有人正在議論那個陌生的死者。
為什麼要吊死在鐵路橋洞裏呢?躺在火車輪子下麵不是更幹脆嗎?一個鄰居說。
我猜他本來是想躺在火車輪子下麵的,可火車過來時又害怕了,一害怕就往橋洞裏跑了。另一個鄰居說。
劍聽著那些人的談話,覺得他們的推測可笑而荒唐,劍想隻有死者本人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像所有居住在五錢弄的居民一樣,劍目睹過鐵路上形形色色的死亡事件,他喜歡觀望那些悲慘的死亡現場,但他始終鄙視旁觀者們自以為是或者悲天憫人的議論,每逢那種特殊的時刻,人群中的劍總是顯得孤獨而不合時宜。劍習慣於搜尋那些死者遺留的物件,譬如一支鋼筆,一塊手絹,半包擠扁的香煙。有一次他在路基上還發現一隻小玻璃瓶,瓶子裏裝滿了粉紅和淡黃兩種顏色的藥片,劍神使鬼差地拾起了那隻藥瓶,他想把它藏在口袋裏,是劍的母親厲聲製止了他,劍的母親認為他的舉動是瘋狂的、傷風敗俗的,因為那隻藥瓶無疑是從死者口袋裏掉出來的。
劍這次同樣沒能撈起那截藍布條,藍布條突然從河麵沉下去了。那麼輕的一截藍布條,竟突然從河麵沉下去了。劍掃興地扔掉了手裏的樹棍,他覺得這次發現的藍布條有
點不可思議。
從五錢弄民宅的斷牆上翻過去,穿過一片種滿向日葵的坡地,劍又到鐵路上去了。劍在鐵軌外麵的石子路上低著頭走路,走走停停,偶爾伏在鐵軌上聽遠處火車運行的動靜。那是一種細微的有如蟲鳴的錚錚的聲音,劍可以從中判斷火車離他有多遠,火車正在朝哪個方向運行,劍同樣也可以判斷那是一輛客車還是一輛貨車,據說五錢弄的好多男孩都具備這種非凡的判斷力。
劍在找尋著從火車窗口扔下來的物品,香煙殼子、糖紙和啤酒罐,它們往往被旅客拋在路基上。劍把他選中的物品放進他的書包裏,最後他會把它們帶回家裏,雖然劍的母親厭惡那些看上去肮髒不堪的物品,她時常把劍帶回的物品扔到垃圾堆裏,但劍卻依然執著於他在鐵路上的漫遊和尋找。
是午後鐵路相對沉寂的時分,初夏的陽光在鐵軌和枕木上像碎銀一樣彌漫開來,世界顯得明亮而坦蕩。路坡上的向日葵以相似的姿態安靜地佇立著,金黃色的碩大的花盤微微低垂。有成群的小黃蜂從向日葵花盤上飛出來,飛到坡下那些白色的野薔薇花叢中。火車正從很遠的南部駛來,現在是午後鐵路相對沉寂的時分。劍突然在一堆新製的枕木旁站住了,四處瞭望一番,他驚異於這種鐵路上罕見的沉寂。腳下的枕木散發著新鮮瀝青強烈的氣味,俯視遠處的曲尺狀的五錢弄,那些低矮簡陋的房屋顯得很小很淩亂,它們使劍想到了一些打翻在地上的兒童積木。
像往常一樣,劍沿著鐵路路基行走一公裏以後看見了道口,這是一個寬闊的熱鬧的地方,簡單的直線的鐵軌在這裏扭曲交疊起來,裝滿貨物的黑皮貨車行駛到此會突然改變方向。劍一直覺得道口是一個有趣的神奇的地方,而且他在道口可以看見那些調車工人攀在車廂外的鐵梯上,一邊罵著髒話一邊向遠處揮舞手裏的紅色或綠色的小旗。不僅如此,劍還曾經在這裏拾到一隻羊皮麵的漂亮的錢包,雖然那隻錢包早就拾而複遺,但劍清晰地記得錢包打開後的一股奇怪的香味,一張描色的陌生女人的照片,還有一張上海至哈爾濱的火車票。錢包裏沒有錢,劍並沒有感到遺憾,他喜歡的是那張火車票,他知道它代表了一段非常漫長的穿越中國大部的旅程,對於從未坐過火車的劍來說,這幾乎像一件令人豔羨的珠寶。劍珍藏了那張火車票,當然在此之前他果斷地撕碎了陌生女人的照片,他不想讓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占據自己的意識,奇怪的是她的臉後來經常在劍
的腦子裏出現,年輕美麗的微笑,鮮紅欲滴的嘴唇以及唇邊的一顆黃豆粒般大的黑痣,劍為此感到害羞,或許不是害羞,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的感覺。
那個女人是從上海返回哈爾濱的家呢,還是從上海離家遠赴東北的哈爾濱呢?像往常一樣,劍走到道口就會想起這個問題,他知道想這個問題是無聊而可笑的,但他走到道口就會忍不住地想這個問題。
扳道房很孤單地站在鐵軌旁,扳道的工人老嚴很孤單地站在窗邊,他在凝望正前方的信號燈。那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他的耳朵長得有點奇怪,耳垂部分堆積了多餘的廓線,看上去就像一隻飽滿的餛飩。
劍最初走進扳道房的原因就在於老嚴的耳朵,他覺得它有趣而惹人喜愛。劍和老嚴的友誼已經有好幾年的曆史了,對於劍來說,他喜歡的是老嚴的耳朵,但他始終不知道老嚴喜歡他的原因。當劍把老嚴送給他的花生、瓜子帶回家時,劍的母親悲天憫人地說,那老家夥夠可憐的,一個人守著道口,隻能跟孩子家說說話。劍的母親試著剝了一顆花生,她關照劍說,以後別吃他的東西,不明不白的。以後別老往他那兒跑,聽見了嗎?
劍覺得他母親的話也是不明不白的,他不想聽她的話,隻要走上鐵路,隻要沿著鐵路行走一公裏,他自然會看見那座孤單的木頭房子,自然會走進扳道工人老嚴的房子裏去。劍已經看見了那隻竹篾編製的鳥籠,它掛在窗前,在老嚴的麵前微微晃蕩著。鳥籠裏是一隻漂亮的羽毛絢麗的蠟嘴鳥,劍喜歡這種小鳥,他知道他上扳道房除了想看老嚴的耳朵,更想念的是這隻蠟嘴鳥。
火車快到了嗎?劍說。
快到了。黃燈已經亮了,老嚴說,你進屋來吧,我該去扳道啦。
劍和老嚴在狹窄的門口交換了一下位置,劍走進了那間充滿著柴油和鞋襪氣味的房子,他走到窗邊摘下了鳥籠,把它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這樣他和籠子裏的蠟嘴鳥離得似乎更近了,劍把小拇指伸進籠子去觸碰鳥喙,但鳥卻淡漠地躲避了,它縮在角落裏,羽毛微微顫動。劍突然覺得鳥是沉浸在火車來臨前的恐懼中,他想鳥肯定是害怕火車尖厲的汽笛聲的。
桌上的鬧鍾快指向兩點了,馬上將有一列貨車駛過道口。一點五十五分,劍和老嚴一樣熟知每列火車途經道口的準確時間,劍有點懷疑蠟嘴鳥是否也和他們一樣,知道哪
列火車即將轟隆隆地經過它的身旁。
老嚴弓著腰走進來,把油膩的手套摘下來扔在桌上,老嚴注視劍的表情明顯地有點生氣。他說,你又把鳥籠摘下來了,我讓你別折騰它,可你每次來都把鳥籠摘下來。
摘下來玩玩,有什麼了不起的?劍嘟囔著把鳥籠重新掛好,他拍了拍手上的碎米粒說,說話不算數,你那會兒答應養幾天就送給我的,可現在連玩也不讓我玩。
那會兒我怕鳥在我這裏養不活,我怕鳥受不了火車的聲音,可它好像並不害怕火車,它跟人一樣習慣了火車。
不,它害怕火車,隻是它不會說話。火車開過時它的羽毛會簌簌發抖,不信你馬上看吧,我敢打賭它的羽毛會簌簌發抖。
其實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害怕火車。老嚴有點歉疚地笑著,他望了望籠子說,我隻要它能在扳道房活下去,有個鳥陪著比一個人強多了。
可是它不會說話。劍說,它不會說話怎麼陪你呢?
它不會說話你可是會說話的。老嚴從籃子裏抓出一把花生塞在劍的手裏,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溫和而狡黠。那麼你是不是願意每天來陪我說話?老嚴說,隻要你每天來,過了夏天我就把鳥送給你,連籠子一起送給你。
你說話不算數,我不上你的當。劍想了想說,再說我還要做學校的功課,我哪能天天來陪你說話呢?
我跟你開玩笑呢,就是你不上我這兒來,過了夏天我也會把鳥連同籠子一起送給你。
真的?這回你說話算數吧?
當然算數,老嚴扳著指頭嘴裏念著,六月、七月、八月,到九月我就離開鐵路回老家了。他說,到了九月我就退休回老家了。扳道靠力氣和精神,我已經不比當年啦。
要等整整一個夏天,說不定鳥會死呢。劍有點不高興,他轉過臉望著窗外,午後的第一列火車正在嘶鳴著隆隆駛過。他注意了一下籠子裏的蠟嘴鳥,它的彩色羽毛倏而收緊,倏而顫索,最後隨火車遠去重新舒展開了。這個過程就像含羞草的葉子一樣,在觸碰中發生形狀的變化,看上去很奇妙也很有趣。
黃昏的五錢弄沉浸在一片嘈雜混亂的氣氛中,人們紛紛向五錢弄西側的趙家湧去。趙家出事了,是趙家七歲的女孩子小珠出事了,果然又是在鐵路上惹的禍。
事情的起因跟小珠毫無關聯,一群男孩為了勇氣和膽量在弄口爭論不休,誰敢趴在鐵軌中間讓火車從身上開過?他們堅信火車底部與鐵軌間的縫隙可以使勇敢者安然無恙。一群男孩激烈地爭吵著,急於向對方證明自己是五錢弄唯一的真正的英雄,他們互相推推搡搡地往鐵路上走,小珠就跟在男孩們的身後,邊走邊問,你們真的要上鐵路比嗎?你們真的不怕被火車軋死嗎?
