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間房(3 / 3)

龐小姐記起了什麼。是鏡子。她說,鏡子的反射。龐小姐麵色蒼白地站在鍾表攤前,很明顯她是在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過了一會兒龐小姐向旁邊的垃圾箱那裏走,她背對著小宮把那件紅色的雨衣放進了垃圾箱裏。小宮沒看清龐小姐在幹什麼,他一直斷定龐小姐就是某某人,終於忍不住對著女孩子的背影喊了起來,喂,你是以前在對麵剪玫瑰的小琴嗎?龐小姐回過頭,說,什麼?什麼剪玫瑰?小宮說,以前福來花店生意好的時候,有個打工的女孩子天天在門口剪玫瑰的刺,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你認錯人了。龐小姐愣了一下,很奇怪地拿起掛在胸前的手機看了看,什麼打工?什麼剪玫瑰的刺?她說著把手機放回到胸前,我從來沒在花店打過工,你認錯人啦。我進花店都是去買花的。一絲驕矜的微笑很快回歸到龐小姐的臉上,她向花店看了一下,又向鍾表攤看了看,最後她走回到鍾表攤。

我做保險的。龐小姐說著從小包裏掏出一張名片,用一種很職業的語氣推薦起她的

業務來,我們做八個險種,最受歡迎的是醫療保險和人身意外保險,她說著靈機一動,手指向對麵的花店指了指,你也看見對麵花店的事情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如果那位老板參保了,他就能留下賠付金了。

不對吧?小宮抬起頭,疑惑地看著龐小姐,聽說尋短見的不賠錢。龐小姐笑了笑,她說,你聽我把話說完嘛,我是說,如果他聰明一點,如果他不是那麼脆弱,如果他是死於意外,家屬就可以得到一大筆賠付!

小宮瞟了眼龐小姐嶄新的名片,看見的是一個著名的保險公司的名頭,一個預料外的名字,龐雅娜。他想或許他是認錯人了,這個小姐除了和剪花刺的小琴麵貌相像,沒有別的是一致的。小宮便一邊修表一邊聽著龐小姐熱情詳細的業務介紹,聽了一會兒他發現對麵小鏡子的反光正在晃自己的眼睛,影響他的工作,他就把凳子向旁邊移了一下,隨手打開一個小抽屜,把龐小姐的名片扔進了一堆待修的手表中。

龐小姐期盼地看著鍾表匠,問,怎麼樣,你考慮哪個險種比較適合你?不一定現在答複我,考慮好了打我的手機好了。

鍾表匠小宮突然有點不耐煩,他啪地打開一隻手表的蓋子,用小鑷子在手表的內髒裏這兒戳一下,那兒捅一下,他說,誰考慮這東西?死就死了,活就活了,保什麼險呀!

2003年

馬 蹄 蓮

馬 蹄 蓮

馬 蹄 蓮

馬 蹄 蓮

馬 蹄 蓮

巨 嬰

鄉村醫生從籃子裏抓起了一塊餅。他簡單的午餐一再推遲,完全是因為登門求子的不孕婦女太多了。餅是前幾天烙的,已經發硬了,他摘下了牆上的軍用水壺,這時候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那個女人的身影在竹簾外麵晃了幾下,最後停留在窗洞那裏。窗洞很小,以前是配藥的窗口,鄉村醫生能看見女人穿著白底紅花的襯衣,以及襯衣下麵微微隆起的乳房,卻看不見她的臉。

到屋裏來。鄉村醫生咬了一口餅說,站在外麵怎麼看病?

我就在外麵。女人的嗓音很細小,好像怕過路的行人聽到,她說,醫生,你給我一帖藥就行了,快一點,我還要趕回家去。

醫生笑起來,他抱著水壺喝了一口水,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不看病怎麼給你開藥?你要開什麼藥?

送子湯。女人在外麵用更低的聲音說,他們說你的送子湯很靈驗。醫生,你就快一點吧,我急著趕回家去。

鄉村醫生覺得這女人來曆蹊蹺,他走到外麵,站在台階上向女人張望了一眼,看見女人戴著一頂草帽,草帽上的一圈棉布正好把她的臉遮蓋住了,他認不出女人是誰,或

許他根本就不認識她。

鄉村醫生決定不理睬這個鬼鬼祟祟的女人,他坐下來打開工作日誌寫上日期,一邊大聲地嚼著餅一邊數落窗外的女人,我是醫生,不是廟裏的神仙,他說,我開的藥雖然很靈驗,但也不是仙丹,誰吃誰管用。不看病就要藥?虧你想得出來!

女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鄉村醫生聽見身後的凳子咯吱響了一下,他聞見一種很強烈的汗酸味,一回頭就看見那個女人,已經端坐在凳子上了。

我不解褲子。女人說。

誰讓你解褲子了?鄉村醫生有點惱火地說,你以為我幹這行當是為了讓你們解褲子?把你的手伸過來,讓我搭脈。

女人猶豫著把手伸給鄉村醫生,鄉村醫生沒有好氣地把她的手粗暴地按在桌子上,他為女人診脈的時候看見她的指甲縫裏鬱積著滿滿的黑垢,而且女人的手上散發著一種腥臭的雞糞味。

你有男人了?鄉村醫生隨口問了一句,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問,他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女人充滿惡意。

女人低下了頭,她不回答。鄉村醫生看見她的草帽上有一圈汗漬,就像男人的草帽一樣,她的脖頸上戴著一隻銀項圈,本地的婦女早就不佩戴這種古老的飾物了,鄉村醫生由此判斷女人來自山上的王堡一帶,隻有那裏的女人才佩帶銀項圈。

你是山上人?你從王堡來?鄉村醫生仔細聽著女人的脈息,對方長久的沉默突然引起了他的警覺,他說,怎麼回事?你沒有男人?你到底有沒有結婚?鄉村醫生盯著女人草帽上的布圈,他忍不住想揭開它,但女人敏捷地躲閃開了,鄉村醫生嗤地一笑,他說,你腦筋不好吧,沒男人怎麼懷孩子?喝多少送子湯都沒用!

女人的身子在凳子上左右扭動著,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然後鄉村醫生聽見了女人嚶嚶的哭聲,女人突然跪下來抱住醫生的一條腿,她說,醫生你救救我,給我一個孩子,給我一個男孩,讓我報仇。

鄉村醫生下意識地跳起來,他的手臂將女人的草帽碰翻了,女人發出一聲尖叫,與此同時鄉村醫生看見了一張世界上最醜陋的臉,那是一張高度灼傷的女人的臉,除了一雙眼睛完好無損,女人的肌膚就像一塊枯黑的鬆樹皮。

此後發生的事情對於鄉村醫生來說恍若夢境,他記得女人拾起草帽衝了出去,鄉村

醫生受到了驚嚇,他癱坐在那個窗洞前,他以為女人已經走了,但是緊接著他看見一隻手從窗洞裏伸進來,是那隻指甲縫裏積滿黑垢的手。女人在窗外說,給我送子湯,求求你,給我送子湯,讓我報仇。

鄉村醫生驚惶中拿起桌上的一串藥包,他將藥包遞出去的時候觸到了女人的手,鄉村醫生強壓心頭的恐懼抓住女人的手指,他說,報仇報仇,報什麼仇?女人抽脫了她的手,她說,等我有了兒子你就知道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天氣很悶熱。鄉村醫生記得他追出去看那個女人往哪裏走,他預感到這個女人日後將是小鎮人談天說地的話題,他準備招呼對麵理發鋪、隔壁供銷社的人看那個女人,但令人失望的是那些懶惰成性的人都趴在櫃台上睡著了。那個來自山上的醜陋的女人,就像一個普通的農婦一樣穿過小鎮的石板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鄉村醫生看見她在玉米地那裏拐彎,消失在通向山區的小路上。

整個下午鄉村醫生失魂落魄。四點鍾左右,天邊掠過一串驚雷,雷聲那麼尖銳響亮,鄉村醫生和屋子裏的幾個女人都捂住了耳朵。不知怎麼鄉村醫生想到了那個離去的女人,他猜想此刻她正走在山路上,那個女人正在電閃雷鳴中趕路,鄉村醫生為他的一個幻覺感到不安,他依稀看見一道藍色的閃電擊中了女人頭上的草帽,而女人手中的藥包已經破碎,黑色的藥草全部灑在泥濘的山路上。

王堡一帶的人很少下山來,他們種植玉米、紅薯和蘋果,終日粗茶淡飯,身子卻比進入小康生活的小鎮人結實健康。很長一段時間裏鄉村醫生喜歡與病人聊聊王堡的那個女人,但是誰也不認識她。鎮上沒有人記得這麼個戴草帽的女人,他們對這個故事沒有產生足夠的興趣,當鄉村醫生著重談及她求子與複仇有關時,這些人的評價還是一句話,那個女人是瘋的!

第二年春天供銷社的流動售貨車去了王堡,回來時帶來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說王堡有個黃花閨女生了孩子,生了三天三夜,最後產下了一個巨嬰。說巨嬰有十八斤重,看上去就像個三歲大的男孩,皮膚黝黑,嗓音雄壯,右手手指隻有四根,更神奇的是巨嬰的小雞雞,它被供銷社的人描述成一根優質胡蘿卜,供銷社的女職員瞪大眼睛說,騙你們是狗,他的小雞雞旁邊已經長出一圈毛毛來了!

鄉村醫生當時在供銷社裏買香煙,他仗著自己的醫學知識嗬斥那些女店員,說他們

沒有腦子,輕信別人的謠言。有個女店員卻衝著鄉村醫生說,你才沒腦子呢,怎麼是謠言,我們親眼看見那孩子了!鄉村醫生說,你們怎麼知道那孩子才生下來?王堡那地方的人不開化,神神鬼鬼的,興許那孩子就是三歲大了呢?女店員還是一副受了冤枉的樣子,大叫一聲,我們親眼見她生的,我們給那姑娘家送棉花和被子,親眼看見她在那兒生的。那姑娘的臉燒壞了,沒人娶她,她是個姑娘家,一村人都圍在外麵看她生孩子啊!旁邊有人嬉笑著說,黃花閨女不偷漢,怎麼生孩子?女店員仍然瞪大眼睛激動地說,奇怪就奇怪在這裏,一村人都說她沒偷過男人,說是雷公讓她懷的孕!不由你不信,要不她怎麼就生下這麼大個嬰兒呢?

鄉村醫生猛然意識到什麼,他愣了一會兒,說了聲,我的藥!拔腿就往他的小診所跑。鄉村醫生心如亂麻,他焦急地找出去年的工作日記,找到了那天下午的發藥記錄。他看見了那個女人的名字:居春花。他還看見自己在病人婚姻狀況和不孕病因欄裏打了幾個問號。

鄉村醫生回憶起居春花提走了六包藥。他對自家祖傳的藥方突然感到一種恐懼,與雷公讓姑娘家懷孕的說法相比,鄉村醫生情願相信是自己配製的送子湯創造了這個傳奇。從春天開始,鄉村醫生悄悄地提高了他的送子湯的價格,有的病人對他的做法表示了不滿,鄉村醫生沒有把居春花懷孕的事作為炫耀的資本,他知道這種奇跡畢竟是奇跡,說多了反而讓人罵你是江湖騙子,所以鄉村醫生就把那本工作日誌攤在桌上,他用圓珠筆指著那頁紙說,王堡的居春花就是在我這兒配的藥。每逢此時病人的臉上就出現了相仿的驚喜的表情,他們說,我說的嘛,雷公怎麼能讓人生孩子?鬧半天還是你的藥啊。鄉村醫生就淡然一笑,說,我的藥,力氣大,一分價錢一分貨。

有一天一群懷抱孩子的婦女倉皇地出現在小鎮的街道上,從他們脖子上的銀項圈不難看出他們來自山上的王堡。女人孩子混雜在一起的哭聲驚動了所有小鎮人,他們看見那些王堡的母親笨拙地抬著孩子的手,所有孩子的右手都用破布和棉絮包紮著,血跡斑斑。一個王堡女人舉著她兒子的手向路人哭訴,再次提及了居春花的名字,她說,居春花生的不是孩子,是個狼崽啊,那狼崽把孩子的手指咬斷啦!

他們啼哭著撞進了鄉村醫生的診所。鄉村醫生從來沒見過這種架勢,慌了手腳,他發現那些孩子的右手小拇指就像剛剛被聯合收割機碾過,它們像可憐的莊稼一樣倒伏在

手背上。鄉村醫生對不孕婦女很有辦法,但是麵對這些小拇指他急得滿頭大汗。他尋找著紅汞和藥棉,嘴裏一迭聲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王堡有瘋狗嗎?王堡的母親們又大聲嚎哭起來,她們說,不是瘋狗,是居春花生下的怪胎兒子,他滿地跑著咬小孩的手指啊。鄉村醫生說,這怎麼可能?那孩子才半歲大,牙還沒長出來。王堡的母親們就說,醫生,那孩子的牙已經出齊啦,他咬人比狼還狠。鄉村醫生說,這怎麼可能?他才半歲大,走路都不會呀。女人們又叫起來,說,醫生,那不是一般的孩子,是魔鬼呀,他生出來八天就滿地亂跑,到處叼人的奶頭,我們都讓他喝了奶水,他力氣大得嚇人,推他也推不開。鄉村醫生驚惶地瞪著眼睛,怎麼可能?他媽媽,居春花,她不管自己的孩子嗎?女人們這時都紛紛攘攘起來,她們說,醫生你不知道,是居春花教的呀!她兒子咬人的手指,她就在旁邊看,她還笑!鄉村醫生的眼前再次出現了居春花的醜陋焦黑的臉,他沉吟了一會兒,問,這居春花,她到底要報什麼仇?王堡的女人們一下就不說話了,鄉村醫生從她們臉上看出一絲內疚和自責,有個女人說,我們對她是不好,可是也不能怪我們,她那模樣太怕人了。另一個女人說,我們主要是不讓孩子看見她,孩子膽小,怕把孩子嚇著。這居春花不是人啊,她要報仇也該衝著大人來,怎麼把仇結到孩子身上來?鄉村醫生開始點頭,他似乎有點明白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了。我懂了,鄉村醫生說,為什麼咬小拇指?她要她的孩子跟你們的孩子一樣,大家都隻有四根手指。女人們都讚同他的分析,她們說,居春花,她的良心是狼糞做的!七個孩子,七根小拇指,鄉村醫生像扶苗一樣固定在紗布裏,他知道這樣不能解決問題,所以他建議王堡的母親們坐拖拉機去縣醫院做手術。在那些女人抱著孩子等待拖拉機到來時,鄉村醫生抽空打聽了居春花的情況,當然主要是她臉上的大麵積的灼傷,王堡人的回答使他感到意外,她們說,她從娘肚子裏出來就這樣,怪不了誰。鄉村醫生一時無言,後來他就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居春花,他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看著那些焦急的女人,他說,居春花有沒有告訴你們,她是在我這兒配的送子湯。女人們都木然地看著鄉村醫生,她們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有個女人突然大叫起來,說,什麼送子湯呀?我們王堡人現在都鬧明白了,哪來什麼送子湯,哪來什麼雷公?居春花是跟一匹狼,才生下個小狼崽!另一個女人附和道,是人都嫌她,就是狼不嫌她嘛。

鄉村醫生意識到麵對這群悲憤過度的母親,他已不能打聽到關於居春花的真實麵目。他想要驗證這個傳奇的實質,要驗證他家祖傳的藥方,必須自己到王堡去一趟了。

鄉村醫生去王堡的那天是個陰天,為了防備下雨他帶了一把雨傘。路不好走,鄉村醫生走到半山腰時已經衣衫盡濕,他看見了山坡上王堡的那些黃泥房屋,看見著名的王堡大蘋果喜盈盈地掛在果樹上。在村口鄉村醫生看見一個正在摘蘋果的女孩,他問女孩居春花家怎麼走,女孩好奇地看著他,反問道,你是警察嗎,你是來把狼崽帶走的嗎?鄉村醫生還沒說什麼,女孩就把她的右手伸給他看,她說,狼崽也咬了我一口,我躲得快,就留下點牙印。鄉村醫生不知怎麼不喜歡女孩對巨嬰的稱呼,他和藹地對她說,不能隨便叫人狼崽,他跟你一樣,也是個孩子,不過是生長發育得太快而已。女孩清澈天真的眼神使他忍不住地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秘密,他說,你知道嗎,巨嬰的媽媽居春花喝了我的藥湯。