小珠就是劍的妹妹。劍是不喜歡妹妹跟在他身後的,所以小珠就經常跟在別的男孩後麵玩耍。那天小珠就這樣跟著那群男孩爬上了鐵路。男孩們嚷嚷著躺在鐵軌中間,他們躺在那兒姿勢各異,臉上的表情都怪模怪樣的,小珠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捂著嘴哧哧地笑。他們躺了一會兒,火車沒有來。再躺一會兒,火車真的來了。有個男孩突然尖叫了一聲,火車來了,快爬起來。所有的男孩都迅速地從鐵軌中間爬了起來,跳到了鐵軌外麵,七歲的女孩小珠卻被前方急駛而來的黑影嚇壞了。小珠轉過身朝前跑,小珠在鐵軌之間踉蹌著朝前跑,似乎沒有聽見男孩們在後麵的叫聲,跳出來,快跳出來。小珠瘋狂地朝前奔跑了一段路,突然站住回頭張望,她看見火車頭閃爍著一圈紅光朝她飛撲過來,火車,你慢一點,你停下來。小珠發出了一聲淒厲尖銳的狂叫,最後她被嚇哭了,但她的聲音在一刹那間就被龐大堅硬的火車撞碎了,小珠驚恐的蹦跳的身影被一片乳白色的汽霧全部吞沒了。
男孩們聽見火車掣閘時粗鈍的咣一聲巨響,但是一年數度的災禍已經再次發生,他們看見一隻紅色的塑料涼鞋從火車輪子下飛濺出來,就像一滴水珠。
劍是第二天在路坡下找到小珠的塑料涼鞋的,它躺在兩棵向日葵毛茸茸的枝幹間,鞋麵上沾著夜來的露水。劍拾起那隻紅色的纖小的塑料涼鞋,他擦去上麵的露水,把它放進了自己的書包裏。劍注意到妹妹的遺物和別人一樣,也是非常潔淨非常鮮亮的。
夏天以來劍的母親精神紊亂,每次火車從五錢弄附近駛過時她的身體就會劇烈地顫抖,而夜行貨車的汽笛聲則使她發出更加尖厲悠長的狂叫,劍的一家生活在小珠的幼小亡靈的陰影中。
劍的母親不許劍再到鐵路上去,劍現在懂得該順從母親了,他給母親端著藥鍋裏外忙碌著。我聽你的話,他說,我不到鐵路上去玩了。但是在那個炎熱潮濕的夏季裏,劍總是神思恍惚,在憑窗眺望不遠處的鐵道時,他的心也像天氣一樣炎熱潮濕,是一種煩
悶不安的心情,劍知道那是因為他克製了欲望的緣故。隻去一回,去道口看看老嚴和老嚴的蠟嘴鳥,他對自己說,隻去一回,以後再也不去了。
這個早晨劍終於偷偷地上了鐵路,走過鐵路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那個縊死在橋架下的男人,那截很像褲帶的藍布條,於是劍用雙手撐住鐵橋的欄杆,腦袋盡量向下麵的橋洞裏張望,但他幾乎什麼也沒看見,隻看見河水從橋洞下舒緩地流過,水麵上仍然漂浮著油汙和垃圾,一切都很正常。劍繼續沿鐵路往前走,走到妹妹小珠遇禍的地方時他放慢了腳步,他覺得很難過,眼前浮現出那隻紅色的纖巧的塑料涼鞋,他試圖回憶小珠最後留下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那些印象居然已經是模糊的、飄忽不定的了。
像往常一樣,劍沿著鐵路行走一公裏,最後來到道口,來到了扳道工人老嚴的小木屋裏。劍首先注意的是那隻竹篾鳥籠,他沮喪地發現鳥籠已經空了,可愛漂亮的蠟嘴鳥不知到哪裏去了。
鳥什麼時候死的?劍毫不掩飾他對老嚴的不滿情緒。
前天,是夜裏死的,老嚴用一種哀傷和自譴的目光掃了一眼空的籠子,他說,我後悔上次沒有把它送給你,你帶回家養說不定鳥就死不了。
鳥是讓火車嚇死的,劍說,我早說過,可你不相信。
誰知道呢?也許是餓死的,老嚴歎了口氣說,我前天忘了給它喂食,這一陣子我老是心神不定,馬上可以回老家了,可我老是心神不定的。
你真該死,好好的鳥讓你弄死了,你要是扳錯了道,不僅火車要翻車,還會死好多人的。
不,我不會扳錯道的,我扳道扳了大半輩子,怎麼會扳錯呢?老嚴突然高亢而激動地喊起來,他逼視著劍說,小夥子,你不要咒我,我扳道扳了大半輩子,永遠也不會出錯的。
一老一少兩個人頓時都有點不快,他們很別扭地坐在一起,透過窗口凝望路軌旁的信號燈座。劍默默地想象著蠟嘴鳥之死該是什麼模樣,一隻被火車嚇死的鳥該是什麼模樣?但劍不知道扳道工老嚴想著的是鳥還是火車。他側目瞟了眼老嚴蒼老的皺紋密布的臉,劍意識到自己現在對老嚴又怨又恨,一切都是為了那隻可愛漂亮的蠟嘴鳥。
你好久沒上我這裏來了,老嚴最後摸了摸劍的耳朵,他說,是家裏人不讓你上鐵路嗎?
別摸我的耳朵。劍大聲叫起來,作為一種報複和發泄,他踮起腳將老嚴古怪的餛飩
狀的耳朵狠狠揪了一下,然後他一邊朝外麵走一邊說,你說話不算數,我以後再也不想見你了。走出木屋,劍仍然沒有平息心中的怨氣,於是他扒著窗子朝老嚴又叫喊了一句,你是個老糊塗,你會扳錯道次的,你肯定會扳錯道次的。
炎夏將盡,彌漫於鐵路兩側的暑熱一天天消退,學校快要開學了,五錢弄的孩子們在瘋狂了一個夏天後漸漸安靜。劍又是好久未上鐵路了,有時候他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裏采摘成熟了的花盤,挖出那些灰黃色的花籽,塞進嘴裏咀嚼著,劍發現那些花籽的滋味很古怪,他從中感覺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鐵的氣味,瀝青的氣味,就像鐵軌和新鋪的枕木的氣味一樣。
劍看見一列綠色的客車從北麵駛來,速度越來越慢,終於在鐵路橋上停住了,對於五錢弄的孩子來說,他們知道這是一個異常現象,也許是有人臥軌了。孩子們從家裏跑出來,邊跑邊叫,鐵路上又死人啦,又死人啦。
但這次的事故並不像五錢弄的孩子們想得那麼簡單,他們跑到鐵路橋上並沒有看見血肉模糊的死屍,火車上的司爐告訴他們事故出在道口那側,有一輛運載機器的貨車在前麵出軌翻車了,是扳道工人扳錯了道次釀成的禍端。
劍站在火車頭前發怔,依稀想起那天在扳道房對老嚴的詛咒,劍對詛咒的應驗過程深感茫然。後來劍跟著一群人往道口方向走,遠遠地他就看見了那列顛覆了的貨車,它像一座巨大的坍塌的房子,散落在鐵軌上或者路坡下麵,空氣裏充溢著焦硝和油煙的怪味,有的車廂還在燃燒,附近的路麵因此是滾燙灼人的。
出事地區湧集著一些鐵路工人,他們正在用工具疏通堵塞了的鐵道,有人向五錢弄的孩子招手,快來一起幹,別站在那兒看熱鬧。孩子們就呼地擁上去幫忙了。隻有劍站在一邊沒動,他在想老嚴到底是怎麼回事,火車出軌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劍望了望扳道房的窗口,那隻鳥籠仍然掛在窗前,扳道工老嚴卻不見蹤影了,有兩個工人站在扳道房前一邊喝水一邊議論老嚴,他們說老嚴剛被鐵路警察帶走,他們猜測老嚴扳道前是喝了酒的。
劍不相信老嚴喝酒的傳聞,他堅信這起車禍和蠟嘴鳥之死有關,假如蠟嘴鳥仍然在籠子裏蹦跳,這起車禍就不會發生了,但是劍沒有把他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走近扳道房悄悄地摘下了窗前的空的鳥籠,摘鳥籠的時候劍的心裏有點發虛,幸好並沒有人注意他。
後來劍提著空的鳥籠往回走,由於路軌兩側的碎鐵橫木還沒有清理完畢,劍是從
向日葵地裏繞過翻車地區的,他在鐵路上忽隱忽現,遠看像水中的浮魚。劍提著空的鳥籠沿鐵路走出半公裏,回頭朝道口那裏張望,清掃障礙物的工人仍然在驕陽烈日下忙碌著。
綠色的客車停在鉛灰色的鐵路橋上,現在它無法行駛,許多人的腦袋從車窗裏探出來向前方觀望,劍從車窗下走過的時候遇到了七嘴八舌的提問,前麵出什麼事了?是有人被火車軋死了嗎?火車什麼時候再往前開?
我不知道,劍搖著頭大聲地回答。
在逐一經過的車窗前,劍突然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女人的臉,她從車窗內扔下一卷整齊的蘋果皮,微笑著凝視劍和劍手裏的鳥籠,女人唇邊的一顆黑痣在窗內閃耀著一點神奇的光暈,它使劍匆匆歸家的腳步戛然而止。
你手裏提的是鳥籠吧?女人問。
劍專注地盯著女人唇邊的黑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從上海去哈爾濱,我知道你是從上海到哈爾濱去。
不,我到天津就下車了。女人笑起來,她的手從車窗裏伸出來,似乎想去觸摸劍手中的鳥籠。女人說,鳥呢?你的鳥籠裏怎麼沒有鳥呢?
別碰它。劍就是這時候倉皇奔跑起來,他推開陌生女人的手指就倉皇奔跑起來。劍緊緊捏著籠鉤的手已經沁滿了汗水,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和恐懼,就像一個被追逐的真正的竊賊一樣。劍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但他在奔跑的同時已經知道他下一步將幹什麼,他想把那隻鳥籠扔掉,他竟然想把那隻空的鳥籠扔掉。讓我的手離開鳥籠,劍想,快讓這隻鳥籠離開我的手。
劍站在高高的鐵道上,麵向五錢弄的方向舉起手裏的鳥籠。劍吼叫了一下,用力把鳥籠扔出去,但用竹篾編製的鳥籠很輕,它在空中隻飛行了很短的一段距離,無聲地落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裏。劍看見它在肥大的葵花葉上輕輕碰擊了一下,然後就無聲地落在向日葵地裏。
八月仍然是葵花向陽的季節,葵花在南方常常被種植在鐵路兩側的路坡上,這種美麗的植物喜歡熾熱的陽光,也已是眾所周知的常識了。
沿鐵路行走一公裏
沿鐵路行走一公裏
沿鐵路行走一公裏
沿鐵路行走一公裏
沿鐵路行走一公裏
像天使一樣美麗
我們街上的女孩與男孩一樣,從小到大都有一種自然的群體概念,她們往往是三個一幫五個一夥的,幫派之間彼此不相往來,在街上狹路相遇時女孩們各自對著同伴的耳朵嘁嘁咕咕,有時幹脆朝對方吐一口唾沫。這也是香椿樹街的一種風俗,我說過香椿樹街是有許多奇怪的莫名其妙的風俗的。
小媛和珠珠兩個人的群體很早就形成了,小媛家住化工廠的隔壁,而珠珠家則在桑園裏的底端,她們住得很遠,隔著一條長長的香椿樹街和江上的石橋,但小媛和珠珠長期以來一直形影不離。每天早晨珠珠都要去小媛家,她們兩人總是一起走在上學或放學路上的,小媛長得又細又高,眉目溫婉清秀,珠珠矮一點胖一點,但珠珠有一雙美麗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小媛喜歡穿洗舊的男式軍裝和丁字形皮鞋,珠珠的軍裝要新一點小一點,但也是一件軍裝,她們挎著帆布書包肩並肩走過長長的香椿樹街,途中要經過街上唯一的藥鋪。經過藥鋪的時候兩個女孩就會加快腳步,因為呂瘋子每天站在藥鋪門前朝街上瞭望,呂瘋子手裏提著一串中藥包,看見小媛和珠珠走過時他會跟她們說話,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們像天使一樣美麗。
你們像天使一樣美麗。呂瘋子說。
女孩子之間的事男孩們是弄不清楚的,就像國際形勢一樣風雲變幻難以把握。後來聽說了小媛和珠珠分道揚鑣的消息,暗戀著小媛或者珠珠的男孩都感到吃驚。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下午突然降臨的暴雨。嘩嘩的雨聲使教室裏的中學生人心惶惶。放學時間已經過了,男孩們大多用書包頂在頭上朝雨中衝去,女孩們則焦慮地站在走廊上議論紛紛,一邊等著家裏人送來雨具。那天小媛和珠珠仍然是緊挨在一起的,珠珠大聲而快活地指責曆史教師在課堂上摳鼻屎,小媛的表情卻顯得憂心忡忡,小媛望著雨點在操場上濺起的水霧,心裏想著這場雨怎麼還不停下來呢,她晾在外麵的衣裳和被子也許已經被雨淋透了。
他真惡心。珠珠拉著小媛的一條胳膊搖晃著,珠珠格格的笑聲聽來是清脆而不加節製的。你看見他把鼻屎往地上彈嗎?你不覺得他很惡心嗎?
這雨下得該死,怎麼還不停呢!小媛很不耐煩地推開了珠珠的手,小媛說,真急死人了,我媽上中班,晾外麵的毛衣和被子都要濕透了。
苗青就是這時候突然招呼小媛的。苗青撐著一頂細花布雨傘從她們麵前走過,她們沒有說話,她們從來不和苗青說話,但苗青在雨裏嫋嫋地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望著小媛和珠珠。苗青的目光有點高傲有點詭秘地停留在小媛臉上。小媛你來吧,苗青說,我們一起走好了。小媛愣了一下,她看看珠珠。珠珠毫不掩飾她的鄙夷,珠珠朝走廊吐了一口唾沫。你先走吧,我再等一會兒。小媛輕聲嘀咕了一句。苗青轉動了一下手中的傘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她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小媛又看看珠珠,珠珠就尖聲罵起來,你嘴裏放幹淨點,誰是狗?你才是狗呢,看見人就亂搖尾巴。珠珠握著小媛的手,她感到那隻手正在慢慢滑脫,她看見小媛的臉上有一種窘迫不安的神情,這使珠珠感到驚訝。我要走,小媛朝苗青的背影張望著說,我得回家去收衣裳了。緊接著小媛衝出了走廊。珠珠聽見小媛的叫聲在雨地裏刺耳地響起來,苗青,等等我,等等我一起走。
留下珠珠一個人木然地站在走廊上,珠珠看見她們合撐一把傘在雨地裏漸漸消失,眼淚就止不住滴落下來。珠珠少女時代的感情受到了一次最沉重的打擊,後來她抹幹臉上的淚水,掄起書包抽打著走廊上的水泥廊柱,珠珠的嘴裏一迭聲地重複著:叛徒,叛徒,叛徒。
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小媛在家裏焦急地等候珠珠,珠珠卻沒有來。小媛回憶起昨
天的事,預感到她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事,她想她今天隻能一個人上學了。走進紅旗中學的校門,小媛恰恰看見珠珠和李茜在一起踢毽子。珠珠踢毽子的技藝是很高強的,珠珠在等候雞毛毽下落的時候,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瞄了小媛一眼。
叛徒。珠珠說。
小媛的臉立刻變得蒼白如雪,她遲疑了幾秒鍾,最後低著頭繞過珠珠身邊,小媛的手伸進書包摸索著,最後摸到一條鮮豔的粉紅色緞帶,那是幾天前珠珠送給她做蝴蝶結的。小媛從書包裏抽出那條粉紅色緞帶,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然後她頭也不回地朝教室走去。
從這天起小媛和珠珠兩個人的群體就分裂了。珠珠已經是李茜她們一幫的人了,而小媛在保持了一段時間的獨來獨往以後,也就投靠了以苗青為首的漂亮女孩的陣營。
小媛現在經常和苗青一起結伴上學。她們走過香椿樹街東側的藥鋪時,呂瘋子依然手提一串藥包站在門口。他的頭發不知被誰剃光了,腦袋和嘴唇呈現出統一的青灰色,當小媛拉著苗青從他身邊匆匆跑過,呂瘋子反應一如既往,他的呆滯的眼睛突然掠過一道驚喜的光芒。
你們像天使一樣美麗。呂瘋子說。
小媛很想知道呂瘋子現在看見珠珠是不是也一樣說這句話。但小媛是不會去向珠珠打聽的,小媛和珠珠現在互不理睬,偶爾在學校或者街上擦肩而過,她們從對方的臉上讀到了相似的仇恨的內容。有一次小媛在水果攤前挑選梨子時,聽見背後響起熟悉的呸的一聲,小媛敏感地回過頭,她看見珠珠和李茜勾肩搭背地站在後麵,珠珠還用腳尖踩地上的那攤唾沫。小媛再也不想忍讓,她毅然從水果筐裏揀出一隻爛梨,狠狠地朝珠珠的身上砸去。她聽見珠珠尖叫了一聲。那個瞬間對於反目為仇的兩個女孩都是難忘的,她們在對方臉上互相發現了驚愕而痛苦的神情。
我說過小媛是個漂亮女孩,小媛投靠了以苗青為首的漂亮女孩的陣營。苗青她們酷愛照相,小媛受其影響也很自然地愛上了照相。起初她們就在香椿樹街唯一的工農照相館照,後來苗青不滿於工農照相館簡陋的設備和粗糙的著色技藝,她認為那裏的攝影師總是把她的臉照得很胖艱難看,苗青建議去市中心的凱歌照相館,她說她母親披婚紗的照片就是在那兒拍的,那是家老牌的久負盛名的照相館,可以隨心所欲地美化你的容貌。女孩子們對苗青的權威深信不疑,欣然采納了她的意見。
五月的一個下午,四個女孩結伴來到凱歌照相館,她們的書包裏塞滿了色彩繽紛的四季服裝,有式樣新穎的毛衣和花裙子,有冬天穿的貂皮大衣,甚至還有一套用以舞台表演的維吾爾族的服裝。女孩們將嘴唇塗得鮮紅欲滴,提著裙裾在照相館的樓上樓下跑來跑去。隻有小媛靜坐在一旁,她堅持不肯化妝。苗青把她的胭脂盒硬塞給小媛,她說,搽一點吧,搽一點你就顯得漂亮了。小媛仍然搖著頭,她說,我不搽,我媽不許我搽胭脂塗口紅,她知道了會罵死我的。
小媛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照了一張,是側麵的二寸照,然後她換上那套借來的維吾爾族服裝,又照了一張正麵的二寸照。小媛坐在強烈的鎂光燈下,表情和體態都顯得局促不安。攝影師讓她笑,她卻怎麼也笑不起來。苗青在一邊看得焦急,她靈機一動,突然模仿數學教師的蘇北口音說了一句笑話,小媛才露出一個自然的微笑,攝影師趁機抓拍了小媛的這個微笑。小媛最後如釋重負地卸下那套舞台服裝,她對苗青說,肯定照得醜死了,我以後再也不來照相了。
大約過了半個月左右,小媛的著色放大照片在凱歌照相館的櫥窗裏陳列出來,許多人看見了小媛的這張美麗而可愛的照片。苗青來告訴小媛這個消息,小媛還是不相信,苗青的臉上流露出莫名的慍色,她說,你別假惺惺的了,嘴上說不知道,暗地裏誰知道你搞什麼鬼?