鄉村醫生跟著女孩走進村子,馬上就察覺到籠罩在王堡上空的緊張異樣的氣氛,許多王堡的村民提著鋤頭、鐵耙向大槐樹下的一座土屋擁去,大人們一個個臉色陰沉,孩子們則像過節一樣歡天喜地,鄉村醫生看見大槐樹下已經圍了黑壓壓的一群人。鄉村醫生問女孩,出了什麼事?女孩說,他們要把居春花和她兒子攆出村子,不讓狼崽再咬人了。

鄉村醫生快步向前走去,他風風火火撥開人群,引起了王堡人的注意,他們都瞪著他,問,你是什麼人?小女孩在後麵喊叫著,說,他是縣裏來的警察,來把狼崽抓到監獄裏去!鄉村醫生無心解釋什麼,他急於要見到那個巨嬰,眾人不明就裏,給他讓了一條路,他推開居春花家虛掩的門,差點撞到了正在哺乳的那母子倆。這番景象不僅使鄉村醫生錯愕,也使外麵的人群一片嘩然,誰也想不到這種時候居春花母子在安享天倫。鄉村醫生往後退了一步,他看見居春花正緩緩地放下她的兒子,他看見了那個真正的巨嬰,巨嬰看上去大約有七八歲大,皮膚狀如黑炭,眉眼卻還周正,他好奇地看著鄉村醫生,說,你是警察?你為什麼要來抓我?鄉村醫生繼續後退著,他向巨嬰搖著頭,一邊向居春花喊,我是流水鎮的張醫生,你還記得嗎,你服用了我的藥湯。越過巨嬰碩大的頭頂,他看見居春花扶了一下她頭上的草帽,她的臉還是躲藏在草帽和布條的陰影裏,但他能覺察到她的漠然,他看見居春花拍了拍巨嬰的頭頂,居春花沙啞而平靜的聲音使他如遭雷擊。

你爸爸來了。孩子,叫他爸爸。居春花對巨嬰這麼說。

鄉村醫生驚呆了,他站在那裏,聽見旁邊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嚶嚶嗡嗡的聲音,鄉村醫生看見巨嬰的那隻不大不小的右手,隻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正急切地向他伸過來。他看見巨嬰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巨嬰紅潤的嘴唇已經啟開,巨嬰即將向他吐出那個簡單而響亮的音節,爸、爸。鄉村醫生終於狂叫起來,不,不是!鄉村醫生丟下了他手中的雨傘,推開王堡的人群衝了出去。他感覺到後麵有人在追他,他們向他叫喊著什麼,但巨大的恐懼感使鄉村醫生喪失了聽覺,他聽見的聲音近似冬天曠野中呼呼的風聲。

秋冬之季流水鎮的鄉村醫生身體不適,躺在家裏靜養了一段時間。鎮上的人不知道他的王堡之行,等到鄉村醫生再次出現在小診所時,人們都向他打聽他得的什麼病,鄉村醫生對自己的病情諱莫如深,他說他隻是受到了一點風寒。

小診所一開張,四周圍的不孕婦女又蜂擁而至,但令她們失望的是鄉村醫生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對她們的態度非常冷淡,而且每次配藥都是小劑量的一小包,有的不孕婦女當麵埋怨說,張醫生你是怎麼回事?多拿藥多給錢,你每次都像配砒霜似的,這麼一點藥有什麼用?鄉村醫生仍然拉長了臉,他冷笑著問那些婦女,你不想要巨嬰吧?你要是想要個正常的孩子,這點藥就夠了!

冬天的時候鄉村醫生經常和對麵理發師傅坐在一起曬太陽。鄉村醫生對來往於小鎮的陌生人,始終有一種特別的警覺,他曾經關照過理發師傅,一旦看見一個頭戴草帽的女人,一定要招呼他一聲。理發師傅當然要刨根問底,鄉村醫生幾次都是欲言又止,隻是說,是個冤家,她遲早要找上門來。

臨近年關的一天,小鎮的街道上出現了一個頭戴草帽的女人,女人的手牽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看那母子倆破衣爛衫風塵仆仆的樣子,人們聯想到的是山南地區的水災,許多災民都在富足的流水鎮一帶行乞。母子倆經過麵條鋪的時候,好心的老板娘端了一碗別人吃剩的麵條追出來,遞給那男孩,沒想到那男孩怒目圓睜,手一揮,一碗麵條全潑到了老板娘的臉上。老板娘尖叫起來,她撣去臉上的麵條,追著戴草帽的女人罵道,該死,該死,你這當娘的,怎麼養的孩子?老板娘看見女人側過臉,突然掀起草帽上的布圈,露出她的焦黑醜陋的臉,她說,我這樣的娘,就養這樣的孩子。

麵條鋪子離鄉村醫生的小診所不遠,他聽見了老板娘受驚的尖叫聲。當他想出去看個究竟時居春花和巨嬰已經站在診所的台階上了。他看見巨嬰手裏抓著他那天丟在王堡的雨傘,鄉村醫生的頭腦一片空白,他喃喃地說,果然來了,我知道你們會來,可我跟

你們沒關係呀。

頭戴草帽的居春花在陰影中注視著鄉村醫生,在陽光下能夠看見一些塵土從她的身上草帽上冉冉升起,居春花似乎沒有聽見鄉村醫生的低語,她推了巨嬰一下,說,把雨傘還給你爸爸。

鄉村醫生看見巨嬰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焦黑的飽經滄桑的牙齒。他把雨傘塞在鄉村醫生的手裏,隨即用他的右手揪住鄉村醫生的胡子,鄉村醫生看著巨嬰的四根手指,四根手指渾圓粗糙,它們在他的下巴上放肆地運動著。在巨嬰的撫摸下鄉村醫生渾身顫抖,他覺得自己突然萎縮了,像是一個嬰兒,而那個來自王堡的巨嬰,他的嘴裏噴出一股蒜頭混合著煙臭的氣味,使鄉村醫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那麼難聞的噩夢般的氣味,與他父親和祖父的口臭如出一轍。恐懼和厭惡占據了鄉村醫生的心,他抓住巨嬰的手腕,說,別這樣,我不是你爸爸。

巨嬰回過頭看著他母親。鄉村醫生也回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居春花,他說,這種事你不能騙孩子,誰是他爸爸?這種事情你不能信口胡說啊。他看見居春花站在陽光地裏,居春花突然打了一個嗝,她說,他說不是就不是吧,他不是你爸爸就是我們家的仇人,孩子,報仇,報仇!

然後鄉村醫生就挨了那記響亮的鑽心刺骨的耳光。鄉村醫生看見巨嬰揮起他的四根手指的巴掌,巨嬰大叫著,報仇,報仇!鄉村醫生跌坐在台階上,不僅感覺到那記耳光的力量,而且他依稀看見了傳說中的晴天霹靂,晴天霹靂擊中了他的臉頰,鄉村醫生忘了疼痛,任憑恐懼的淚水奔湧而出。正逢年關,小鎮上已經有孩子提前放響了爆竹,在居春花母子消失的地方,一個賣年貨的貨郎正在和幾個婦女打情罵俏。鄉村醫生忍痛打量著節日前的小鎮,他想這些糊塗的人啊,他們不知道巨嬰已經來了,他們還蒙在鼓裏呢。他們不知道巨嬰和他的母親正在小鎮徘徊,複仇的耳光將代替煙花爆竹,就像晴天霹靂,打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疼死你們!

1998年

巨 嬰

巨 嬰

巨 嬰

巨 嬰

星 期 六

這個叫老漆的人其實還很年輕,小孟夫婦知道他比他們年輕,但他們還是親熱地喊他老漆。這是習慣,所有的習慣都是在特定的環境下形成的,即使錯了也不宜更改,你一旦要改口大家都覺得別扭,就像這次,寧竹突然問老漆,小漆,現在幾點了?屋裏的兩個男人好像聽見了炸彈的爆炸聲,他們猛地回過頭望著門邊的寧竹,目光裏含有程度不同的受驚的成分,他們的這種反應使寧竹顯得特別尷尬。

我們家的掛鍾壞了。寧竹囁嚅著說,老漆,你不是戴著手表嗎?

老漆無聲地笑了笑,他在自己的手腕上掃了一眼,九點鍾了,我該走了,老漆站了起來,他的動作有點慌亂,膝蓋撞到了茶幾,胳膊差點把水杯帶到地上。老漆手忙腳亂了一陣,把杯子交給小孟,他朝夫婦倆做了個鬼臉,他說,我該走了,你們也該休息了。

別急著走呀,再坐一會兒,寧竹的臉上有一種藏不住的愧疚之色,她擋著門說,你別誤會,我們家的掛鍾真的壞了,壞了半個月了,我讓小孟去修,他就是拖著不肯去,你說他有多懶。

我該走了,九點多了,是該走了。老漆說,我明天也有事呢,我們單位最近很忙。

我們家現在沒時間了,我那塊手表忘在我姑媽家了,寧竹憑著一種慣性繼續解釋著,她說,小孟的手表從來就找不到,像他這麼丟三落四的人世上少見,買了多少塊手表了,買一塊丟一塊!

老漆已經走到門邊了,他突然轉了個身,對小孟說,去,把你們家的掛鍾拿給我。

什麼?小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壞了嗎?老漆說,我弟弟會修鍾表,你們不用拿到店裏去修,亂收修理費還不說,他們會把你的好零件換掉,這事交給我,一分錢也不用花,保你走上兩年不會壞。

不用了,不用了,小孟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他說,哪能什麼事都麻煩你?鍾也不一定就壞了,說不定我買的電池是假冒偽劣產品。

別跟我客氣。老漆說,去,把鍾拿下來給我。

小孟看了看寧竹,寧竹卻躲避著他的目光,她對著那麵牆莫名地歎了口氣。小孟就從她身邊繞過去,搬了張椅子站上去,摘下了那隻掛鍾。

那天老漆是抱著一隻掛鍾離開小孟家的。外麵天已經黑透了,街上沒有路燈,小孟夫婦在門外送客,隻看見老漆的白色襯衫在黑暗中閃著影影綽綽的光,老漆大概把掛鍾放進了自行車的鐵絲籃裏了,他們聽見了掛鍾在裏麵晃動的聲音,老漆跨上了自行車,然後他們聽見他在黑暗中說,星期六,星期六我再來。我把鍾帶來。

世界上每天有多少火車在鐵路上飛馳,每列火車上有多少人緊鄰相坐而成了旅伴,但又有多少旅伴最後能成為真正的朋友呢?萍水相逢的人總是聚散匆匆,在火車到站的時候甚至來不及道別,下了火車很可能在一個小時以後就忘了鄰座的模樣。小孟從來沒有預料到一次短短的三小時的旅程會帶給他一個永遠難忘的朋友,你怎麼想得到呢,一個在火車上與你隨意攀談的人後來成了你的朋友。

老漆就是這樣的一個朋友。小孟現在都記不清他們在火車上聊天的話題了,好像聊到了飛碟,聊到了股票,還聊到了艾滋病,他們聊得投機,就因為是海闊天空地聊,大家想把旅途上的時間用最自然的方式打發掉,三小時的時間確實很輕易地打發掉了。他們在月台上互相點頭分手,小孟現在不能確定是什麼原因讓老漆停住了匆忙的腳步,大概是他的行李,他隨身帶著三件行李,兩個旅行袋,一個紙箱,他把一個旅行袋背在肩上,左手和右手同時去抓取另一個旅行袋和紙箱,對於小孟來說,這點行李沒有任何問題,他抓住了旅行袋,紙箱卻被別人先提起來了。小孟看見火車上的鄰座向他露出了友

善的微笑,他說,我來幫你拿一個吧,你不是住車站新村嗎,幾步路就到了,我幫你拿回家。小孟謝絕了幾次,最終還是半推半就了,因為老漆的目光那麼透明而純淨,幾乎帶著某種期盼。小孟就這樣猶猶豫豫地把老漆帶回了家。小孟記得那天老漆沒有進他家的門,他請老漆進屋喝口茶,老漆說,我不進去了,我還要去單位,我們單位最近很忙。小孟就說,那你方便的時候來玩吧。小孟當然是一句隨口的客套話,但他記得老漆對他這句話很認真,老漆甩著手腕想了想說,星期六,星期六我來吧。

星期六後來就成了老漆來訪的日子。

小孟夫婦都不是那種樂於廣交朋友的人。老漆第一次來作客的那天夫婦倆有點不知所措,但良好的修養使他們熱情地接待了這位客人。寧竹不認識老漆,她以為老漆是小孟在大學裏的同學,就在一邊感歎人情冷暖,說小孟的影集裏那麼多照片都是昔日同窗的,他們勾肩搭背滿麵春風的,看上去關係是多麼親熱,如今卻天各一方音訊全無,隻有老漆還記得來看看老同學。小孟不便糾正他妻子的錯誤,他隻是嘿嘿一笑,是老漆主動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說,我不是大學生,我那年高考差一分,差一分上分數線,我天生倒黴,後來就沒再考過。寧竹反應快,她話鋒一轉就開始批評大學生們的種種無能之處來了,她說,有什麼用?我們家小孟是名牌大學的,可他連電燈都不會裝呀。寧竹這麼一說老漆便會意地笑起來,他點著頭說,是呀,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我認識的大學生都不會裝電燈,會電工的都沒上過大學,這是一個社會問題。寧竹說,那你肯定會電工活了,以後我們家的電工活就找你了?老漆說,沒問題,隨叫隨到。

他們並沒有在電的方麵麻煩過老漆,他們沒有在任何事情上麻煩老漆的意圖。但是老漆後來卻幫了他們一個大忙。這是他們事先無法想象的,幾年來小孟一直想從他工作的研究所跳槽去高新技術開發區,一直不能如願,他隨口與老漆談過這件事,他真的隻是隨口說說而已,隻是為越來越貧乏的聊天內容增加一個話題,可老漆卻神秘地微笑起來,他說,你想去開發區?我們可以想辦法的,隻要你們研究所肯放人,不會有什麼問題。小孟說,他們招聘的時候我去過,他們好像對我很滿意的,可最後卻沒了下文。老漆說,這不奇怪,你沒有路子嘛,開發區工資高待遇好,大家都削尖腦袋往裏鑽,就比誰的路子大嘛。小孟不無輕蔑地說,是呀,我怎麼不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懶得去走這路子,他不稀罕我我還不稀罕他呢。老漆注視著小孟,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忍不住笑了。小孟說,你笑什麼?老漆說,嗨,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這個毛病。小孟知道他指的毛

病是什麼意思,小孟沒說話,然後他發現老漆的手啪的一聲打在他的膝蓋上,老漆說,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了。小孟覺得老漆的樣子很神秘,但他沒有追問什麼,事實上關於開發區的事他隻是隨口說說而已,他想去開發區,但留在研究所也死不了人,小孟就是這樣看問題的。所以那天他用一種調侃的口吻對老漆說,怎麼啦,是不是你父親在開發區當總指揮?

在開發區當領導的不是老漆的父親,是老漆的一個親戚,小孟很快就知道了。僅僅是在三天以後,小孟就得到了去開發區麵試的機會,更讓他受寵若驚的是那個領導把他送出辦公樓的時候說,我們明天就發調令。小孟在電梯裏急速下降,覺得自己有一種做夢的感覺,當他走出開發區大樓時一眼看見了老漆,老漆坐在花壇上向他揮手,小孟的夢就醒了,小孟覺得這件事情沒有多少夢的成分,他問老漆,王副指揮是你什麼人?老漆說,你問這幹什麼?小孟說,不幹什麼,就是有點好奇。老漆笑了笑,說,你們知識分子,什麼事都好奇,好奇心能當飯吃嗎?小孟一時有點發窘,老漆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老漆說,算是個親戚吧,親戚關係不算什麼關係,主要還是算朋友吧,是一天天處出來的關係。

小孟夫婦知恩圖報,小孟去開發區報到的前一天夫婦倆到商店裏采購送給老漆的禮物,按照流行的送禮慣例,他們買了好煙好酒,寧竹畢竟心細,她說老漆總是胡子拉碴的,給他買一隻電動剃須刀吧。小孟說要買就買高級的,結果他們就把一隻一千多元的飛利浦剃須刀買下來了。正如夫婦倆所預料的,老漆不肯收那堆禮物,他說,早知道你們知識分子也這麼俗氣,我就不管你們的事了。好在寧竹伶牙俐齒,她說,我們知道社會上的事情,你替我們跑路子一定花費了不少,你要是連這點東西都不肯收,那小孟就不去開發區報到了。話說到了這個地步,老漆才表示收下香煙和酒,而對於那隻電動剃須刀的處置則充分顯示了他與眾不同的一麵,他說,剃須刀我也收下了,不過我不帶回家,帶回家我也是拿去送人,不如你們替我保管,反正我經常來,來了就能用,不一樣是我的嗎?

以後的日子裏,小孟家裏就經常響起電動剃須刀吱吱運轉的聲音,那通常是在星期六的下午,偶爾也會是星期五或者星期天的傍晚。老漆的來訪就這樣成為小孟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老漆是在假日裏來訪,這樣的日子裏寧竹作為一個主婦尤其忙碌,她在做飯洗涮的時候總是能聽見老漆在客廳裏轉動剃須刀的聲音,住房太小了,寧竹在廚房裏也

能聽清三個旋轉刀頭切割胡須的聲音,老漆的胡子太硬了,隔著兩個空間寧竹也能分辨出老漆的胡子被剃須刀吞咽的聲音,有一天寧竹突然覺得很煩躁,她在廚房裏脫口而出,吵死了,煩死了!

兩個男的沒有聽見寧竹的埋怨,那天老漆告別的時候寧竹沒有像以往一樣送客,她閃進了衛生間。老漆走了她才出來,她的表情仍然殘留著一絲厭煩之色。她對小孟說,你們在那兒聊了一晚上,聊什麼呀?三天兩頭這麼聊,聊什麼呀?哪兒有這麼多可聊的?小孟注意到了妻子的情緒,他說,我也不知道聊的什麼,他坐在那裏要聊我就陪他聊嘛,有話就說,沒話就喝口茶,喝口茶就又想出話題來了。寧竹皺著眉,她說,奇怪,他老是說他忙,那麼忙為什麼這樣呢,什麼事也沒有,在我家一坐就是一晚上,一下午。小孟說,你煩他了?他不是一般的朋友,他幫過我們大忙呀。寧竹說,我知道我不該煩他,可是不知怎麼搞的,我一聽見那剃須刀的聲音就煩了,就像是一群蚊子在我耳朵眼裏嗡嗡的飛。早知道這樣,我那天應該逼著他把那剃須刀帶回家。

他們欠了他很多了。除了父母,除了兄弟姐妹,還有誰比老漆對他們的事情更熱心呢?小孟夫婦想不出這麼個人來。他們家的抽水馬桶壞了,也是老漆動手修好的。他們對老漆心懷感激,他們知道打著燈籠滿世界找也找不到這樣的一個朋友,可是另一方麵他們對星期六的恐懼還是越來越深了,星期五的夜裏小孟上床時會發出一聲莫名的怪笑,明天星期六,老漆又要來了。

他們曾經猜想老漆有所企圖,可是夫婦倆很快意識到這種猜想對於老漆是一種汙辱,他們一個是搞自動化程序的,一個是會計,能對人家有什麼貢獻呢?他們相信老漆是個言行一致的人,他無所企圖,他隻是到他們家來處朋友的。夫婦倆都不是那種乖僻古怪的人,他們相信處朋友是有益無害的事情,他們就是不明白老漆為什麼每星期都要來,為什麼一來就要坐那麼長時間呢?

寧竹設計了幾個方案,目的都是想限製老漆作客的時間,有一次老漆和小孟在客廳裏聊的時候她抱了一堆賬本出來,說是在替別的單位做賬賺外快,明天早晨就要交出去。她就坐在他們眼皮底下,她以為這是一種很明顯的暗示,但老漆無動於衷,老漆隻管說他的政治笑話,他的政治笑話確實很好笑,但寧竹怎麼也笑不出來,她對小孟說,沒聽見爐子上水開了?快去灌水呀!小孟剛要起身,老漆卻先站了起來,他說,我去灌。老漆像主人一樣衝進了廚房,小孟就半坐半站地看著寧竹,他說,你太過分了。寧

竹朝他翻了個白眼,收起桌上的東西跑進了臥室,寧竹在臥室裏獨自大發脾氣,她把小孟的枕頭狠狠地扔在地上,還狠狠地踩了幾腳。那天老漆送來了修好的掛鍾,老漆走後小孟想把它掛到牆上,但寧竹不許他掛。小孟意識到妻子真的是生老漆的氣了。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傻呀?寧竹說,我就差下逐客令了,他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人家是直腸子,不習慣拐彎抹角的吧,小孟說,再說他也想不到你會這麼煩他,他幫了我家多少忙了,不圖回報,他怎麼想得到你會煩他?

怎麼沒有回報?寧竹大叫起來,她說,他把我們的時間拿去了,他把我們的星期六拿去了,別人一星期有七天,我們隻有六天,這回報還不夠嗎?

小孟一時無言以對,寧竹畢竟是會計,她算的賬總是讓人茅塞頓開。小孟嘿嘿地笑了一會兒,他對妻子說,你要是實在煩他,以後你就在星期六回娘家吧,我一個人留下來陪他,按照你的算法,我們讓老漆拿去半個星期六,不就減少了一半的損失嗎?

星期六的腳步來得那麼匆忙,小孟一大早就被寧竹推醒了,小孟看見寧竹臉色憔悴滿眼血絲的樣子嚇了一跳,他以為她病了,寧竹說她沒病,隻是失眠了。我一直在想今天老漆來了會怎麼樣,我逼著自己不去想,可一閉眼就聽見那該死的剃須刀的聲音。寧竹說,我受不了啦,我真的受不了啦。小孟覺得問題變得有點嚴重了,他安慰妻子說,不至於這樣,你想想他的好處,你想想他給我們幫的那些忙就不會這樣了。寧竹說,我想了,我拚命地想他的好處,可是假如沒有那些好處我們不也過得很好嗎,我們星期六去山上野餐,去看電影,不出去就在家裏看書,就我們兩個人,那有多好,他為什麼偏偏要擠到我們中間來呢?小孟說,怎麼是擠,他是我們的朋友呀。寧竹對朋友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沉浸在自己的怨艾的情緒裏。不行,寧竹突然用一種決絕的語氣說,你今天不能留在家裏,你跟我一起走。

小孟是那種懂得愛惜妻子的男人,那天他雖然很猶豫,但最後還是拗不過寧竹。中午離家之前他寫了張便條,告訴老漆他們出門了,但寧竹反對他寫便條,寧竹說,你告訴他今天有事,那明天呢?明天他一定會再來。小孟說,那不就讓他覺察到我們是故意躲他嗎?寧竹說,就是要讓他覺察到,你不是說他直腸子嗎,這回我們就不拐彎抹角的了,就讓他覺察到,他是個直腸子,但總不至於是傻瓜!

那天夜裏他們回家時看見門口留下了好幾顆煙蒂,小孟數了一下,一共有六顆煙

蒂,小孟把它們一一撿了起來,再扔在垃圾袋裏,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是在把他和老漆的友誼一顆一顆地扔在了垃圾袋裏,他的心裏有點空落落的,更奇異的是他懷著這樣的心情扔煙蒂,動作卻做得非常誇張非常快樂。小孟其實也說不清那天夜裏他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隻記得寧竹在歸家以後說的第一句話,她說,他覺察到了,下個星期六他不會來了。他記得寧竹的聲音中充滿了快樂和希望。

他果然沒來,等到下午兩點他就不會來了,小孟夫婦已經熟知老漆登門的規律,所以當兩點的鍾聲敲響的時候他們相視一笑,寧竹說,我說過的,今天他不會來了。小孟說,今天他不來了,他把星期六又還給我們了。小孟說這句話用了詼諧的口吻,可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緊張,有點嚴肅,一點也不詼諧。

老漆沒有來,這個星期六的下午顯得那麼寧靜而空曠,小孟一時不知道做什麼好,好像這段時間是從老漆那兒偷來的,好像他不忍心隨意地用去這段時間,他在家裏走了一圈,最後問寧竹,哎,你說我該幹點什麼?寧竹不無得意地說,幹什麼不行呀?你看書吧,你都半年沒看書了。小孟就拿了一本專業書看了起來,小孟看了一會兒抬起了頭,他說,什麼聲音?我一直聽見什麼東西在響。寧竹也放下了手裏的畫報,她說,是呀,我好像也聽見什麼東西在嗡嗡地響,奇怪了,沒有什麼東西響呀。夫婦倆的目光同時落在了茶幾下的隔板上,那隻飛利浦剃須刀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人打開它的開關,它不會發出任何聲響,夫婦倆知道這隻能歸咎於自己神經過敏。

小孟不記得那是什麼時間了,也許是三點鍾,也許是四點鍾,反正已經過了老漆來訪的時間了,他們突然聽見了門外傳來的自行車的鈴鐺聲,老漆登門先打鈴鐺,這也是規律,刹那間小孟愣住了,他看見寧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寧竹驚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他還沒有明白過來,人已經被寧竹拉進了臥室。

別說話。寧竹捂著小孟的嘴,輕輕地下了命令,不準說話,他敲門不準開門,敲一會兒他就會走的。

小孟覺得自己像一個入室行竊的小偷,心髒跳得快要停擺了,他瞪大眼睛看著寧竹,他想笑卻笑不出來,這樣不太好吧?他這麼嘟囔著一隻手卻伸出去輕輕掩上了臥室的門。

老漆在外麵敲門,一邊敲一邊喊著他們的名字。老漆起初敲得很文雅很有耐心,漸

漸地敲門聲變得急促了,那聲音像雷雨一樣傳到了臥室裏,小孟摸著他的心髒部位,寧竹則捂住了耳朵,他們從對方的臉上發現了相仿的堅持到底的表情。他們堅持了大概有五分鍾的時間,外麵終於安靜了。小孟先鬆了口氣,他對寧竹說,我們太過分了,他也許知道我們在家裏。寧竹對他搖了搖頭,寧竹躡手躡腳地向窗前走去,小孟知道她去幹什麼,當寧竹小心地拉開窗簾一角向外窺望的時候,小孟突然預感到了什麼,但這樣的預感還是來得遲了,他聽見寧竹在窗前發出了那聲歇斯底裏的驚叫。

寧竹後來向小孟描述了她與老漆四目相接的情景,她說老漆站在離窗子一米遠的地方打著自行車鈴鐺,老漆看見她時臉上是一種茫然而迷惑的表情,正是這種表情使寧竹羞愧難當。我後悔死了。寧竹哽咽著說,我想起他的那種表情就後悔,我太過分了,我真是後悔死了。事已至此小孟也無法安慰妻子,他想象著老漆當時的表情,心裏也很難受,他說,後悔也沒用了,這回他明白了,他再也不會到我們家來了。

老漆後來再也沒來過小孟家,星期六不來,星期五和星期天也不來,別的日子就更不會來了。小孟知道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個朋友,有很長一段時間,每逢星期六小孟的耳朵裏仍然有那些幻聽的聲音,街上自行車的鈴鐺聲總是能輕易地吸引他的注意力,而下午兩點至兩點半之間他依稀會聽見剃須刀嗡嗡轉動的聲音。有一天小孟打開那隻剃須刀的前蓋,看見裏麵積存了一層厚厚的胡須茬子,就像黑色的灰塵一樣,小孟就走到門外,鼓起腮幫把那些胡須茬吹幹淨了。老漆不再來了,那隻剃須刀小孟就歸為己用。後來小孟的幻聽不知不覺就消失了。

每天有多少人在火車上相識,在火車上相識的人們下了火車便形同陌路,小孟與老漆的關係最終還是印證了常識。說來也是巧合,他們後來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有過一次重逢,隻不過小孟是上車去外地出差,老漆是來送客,送一群來自東北的客人,小孟猜想那是老漆新交的朋友。

小孟斷定老漆看見了自己,老漆的目光好幾次從他臉上掃過,但他還是故意把他遺漏了。小孟羞於和老漆打招呼,他一直埋著頭,一邊偷偷觀察老漆,一邊焦急地等待著火車啟動。火車啟動了,他看見老漆在月台上揮手,小孟知道他不是在向自己揮手,他是在向他的東北朋友揮手。

1997年

星 期 六

星 期 六

星 期 六

星 期 六

八月日記

審訊員看見城牆事件的嫌疑人扒著門框向他們張望,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是從遊泳池裏被拉出來帶到這兒來的,少年的頭發尚未幹透,一撮頭發凝成兩股,像一把剪刀架在額頭上,他的遊泳褲是用兩條紅領巾拚接而成的,還在往地上滴水。審訊員注意到少年的眼神充滿了恐懼,他的細長的手臂和雙腿有點發顫,看來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叫什麼?

鼻涕。

沒問你的綽號,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李達生。沒人叫我大名,他們都叫我鼻涕,連我爸媽都叫我鼻涕。

在哪個學校上學?

紅旗中學呀,現在放暑假,我們都沒上學。

我知道現在放暑假,你不準廢話,問你什麼答什麼,懂了嗎?

我懂了,我不說廢話。

好,往前麵坐一點,不,不是挪屁股,挪椅子,你怎麼這樣笨?你們這些小流氓,

腦子都比豬還笨。

小流氓。少年低聲地嘟囔了一句,我不是小流氓。

你不是小流氓誰還是小流氓?咦,難道你是五好生嗎?

我不是。少年在椅子上扭著身子,他的眼睛躲閃著審訊員嘲弄的目光,看著地上的一攤水跡,他清了清喉嚨,低聲說,去年我差點當上五好生,我怕他們笑話我,考試故意不好好考。為這事王連舉還找我談話了,我不騙你,騙你是狗。

哪個王連舉?

我們班主任呀,那也是綽號,我們學校的老師每人都有綽號。

好了,不準再說廢話了。現在我問你,是你從城牆上扔那塊石頭的吧?

少年偷偷窺望了審訊員一眼,他垂下頭,不說話,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膝蓋上寫著什麼字。

現在不敢承認了?你們這些小流氓就是這個孬樣,敢做不敢當。

我就扔了一塊,我沒想到正好砸在他們頭上。

為什麼要扔石頭?

我不知道。貓頭他們讓我扔的,我上他們的當了,他們讓我扔,自己卻不敢扔。

你沒有腦子?他們讓你扔你就扔了?你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扔石頭會把人砸死?

我沒想到那些事。他們在城牆下麵,我以為我們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見我們,我沒想到會出人命,要是知道會出人命我就不敢扔了。

你們認識那兩個人?

那一男一女?不認識,我們去城牆上玩,見到他們好幾次,他們在那兒碰頭,他們每次都鑽在草叢裏,我們就,我們就——

你們就什麼?

我們就在上麵——我們在上麵看,少年有點忸怩起來,他似乎強忍著嘴角上綻開的笑意,他說,他們在——他們——貓頭說他認識那個女的,她是新風理發店的理發員,貓頭說她給他剃過頭。

你們看了多少次?

記不清了,反正隻要我們在下午五點鍾去,十有八九能看見他們,你知道城牆下麵

就是人民公園嘛,他們是買票從公園後門進去的。

你們是故意去看他們的?