小媛偷偷地跑到凱歌照相館去了。那是個有風的暮春夜晚,空氣中彌漫著紫槐花濃鬱的芬芳,街道上人們行色匆匆。小媛獨自逗留在照相館的櫥窗前,久久注視著那個照片上的女孩,女孩頭戴絲織小花帽,身穿維吾爾少女的七色裙裝,眼神明淨略含憂鬱,微笑羞澀而稍縱即逝。那是我自己。小媛的眼睛裏漸漸噙滿了喜悅的淚水,小媛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美麗的純潔的。當有人走近櫥窗並對著裏麵的照片指指點點時,她飛快地逃離到街道的另一側,她害怕別人認出她來。紫槐樹在小媛的身旁輕輕搖曳,風吹落了一串淡紫色的花朵。小媛望著吹落的紫槐花在空中劃過的線痕,突然很奇怪地想起藥鋪門口的呂瘋子,想起他一如既往重複的那句話:你們像天使一樣美麗。小媛打了個寒噤,欣喜和甜蜜的心情很快被一種恍惚所替代。小媛在暮色熏風中回家,她覺得很害怕,卻說不出到底害怕什麼。
紅旗中學的女孩子們幾乎都知道了小媛的名字,知道小媛的照片陳列在凱歌照相館
的櫥窗裏,後來男生們也見到了小媛的那張照片,膽大的男生就敢跟在小媛的身後大喊大叫:何小媛,新疆人;新疆人,何小媛。一些低年級的男生則不諳世事,他們對小媛的照片如此橫加指責,何小媛,她冒充新疆維吾爾族,她是個搔首弄姿的小妖精。
我告訴你那是在七十年代初期,那時候在我們香椿樹街上缺乏新聞,小媛的照片因此成為一件天經地義的新聞被廣為傳播。人們都對化工廠隔壁的女孩側目而視,小媛後來的厄運就是在聲名鵲起下慢慢開始的。
何小媛有狐臭。一個女孩對另一個女孩說,你別看她長得漂亮,其實她有狐臭。
那段時間在女孩的群體中充斥著這樣的對話,女孩們對這個驚人的發現同樣很感興趣,尤其是珠珠李茜那個陣營裏的女孩,她們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們走過小媛身邊時都特意掏出手絹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或者用手絹在空中扇來扇去地表示厭惡。小媛起初對此毫無察覺,她以為那是新近流行的向對方唾棄的動作,於是她也如法炮製地予以還擊,她聽見對方扭過臉罵,臭死了,汙染空氣。小媛下意識地還擊說,你才臭呢,你才汙染空氣呢。小媛罵完了突然發現有人盯著她的腋下看,她就摸了摸腋下,腋下什麼也沒有,舊軍裝沒被劃破也沒沾上什麼髒物。小媛覺得事情有點蹊蹺,她問同桌的苗青,這是怎麼啦?她們為什麼盯著我腋下看?苗青用鉛筆刀刮著指甲上的紅色染料,她瞟了小媛一眼說,你自己不知道?她們說你有狐臭。
小媛驚恐地望著苗青,小媛的臉很快變得蒼白如紙。她的整個身體在椅子上顫栗不止,而且怕冷似的縮成一團。這樣沉默了很久,小媛從極度的悲痛中恢複過來,她的嗓子已經嘶啞了,她的聲音突然爆發把苗青嚇了一跳。
誰造的謠?告訴我是誰造的謠?小媛問苗青。
我不清楚,大概是珠珠先說的吧。苗青說。
小媛的眼睛裏掠過一道冰涼的光芒,她站起來看了看坐在前排的珠珠。珠珠正和李茜她們在課桌上玩抓骨牌的遊戲。我饒不了她。小媛咬牙切齒地發誓,然後她拉住苗青的手說:苗青,你知道我沒有狐臭,你為什麼不給我作證?苗青沒說什麼,她仍然想把指甲上的紅色染料全部刮光。小媛奪下了苗青手裏的鉛筆刀,小媛突然舉起了雙臂,她說,苗青,我讓你聞聞我到底有沒有狐臭,苗青,你一定要給我作證。苗青抬起臉望著小媛的腋下,苗青皺了皺眉頭,小媛聽見她漫不經心地回答,現在聞不出來,現在穿著毛線衣,怎麼聞得出來?
小媛的雙臂僵硬地停留在空中,淚水從她的眼睛裏奪眶而出。後來她從課桌下拉出她的帆布書包,捂著臉跑出了教室。正是上第五節課的時間,電鈴聲在學校的走廊上尖厲而清脆地炸響。男孩女孩都在朝教室跑,而小媛卻拽著書包往學校的大門飛奔。小媛沒有發現書包裏的東西正在沿途掉落,書本,鉛筆盒,衛生紙,還有一張照片已經被風吹動,像一個小精靈隨風追逐小媛的背影。那是凱歌照相館陳列照片的樣片,雖然沒有著色,雖然尺寸小了許多,但它確確實實是那張美麗而驕人的陳列照片。
午後的香椿樹街沉浸在暮春時分的慵懶和寂靜之中,街上人跡寥寥,陽光直射在滿地的瓜皮果殼和垃圾堆上,有成群的蒼蠅在街道上空盤旋。小媛拽著書包跌跌撞撞地跑著,經過藥鋪的時候,她再次看見了肮髒的形銷骨立的呂瘋子。呂瘋子朝小媛晃動著手裏的草藥,他說,你像天使一樣美麗,不過你要多吃一點藥,不要怕吃藥。小媛躲開了呂瘋子,小媛邊走邊啜泣著,她說,我不要美麗,你們去美麗吧,你們為什麼要造謠誹謗傷害我呢?
小媛對珠珠的報複來得迅速而猛烈。
第二天珠珠上學經過石橋,她看見石橋上站著兩個高大魁梧的男孩,其中一個是小媛的哥哥。珠珠以為他們在觀賞江上的風景,她嚼著泡泡糖走上橋頂,兩個男孩冷不防揪住了她的辮子,珠珠剛想呼叫鼻唇之間已經挨了一拳,她聽見小媛的哥哥說,你再敢欺負小媛,我就把你扔到江裏去。珠珠跌坐在橋上,嘴裏的泡泡糖帶著血沫掉在她的腿上,她看見一顆牙齒黏在泡泡糖上。我的牙齒,珠珠尖厲地哭叫起來。但兩個男孩子已經一溜煙地跑下了石橋。有人走過石橋時看見珠珠滿嘴血沫地坐著,一邊哭泣一邊詛咒著什麼人。他們就去拉珠珠的手,珠珠你讓誰打啦?珠珠一邊哭泣一邊說,還能是誰?是何小媛,她跟流氓阿飛勾勾搭搭,是她讓他們打掉了我的牙齒。
珠珠是個倔強的女孩,珠珠用手絹包好那顆牙齒去上學。在小媛家臨街的窗戶前她站住了,她撿起一塊磚砸碎了小媛家的窗玻璃,然後衝著窗內高聲罵道,狐臭,狐臭,何小媛你有狐臭,你們一家都有狐臭。珠珠看見屋裏有一張蒼白的臉一閃而過。她知道那是小媛,她知道小媛現在是不敢出來還擊的。
珠珠走進紅旗中學後徑直來到了校長辦公室,她打開那塊包著牙齒的手絹交給校長看。何小媛跟流氓阿飛勾勾搭搭,珠珠哭哭啼啼地報告校長,何小媛讓兩個流氓打掉了
我的牙齒。
校長和班主任把小媛叫到了辦公室,他們讓小媛看桌上的那顆牙齒,小媛充耳未聞,她扭過臉去看牆上的兩幅宣傳畫,表情顯得漠然而恬靜。
是你讓人打了蕭珠珠?
她活該。
為什麼要打她?
她造我的謠。
造什麼謠?她造你的謠所以你就有理由打她啦?
小媛低頭不再作任何申辯。她聽見校長和班主任輪流訓斥著她,校長要她寫一份檢查認識錯誤。小媛的皮鞋在水泥地麵上吱吱地摩擦著,最後她站起來說,我不寫檢查,但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珠珠她媽以前是個妓女,珠珠她爹以前當過土匪,珠珠和好幾個男生在碼頭約會,你們為什麼讓我寫檢查,為什麼不讓她寫檢查?