也不叫故意,少年的臉突然泛紅了,他的腦袋不安地轉來轉去的,聲音也變得吞吞吐吐的,他說,其實他們,其實他們也不太——那個,其實他們主要是躲在那兒說話。

那你們是在偷聽他們說話?

聽不清,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有一次看見那女的哭了,女的哭了一會兒男的也哭了,男的一哭我們就笑了。我們以為他們會發現我們,我們以為他們下一次不會來了,沒想到他們傻頭傻腦的,第二天他們還是在老地方。他們是夠傻的,他們以為那麼多樹那麼多草擋著,別人看不見他們,他們從來沒想到我們在城牆上監視他們。

監視他們?那為什麼要扔那塊石頭?

不知道。少年又低下了頭,他咯咯地掰弄著自己的手指,突然問,他們死了嗎,砸到了男的還是女的?

你想砸到男的還是女的?

我沒想砸到他們,我隻是想嚇唬他們一下。

你還在狡辯。你要是想嚇唬他們,用一粒小石子就行了,為什麼用那麼大一塊石頭?

我是拿的石子,是貓頭給我的那塊石頭,他說我拉不出大屎。

什麼?

他說我膽小,他總是說我膽小。

他說你膽小你就充膽大,他讓你去殺人你也去殺人?

他們沒事?沒出人命吧?少年觀察著審訊員臉上的表情,輕輕地籲了一口氣,一種自得的笑容掩藏不住,他說,我聽出來了,他們沒事,你們是在嚇唬我。

你還敢笑?你再笑我對你就不客氣了。

我沒笑。少年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臉,輕聲嘟囔了一句,你說我笑有什麼證據呢?

審訊員沉默了一會兒,他用圓珠筆的筆尖指著記錄本上的字跡,記錄本上並沒有留下多少字,審訊員就把剛才遺漏的標點符號補上去了。

案發之後你去哪裏了?

我跑了。我聽見他們的尖叫聲就跑了,我以為砸死人了。我跑到家裏,家裏熱死人了,我站在電風扇前麵吹了好久,還是熱,我怕你們會來抓人,就跑去遊泳池遊泳了,我遊了五百米,不,已經遊了將近一千米了,我看見你們站在那兒,我要是想溜能溜掉的,可是我不想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嘛。

你一直在遊泳?沒去過別的地方?

沒有去什麼地方呀。少年迷惑地看著審訊員,他說,我熱得受不了,就去遊泳池了。

你撒謊。給我放老實點,下了城牆你到底去哪兒了?

我沒說謊,說謊是狗,我嚇壞了,我跑回家吹電扇,吹電扇沒用,我就去遊泳池了,你看我還穿著遊泳褲呢。

那我問你,那一男一女的人呢?

他們不見了?男孩瞪大了眼睛,很快他就釋然了,他撓著頭說,他們跑了,說明他們沒事呀,沒準石頭是砸了他們的腳呢,我估計是砸到女的腳了,她叫得比男的響。

你給我閉嘴,我們已經了解過案情,案情看來很嚴重,人民公園後門的小路上血灑了一路,可門衛根本沒看見過那一男一女。

那說明什麼問題呢?男孩眨巴著眼睛問。

要問你呀。你給我放老實一點,是不是你把屍體移動過了?移到哪兒去了?

你胡說!少年因為過度驚慌而忘了他所在的場合,話音未落他意識到自己出言不遜,他把手指放在嘴裏咬著,似乎這樣可以把那句話收回來。他的黑油油的臉突然抽搐起來,少年終於嗚嗚地哭起來了,他說,你在嚇唬我,他們沒事,他們沒死,死了怎麼走路,路上怎麼會有血跡?

現在知道哭了,出了人命你就知道哭了,你們這些小流氓都是這孬樣,不見棺材不掉淚。

少年埋著頭哭著,一邊哭一邊說,他們明明沒有死,你們為什麼老是說屍體死屍的?隻要沒死,就不能說屍體。

少年在學校裏看來不是太差的學生,審訊員讓他在一個小時之內寫出作案交代,他

隻用了二十分鍾就寫完了。而且寫得字跡清楚有條有理的。審訊員讀到扔石頭那一段時忍不住笑了,少年在紙上洋洋灑灑花了半頁紙渲染他的心理活動,扔還是不扔,扔大的石頭還是扔小的石子,好像他是在敘述一件好人好事似的,審訊員啼笑皆非,不無諷刺地說,你的作文不錯嘛。

少年知道審訊員是在諷刺他,但他還是抓住時機表白了自己的才能,他說,我作文最好,王連舉經常給我的作文打一百分,他主要是鼓勵我,但我的作文寫得也不錯。

你犯罪的成績更好,也可以打一百分,殺了人還知道移屍呢。

少年不說話了,他轉過臉看了看窗外,窗外天已經黑透了,他的目光在屋子裏遊移了幾圈,最後落在審訊員的手表上,少年怯怯地問道,現在幾點了?

你問這幹什麼?難道你還想回家睡覺去?

現在有八點半了吧?要是在家裏,現在我該寫日記了。

寫日記記什麼?記你每天犯了多少罪?

是王連舉布置的暑假作業,每天一頁,開學要交的,寫日記其實很有意思,可以打發晚上的時間。

你的暑假作業大概不用交了,人家開學是人家的事,沒你的事了。

我就剩下三篇日記了,再過三天暑假就完了。少年坐在桌子前盯著桌上的紙和圓珠筆,他猶豫了一會兒便提出了那個奇怪的要求,他說,讓我寫日記吧,反正現在你也不審我了,讓我把今天的日記補上。

審訊員最後答應了少年的要求,多半是出於一種好奇,他想看看這個不良少年會在日記裏記些什麼內容。

少年李達生的一篇日記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八日 晴

東風勁吹,紅旗飄揚,祖國山河一片燦爛。

今天我到人民公園去玩,走過一個建築工地時突然聽見有人在驚叫,好像是從工地上掉下來一塊大石頭,那塊石頭正好砸在一個過路人的頭上。出事故了,在這

千均(鈞)一發的時候,我奮不顧身地衝過去,抱住了受傷的老大爺。老大爺頭上的血像噴泉一樣流到了我的身上,把我的新買的白襯衫染紅了,我有點怕髒,可我剛剛鬆開手,腦子裏便閃過了雷鋒、王傑、邱少雲等英雄人物的光輝形象,我想英雄們為了搶救人民的生命和財產連死都不怕,我難道還怕這一點血嗎,想到這兒我的心中充滿了革命的豪情,我背起老大爺就往醫院跑,老大爺傷口的血滴了一路,我的汗水也滴了一路,一路上我就想著救人要緊,忘了髒也忘了累,終於到了醫院。老大爺終於得救了。醫生問我的姓名,我說,做好事不應該留名,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一天過得真有意義啊!

審訊員讀完少年的日記後有好久說不出話來,他臉色鐵青,把那頁日記折成一條放進了抽屜,他記得少年在旁邊說,這是暑假作業,寫日記,日記都是這麼寫的。審訊員知道少年是在向他作出某種解釋,但他並不需要這樣的解釋。他隻是對少年說了一句,今天的日記交給我了。

城牆案件後來不了了之。審訊員的同事找到了兩個當事人,女的其實是一個美麗的長著一雙丹鳳眼的年輕姑娘,她是新風理發店的理發員,她的兩條烏黑的長辮盤在頭頂上,看不出來受傷的痕跡,根據他們的經驗,假如她的頭上遭受過創傷,醫生應該剪去她的一頭美發的。女理發員不承認她是受害者,她說她從來不去人民公園,就是去也是陪她父母散步,怎麼會去城牆下麵的雜草樹叢呢?過了幾天,公安員們又找到了剛剛出差回家的另一個受害人,那個男的,審訊員記得他是一家大型企業的中層幹部,一看就是那種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人,他的臉上有一道可疑的傷痕。但那個年輕幹部輕描淡寫地解釋了傷痕的來曆,他說他在外地住旅社,夜裏回去在樓梯上摔了一跤,僅此而已,男的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否認了他的受害者身份,他說,我工作很忙,哪有時間去公園呢?

事實上城牆案件的調查者是主動放棄調查的,他們已經清楚那一男一女永遠不會配合他們的工作。審訊員後來對他的同事說,媽的,誰願意來管這種不三不四的案子,不管也罷,隻是便宜了那個混賬孩子!

審訊員所說的混賬孩子就是達生,他當時是紅旗中學的初三學生。審訊員一直在抽

屜裏保存著他的那一篇特殊的日記,他以為這個混賬孩子遲早還會落在他手裏,但奇怪的是審訊員以後再也沒見過他,也許正如他自稱的那樣,他不是一個小流氓。二十多年過去了,審訊員即將從他熱愛的崗位上退休,他在整理抽屜的時候找出了那張折成條狀的日記,想起當年的事,他不由對著那頁發黃的紙嘿嘿地笑起來,一個年輕的同事好奇地拿過那頁日記讀起來,讀到一半他就說,老林呀,這有什麼可笑的,我當年也寫過這樣的日記,寫了好多這種日記呢。

年輕的同事當然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城牆事件,審訊員老林懶得告訴他過去的事情,他慢慢地撕掉了那頁紙,他說,是呀,這種日記過去很多見,沒什麼奇怪的。

1997年

八月日記

八月日記

八月日記

奸 細

三月暴動死了不少人。時隔多天,從墳地向河的方向眺望,仍然可以看見一些人的屍體在水流中漫不經心地漂浮著,看上去酷似淹死的家畜。河岸邊還有幾個男孩吵吵嚷嚷的,他們爭相用竹竿捅那些死屍,這些日子以來,捅死屍已經成為那些男孩每天例行的遊戲。

紅朵在墳地裏割豬草,她的鐮刀在蒲草上揮著,蒲草卻好端端地留在地上,你可以看出來紅朵割草是裝樣子的。紅朵揮一下鐮刀,看看李家的水田,李家夫妻的牛不聽話,男的不耐煩地拍打著牛的屁股,說,懶牛,看我不打死你。女的頭戴竹笠坐在田埂上,斜眼瞪著男的,是你沒用,你還怪牛呢。紅朵又揮了一下鐮刀,將一把草扔進了籃子,然後她提著籃子在墳地裏繞了一圈,蹲在烏桕樹下,她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塊橫臥的墓碑上。

是一塊無人注意的碑。碑麵上照例有排字,大多數是紅朵認識的,鑿得七扭八歪,拚起來就是王六斤的墓的意思。那是一個殺豬的屠夫,村裏人說他絕子絕孫了。要不然叔叔他們也不會把他的棺木弄走。紅朵記得王六斤黑如炭墨的臉,還有他眼角上黃色的眼屎,他家裏什麼都缺,殺豬刀卻擺滿了茅屋的各個角落,他活著的時候孩子們都怕

他,誰走近他的茅屋他就拿著殺豬刀出來嚇唬你,但紅朵膽子大,王六斤活著時紅朵就不怕他,王六斤提著殺諸刀出來,她就從路邊的柴堆裏抽一根最粗的樹棍拿在手中。現在他死了,紅朵更不怕他了,況且她知道墓地下麵的棺木早就被叔叔他們移走了,這個墓其實是空的。

現在紅朵的叔叔躲在墓碑下麵。自從保長和他的人回到村子以後,紅朵的叔叔就躲在這裏,保長他們要把紅朵的叔叔帶到城裏去,把他交給城裏的衙門,紅朵聽親戚說,許多人要叔叔的人頭,城裏的城牆上貼著告示,說誰拿了叔叔的人頭,獎賞銀洋五十塊。

紅朵來墳地是給叔叔送吃的,叔叔關照過她,如果有人跟她,就別上墳地,如果有人翻她的籃子,問她為什麼把食物藏在草堆下麵,就說是怕讓二傻搶了。紅朵是個機靈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保長他們沒有派人跟蹤她,隻是李家的那頭牛很討厭,他們的地看來是犁不好了。紅朵看著天色有點黑了,心裏就著急起來,她怕李家女人注意到她,問她怎麼要割這麼多的草,她該怎麼說呢?紅朵將自己的身子躲在烏桕樹後麵,偷偷地向李家夫婦張望著,幸好他們在拌嘴,女的怪男的不舍得給牛喂料,牛就不肯幹活。紅朵想他們為什麼不回家吵去,為什麼非要在那裏礙她的事。紅朵扒開了籃子裏的草,看見三塊大個兒的煮地瓜,看見地瓜紅朵才覺得肚子餓,她從中午起就沒吃過東西,紅朵拿起一塊地瓜咬了一口,隻是咬了一口就又放下了,她後悔自己沒出息,這是給叔叔的飯,她吃一口叔叔就少一口,她不能吃的。紅朵又回頭看了看李家的水田,這次她驚喜地發現李家夫婦在收拾農具,他們好像沒有耐心伺候那頭懶牛了,女的在前麵,男的跟在後麵,一邊罵著什麼一邊朝坡上走。天快黑了,紅朵注意到李家女人的竹笠現在戴在男的頭上,他的腦袋看上去就像一個雨後的大蘑菇。

紅朵用手掌在墓碑上擊了三下,這是她和叔叔約定的暗號。她緊張地等著叔叔在下麵推開那塊墓碑,但是墓碑紋絲不動,紅朵又敲了三下,空墳裏仍然沒有動靜。紅朵害怕了,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叔叔。聽見一隻烏鴉從樹梢上尖叫著掠過。紅朵罵自己,沒出息,怕什麼,叔叔在下麵呢。紅朵艱難地移開墓碑,這下她忍不住叫出了聲,從空墳裏冒出了一股刺鼻的臭味,是糞便和腐爛的稻草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她看見一隻碗倒扣在稻草上,是昨天給叔叔送飯的碗,但叔叔不見了。叔叔不在王六斤的墳裏。

一個巨大的秘密壓碎了紅朵的心。那天夜裏紅朵在村裏遊蕩,她用稚嫩的方式掩蓋

著內心的恐慌,一隻手按著胸口,向那些聚在一起的鄉親悄悄地靠近,她想聽到些什麼,人多嘴雜,或許有人知道叔叔是否出事了。但男人們議論的隻是河東剛剛結束的戰役,說這方死了多少人,那邊死了多少人,女人們則紮成一堆叱罵保長家的女人夫榮妻貴仗勢壓人的嘴臉,他們看見紅朵,竟然還拉住他說,紅朵,可不準去向她嚼舌頭呀!有人發現了紅朵的異常,說,這孩子怎麼丟了魂似的?是不是你叔叔讓他們抓住了?紅朵搖頭,紅朵捂著心口說,我心口疼,你們有治心口疼的藥嗎?