小媛一口氣說完她想好的話,然後就擅自跑出了辦公室。她聽見校長和班主任在後麵憤怒地喊她的名字,她知道她已經惹禍了,但她無法控製這種灼熱的報複的情緒。小媛一路奔跑著,她聽見自己的心髒急遽地蹦跳著,有什麼硬物卡在她的喉嚨裏,使她感到窒息。小媛在操場上站住了,她對著草坪一口一口地吐著,結果什麼也沒有吐出來,吐出來的隻是一口一口的唾沫。
小媛的厄運就這樣來臨了。
紅旗中學裏貼出了一張處分報告,被處分的就是曾經聞名於香椿樹街的女孩何小媛。布告貼出的第二天,校長打電話給凱歌照相館,要求撤掉小媛的那張照片。他在電話裏告訴對方,那張照片影響了學校的秩序,給校方添了不少麻煩,他請求對方以後不要隨意在櫥窗裏陳列他學生的照片。照相館的人茫然不知應對,但他們還是作出了積極的配合,很快把小媛的那張照片撤掉了。
小媛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她不再和任何女孩子接近,當然包括苗青她們。小媛獨來獨往地度過了最後的學校生涯。那時候已經臨近畢業,女孩們和男孩一樣,一半人將去農村或者農場插隊勞動,另外的一半人則按政策留城,他們的各個小群體現在分崩離析,形成兩個涇渭分明的陣營,去插隊的每天擠在走廊上議論著陌生而遙遠的未來生
活,留城的那群女孩以珠珠為中心,仍然陶醉於課桌的骨牌遊戲。小媛一個人站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裏嗑瓜子或者沉思默想,小媛不想和任何女孩說話,而別的女孩也不想和小媛說話了。
九月的一個早晨,許多披紅掛綠的卡車駛進香椿樹街,帶走了那些上山下鄉的女孩子。化工廠隔壁的漂亮女孩小媛也在其中。我看見她站在最後一輛卡車上,胸前的紅花反襯出她的蒼白和憂鬱。小媛沒像有的女孩那樣哭哭啼啼,也沒有像有的女孩那樣一路高喊豪邁的口號,小媛倚靠在卡車欄杆上,平靜地掃視著歡送的人群,她看見珠珠追著卡車跑著,珠珠手裏揮著一條紅紗巾。她知道珠珠是來送李茜的。那條紅紗巾是小媛送給珠珠的,現在小媛很想把它討回來,但是鑼鼓和喧鬧聲遮蔽了整個天空,即便小媛真的向珠珠索還紅紗巾,珠珠也不會聽見,即使珠珠聽見了也會裝作沒聽見。小媛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因此小媛最了解別的十六歲的女孩。
卡車緩緩地駛過藥鋪的門前,小媛發現呂瘋子不在那裏,她很奇怪這麼熱鬧的日子,呂瘋子怎麼反而不見了。小媛站在車上百思不得其解,她就問同車的一個男生,怎麼好久不見呂瘋子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那個男生很費勁地聽清了小媛的問題,他用手掌充話筒,在周圍的嘈雜聲中報告了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呂瘋子死了,呂瘋子天天亂吃藥吃死啦。
小媛插隊的農場在很遙遠的北方。小媛再回香椿樹街已經是五年以後的事了,她的以潔白如雪著稱的臉在五年以後變得黝黑而粗糙,走起路來像男人一樣搖晃著肩膀,當小媛肩扛行李走過香椿樹街時,誰也沒有認出來她就是化工廠隔壁的漂亮女孩。
隻有珠珠一眼就認出了小媛。她們是在石橋上不期而遇的,當時兩個女人都很尷尬,珠珠下橋,小媛上橋,她們起初沒有說話,走了幾步珠珠回過頭發現小媛也在橋頭站住了。兩個女人就這樣相隔半座石橋互相凝視觀察,後來是珠珠先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我在凱歌照相館開票,什麼時候你來照相吧。珠珠說。
我不喜歡照相,你還是多照幾張吧。小媛淡淡地笑著,摸了摸她的腋下,小媛說,我有狐臭,而你像天使一樣美麗。你知道嗎?你現在又白又豐滿,你像天使一樣美麗。
像天使一樣美麗
像天使一樣美麗
像天使一樣美麗
像天使一樣美麗
一個禮拜天的早晨
李先生大約在早晨五點鍾左右醒來,他不記得自己是被鄰家的公雞啼醒的,抑或是被李太太夢魘中的一條腿壓醒的,他記得有什麼東西在他胸前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後他就醒了。
是暮春的一個早晨,並且是禮拜天的一個早晨,李先生不用在打開煤爐煮粥的同時心急火燎地批改學生作業。李先生把李太太肥胖的身體溫柔地搬動了一下,然後下床找到了四隻拖鞋中的兩隻,右腳覺得緊繃繃的,仔細一看是女鞋,於是及時地作了調整。盡管這樣,李先生走到天井裏時心情仍然是愉快的,禮拜天的早晨總是使李先生感受到一絲別樣的安慰和憐憫。
天井裏的夾竹桃花開得很鮮豔,花蕊及枝葉間微微蘊藏了幾滴露珠。李先生用一把小刀給那些價廉物美的花草鬆了鬆上,這時候他突然想起李太太昨夜關照的事情,買蹄髈。李先生嘀咕了一句,跳起來就回屋子,他找到菜籃子朝床上的女人嚷嚷了一句,我去買蹄髈啦。然後他把舊自行車哐啷哐啷地推出天井,走到外麵的香椿樹街上。
李先生就是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李先生不管是去學校上課,不管是去雜貨店買香煙
火柴還是去公共廁所解手,都喜歡騎著那輛破舊的藍漆已經斑駁的自行車。
自行車的圓鎖已經鏽蝕得很厲害,李先生沒有再配新的,現在他用的是一種自製的由鐵絲和廢掛鎖組合的鏈條鎖,李先生騎在車上時就有一種琅琅之聲尾隨在他身後。
菜市場的電燈仍然亂七八糟地亮著,電燈下人頭攢動,買菜的人們臉上普遍殘存著眼屎和瞌睡的痕跡。李先生看見他班上的一個女生在買萵筍,她看見他時眼神好像非常驚恐,一貓腰就消失在菜筐後麵,李先生覺得這個女生的表現很滑稽,到菜場買菜有什麼不好意思呢?我是你的先生,我不是一樣要拎著菜籃來買菜嗎?人活著都要吃飯,要吃飯就要買菜的。
給我挑一隻蹄髈。李先生對肉販子說。
這隻怎麼樣?肉販子從案板上拎起一大塊肉,大概有四斤重,便宜一點賣給你好了。
太大了,我家裏的讓我買一隻兩斤重的。李先生觀望著案板上的一攤攤的肉、內髒和骨頭,他說,吃不起,現在的豬肉比人肉還貴。
兩斤重的還真難挑。肉販子的手在案板上摸了一圈,最後拾起一塊肉扔進秤盤裏,就秤這塊吧,看上去肥了一點,其實是肉蹄。
李先生根據形狀判斷肉蹄是蹄髈的某一變種,於是認可了肉販子的選擇。最後他很幹脆地跟肉販子討價還價,少付了兩角錢。
李先生在替盆栽仙人掌澆水的時候聽見廚房裏乍然響起一聲尖叫,什麼蹄髈,是一堆肥膘。李太太伏在菜籃上悲痛欲絕,緊接著那塊肉從窗口飛過來,恰巧落在李先生的腳背上。
是肉蹄,肉蹄就是蹄髈。李先生撿起肉對李太太申辯道,你怎麼把肉當皮球一樣亂扔呢?
你氣死我了,連肥肉和蹄髈都分不清楚,我從來沒聽說過有肉蹄這種東西,什麼肉蹄?是肉販子騙你的鬼話,你還當真了,你要把我氣死了。
李先生將肉舉高了,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他的慍怒的表情漸漸變得無可奈何,最後他氣餒地說,好像是更像肥肉一些,但瘦肉也還不少,就湊合吃吧。
說得輕巧,李太太隔窗厭惡地看著李先生和李先生手上的肉,她提高了嗓音說,多少錢一斤?他是按蹄髈的價格賣給你的吧?
不知道,反正我跟他還價了,我殺了他兩角錢。李先生囁嚅著,以一種息事寧人的態度安慰女人,就算是肥肉吧,做紅燒肉也挺香的,我最喜歡吃你做的紅燒肉了。李先生拎起那塊肉往屋裏去,他想把肉放到水池裏,但是李太太突然衝過來用身體把他擋在門外,李太太的眼睛裏閃著憤怒和怨恨的淚花,這使李先生感到惶惑不安,以往隻有在李先生動手打她時,李太太才會有這種激動的反應。
你怎麼啦?李先生拎著肉,站在台階上進退兩難,他說,為了一塊肉,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
你倒是想得開?我問你,你每月掙幾個餞?那幾個錢養家糊口都難,你憑什麼白白給肉販子送去六塊錢?李太太穿著棉毛衫和短褲堵住李先生,她的臉因為情緒激憤而變得蒼白。李太太突然想起一些傷心事,眼淚忍不住掛了下來,她說,我弟弟的結婚大事,你當姐夫的隻肯掏五十元,可你今天白白送給肉販子六塊錢,你真的要把我氣死了。
不到六塊錢,李先生皺了皺眉頭,他不滿意李太太這種誇張的說法,我一共付了六塊錢,怎麼會是白白送他六塊錢呢?這塊肥肉本身也起碼值三塊錢。李先生扭過臉看著天井裏的夾竹桃花,他停頓了一會兒說,肉販子最多賺三塊錢。賺就賺吧,隻當是買回一隻真蹄髈,反正一樣地吃到肚裏。
你要把我氣死了,李太太抬手掠了一下蓬亂的頭發,她用一種陌生的嚴峻的目光直視著李先生,你馬上去菜場找那個肉販子,你把這塊肥肉還給他,把六塊錢給我要回來。
我不去。我不想為了三塊錢一天跑兩次菜市場,要不是照顧你身體,我今天也不會去菜市場,也不會買回這塊倒黴的肉。
你就這樣照顧我。李太太鄙夷地冷笑了一聲,然後伸手去奪李先生手裏的肉。她說,你不去我去,你不在乎六塊錢我可在乎,你身體嬌貴一天不能跑兩次菜場,我是做傭人的命,一年四季我哪天不跑菜場?冬天買處理大白菜時我一天跑過五次菜場!