紅朵走到村口,看見遠房堂兄在那裏耙地,她差點要開口問他,有沒有聽說叔叔的消息,但她突然想起了叔叔的囑咐,人都貪財,誰也不能相信,就是那些平日照顧她的親戚,也不能相信。紅朵就扭過身往回走了,她聽見堂兄在後麵問她,紅朵你慌慌張張地幹什麼?叔叔出事啦?紅朵就說,出事出事,出什麼事?你惦著讓別人出事,自己才要出事!堂兄在後麵罵她不知好歹,紅朵隻當沒聽見,紅朵急著往家走,經過保長家門口的時候,紅朵壯起膽子伏在窗台上向裏麵張望了一眼,她看見保長和他的手下在一起商量什麼事情,桌上還擺著酒和菜。保長在家裏,這讓紅朵鬆了一口氣,她知道要是叔叔被抓住了,保長一定親手把叔叔押進城去,就不會呆在家裏了。紅朵不敢在那裏多留,她捂著心口在村子裏亂轉,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叔叔會不會讓他的人救出去了?叔叔也有好多人馬,他們也有槍,他們應該知道他躲在墳地裏,他們應該來救他的。

紅朵終於回到自家的茅屋裏,屋裏一團黑,紅朵正要點油燈時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鍋台那裏響起來,別點燈,插上門。紅朵一下跳起來,叔叔,你在家!紅朵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叔叔你嚇死我了,你怎麼躲在家裏?她看見灶上的大鍋被頂起來了,叔叔從爐灶裏忽地站起來,說,別哭,別讓人聽見,我一會兒就轉移。紅朵拚命壓住喉嚨,不讓自己哭,她跺著腳說,急死我了,張大哥他們怎麼還不來救你?你不是說最多躲三天,張大哥他們就打回來嗎?叔叔說,你小點聲說話,我們的事情你不懂。我吃飽了就轉移,把地瓜遞給我。記住明天開始到瞎子奶奶家的草垛裏給我送飯,我就躲在草垛裏。紅朵說,為什麼不留在王六斤的墳地裏?那兒最保險呀!草垛不保險,瞎子奶奶要拿草做飯的。叔叔說,不怕,瞎子奶奶看不見的。紅朵說,不行呀,瞎子奶奶耳朵可靈了,她什麼都聽得見,她會告訴保長的!叔叔說,那也不怕,我再轉移到別的地方,這麼大個村子,總有地方躲的,等到我們的人打回來就可以出來了。紅朵看著叔叔大口吞

咽著地瓜。紅朵還是不明白叔叔為什麼要改變藏身的地方。她說,叔,呆在墳地裏害怕?叔叔在黑暗中笑了,說,叔叔死都不怕,還怕墳地嗎?叔叔是覺得這麼躲沒廉恥,人人都說叔叔是一條好漢,怎麼能躲在王六斤的墳地裏?這麼躲著不是滋味,喪德的事。紅朵似懂非懂,她說,是保長他們要你的人頭,怪不得你,要怪怪保長他們喪德去。叔叔走到窗子那裏聽了聽外麵的動靜,然後他回頭對紅朵笑了笑,說,叔叔從來不信鬼魂,可叔叔昨天看見了王六斤的鬼魂,王六斤的鬼魂來了,揮著殺豬刀要攆我走,一定要我換個地方藏身呀!紅朵嚇得差點叫出聲來,叔叔過來壓住她的嘴,說,別出聲,叔叔跟你開玩笑的,現在連鬼魂都來欺負叔叔,隻有你能幫叔叔了!記住,明天把地瓜塞進草垛裏來,要是瞎子奶奶聽見你了,你就說向她借柴草的。

叔叔不讓紅朵跟著他。他是弓著腰從溝裏一路向瞎子奶奶家摸過去的。狗在這裏那裏吠叫起來,紅朵的心懸著,她伏在窗上聽溝裏的動靜,聽見的隻有風聲和狗吠聲。漸漸地討厭的狗們都安靜下來了,紅朵舒了一口氣,在關窗之前她再次向上溝兩側看了一遍,月亮升起來了,樹林和房屋被月光剪出一個粗略的發白的輪廓,溝那邊的水田裏閃爍著細碎的魚鱗似的光亮,紅朵突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影在水田裏忽隱忽現,手裏拿著一把像刀一樣的東西。紅朵大驚失色,王六斤!她懷疑自己看見的是王六斤的鬼魂。慌亂中紅朵把窗子關上了一半,她不敢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人影還是水田裏的稻草人,紅朵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那人影卻消失了,隻有幾個去年紮的草人一動不動地守在夜色中。

紅朵不是個膽小的女孩,但這一夜她不敢吹油燈,她不敢閉眼,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王六斤的鬼魂拿著刀向她走來。紅朵不敢睡,可她的眼皮子不爭氣,熬到三更時分就粘在一起了,粘在一起就睡著了。紅朵夢見王六斤的鬼魂拿著一把刀尾隨著叔叔,她在夢中聽見王六斤追著叔叔喊叫,還我的棺材,還我的棺材!

天總算是亮了。紅朵懷著噩夢殘留下來的心悸推開門,看見二傻坐在她家的台階上,紅朵就踢了二傻一腳,她說,你大清早坐在我家門口幹什麼,回家去!二傻咧著嘴笑,我來抓你叔叔,保長說了,抓住你叔叔給五十個銀洋呢!紅朵一聽眼淚就禁不住地湧了出來,她從門後操起一根扁擔就往二傻的背上打,她說,喪德的畜生,我讓你拿五十個銀洋,我讓你拿五十塊銀洋!

攆走了二傻,紅朵坐在門口嗚咽了很久,鄉親們在村裏來來往往,她覺得每個人都心懷鬼胎的樣子。五十塊銀洋,把他們的人心都買下了。紅朵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更重了,除了她紅朵,別人都想把叔叔賣了,賣五十個銀洋。保長帶著幾個人從紅朵家門口走過,對紅朵說,告訴你叔叔,方圓五十裏地都是我們的人。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讓他自首,饒他一命,他們一走過去紅朵就向他們啐了一口,說,做你們的夢去,你們才自首呢!

中午趁著村裏沒人的時候,紅朵沿著土溝,一路割著草,一路向瞎子奶奶家走去。瞎子奶奶家的草垛很大,挨著她家的窗戶。紅朵走近草垛,一看就傻眼了,原先堆得又圓又大的草垛坍塌了,柴草亂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別說是叔叔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是一個孩子也藏不住。紅朵站在那裏,臉色煞白,她的一隻手徒勞地扒著草垛,什麼也沒看見,隻摸到一隻鞋子,是叔叔的鞋子落在草堆裏。紅朵撿起那隻鞋子,頭腦中一片空白。遠遠的紅朵看見李家女人扛著鋤頭從溝那邊走過。紅朵下意識地閃到瞎子奶奶的窗前。窗戶打開了。誰在那裏?瞎子奶奶一說話,紅朵如夢初醒,她慌忙把叔叔的鞋子藏在懷裏,說,我來借點柴,我們家沒柴燒了。瞎子奶奶依然陰沉著臉,她說,我就知道是你。跟個瞎子借柴燒?我就知道你們打什麼主意。紅朵說,你要是不肯借我就走了,到哪兒都能借到柴草。瞎子奶奶的眼睛看上去蓋著一層雲翳,她就用她的瞎眼瞪著紅朵,說,喪德呀,你們來打一個瞎老太婆的主意。紅朵快哭出來了,紅朵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她說,那我走了。我走,我不借你的柴。然後她聽見瞎子奶奶向她招手,好像有什麼秘密要告訴她,紅朵走過去,就聽見瞎子奶奶說,你叔叔讓我攆走了,別怨我見死不救,我一個瞎老太婆,從來不惹什麼麻煩。

沒有人幫叔叔,他們都不想惹麻煩,即使是瞎子奶奶,她就是不惹麻煩也活不了幾年了。紅朵抹著眼淚離開瞎子奶奶家,她像一個哀傷的婦女一樣埋怨著世事,良心讓狗吃了,她抹著眼淚說,良心讓狗吃了。紅朵滿麵是淚,現在她對叔叔的命運失去了希望,紅朵傷心地環顧著村莊和村莊外麵一望無際的平原,這該死的平原呀,為什麼沒有高高的山,為什麼沒有密密的樹林,為什麼這麼大的地方就沒有叔叔的藏身之地?紅朵現在不知道叔叔的下落了,她的心裏一下變得空落落的,一下又被前所未有的恐懼塞得滿滿的。紅朵哭泣著走過王六斤的歪斜破敗的茅屋,看見燕子在門楣上壘了一個很大的窩,柴門不知被哪個孩子挖出一個大洞,一條狗從洞口突然躥出來,向紅朵叫了幾聲。

紅朵快步奔過王六斤留下的茅屋,她記得以前從來不怕這個人,但現在她開始怕他了,紅朵依稀覺得後麵有什麼東西尾隨著她,她扭過頭向後麵望,依稀看見一個人影拿著一把刀,在陽光下閃了一下,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紅朵失魂落魄地坐在村中央的石磨上,紅朵的眼淚像秋天的雨水一樣流淌下來,馮家四歲的小女孩過來,用小手替紅朵擦淚,小女孩說,紅朵姐姐你怎麼哭了?紅朵說,我沒哭。小女孩說,流眼淚就是哭了,你流這麼多眼淚就是哭了。紅朵就一把摟住小女孩,嗚嗚地哭起來,她說,我沒有親人了,他們把我一個人扔下了。

綿綿的春雨下了三天三夜。紅朵不記得以後的三天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天天等著叔叔半夜裏來敲窗子,但敲打窗子的除了雨點,還是雨點。紅朵有時候猜想叔叔已經跑了出去,猜想他已經和張大哥他們會合了,可這是白天的想象,到了夜裏村裏一片風聲雨聲,紅朵在黑暗中悄悄地起來,從床底下摸出叔叔的那隻鞋子,眼前仿佛看見叔叔的兩隻腳,一隻穿鞋,一隻腳光著,流著血,它們在泥濘的路上拚命地奔跑,那樣的景象使紅朵心碎,更讓她恐懼的是王六斤的鬼魂,深夜裏紅朵經常看見王六斤的鬼魂,那個可怕的鬼魂手操殺豬刀,一路追逐著叔叔,連續三個淒風苦雨的夜晚,紅朵聽見墳地那裏隱約飄來鬼魂的聲音,還我棺材,還我棺材。

第三天夜裏紅朵被風雨聲驚醒了,她看見窗戶被人推開,雨從外麵飄迸了茅屋,有個人影在夜色中一閃而過。紅朵嚇壞了,她點亮了油燈,看見屋子一點一點亮了,外麵的雨絲也泛出銀白色的光來,然後紅朵就看見了地上的那隻布袋子,一隻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看上去是從窗外扔進來的。紅朵打開了濕漉漉的布袋子,看見滿滿的一袋麵粉,麵粉上還蓋著一塊花布。紅朵忍不住叫起來,叔,是你嗎?她跑到窗邊向外麵張望,看見的隻是一片深藍色的雨幕,她沒有看見她叔叔。除了漫天的雨絲,除了遠處的幾聲狗吠,紅朵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紅朵站在窗前向很遠的墳地方向眺望,她依稀看見了幾個人影,但她懷疑那是樹的影子,雨夜的墳地上黑黢黢的,烏桕樹背後升起一層濃濃的水霧,不知是誰家的墳頭上閃爍著幾點鬼火。紅朵沒有再往墳地去,她站在窗前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關上了窗子。紅朵為自己的膽小在炕上哭,哭了一會兒,累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她依稀聽見有人在墳地那裏哭,聽上去像是李家女人的聲音,但紅朵以為她是在夢裏。

後來就天亮了,天一亮雨也停了。紅朵挎著草籃子來到了墳地。她看見李家的牛放在水田裏,李家夫妻的人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紅朵挎著滿滿一籃子的饅頭,那是她用叔叔扔進窗戶的麵粉連夜蒸出來的。天色還早,四周沒有一個人影,紅朵向四處環視了一圈,當她確信李家夫妻不在附近時,鬆了一口氣。紅朵走到烏桕樹下,說,叔,你在呀?我說過藏這兒最保險的!紅朵沒有聽到叔叔的回答,她聞到一股濃濃的腥味,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叔你說話好了,現在哪兒都沒有人,紅朵蹲在墓碑前,用石塊在墓碑上拍擊了三下。紅朵看見王六斤墓碑上有血跡,但她沒有在意。她想墳裏的叔叔為什麼不出聲,一定是太累了,是睡死了。她又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沒有看見李家夫妻的人影,紅朵就把墓碑搬開了,她說,叔呀,你看我給你蒸了多少饅頭,還熱乎乎的呢。墓碑移開了,一股腥味撲入紅朵的鼻孔,紅朵隻是捏了捏鼻子,說,叔呀什麼味這麼難聞。叔叔不說話。紅朵定下神來,看見叔叔的兩隻腳,兩隻很大的腳,一隻穿著布鞋,另一隻光著。紅朵說,叔叔你還光著一隻腳?多冷呀,不舒服。下麵的叔叔不說話,紅朵看見叔叔的頭上蓋著一隻竹笠,竹笠很眼熟,紅朵看見上麵寫著李記兩個字,兩個字紅朵都認識,她就說,叔叔你拿著李家的竹笠呀?叔叔還是不說話,紅朵就伸手去拿那隻竹笠,竹笠像是被什麼吸住了,紅朵用力一拉,竹笠拿到了,一些紅色的血水隨之飛濺起來,紅朵尖叫了一聲便不省人事了,藏在空墳裏的是叔叔的身體,叔叔的頭沒有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發生的故事。紅朵當年隻有十三歲,她拿著那隻竹笠去找李家夫妻,他們家卻人去屋空了。紅朵就站在李家的茅屋前哭,說要等他們回來,讓他們償還叔叔的人頭。保長他們聞訊趕來了,他們也要紅朵叔叔的人頭。保長像個瘋子似的在李家門前跺腳,說他已經快要抓到紅朵叔叔了,沒想到讓這對狗夫妻搶了頭功。一群村裏人圍在李家的茅屋前,議論昨天夜裏在風雨中發生的事情,他們的議論聽上去是那麼荒誕,有人竟然說紅朵的叔叔死於王六斤的鬼魂之手,說是鬼魂恨透了紅朵的叔叔,用刀把他的腦袋割下來了。紅朵隻是憤怒地看著那些人,她並不反對王六斤變成鬼魂的說法,但她相信叔叔不怕王六斤的鬼魂。紅朵現在聯想起這些日子李家夫妻在水田裏反常的行為,她斷定李家夫妻一定是拿著叔叔的人頭去城裏領賞金去了。

紅朵那年隻有十三歲,為了看一眼叔叔的人頭,也為了找到李家夫妻,她走了一整

天,來到了城裏。她問城裏人有沒有看見她叔叔的人頭,城裏人都指著城門說,示眾的人頭都掛在那兒的城牆上,你自己去找吧。紅朵拿著那隻竹笠走到城門下,看見了幾顆灰白色的人頭,蒼蠅圍著它們嗡嗡地亂飛。紅朵沒有找到她叔叔。紅朵一直看著那幾個不知名的人頭哭。有個老人問她為什麼哭,紅朵不肯回答。她隻是問人家,說每天都是什麼時候掛人頭,老人回答說不一定,反正該掛時就會掛出來,有時候白天掛,有時候黃昏掛。老人端詳著紅朵,又問她是哪個村子的。紅朵說是從楓楊樹村來的,那老人神色大變,瞪著眼睛問,就是你們村在鬧鬼吧,聽說屠戶王六斤鬼魂複活,拿著手豬刀到處砍人呢。紅朵一下又哭出來了,說,不是鬼魂砍人,是李家夫妻,那喪德的兩口子,是他們砍了我叔叔的人頭。

紅朵聽到城裏人都在談論王六斤的鬼魂,她無心去作辯駁,現在她隻是想看見她叔叔,她等著叔叔的人頭掛出來,作為叔叔唯一的親人,她知道自己應該等在這裏,等著最後把叔叔的人頭帶回村裏,埋在祖父和父親的墳邊。但是紅朵空等了一天。下午城裏突然亂了,守城的士兵們一隊隊地擁出城門,向南麵散去。城門外的集市一眨眼就散了,紅朵被驚慌失措的人群擠到了一家磨坊門口。兵荒馬亂的氣氛預示著局勢又發生了徹底的改變。磨坊的主人說十一師打回來了。紅朵記得這個軍隊番號,她記得叔叔曾經是這支軍隊的士兵,叔叔的好友張大哥也是十一師的人,她知道十一師回來保長他們就得逃,保長他們一走好日子就又回來了。紅朵問別人,十一師從哪裏來,別人告訴她從西邊的雀莊那裏過來,已經過了河了。紅朵掉頭就向雀莊的方向走,紅朵一路走一路看著自己手中的竹笠,她想她看見張大哥一定要把竹笠交給他,讓他找到喪德的李家夫妻,為叔叔報仇。

那天黃昏時分紅朵滿臉塵土地來到了雀莊,雀莊駐紮了一些十一師的士兵,他們穿著紅朵熟悉的灰色軍裝,坐在一個祠堂裏擦槍。紅朵走進祠堂的時候怯生生的,她被一個人從身後抱起來了,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不讓紅朵看見他,紅朵就問,是張大哥?紅朵哭著說,張大哥,我要找你為我叔報仇啊。那個人突然把紅朵放下,拽著她的辮子大笑起來,紅朵紅朵,我真不敢相信,你怎麼找到這地方來的,你怎麼知道叔叔轉移到雀莊來了?