李先生躲閃著退到天井裏,李太太不依不饒地衝過來。李先生終於忍不住又打了女人一次,準確地說是連推帶搡了一次。李太太跌坐在地上,立刻發出淒涼的哭叫聲。
你又打我,你白白送給肉販子六塊錢,還有臉動手打我。李太太邊哭邊說。
我沒有打你,我隻是推了你一下。
我天天頭暈眼花,你卻來動手打我,這日子看來是沒法過下去了。李太太邊哭邊說。
李先生突然想起女人這兩天是病著的,於是心裏一陣發虛。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肉,遷怒於肉但又無從發泄,他舍不得把這塊惹是生非的肉扔到香椿樹街上去,假如扔出去它無疑會被街坊鄰居撿回自己的鍋裏。李先生抖了抖手中的肉,有一些淡紅色的血沫和黏液從指縫間流了出來。他聽見女人的哭鬧已經轉為低聲啜泣,她一邊啜泣一邊傾訴她在家庭生活中的辛勞及其種種不幸。李先生歎了口氣,他說,別哭了,為了一塊肉不值得這樣,我去找肉販子退賠不就完了嗎?
李先生就是那個騎舊自行車的人。陽光已經升得很高,香椿樹街的石板路麵泛出一種刺眼的光澤。空氣中充溢了主婦們生煤爐弄出的煤煙,兩側房屋的屋簷上已經跨滿了晾衣的竹竿,來往路人就從煤煙和濕衣服下通過。李先生哐啷哐啷地騎著自行車,曾經有數滴水珠從高空中墜落,落在他的鼻尖上,給他一種奇異的冰涼刺骨的感覺。在街口拐彎的時候,李先生遇到學校的同事朱先生,朱先生下了自行車朝他迎過來,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李先生裝作沒看見,他用一隻手遮擋住自行車龍頭上懸掛的肉,加快速度衝過了街口。他聽見朱先生在後麵喊,喂,老李你上哪兒去?李先生裝作沒聽見,李先生根本不想被熟人知道他這天庸俗的行蹤,否則第二天自己將成為辦公室的課前閑聊的話題。
菜市場已經漸趨冷落,爛菜葉和雞屎混染的氣味卻依然如故。李先生匆匆忙忙地撥開挎菜籃的人群往裏麵鑽。有許多攤販在提前撤攤,李先生趕到肉市恰恰看見那個年輕的肉販子在清洗案板,他用濕抹布狠狠地擦著肉案,一些血水夾雜了幾星肉沫濺得到處都是。
別撤攤,你騙了我。李先生把那塊肉扔到案板上,他指著肉質問肉販子,你說這是蹄髈還是肥肉?
是肥肉。肉販子鎮定自若地打量著李先生。
可你剛才說是肉蹄,你把它當蹄髈的價格賣給我。一塊肥肉你竟然要了我六塊錢。
不會的,肥肉是肥肉的價,蹄髈是蹄髈的價,肥肉怎麼賣得出蹄髈的價呢?肉販子絞幹了抹布,朝旁邊的一輛黃魚車走去,他說,我天天在這裏賣肉,從來沒幹過這種缺德事,你肯定記錯了,要不你就是存心來詐我。
我沒記錯,就是你。你還說這肉看上去肥了一點,其實是肉蹄。李先生追上去擋住了肉販子的黃魚車,他用憤恨的目光盯著肉販子年輕而紅潤的臉,他說,你別溜,請先
把六塊錢退給我,我不會讓你這麼溜掉的。
我溜?肉賣完了我得回家睡覺。肉販子鄙夷地掃了李先生一眼,然後跨上黃魚車的座墊,他說,你大概是窮瘋了,買塊肥肉還不想花錢,還想讓我貼補你六塊錢?你讓大家評評世上有沒有這個道理?
旁邊已經圍上來一群看熱鬧的人。李先生氣得滿臉通紅,這種庸俗的局麵使他感到一絲恐慌,也使他的一腔義憤轉化成另一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他拎起案桌上的那塊肉嘟囔道,我自認倒黴好了,我要向市場管理委員會反映,一塊肥肉竟然賣了六塊錢!李先生拎著肉衝出圍觀的人群,胸口覺得很悶。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氣一起吐出來。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原來是靠在一輛運貨板車上的,板車被人拖走後自行車就倒在了地上。李先生把自行車扶起來,心想我今天真是倒黴透了。然後他發現自製彈簧鎖的鑰匙不見了,搜遍每個口袋都沒有,急得李先生想罵娘,正要彎腰拾磚砸鎖的時候,那把鑰匙從他手掌心裏掉了下來,原來鑰匙一直就在他的手心裏。
李先生騎上自行車,猛然看見那個年輕的肉販子騎著黃魚車從他身邊擦過,肉販子騎黃魚車的動作幅度很大,透露出一股驕橫的不可一世的氣息,他的背影對李先生是一個強烈的刺激,李先生的與之論爭到底的念頭也就在瞬間突發而起了。
破舊的藍漆斑駁的自行車發出一陣哐啷哐啷的巨響,李先生現在與肉販子保持並行的速度,他冷靜地對肉販子側目而視,就像一個獵人緊緊地盯住狡猾而強悍的獵物。
你跟著我幹什麼?你要是閑著沒事,不如回家睡個回籠覺,盯著我有什麼用?
你騙了我,你得把六塊錢退還給我。
別瞎纏了,你想跟我回家?跟我回家也沒用,我起早貪黑掙幾個錢,憑什麼白白地還給你六塊錢?一分錢一分貨,我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
我不是纏你,我桌上還堆著學生作業沒批,哪有工夫來纏你?問題是凡事都得講理,我這樣的家庭經濟素來拮據,你怎麼能白白騙去我六塊錢呢?
六塊錢,六塊錢!肉販子突然不耐煩地叫起來,難道那塊肉就不要錢買嗎?什麼六塊錢,最多一塊錢。
李先生感到一陣欣喜,事實上肉販子至此已經承認了他的欺騙。李先生用力蹬了幾下他的破自行車,這時候他也換了一種溫和的口氣,怪我說錯了,不是六塊,但也不止
一塊。根據這塊肥肉的重量和價格來推算,你應該退還給我三塊,這樣我也不用把肉還給你,帶回家做紅燒肉其實也好吃的。
三塊?你認為肥肉就不是肉啦?有時候你想買肥肉都買不到。肉販子放慢了黃魚車的速度,側過臉對李先生說,最多退還你一塊五,算我今天倒黴吧。
兩塊錢。
李先生想了想很堅決地說,你最少得還我兩塊錢,因為那塊肥肉最多值四塊錢。
好吧,兩塊就兩塊,我纏不過你。肉販子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單手扶著車把,另一隻手伸進圍裙的大口袋裏掏錢,掏出一把油膩膩的毛票。肉販子懶得下車,他就抓著那把毛票隔車遞給李先生,算我倒黴,白白賠了兩塊錢。
李先生匆忙跳下車去接錢。李先生將自行車停在香椿樹街與龍門路交彙的十字路口,人就站在交通紅線內側清點那堆毛票。李先生在點錢之前仍然沒有忘記交通規則。他點了兩遍,發現總數都是一塊八,肉販子少給了兩毛錢,恰恰就是李先生買那塊肉時殺下的價錢。李先生的胸口再次感到沉重的一擊,他抬起頭發現肉販子的黃魚車已經疾速通過了十字路口,從他的背影中李先生再次感受到了嘲謔和汙辱。
回來,你少給我兩毛錢!
李先生舉起那把毛票朝馬路對麵高聲大喊,肉販子沒有回頭,肉販子也許聽見了也許根本沒有聽見,要知道十字路口往往是嘈雜和繁忙的,來往的車輛喇叭淹沒了李先生嘶啞的聲音。
李先生突然怒不可遏,他罵了一句粗魯的下流話,然後飛快地騎上自行車去追趕那個肉販子,他決定跟奸猾而可惡的肉販子糾纏到底。李先生不顧一切地騎車橫貫路口,這是一個不容選擇的災難的時刻,一輛運送冰凍海魚的卡車迎麵駛來,司機在踩動刹車閘的同時聽到一聲狂叫,然後是自行車被撞倒後發出的清脆的令人恐怖的聲響。
是一個暮春的早晨,並且是一個禮拜天的早晨。陽光散淡地照耀著路口的車禍現場。香椿樹街的人們來到路口,看見水泥地上有一攤鮮紅的血汙,血汙的旁邊橫陳著一輛熟悉的破舊的自行車,現在它已經完全散架了,而自行車龍頭上懸掛的一塊肥肉卻完好無損。在早晨八九點鍾的陽光下,那塊肥肉閃爍著模糊的灰白色的光芒。
一個禮拜天的早晨
一個禮拜天的早晨
一個禮拜天的早晨
馬 蹄 蓮
龐小姐在福來花店門口等人,等了很久,還是不見那個人的影子。他們昨天是約好了的,下午一點鍾來看店麵,可是對方卻失約了。龐小姐儀態萬方地在花店門口站了一會兒,漸漸地沒了耐心,人便靠到櫥窗上去了。她撅著嘴斜著眼睛看街上的行人和燈箱廣告,好像在抱怨所有的事物都不守約。她打過那個人的手機,打過兩次,對方手機都正常地響了,卻沒有人接聽。
福來花店的門上邊用白油漆刷了兩個字:待租。店麵的一半迎著大街,由瓷磚、玻璃和鋁合金材料裝飾,勉強算得上普通裝潢,離廣告上說的豪華水平卻相去甚遠。另一半店麵藏在小巷裏,是粗糙的水泥牆,牆的盡頭是一個簡易小便池的開端,偶爾會有個過路的男人站到那兒去,肩膀一動一動的。從地理位置來說,花店不在鬧市,卻也不算冷僻。花店的隔壁是一家雜貨鋪,斜對麵分別是一個修理鍾表的攤位和一個書報亭。龐小姐在向四周張望的時候,雜貨鋪的女主人和修鍾表的小宮也在瞟她,書報亭裏的老孫眼神不好,他悄悄地戴上老花眼鏡,看見的仍然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子的輪廓。他們都覺得龐小姐麵熟,女店主一直在向龐小姐微笑,小宮曾經兩次對龐小姐揮手示意,龐小姐似乎看到了,也似乎沒注意,反正沒有回應他們。他們後來就不再盯著龐小姐看
了,也許認錯人了呢,龐小姐看起來有點傲慢,她一定不認識他們。
龐小姐穿著白領女性常穿的西裝套裙,深灰色的,還有高跟鞋,站在花店外麵的台階上,看上去這個人與花店非常匹配。她身後靠玻璃櫥窗的地方堆放著幾隻半人高的藤條花籃,花籃好像一直是放在露天的,好多藤條已經發黑,折斷了。龐小姐的高跟鞋恰好踩著一塊紅色的化纖地毯,地毯也已經汙痕斑斑了,但上麵嵌著的兩個字仍然清晰可見:歡迎。
已經一點三十分了,龐小姐看著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嘴裏嘀咕了一句什麼,眉頭尖銳地皺了起來。她隨手又撥了個電話,這次她有點驚訝了,她聽見從身後的花店裏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裏麵好像是有人的。龐小姐疑惑地湊到玻璃門前,推了推門,門開了一條縫,是一把鏈條鎖鎖著門。花店裏麵湧出的一股氣味使她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那是夾雜著腐爛的植物味、煙味和臭襪子味的室內空氣,不像花店,倒像民工宿舍的氣味。龐小姐更疑惑了,她捂著鼻子從門縫向內張望,看見的是一片花的廢墟,各種陶製花瓶和玻璃花瓶的廢墟,還有塑料、剪刀、包裝繩、報紙、紙盒雜亂地堆了一地。她聽見裏麵的手機還在響,她甚至看見了那隻手機,它被主人放在一隻玻璃花瓶的瓶口處。在龐小姐預計到什麼的同時,她看見一隻手從一堆紙盒後麵爬出來,先抓住花瓶在地上拖了一段,然後搖了搖花瓶,抓住了手機。她在花店和無線電波裏同時聽見了肖先生粗啞的聲音。你是誰?