這是紅朵永遠難忘的一個黃昏,她那年十三歲,對於叔叔死而複生的現實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她記得她在祠堂裏尖叫著奪路而跑,叔叔和那些士兵都在笑,叔叔等她緩過

神來告訴了她事情的真相。叔叔說,躺在王六斤墳裏的是李家的男人。紅朵不相信,她說,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你的鞋呀。叔叔說,李家夫妻一直盯著你,叔叔沒有躲在王六斤的墳裏,也沒有躲到瞎子奶奶家的草垛去,叔叔一直躲在保長家的牛棚裏。紅朵大叫起來,你騙人,保長天天嚷嚷著要你的人頭呀,你怎麼躲在他家裏?叔叔就滿臉神秘地笑了,他說,紅朵你還小呀,許多事情叔叔不敢告訴你,保長是我們的人,真正要叔叔人頭的是李家夫妻,他們是奸細,叔叔躲來躲去,就是提防他們的。紅朵半信半疑,想起那些日子受到的驚嚇,就哭了起來,說,叔呀你不是人,你一直在耍我,你把我引到這兒引到那兒都是在耍我,你不跟我說實話,你把我當槍使呀。叔叔看著紅朵哭,一隻大手拍著紅朵的抽搐的肩膀,叔叔說,別哭了,不怪叔叔騙你,那幾天他們追叔叔追得緊,他們指望你引他們的路呢。紅朵說,我一次也沒找到你。叔叔說,是呀,讓你找到我,他們也就找到我了。紅朵還是哭個不停,她說,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你們把我騙得好苦。叔叔隻是一個勁地為紅朵擦眼淚,他說,紅朵你還小呀,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我們為什麼要騙你了。

紅朵記得她把李家夫妻的竹笠交給了叔叔,叔叔把它扔進了燒水的火塘裏,說,奸細的東西,要它幹什麼?紅朵聞到那種血腥的氣味從火塘裏升起來,彌漫在祠堂的空氣中,紅朵現在知道了,那是血的腥味。是李家男人的血的腥味。紅朵想起那個躺在王六斤墳裏的無頭屍體,納悶她怎麼會把李家男人錯認成叔叔。於是紅朵突然冒出一句話,人被砍了腦袋,看上去都一樣。

紅朵當時十三歲。十三歲的女孩突然一下子就長大了。祠堂裏的士兵們看見紅朵踮著腳為她叔叔整衣領,紅朵為她唯一的親人整衣領,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叔,隻要你活著,騙我我也不怪你。紅朵說,別人怎麼死我不管,我就要你活著。叔叔一時愣在那兒。紅朵還是嗚嗚地哭,她說,我不心疼他們,把那些奸細全都殺了,我也不心疼。叔叔驚異地看著紅朵說,是呀,有奸細就鋤奸。紅朵猜到鋤奸就是殺頭的意思,她又問,殺奸細都派誰去呀?叔叔的表情有點遲疑,這不是孩子打聽的事情,叔叔本不該說,但緊接著叔叔靈機一動,他突然嘿嘿地笑起來,說,我們不派人,我們派王六斤的鬼魂去。你不知道王六斤的鬼魂也是我們的人吧?

祠堂裏的那些士兵看著紅朵,紅朵被嚇壞了,她瞪著眼睛在士兵們中間尋找著什麼,不知道是看見了誰,紅朵尖叫了一聲,慌慌張張地藏到她叔叔的身後去了。士兵們

都在笑,可紅朵嗚嗚地哭起來了,紅朵一邊哭一邊說,叔叔我要跟你們走,我不回家了。叔叔說,你是個女孩子,怎麼能跟我們走?我們還要去打仗呢。紅朵一邊哭一邊說,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回去了,王六斤的鬼魂不會放過我的。叔叔也笑了,他說,什麼鬼魂?是叔叔騙你的,人死了就死了,哪來什麼鬼魂?你看見過鬼魂嗎?紅朵這時抹了下眼淚,忽然高聲說,我看見的,我親眼看見王六斤的鬼魂,他拿著殺豬刀追我呀!叔叔說,他追你幹什麼,你沒惹他嘛。紅朵急得跺腳,她說叔叔你好糊塗,我沒惹他。可你惹他了,他不敢找你就找我算賬呀!叔叔搖著頭,不滿地看著紅朵,他說,你這孩子怎麼啦?看來你的膽於是讓誰嚇破了。

雀莊的百姓有幸看見了第一支紅軍的隊伍。他們記得那支隊伍中有個小女兵,穿著一件肥大的軍裝,腰間拴著一把鐮刀坐在裝糧草的牛車上,她在牛車上晃蕩著雙腳,很多人都注意到小女兵沒有鞋子,光著腳,很多人注意到小女兵困倦的模樣,她的眼睛紅腫著,像是哭了三天三夜。

那個小女兵就是孤女紅朵。

1998年

奸 細

奸 細

奸 細

奸 細

奸 細

大氣壓力

火車晚點了。月台籠罩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小孟下車的時候有一片雪片飄到他的脖子上,風把他的大衣下擺吹向兩側,而且發出呼呼的聲音,這使他注意到天城的氣溫比想象中的更要寒冷。小孟提著行李走在出站的人群中,他好幾次抬頭向四周張望,沒有看到他記憶中的宋代磚塔,除了夜色、燈光和各地雷同的高層建築愚笨的輪廓,他沒有看到什麼。那座宋代磚塔一定是被建築物遮擋住了。

廣場上泥雪交加,顯得很空曠,人和汽車、三輪車、自行車紊亂地擠在出口處的欄杆外麵。欄杆外的人看上去很親切,卻都是陌生人。小孟放下了行李。表哥不在外麵,他感到有點意外。小孟又看了看手表,已經晚點兩個小時了,他想表哥他們也許找地方打發時間去了。有人隔著欄杆來拉小孟的胳膊,說,同誌要住宿嗎?是個操外地口音的中年婦女,有好幾個這樣的婦女舉著什麼招待所什麼旅店的牌子在那裏攬客。小孟說,我不住宿,你聽不出來我是本地人嗎?小孟說了這句話以後就笑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天城方言是多麼生硬。離開此地十多年,他其實已經不會說天城的方言了。

小孟在那裏抽了兩支煙。接站的人都走光了,小孟還是沒有看見他的表哥或者親戚,他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風從廣場上吹過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小孟有點焦躁,他

看見一輛破舊的國產小麵包車開過來,停在公共廁所門口。那輛車帶給小孟一個希望,但隨著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小孟的希望馬上就破滅了,他看著那個男人向出口處這裏走來,男人手裏舉著的牌子越來越清楚,上麵寫著:第二教育招待所。服務周到。設施一流。價格便宜。教師優惠。

小孟東張西望的時候聽見好幾個攬客的婦女向他急切地宣傳什麼,他不答理她們,他沒有必要答理她們。即使今天沒地方可去,他也不想隨隨便便地投宿到一個陌生的低檔旅社去。小孟避開了一個婦女的糾纏,轉過臉看著廣場上的大廣告牌,廣告牌上仍然保留著夏天的內容,一個衣著暴露麵容靚麗的少女手握一瓶飲料,微笑著看著路人,廣告詞更是夏季風味的:喝了透心涼。小孟不由得笑了笑,這時他注意到那個從麵包車上下來的男人,他也在笑,他微笑著對小孟搖晃著手上的牌子,用眼神示意小孟,讓他看那塊牌子。小孟搖頭,說,我不是教師。那個人還是不說話,他突然把牌子反轉過來,牌子的另一麵內容原來是不一樣的:應有盡有,舒適到家。彩電空調。桑拿按摩。

小孟覺得那個男人麵熟,尤其是他看上去有點僵硬的微笑,小孟專注地盯了他一眼,腦子裏突然蹦出一些奇怪的詞語:大氣,壓力。小孟現在確信他是中學時代的物理教師,他想叫他,但小孟隻是張了張嘴,他忘了他的姓名了。也許姓柴,也許姓蔡,也許都不是,小孟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想起來的是物理教師的綽號:柴油。小孟有點發窘,他的神色無疑讓對方覺察到了某種希望,柴油——我們暫且這麼稱呼他——突然向小孟擠了擠眼睛,說,這麼冷的天,何必站在這裏受凍?去我們招待所,你不會後悔的,我們是學校辦的招待所,人民教師不會騙人的。小孟嘻的一笑,他又聽到了柴油的聲音,是那種被人稱作公鴨嗓的很響亮的聲音。柴油打量著小孟,忽然蹲下來,一隻戴著棉手套的手越過欄杆,拽住了小孟的旅行袋。他說,我們有專車接送,這麼冷的天,我也不想守在這裏,拉上你就開車,怎麼樣?小孟下意識地護住了行李,一種莫名的歉意使他有點慌張,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習慣住你們那種招待所。柴油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站起來,仍然帶著僵硬的微笑看著小孟,我們那種招待所?他說,先生,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呀。你怎麼知道我們的條件不好?我們是教育係統的招待所,跟他們不一樣,我們不騙人的。說有暖氣就有暖氣,說有彩電就有彩電,說有熱水就有熱水!柴油發急的樣子讓小孟想起了從前的物理課。大氣。壓力。誰在說話?誰不想聽課就給我滾出去!小孟斷定柴油對自己已經了無印象,正因為如此,他內心的那種歉意更

深了。小孟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愛看電視。其實,其實就住一夜,條件好不好無所謂,幹淨最重要。小孟看見柴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就像從前他夾著作業本進教室時一樣,你怎麼知道我們不幹淨?告訴你我們是衛生標兵!柴油看上去有點憤怒了,他說,你以為我是騙子啊,啊?我當了三十年人民教師,現在退休來發揮一點餘熱而已,你以為我跑到火車站是來騙人的?啊?小孟開始感到驚慌了,現在他清晰地重溫了好多年前在物理課上麵對柴油的絕境,他永遠不能準確地回答他的問題,而他卻特別喜歡向他提問。小孟想他一眼就認出了柴油,他為什麼認不出我來呢?欄杆外麵的那幾個婦女開始交頭接耳,他們注視小孟的眼神充滿責備的意味,誰讓你接他的茬的?小孟漲紅了臉,他把行李提起來在欄杆裏麵走了一圈,瞄了柴油一眼,柴油卻不看他,他用手中的牌子一次次地敲打著欄杆,看得出來,老師的氣還沒有消,小孟又踱了一圈,一個非同尋常的決定幾乎在瞬間變成了事實,小孟突然走到柴油麵前,他說,好吧,我到你們招待所住一夜。

這個城市已經麵目全非。發展是硬道理。城市的歸宿是無數的建築工地和霓虹燈,這沒有錯。小孟在那輛破麵包車上顛簸了大約半個小時,車停了,他聽見柴油對他說,到了,我告訴你不遠就是不遠,這是老城區,三十年代是天城最繁華的地方!

小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種被整體拆除的街道在如今的城市裏比比皆是,遍地瓦礫殘磚,隻有一些可以再利用的木門木窗被人整齊地碼放在一起,當你不能將建築物或者樹木作為坐標,迷失方向是必然的。小孟說,這是什麼鬼地方?什麼鬼地方?他看見一座三層樓房孤零零地豎在廢墟之中,隻有一樓亮著燈光。小孟說,這是一片廢墟嘛。柴油沒有答話,他奪過小孟的行李向樓房跑去,邊跑邊喊,張大姐,開一間房!

招待所裏彌漫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服務台後的那個女人守著一台電暖器,不卑不亢地看著小孟。小孟站在服務台前麵猶豫著,他說,看這樣子,你們這裏不會有暖氣的。女人說,有空調。小孟說,什麼一流設施,看這樣子,你們這裏什麼設施也不會有。女人看了看小孟,又看看一邊的柴油,抿著嘴笑。小孟說,四周的房子都拆了,你們怎麼不拆遷?看這樣子像黑店嘛。小孟話音未落,肩膀上就被搡了一下。是柴油在搡他。柴油怒視著小孟,你這位先生怎麼說話呢?想住就住,不想住就滾,你怎麼可以汙辱人?黑店,什麼黑店,你把我們當什麼人了,啊?小孟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小孟

說,開個玩笑,你發什麼火?柴油仍然瞪著眼睛,開玩笑不是這種開法,開玩笑也不能汙辱別人的人格,你懂不懂?小孟訕笑著,他說,我懂,我懂了。小孟已經退到了門邊,他向玻璃門外麵張望了一眼,外麵黑漆漆的,那輛小麵包車已經開走了。小孟無法擺脫上當受騙的感覺,正是這種受騙感使他遲遲不願辦理登記手續。他站在門邊,撓著腦袋。那個女的突然咳了一聲,她說,你要是不願意住,我們也不強迫你,出門,沿著街向前走四百米,有一家旅館條件好一些。小孟感激地看著她,問,那家有暖氣嗎?女的沒來得及說話,柴油怒聲嚷嚷起來,哪來什麼暖氣?這是天城,不是北京,哪來那麼多暖氣,有空調就不錯了!小孟搖了搖頭,他覺得多年以後對柴油的嗓門仍然有一種敬畏之感,大氣壓力!不會就不會,你狡辯什麼?小孟想假如他認出我來,不知道會是什麼態度?小孟推了一下門,然後又輕輕地關上了,他說,外麵真冷,天城現在怎麼這樣冷?柴油向他翻了翻眼睛,似乎是對這種廢話表示不屑。小孟說,我以前在這裏生活了八年,我在這裏上的學。他注意到柴油臉上充滿敵意的表情變得緩和了,他鼻孔裏哼了一聲,說,那就行了,你是遊子回鄉,對我們天城應該有點感情的,怎麼可以擺闊佬派頭,嫌這嫌那的?小孟看著柴油,他希望他繼續這個話題,問他以前住在哪裏,在哪所中學上的學,但是柴油拿起了一份報紙,不再和小孟搭話,這與小孟對他的記憶相符,他記得柴油以前也不是那麼容易原諒犯了錯誤的學生的。他是一個讓你別扭的人。現在仍然這樣。小孟撓著腦袋,他還在猶豫。是服務台裏的那個女人婉轉地挽留小孟,她說,這麼晚了,這麼冷的天,我看你就在這裏將就一夜吧。

房間與小孟想象的一樣簡陋而破敗,床上的印花床單和棉被摸上去是潮的,電視機是十幾年前的孔雀牌,彩色的圖像已經失真,女播音員的臉是綠色的,而嘴唇像是塗過血漿似的,紅得驚人。唯一的意外是那個陽台,一個很大的陽台,像一件奢侈的裝飾品徒勞地掛在窗外。柴油用遙控器打開了空調,然後他把遙控器放進了口袋,或許是注意到了客人驚訝的眼神,他坦然地解釋了招待所的規章製度,說,沒辦法,不是我們不相信你,我們已經丟了四個遙控器了。小孟說,你怕我偷你的遙控器?柴油搖搖頭,他說,不是怕你偷,不是告訴你了嗎?這是我們的規章製度,打開空調以後都要把遙控器拿走。小孟說,你還是不信任我,說來說去你還是怕我偷遙控器。柴油說,嗨,你這位先生說話就是不中聽,規章製度人人要遵守,今天是我值班,丟了遙控器我要賠的。小孟大笑起來,說來說去你還是怕賠嘛。柴油被小孟逗樂了,他捂著口袋,有點窘迫地向

房門外麵走,像是逃跑似的。小孟在後麵說,我們應該聊聊的,我能跟你聊聊嗎?柴油沒有回頭,他擺擺手說,不聊了,你休息吧。小孟跟著他走到門外,柴油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樓梯上了,小老頭像孩子似的逃走了。小孟理解他的心情。小孟其實也不能確定,是否一定要跟從前的物理老師聊天,即使他們的師生關係雲開霧散,小孟也不能確定他們在一起該說些什麼。

透過窗玻璃可以看見陽台上積著雪。一隻拖把架在陽台的角上,拖把上還晾著一隻塑料袋。小孟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他想給表哥打個電話,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空調嗚嗚地鳴響著,小孟把手舉到送風口,風還是冷的。房間的氣溫沒有改變。小孟想這不是享受的夜晚,他已經有這個思想準備了。也許柴油說得對,遊子回鄉,許多事情應該可以忽略不計了。小孟打開了通向陽台的門,一股冷風撲麵而來,他差點放棄了去陽台的念頭,但是小孟突然發現他俯瞰的是一所學校,準確地說是一所學校的操場,他突然覺得那片操場似曾相識。

操場就在二十米以外,積雪未能覆蓋住橢圓形的跑道的輪廓,而且在夜色中清楚地劃出了單杠和雙杠的幾條直線。學校一定也在拆遷之列,因為幾棟樓房都隻剩下了一個骨架,門窗都被卸去了。一根高高的旗杆聳立在夜色中,國旗也被收起來了。小孟的目光順著旗杆往下看,他看見了升旗台的台階,台階蒙著雪,遠遠地閃爍著一層白光。似曾相識。小孟轉過臉向西北方向眺望,這次他看見了那座宋代磚塔的黑影,它與學校的旗杆遙遙相對。小孟對於天城的方位感一下恢複了,現在小孟確定他視線中的學校就是東風中學,就是他曾經就讀的那所中學。

小孟至今記得東風中學的跑道長度是三百七十五米,比正規的田徑跑道短了二十五米。這是當年的體育老師告訴他的。那個體育老師非常賞識小孟在長跑方麵顯露的才華。小孟俯瞰著雪後的操場,依稀看見一個穿白色背心的少年沿著跑道奔跑著,三百七十五米,跑四圈正好是一千五百米。那是他最擅長的項目。那是他從前的生活。小孟向操場方向怪叫了一聲。被遺棄的操場在夜色中顯得非常淒涼,一些水泥預製板堆放在沙坑的位置上,有人在上麵堆了一個雪人,這使淒涼的操場更加淒涼。遊子回鄉。小孟突然覺得自己在無意中接近了這種人為的情境,他笑了,他想我不是這種人,我不能再冒著寒冷回憶什麼了。一切隻是巧合,巧合是什麼呢?巧合隻是巧合。

房間裏溫度依舊。小孟很快發現那台空調一直在送風,而沒有製熱。他走到走廊,

向樓下高聲喊道,師傅,空調有問題,你上來看看!小孟驚訝於自己對柴油的稱呼,他為什麼叫他師傅呢?無論如何他不該稱他為師傅的。樓梯上響起了一陣懶洋洋的腳步聲,他看見柴油穿著毛衣上來了,手裏拿著那隻遙控器。看上去他已經睡下了。空調怎麼啦?柴油說,不是在運轉了嗎?怎麼會有問題呢?小孟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一絲令人不快的情緒,柴油似乎是在懷疑他尋釁鬧事,小孟於是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有沒有問題,你自己去看。

柴油對空調機的知識顯然是膚淺的,小孟看著他在遙控器上胡亂地按了一氣,風葉突然咯地響了一下,然後就不動了。糟糕,柴油突然叫了一聲,鎖住了?是不是鎖住了?小孟說,空調不是照相機,不會自動鎖住的。他示意柴油把遙控器交給他,但是柴油不理他。柴油仍然焦急地按著這裏那裏,嘴裏冒出一句,現在的小青年都自以為是,空調不是照相機就不會自動鎖住,這種說法就科學嗎?小孟笑了笑,讓我試試。小孟向他攤開手掌,說,讓我試試行嗎?他看見柴油的鼻孔抽搐了一下,他猛地把遙控器拍在他的手上,你試試,讓你試試,柴油說,我打不開,看你把它打開吧。柴油那種毫無必要的憤怒讓小孟想起了從前的物理課,他就是那麼憤怒地講著虹吸原理。大氣。壓力。大氣壓力。小孟忍不住地與他開了個玩笑,他說,也許是大氣壓力不夠。柴油沒有把它當成一個玩笑,他嗤地冷笑一聲,說,現在的小青年就是這樣,半瓶子醋亂晃。

小孟有點狼狽,他在柴油嘲諷的目光中按著遙控器,卻沒有喚醒那台討厭的空調機。空調機像是失靈了。小孟撓著腦袋,他說,會不會是遙控器沒有電池了?然後他就聽見了柴油得意的聲音,他說,不可能。小孟說,怎麼不可能?柴油搶過了小孟手裏的遙控器,他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上禮拜剛剛換的電池!柴油臉上那種得勝的表情讓小孟有點惱火,他坐到床上,看著柴油和他手裏的遙控器,沒有空調讓我怎麼睡覺?小孟說,你說有空調,鬧了半天是這麼台破空調!柴油仍然努力地按著遙控器,一邊向小孟做著稍等片刻的手勢,小孟說,你別瞎折騰了,肯定是壞了,你給我換一間房間吧。柴油這時看了小孟一眼,他看到了小孟的慍色,他說,隻有這間有空調,實在不行,隻好委屈你一下了。小孟怪笑了一聲,說,好,委屈我凍一夜。柴油猛地回頭逼視著小孟,然後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決絕的微笑,他用極快的動作將遙控器收回到口袋中,向外麵走去,減掉你的空調費,他大聲說,不會收你空調費的,請你不要把我當騙子看待。

房間門被重重地摔了一下。小孟坐在床上,內心充滿了沮喪感。不光是因為冰冷的房間,他覺得這個夜晚的經曆像是一次錯誤的旅行,他明明是想去南方,卻身不由己地往北方去了。他與老師的相遇不該是這樣的,也許應該挑明了,但是小孟現在懷疑挑明他們的師生關係還有什麼意義,也許已經沒有意義了。擺在小孟麵前的現實是他必須在這個寒冷的房間裏過上一夜,然後讓這次相遇再次成為記憶。

小孟卷著被子睡了。他很年輕,其實不是那麼怕冷。他甚至想象柴油會對他說這句話,年輕人凍一下不會凍死的。柴油沒有說這句話,他是一個讓你別扭的人,而不是一個刻薄無禮的人。過去這樣,現在還這樣。小孟後來就睡著了。假如是一夜無夢就沒事了,後來的事情也許就沒有了,可小孟那天做了一個關於考試的夢,他很多年沒做這種夢了,他夢見自己在考試,夢見自己小便很著急,於是他推開考卷站了起來。他從床上爬了起來,迷迷糊糊地走到走廊上。廁所在走廊上。小孟打著寒戰站在小便池邊的時候聽見哪扇門被風撞響了,他當時還沒有意識到什麼,等到他去推自己房間的門時,門卻推不開了,是門鎖出了問題,這回真的是鎖住了!小孟現在感到這個夜晚成了一個問題的夜晚,他隻穿著內衣,他終於迎來了真正的寒冷,小孟抱著肩膀向樓梯那裏衝去,小孟向樓下高聲叫喊起來,快拿鑰匙來,我被鎖在外麵了!

大約在一分鍾過後,柴油睡眼惺忪地出現在走廊上,他說,又怎麼啦,你出來怎麼能上鎖呢,上廁所把門帶一下就行了。小孟說,不是我鎖的,是風把門撞上了,你們這兒什麼東西都是壞的,連門鎖也是壞的!柴油斜睨著小孟,想說什麼又沒說,他把一串鑰匙在手中晃了晃,說,你去值班室拿件大衣披上,小心感冒了。小孟說,不用,你快開門吧。但最大的意外突然出現了,小孟看見柴油不停地晃著那串鑰匙,就是找不到需要的那一隻。怎麼啦?小孟抱著雙臂湊過去看他的鑰匙,他說,不會是鑰匙沒了吧?柴油抬起頭,從他焦躁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小孟不幸言中了。柴油說,見鬼了,見鬼!鑰匙怎麼沒了?小孟幾乎跳了起來,他說,倒黴!倒黴!我今天倒了八輩子黴了!他發現柴油的臉色很難看,但小孟顧不上他的臉色了,他搓著手跺著腳,說,我今天倒了八輩子黴了!柴油愣在那裏,然後他突然向樓下跑去,邊跑邊說,我先拿件大衣給你披上。小孟在氣頭上,他對著柴油的背影大叫道,大衣有什麼用,我要進我的房間!光是嚷嚷還不解氣,小孟飛起一腳踹破了房門,他說,你們這種招待所,趁早給我關門!

招待所裏非常安靜,除了外麵的風聲,小孟聽見了樓下值班室裏傳來一陣忙亂的細

碎的聲響,小孟仰天長歎,心中充滿了怨恨,然後他看見柴油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把一件軍用棉大衣拋了過來,他說,請你別嚷嚷好嗎?嚷嚷也不能解決問題。小孟披上了大衣,大衣還熱乎乎的,柴油一定是拿它蓋在身上睡覺的。有了禦寒的物品,小孟的情緒稍稍地好轉了,他看著柴油手中的鑰匙,說,這下好了,你讓我住到這裏來,設施一流,服務一流,沒想到是讓我站在走廊上凍一夜!小孟看見柴油的腦袋開始左右搖晃,眼睛裏噴出了一種可怕的怒火,那種怒火遠遠超越了他對這位前物理教師的記憶,小孟有點後悔他的過分的言辭,但是後悔來不及了,柴油突然把那串鑰匙扔在地上,然後他從走廊上拖過一把椅子,跳了上去。小孟知道他是要從氣窗口爬進去,小孟沒想到他會采取這個辦法。他看著柴油笨拙地用手推著氣窗,小孟覺得他不該讓柴油為他爬窗子,但奇怪的是他的嘴裏卻冒出一句不相幹的話,氣窗肯定也鎖死了。柴油爬在半空中的背部顫動了一下,然後他突然揮拳一擊,咯嗒一聲,氣窗應聲打開了。柴油側轉臉,向小孟投來輕蔑的一瞥。小孟躲開了他的目光,小孟歪著身子,從眼角的餘光中看見柴油的頭部伸進了氣窗口,胳膊和微胖的身子則擠塞在氣窗裏,他的腳在門上晃蕩著蹬踢著,小孟看見了他穿的那雙式樣陳舊的棉皮鞋,皮鞋的頂端裂了一個口子,他還看見了柴油穿的尼龍襪子,襪子上也有一個洞,他聽見柴油在上麵喘息。小孟這時做出了一個遲到的舉動,他去抓柴油的腳,他說,算了,你別爬了,我來爬窗。但那兩隻腳有力地甩掉了小孟的手,小孟甚至感覺到了那兩隻腳上的怒火,然後他看見柴油的腳慢慢地進入了氣窗,柴油的身體終於通過了狹小的氣窗口,與此同時,一些灰塵從窗框上從柴油的毛衣上簌簌地掉落下來。

柴油從裏麵打開了門,小孟站在外麵,他仍然歪著身子,躲避著柴油的目光。柴油大口地喘著氣,他說,進來啊,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啊?我不是把門打開了嗎?

小孟站在那兒不動,他看見柴油向他衝過來,他突然有個錯覺,以為他要打他,但柴油隻是把他推進了房間,柴油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說,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你是顧客,我為你服務,你把自己關在門外,我爬窗子替你開門,你還想怎麼樣,還想罵人啊?小孟的臉有點發熱,他囁嚅著,我沒有罵你,我哪兒罵你了?小孟的肩膀又被柴油搡了一下,沒罵就好,柴油說,小青年,現在上床去睡吧!

門是被柴油帶上的。小孟聽見他在門外撿起了鑰匙,他把椅子搬回了原處,然後是一陣靜默,小孟站在房間裏,他預感到事情不會在靜默中結束,果然走廊裏突然響起了

柴油的聲音,柴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一種痛苦的哭訴,他說,小青年,我告訴你,我今年就滿六十啦!你讓我爬氣窗,啊?你讓我爬氣窗啊!

小孟在清晨時分離開了招待所,服務台後麵的女人還是半睡半醒,她對他這麼早離開表示理解,她說,沒睡好是吧,我們這裏原來挺不錯,主要是要拆遷,最後幾天營業,有點亂了。小孟笑了笑,說,反正就一夜,過去就過去了,明天好好睡。小孟看見了值班室裏的行軍床,柴油的身子埋在那件大衣裏,他看不見他的臉,隻聽見輕微的一陣呼嚕聲。小孟向行軍床那邊努努嘴,問女人,那個老先生是姓柴嗎?女人說,姓陳,耳東陳,怎麼啦,他態度不太好?小孟搖頭,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問一下,他以前是不是東風中學的物理老師?女人說,以前是老師,是不是東風中學的,是不是物理老師我不知道,女人好奇地看著小孟,你是他的學生?叫醒他問一下就清楚了嘛。小孟擺擺手,說,不用了,我也不能肯定,他可能是物理老師,可能不是,我記不清了。女人好像對澄清同事的身份頗感興趣,她說,叫醒他,我來叫醒他。小孟幾乎是驚叫著製止了她的熱情,不,不,小孟說,讓他睡,我還有一大堆事要辦,我該走了。

小孟推開招待所的門,外麵的地麵上仍然是一片泥濘和冰雪,冬天的陽光照耀著這個久違的城市。這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淩亂的廢墟堆中有沒有保存他的足跡,這要去問廢墟。小孟不知道。早晨的小孟像早晨一樣充滿了生氣,昨天的心情留在了昨天。小孟確實有一大堆事情要辦。他疾步走到街道上,意外地發現天城正是陽光燦爛,而且太陽恰好掛在那座著名的宋代磚塔上。

一輛夏利出租車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在小孟身邊轉了個圈,司機的腦袋探出車窗,向小孟張望著。小孟慢吞吞地走到車窗前,問,你的車打表嗎?

這次小孟說的是地道的天城方言。

1998年

大氣壓力

大氣壓力

大氣壓力

大氣壓力

大氣壓力

海灘上的一群羊

男孩將一把沙子從左手灌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最後沙子從他的指縫間無聲地瀉下來。他的眼睛漠然地盯著海麵上的一個紅色浮標,除了鼻孔裏偶爾吸溜幾聲,男孩對於他初次見到的大海不置一詞。

你怎麼不說話?工程師端詳著兒子的臉,他說,大海與你的想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的,它並非像你們語文書上說的無邊無際,知道嗎,大海其實很像一隻碗,一隻巨大的碗,裏麵盛滿了鹹澀的液體。

男孩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看見一隻海鷗飛快地俯衝到海麵上,又迅速地飛走了,他沒有看清海鷗叼走的是小魚還是小蝦。

我以為你會喜歡海呢,看來你一點也不喜歡。工程師歎了一口氣,懶懶地躺到沙灘上,你是在看海還是在發呆呢,他伸出一隻手拉著兒子的耳朵說,你覺得大海像不像一隻碗?

男孩移開了父親的手,他把沙子扔回到沙灘上,扭過臉望著遠處的燈塔,仍然沒說話。

也有人把海洋比喻成荒原,隻不過人不能在上麵行走。你覺得海洋像一片荒原嗎?

工程師說。

初冬的海濱寂靜而空曠,除了幾個撈海帶的漁民,長長的海灘上看不見一個遊客的蹤影。正午的陽光溫暖而乏力,卻又輕易地穿透了無雲的天空,散落在海麵上,某些海域看上去有一條金色的大蛇舞動著,熠熠生輝。男孩始終沒看見海裏的魚蝦,隻看見那條金蛇虛幻地遊動著。

現在海麵上風平浪靜的,你大概覺得不像大海了,工程師說,海洋的魅力在於它的變化,你現在隻看到了它的寧靜,可海洋其實是不寧靜的,再住幾天你就知道了。你會知道海洋與月亮引力的關係,月亮像一塊大磁鐵,它吸住海水海水就漲潮了,它放下海水海水就落潮了,還有風,遇到大風天氣,風會像推土機一樣推著海水走,那時候你將會聽見大海的咆哮了。

如果風能在海上走,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說。

你說什麼,你說誰能在海上走?