街對麵修鍾表的小宮看見歇業的花店裏有人出來給龐小姐開門,是個瘦高個的男人,花店是背陰的,沒有燈光白天的光線也顯得暗淡,所以小宮並沒看清那男人的長相。
肖先生睡眼惺忪,臉頰上印著一小片細密的條狀花紋,很明顯是草席壓出來的。他彎著腰和龐小姐握了握手。龐小姐聞到他嘴裏吐出來一股難聞的氣味,是男人特有的混雜著煙味和口腔疾病的腥臭,龐小姐下意識地退後一步,視線也垂了下去,打量起他的穿著來。肖先生的襯衫和褲子一白一黑,看不出是什麼麵料,白襯衫領子有點發黑,皺巴巴的,皮帶上一排拴著三樣東西,手機套、鑰匙鏈和打火機盒,是外麵討生活的男人常見的裝束,但他腳上那雙拖鞋使龐小姐突然疑惑起來,她說,你是昨天電話裏的肖先生嗎?
我不是肖先生?他的反應卻很敏捷,冷不丁反問道,那我是誰?
我不是那個意思。龐小姐眨巴著眼睛盯著對方的腳,她猶豫著,還是把內心的疑惑說出來了,你這個樣子,不像老板,就像建築工地上的民工嘛。
民工怎麼啦?肖先生的眼睛一亮,說,這位小姐看不起民工?
不是那個意思,你口音是本地人嘛,不是民工。龐小姐發現自己這麼說話很被動,就突然改變話題,你這個人怎麼一點不守信用?她說,說好了一點半見麵的,害我在外麵白等了半個小時!
我在睡覺。他說,我睡覺很死,聽不見鈴聲。
你這人好福氣,一睡睡到下午!龐小姐說,昨天我們聯係的時候你好像也是剛剛醒過來的樣子,今天我們約好的時間,你還在睡。
你說得對,我有福氣睡覺,我就剩下睡覺的福氣了。他說,我這麼睡了好多天了。夜裏睡,白天也睡,我睡得著。
你這麼睡不是浪費時間嗎?龐小姐說,不僅浪費你的時間,也浪費了我的時間。
不,浪費了你一點時間,沒有浪費我的。他說,我有的是時間,談不上浪費。
龐小姐瞥了一眼屋角那張草席,草席上什麼也沒有,甚至沒有枕頭,卻扔著一麵小圓鏡,她有點納悶,鏡子和這個邋遢的男人似乎不應該在一起。她想坐下來和他好好談談門麵的事,這不是應酬,幾句話就能把對方打發了。龐小姐左顧右盼的,想找一把椅子,可是花店裏隻剩下一張桌子了,沒有椅子。
肖先生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彎著腰在滿地殘花和花瓶花盆裏找,從垃圾裏搬了一盆仿真植物過來,一隻手把植物拽出來,另一隻手就把花盆倒過來了,放在她旁邊。肖先生說,沒有椅子,對不起,你將就著坐花盆吧。
龐小姐不願意坐在一隻花盆上,她隻好站著。她說,你這兒,怎麼好像是被人打劫過的?
是。是被人打劫了。
我開玩笑呢,我是說你這兒怎麼這樣亂,就算不做鮮花生意了,還要盤給別人做,怎麼不稍稍收拾一下?
是被人打劫了。他說,你開玩笑我沒開玩笑。
誰會打劫花店呀?龐小姐的身體又下意識地往後麵縮了一下,瞪大眼睛盯著肖先
生,你不是開玩笑?誰幹的?你報警了嗎?
報什麼警?不是強盜,是家賊。他說。
龐小姐仍然滿腹狐疑,你這人,怎麼說話不著邊際的?跟你這樣的老板打交道,我很緊張。
我不是老板,你說的,我是建築工地上的民工。肖先生說。
龐小姐有點窘,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窘境,她轉過臉去打量著花店的內部裝潢。她說,你這家花店以前生意不錯的嘛,我前一陣路過這裏還來買過花,有個女的,人長得漂亮,也會做生意,我本來挑了一把康乃馨,她勸我買馬蹄蓮,說這兒的馬蹄蓮是全市最便宜的,我還就讓她說動了,買了一把馬蹄蓮,多花了好多錢。
你在說小菊吧?
我忘了叫什麼,好像她是店裏的經理,她很會做生意呀。
做生意就憑一張嘴。他說,她心眼多,嘴又能說會道,她能把死人說活了,能把拖拉機說到天上去飛。
她是你什麼人?你女兒嗎?
我有那麼老?他說,我看上去那麼老了?
對不起,我誤會了。大概不是你老,是她看上去很年輕。是你太太嗎?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龐小姐笑起來,她說,你這人很會開玩笑呀。
是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她是我什麼人,她知道,她是我什麼人,這事要問她。
她現在人呢?龐小姐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把一個核心問題提出來了。
他沒有回答,嘿地一笑,抬起充滿血絲的眼睛朝這裏看一眼,朝那裏看一眼,卻始終回避龐小姐急切的眼神。然後龐小姐看見他從草席上拿起了那麵小鏡子,握在手心裏,對著外麵照了照。今天要下雨。他說,今天肯定會下雨。
你用鏡子測天氣?
測什麼天氣?天氣關我屁事。肖先生說,我在這兒躺了好幾天了,別人見不著我,但我可以看見他們,看見他們的臉。誰活得得意,誰活得不好,我這麵鏡子都照得出來。
花店裏突然就安靜下來了,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鄰近的唱片店裏播放搖滾樂的聲
音,那聲音聽上去好像一個人在用金屬物敲打自己的頭顱,人便發出了比金屬物更尖銳更高亢的喊叫。
對不起,龐小姐盡量地躲著鏡子,唯恐他把自己收到鏡子裏去。她說,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我不該打聽這些的,我們還是談談正事吧。
心事不值錢的,告訴你也沒關係。他突然又笑了一聲,說,有人喜歡買花,有人喜歡買人,價錢不一樣罷了,我告訴你,小菊,她讓人買走了。
什麼買走了?龐小姐終於明白了什麼,她的眼神裏現在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恐懼,看得出來她對買人的故事有興趣,她說,肖先生你又開玩笑了,一個大活人,怎麼能讓人買了呢?
有個人來買花,買了幾次花,就把人也一起買走了。肖先生收起了鏡子,把它放在褲子口袋裏。他說,一個願買,一個願賣,成交啦。
龐小姐這時候忽然清晰地記起了那個女人的容貌,微黑的時髦的膚色,鼻子很小巧,卻很挺拔,胸部也一樣,買花的時候天氣還很熱,龐小姐記得她穿一件白色的小背心,背心上繡了幾朵小小的花,花形也是馬蹄蓮的。隻有她的口音透出一絲鄉下氣,龐小姐可以斷定她和自己是一個縣裏出來的,她記得問過那個女人家鄉在哪裏,那女人哀傷而造作的回答讓龐小姐永遠難忘,出來了就沒有家鄉了,地球就是我家鄉。
男人打了個嗬欠,他的身體幾乎靠在牆上,一隻手撓著大腿,他說,你們女孩子都喜歡開花店,為什麼?
這還用問為什麼?女孩子都愛花呀。
為什麼女孩子都愛花?他說,花兒美?不一定,我現在覺得花是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沒用的就是廢物,廢物怎麼會美呢?不美,還傷人!比如那個馬蹄蓮,我一看見它胸口就疼。馬蹄蓮,花名字起得好呀,看見它就像看見馬蹄,踹我的胸口!
龐小姐掩著嘴笑了,她知道這個男人受了刺激,說話不免有意氣用事之處,她不好說什麼,說什麼都容易得罪了他。
我從來就不喜歡花,現在更不喜歡了,我看見花就惡心,不騙你,好比康乃馨,看上去不錯,你聞聞它的根試試,臭死了,比廁所的尿騷還難聞。
龐小姐有點尷尬起來,她猜這個肖先生是在借無辜的花兒發泄著對人的仇恨,她能夠理解一個男人受傷的心情,但她不能接受他用如此刻毒的語言糟蹋花的名譽。龐小姐
清了清嗓子,她說,男人很少有喜歡花的,女人很少有不喜歡花的,我就是喜歡花,我做夢都想要有一間花店。
是,你做夢都想有一間花店,你電話裏告訴過我了。男人睨視著客人,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古怪,好像是輕蔑,好像是失望,然後他走到角落裏,打開一排塑料文件櫃,我的租賃合約都在這裏,你看一看,簽了字付了租金,你明天就可以在這裏賣你的花了。他拍打著一堆文件上的灰塵,突然想起了什麼,我電話裏說清楚的,租金半年一付,三個月不行,一個月就更不行了,一共一萬二,你帶來了嗎?
龐小姐低下頭去,她的手有點緊張地扯弄著套裙上的一道褶皺,我正想跟你商量這事,她遲疑著,我先交一個月的,到九月份,我買的債券到期,一定把半年租金補齊。
到九月份我要是死了呢?你要是死了呢?我就知道你在浪費我的時間。男人手腳很重地撞上文件櫃的抽屜,他說,免談免談,我要繼續睡覺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龐小姐的臉漲得通紅,她從小包裏掏出一張單據向肖先生揮著,九月份就到期了!我從來不騙人,你為什麼不相信人呢?
我就這麼說話。肖先生又走回到草席旁邊,人沉重地躺了下去,他說,我不相信人,我相信錢。
話說到這個份上,花店裏的氣氛完全變成冰冷的了,應酬的客套和一點點人情味喪失以後,兩個人冤家似的對峙著,一個以懶洋洋的姿勢躺著,另一個站著,眼睛裏滲出了委屈的淚水。
我做夢都想開一間花店,我攢那麼多年的錢,就是想開一家花店。龐小姐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她說話的聲音哽咽著,你不信任我,沒什麼,可你讓我的夢想破滅了,我會恨你一輩子。
起初肖先生不做任何表示,他隻是側躺著,一隻手枕著腦袋,另一隻手不時地撓著他的左腳腳踝。突然,肖先生冷笑了一聲,坐了起來,你在演電視劇呀?幾滴眼淚就想騙我?什麼叫夢想,什麼叫破滅,我不懂這一套,我就懂錢,懂吃飯,懂活命!他說,把我當傻子?他媽的,現在的女孩子,都可以去當女間諜,演什麼像什麼!都把我當傻子,手機掛在脖子上,穿得那麼時髦,一萬二的租金拿不出來?你說攢那麼多年錢,錢呢,看你打扮是個白領嘛,你到底是做什麼的,不會是保姆吧?
誰做保姆?你別張嘴就糟蹋人!龐小姐這麼喊了一聲,忽然低下頭去,她擤了一下
鼻涕,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巾擦了擦鼻子,又把紙巾塞回小包裏了,她說,一個大男人,對小姐該講點紳士精神。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我跟你通融了,錢不跟我通融,借錢給我的人也不跟我通融。我讓你實現了夢想我就該撞火車去了。肖先生說著盱起眼睛打量起龐小姐來,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口口聲聲要盤店,口氣很大,什麼見麵詳談,什麼經營執照稅務登記的你全懂,怎麼這點錢拿不出來?你不會是在外麵做雞的吧?
你才做雞!你們一家都做雞!龐小姐尖叫起來,不斷升級的傷害讓她無法承受,她踢翻了一隻花盆,又踢翻了一隻玻璃花瓶,一路破壞著向門那兒走,你這種男人,不讓女人拋棄才怪,睡你的覺去吧,睡了永遠別起來!
龐小姐拉門的時候發現玻璃門是壞的,拉也不行,推也不行,隻能開一半。她聽見後麵響起了肖先生的笑聲。你以為你是在咒我呢?睡了永遠不起來?我巴不得,可惜一覺睡不過去。肖先生已經從草席上坐了起來,他說,小姐,你別急著走,買賣不成緣分在,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讓我一覺睡過去,永遠別起來!
龐小姐在氣頭上,回頭說了一句,那不用我幫忙,自己爬起來,去藥店買一瓶安眠藥!
我不能出去,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肖先生說,你要是幫我去藥店買一瓶安眠藥,租金上可以通融一下,先交三個月的就行。
你瘋了。龐小姐抓著門拉手用勁拽了一下,門吱嘎尖叫了一聲。龐小姐跺著腳說,你這破花店沒人要租,什麼都是壞的,人的腦子也壞了。你就不能站起來,幫我開一下門?
是你要出去,你自己開門。肖先生仍然坐在草席上,用那麵小鏡子照了照龐小姐的臉,他說,我看你腦子也聰明不到哪兒去,連門也不會開,你要是聰明一點,什麼門都可以開。
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如果腦子沒壞,早就該知道了。
龐小姐回頭盯著肖先生看了一會兒,嘴角浮出一絲譏諷而傲慢的微笑,你這種男人,她冷笑著說,你這種男人,死了也不可惜。
然後龐小姐去推另外半扇玻璃門,這次門推開了。推開門她才發現外麵下起了雨,
對麵修鍾表的攤子已經不見了,書報亭上也撐起了一把廣告傘。豆大的雨點打在街道上,空氣中夾雜著塵土淡淡的腥味和花店殘存的一點清香。龐小姐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看見雜貨鋪的女人探出頭看她,看一下又縮回去了。龐小姐向雜貨鋪那裏厭惡地翻了個白眼,討厭,她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嘴裏嘟囔著,不知是在罵天還是罵人。也就在這時她感到身後響起一陣沙沙的聲音,龐小姐回頭一看,發現肖先生起來了,他的一條腿和一隻胳膊擠在門縫處,手裏拿著一件揉成團狀的塑料雨衣。
沒有雨傘,你就將就著用雨衣吧。
龐小姐打開那件紅色的雨衣,發現一個更大的意外,雨衣裏還包著一枝白色的馬蹄蓮。雨衣一打開,馬蹄蓮輕輕地落在她的高跟鞋上。
你別把眼睛瞪那麼大,我沒別的意思。肖先生站在門縫處說,花店裏就這一朵沒枯的花了,我看見它胸口就疼,你喜歡你帶回家,養在瓶裏,還能開兩天。
龐小姐抱著雨衣和花,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她看見肖先生的一隻穿拖鞋的腳伸在外麵,腳背上有一塊很大的暗紅色的瘡疤,好像是嚴重的燒傷留下的痕跡。
這次像個男人了吧?肖先生在裏麵幽幽地一笑,然後他關上了門。關門之前龐小姐聽見他又說了句不中聽的話,你把我當壞人?是你腦子壞了。告訴你,我要是壞人,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穿灰色套裙的龐小姐五天之後又出現在福來花店的門口。五天時間沒有改變龐小姐,但福來花店門口的雜物都被清理過了,有人在玻璃門上貼了封條。龐小姐手裏抱著那件紅色的塑料雨衣,站在花店門前的台階上。當然,街對麵修鍾表的小宮和旁邊雜貨鋪的女店主都注意到她了,賣報紙的老孫知道自己戴上老花鏡也看不清女孩的模樣,幹脆就不管閑事了。
龐小姐不喜歡雜貨鋪女店主那種偵探般的目光,她穿過街道走到小宮那裏去問訊。她指著福來花店的門問小宮,為什麼花店門上貼了封條?花店門麵有人租掉了嗎?
鍾表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有點怪異。你不知道花店老板出事了?他放下手裏的東西,打量龐小姐的目光漸漸變得犀利起來,就是你進花店那天夜裏出的事,那個老板吃了一瓶安眠藥!
龐小姐驚叫了一聲,已經死了?
多半是死了,聽說是一大瓶安眠藥,不死也是植物人了。小宮說,他在外麵欠了一屁股債,人家來花店追債,債沒追到,追了一條人命。
龐小姐臉色煞白,轉過身去看著對麵的花店,看一下好像受到一次驚嚇,慌忙轉過身背對著花店。她的手一直在折疊那件塑料雨衣,塑料雨衣沙沙地響,過了一會兒龐小姐清了清嗓子,問,他到底為什麼尋短見呀?
尋短見還能為什麼,不是為人就是為財嘛,聽說他兩個都沾,都說他是人財兩空。
人財兩空也不能輕生呀,可以從頭再來的。龐小姐的眼神裏一半是哀傷,一半是疑惑,他雖沒什麼教養,人是個好人。她說,那天還好好的,雖然消沉了些,不過還開玩笑呢,看不出來是真想死的人嘛。
你也看不出來?小宮目光炯炯地盯著龐小姐,說,那天你不是進去了很長時間嗎,我以為你跟他很熟呢。
不。你弄錯了。龐小姐突然從小宮的表情裏看出了什麼潛台詞,她提高聲音說,我不認識他,我隻是跟他談店麵出租的事。
龐小姐這時感到自己的臉亮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偏過臉,看見一個圓圓的淡黃色光圈跳到了鍾表匠的臉上。什麼東西!她捂著臉驚叫了一聲。小宮看見龐小姐驚慌的樣子便笑了。別怕,是花店裏那麵小鏡子,他說,我前天就去看過了,不知道是誰的小鏡子,靠在裏麵的牆根上,正好對著玻璃,一出太陽鏡子就晃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