人,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這麼大聲說著,突然跳起來朝一塊礁石跑去,工程師下意識地跟著兒子,邊跑邊問,你往哪兒跑,你說你要在海上走?但工程師很快發現兒子的目標是一隻玻璃瓶子,那隻小小的玻璃瓶子卡在礁石的石縫中,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

男孩拾起了瓶子,他擰開黑色的瓶蓋,一股奇怪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瓶子裏的小半瓶水渾濁不堪,三顆白色的藥片已經被水融蝕,輕盈地浮在瓶子裏。男孩把瓶子放到鼻孔下麵,吸緊鼻翼辨別著那股氣味,他覺得不是什麼普通的藥味,他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氣味。

這不是漂流瓶,把它扔掉。工程師說。

男孩沒有聽從父親的命令,他重新擰好瓶蓋,將瓶子貼著耳朵用力搖晃起來,他聽見瓶子裏的水開始翻滾湧動,好像是一隻變形動物發出了痛苦的吼叫。

是一隻藥瓶?你在玩一隻藥瓶?快把它扔掉。

工程師想從兒子手中奪下藥瓶,但男孩敏捷地閃避開了,男孩麵向大海,做出了扔瓶子的姿勢,隻是做了一個姿勢,而他的眼睛冷冷地睨視著父親。這不是一般的藥瓶,他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說,這是一瓶毒藥。

工程師嗤地一笑,但笑容在他臉上稍縱即逝,他向男孩伸出手去,板著臉說,給

我,把它扔掉。

男孩注視著父親的手,他的嘴角嚅動著,想說什麼又沒有說。他的臉上出現了某種求援的神情。也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那陣清脆的鈴鐺聲,男孩循聲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牧羊人和他的一群羊。男孩不禁大叫起來,看呀,你看那邊,來了一群羊!

一個牧羊人趕著一群羊沿著海灘慢慢走來,因為藍色的海水反襯著那群羊,它們看上去白得耀眼,也因為羊群走得緩慢而閑散,它們看上去就像被風吹散的幾卷棉花。

真的是一群羊,工程師愕然地說,哪兒來的一群羊,海灘不長草,他把羊趕到這兒來幹什麼。

羊為什麼不能來海灘?人能來羊就能來。男孩說。

那人真奇怪,工程師自言自語地說,海灘上又不長草,把羊趕到這兒來幹什麼。

羊鈴聲漸漸清晰了,現在甚至能聽見牧羊人在唱著一支什麼小調,男孩迎著羊群撒腿跑去,跑出去沒多遠他的衣領就被工程師抓住了,工程師說,又往哪兒跑,讓你看海你不看,你要跑去看一群羊?

我為什麼不能看羊?

羊有什麼可看的,你都九歲了,你已經上三年級啦。

上三年級為什麼就不能看羊,上了大學也能看,這是我的自由。

男孩掙脫了父親的手,但這次他沒敢再抗拒,他歪斜著身子站在那裏,目光在工程師和羊群之間憤怒地來回擺動,在男孩跳躍的視線中,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仍然緩慢地移動著,現在他能看清牧羊人穿著黑棉襖黑棉褲,頭上戴著一頂軍帽,而那群羊,一共九頭羊,它們像九朵棉花一樣在海灘上漂浮。

你說要看海,帶你來了你在看什麼?莫名其妙,撿瓶子用得著坐火車到海濱來嗎,看羊用得著到海邊來看嗎?工程師麵有怒色,腦子裏的某種聯想使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莫名其妙,你跟你母親一樣,總是莫名其妙。

男孩不再頂嘴,他的明亮的眼睛卻突然暗淡了。他低下頭,用雙腳輪流刨著海灘上的沙子,刨出了一個小坑,然後他猛地蹲了下來,把手裏的瓶子放進了坑內。男孩用沙子一點一點地把瓶子蓋起來,埋瓶子的時候他的動作有點遲緩,他的腦袋不安地轉來轉去,目光執著地尋找著什麼。工程師擋著兒子的視線,但男孩從父親的雙腿之間找到了他的目標,那個牧羊人和那群羊,令人驚奇的主要是那群羊,男孩想羊群走路為什麼這

樣慢呢,它們走起路來比老人還要艱難,它們走路的樣子就像犯了什麼罪,人們都說羊是最膽小的動物,這話一點也不錯,那群羊在牧豐人身後無聲地走著,沒有一隻羊離群,也沒有一隻羊敢跟人一樣在海濱東張西望。

整個下午工程師和他的同事都在療養院裏打橋牌,男孩曾經到牌桌旁觀看了一會兒,他一進去大人們就都盯著他看,他能從那些眼神裏覺察出某種同情和憐憫,自從父母離婚以後他便熟悉了這種眼神,男孩討厭這種眼神,他虎著臉在每一個人身邊站了幾秒鍾,用挑釁的目光瞪著大人們,在這種目光之下大人臉上的笑意漸漸凝結了,他們不再關心男孩的存在,隻顧研究各自手裏的牌。有一個老頭說,怎麼樣,要我教你打牌嗎?他好像在對他的牌說話,好像在教他的牌打牌。大人們這樣無視他的存在,男孩同樣也不高興,他繞著牌桌氣勢洶洶地走了一圈,突然從那個老頭手裏抽出一張牌扔在桌上,然後一溜煙地跑了。他聽見了父親惱怒的叫聲,別在這兒搗亂,給我回去睡覺。男孩就回頭說,你還說我呢,你到海邊來是來打牌的?

男孩從走廊的這一頭奔向另一頭,一隻海鷗嗖地從他腳下飛起來,嚇了他一跳。他不知道海鷗是怎麼飛到走廊裏來的,地上有半塊被扔棄的饅頭,男孩想了想就明白了,他把一隻饑餓的海鷗趕跑了,他知道海鷗以捕食小魚小蝦為生,它現在飛來啄食又冷又硬的饅頭,一定是餓得沒辦法了。

那隻饑餓的海鷗召喚著男孩,是一隻海鷗,而不是後麵所說的羊群,請記住這一點。男孩後來找到了兩隻冷饅頭,他把饅頭掖在口袋裏,偷偷跑出了療養院。你知道男孩是去給海鷗喂食的,但當他來到海灘上,看見的卻是那個牧羊人和他的那群羊。

牧羊人坐在一條廢棄的舢板上,那群羊就在舢板旁邊呆呆地站著,就像一群萎靡不振的罪人,窺望著主人手裏的鞭子。奇怪的還是那群羊,它們現在看來不是雪白潔淨的,每隻羊的皮毛都顯得肮髒不堪,灰茸茸的羊毛扭結著,根本不像什麼棉花。更讓男孩驚奇的是九隻綿羊現在變成了七隻,他明明記得數出的是九隻,可現在數來數去卻隻有七隻羊。

孩子,你喜歡羊呢,牧羊人跳下舢板,走到男孩身後說,我看出來了,你喜歡羊呢。

牧羊人的臉是那種討好人的笑臉,一笑就露出了嘴裏的黑牙,那張臉枯黑粗糙,眼

角上結著一顆碩大的眼屎,男孩聞到他的棉襖上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你身上有臭味,男孩嚷嚷著後退了一步,他的視線繞開牧羊人,在羊群裏又巡視了一圈,你這人真糊塗,丟了羊都不知道,男孩說,你原來有九頭羊,現在隻剩下七頭了,你不知道你丟了兩頭羊?

沒丟,羊才不會走丟呢,牧羊人說,那兩頭羊是賣了,剛剛賣掉的。

賣了?你到這兒來賣羊?男孩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麼要賣羊?

不賣羊不行,不賣羊就沒盤纏了。牧羊人說。

什麼叫盤纏,不賣羊怎麼就沒盤纏了?

盤纏就是趕路的錢唄,牧羊人又露出黑牙笑起來,他用羊鞭撓著脖子上的一塊癬痕,說,沒錢了,沒錢就趕不了路,人就心慌呢。

你趕路去哪兒,去北京嗎?

去北京?做夢去吧。牧羊人自嘲地拍了拍腦袋,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靦腆不安的表情,你這孩子嘴碎,什麼都問,他咯咯地咳了一會兒,吐了一口痰在沙灘上,突然笑著說,告訴你也不丟人,我找我女人呢,我女人上月跑出來啦,她家裏人說是上海邊找活兒幹來了。孩子,我正想問你呢,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女的,穿花棉襖紮綠頭巾的,大大的眼睛,寬寬的嘴巴,你有沒有見過?

沒見過,男孩想了想說,現在是冬天呀,冬天是旅遊淡季,誰上這兒來?沒人上這兒來的。

她可不會旅遊,她是出來找活兒幹的,孩子,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廠子嗎?

沒有工廠,這兒是旅遊區呀,怎麼會有工廠呢。

還真是的,連個煙囪也不見,牧羊人手搭前額朝四處張望著,說,這地方就隻有海,這麼大的水,看著人心慌。

那女的就是你愛人吧,她出門不告訴你?男孩咬住手指想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他說,你們肯定是離婚了吧,要不她上哪兒怎麼會不告訴你呢?

你這孩子長的什麼嘴?牧羊人勃然翻臉,怒視著男孩說,離婚?離的什麼婚,她要敢跟我離婚我打斷她的腿,她還怎麼往外跑?牧羊人氣咻咻地坐了下去,那條舢板嘎喳響了一下,牧羊人又笨拙地翻了個身,麵對大海,嘴裏呼呼地喘著氣,過了一會兒他好像平靜了,這海水真大呀,他指著海麵說,沒見過海還就是想不出海有多大,說起來我

們村離海也就八十裏地,可隔著三重山,山擋著你,什麼也看不見,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海呢。

男孩不知道牧羊人為什麼生氣,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群羊吸引過去了。男孩蹲下來摸了摸一頭綿羊的耳朵,就是那頭羊的頸脖上套著一圈鈴鐺,他先是摸了摸鈴鐺,而後開始摸綿羊的背脊,他能感覺到它像一個人一樣顫索著,你別怕,男孩說,我不是來買你的,他的腦子裏突然又閃過一個念頭,羊的心髒是不是也像人一樣跳動呢,於是男孩就把耳朵輕輕地貼在羊的肚子上,雖然一股腥膻味使他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但男孩卻清晰地聽見了羊的心跳,它與人的心跳幾乎有著同樣的節奏和音色。

我看你喜歡羊,你是真的喜歡羊呢,牧羊人的臉上堆滿了笑,他說,孩子,你也買兩頭羊吧,很便宜的。

你說什麼?男孩受驚似的跳了起來,你要把羊賣給我,你要把羊全賣光?

不賣沒辦法嘛,自己養的羊,能賣幾個錢就是幾個錢。牧羊人擠了擠眼睛說,買兩頭羊吧,去跟大人要二十塊錢,給你一頭公的,一頭母的,以後還能生小羊呢,就二十塊錢,這價錢不昧良心的,你知道,養大一頭羊也不容易呢。

我不買羊,男孩說,我買羊幹什麼?

幹什麼不行?牧羊人說,我這是良種羊,宰了能吃,剪了毛能紡線,剝了皮能做皮衣皮帽,你們城裏人現在不是時興穿皮衣嗎?

我不穿皮衣,大人才穿皮衣呢,我也不買羊,男孩遲疑了一會兒,又說,我也沒有錢,沒錢不能買羊。

去跟大人要呀,牧羊人用一種熱切的目光盯著男孩,他說,要是嫌貴八塊錢也行,兩個八是十六,去要十六塊錢吧,要來了你就能牽兩頭羊走啦。

我爸爸不會給我錢買羊的,男孩搖了搖頭說,我也不要牽你的羊,我們樓裏不讓養羊的。

男孩從羊群身邊走開了,似乎是為了洗刷他與羊群的關係,他站在離羊群七八米遠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向兩側搖晃著身子,羊都好好的,為什麼要賣掉它們呢,他說,賣掉它們你忍心嗎?

羊再好也是羊,變不了人。牧羊人回頭環顧著羊群,眼光突然遲滯而凝重起來,他歎了一口氣說,你這孩子的嘴呀,怎麼像錐子一樣紮人?一天天喂大的牲畜,誰忍心賣

掉呢,可它們現在成了我的累贅啦,不賣也沒草喂它們,賣了還能換幾個盤纏呢。

男孩沒說話,他看見牧羊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悲涼之色。不知怎麼男孩覺得牧羊人有點可憐,但當他轉臉看見那群羊時,對牧羊人的同情便消失了,羊不會說話,羊什麼也不說,男孩想羊比牧羊人可憐多了。

我知道我女人心高著呢,她肯定是跑到城裏去了,她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要找到她的,我就是扔不下這群羊,它們成了大累贅了。牧羊人這時突然向男孩伸出一隻手,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瞪著男孩,你是個好心眼的孩子,發發善心吧,去跟大人要五塊錢,不,要十塊錢,牽兩頭羊走吧。

男孩又後退了幾步,他滿麵驚恐地看著牧羊人那隻粗大而肮髒的手,猛地扭身跑了。男孩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又可憐又古怪,還有點令人恐懼,男孩在沙灘上跑著,口袋裏的兩隻饅頭就掉了出來,也正是這時候他才想起了那隻海鷗,他站住了尋找那隻海鷗,但他很快意識到所有的海鷗長得都一樣,成百上千的海鷗在沙灘上飛來飛去,他根本認不出哪隻是走廊上遇到的海鷗。

後來男孩就坐在海灘上給海鷗喂食。他撕下一塊饅頭屑扔進海裏,立刻有幾隻海鷗從空中衝向海麵,爭搶僅有的那點食物,男孩快樂地拍起手來,他又扔了幾塊饅頭屑在沙灘上,這次是一大群海鷗咕咕狂叫著飛了下來,幾乎遮蔽了男孩頭頂上的天空。男孩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樂,他不知道牧羊人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的,牧羊人彎著腰站在他身後,他的鼻息像蒸氣一樣噴到了他的臉上。

那是白饅頭。牧羊人說。

是冷饅頭,男孩惘然地說,我在喂海鷗,你也想喂嗎?

你用白饅頭喂那些鳥?牧羊人說。

那是海鷗,它們餓了也吃饅頭,看見了嗎,它們很喜歡吃饅頭。男孩說。

牧羊人仍然滿臉堆笑,他對男孩慢慢地搖著頭,兩隻手來回搓弄著。男孩不知道他想幹什麼,隻看見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尖突的喉結上下聳動著,右手食指僵硬地指著男孩手裏的饅頭,男孩不知道他想說什麼,隻聽見他嘿嘿傻笑著,鼻孔裏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他咽下一口唾沫,說,這麼好的白饅頭,喂鳥多可惜,讓我吃了吧。

男孩恍然大悟,男孩說,你不能吃這饅頭,這是我在地上撿的,又硬又髒,這饅頭隻能喂海鷗。

也不是我吃,牧羊人的眼珠骨碌碌地轉著,他說,我想拿它喂羊呢。

你騙人,羊吃草,羊才不吃饅頭呢,男孩說,你要饅頭不能自己去撿嗎,就是那兒的療養院,你自己去撿吧。

牧羊人朝男孩手指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那都是幹部住的房吧,我可不去那兒丟人現眼,他說,再說他們也不會讓我進去的。

男孩不再理睬他,他又扔了一塊饅頭屑出去,緊接著他的手腕就被牧羊人抓住了,別扔了,別再扔了,牧羊人用一種悲憤的眼神盯著男孩,他說,我用一頭羊換你的饅頭,那總行了吧?

男孩不知所措,但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有點心動了。

兩個饅頭換一頭羊,孩子,你占大便宜啦,牧羊人奪下男孩手裏的饅頭,然後把他往羊群那兒推了一下,我說話算數,牧羊人說,去,去牽一頭羊吧。

男孩觀察著他的表情,牧羊人說話好像是認真的,男孩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朝羊群走去,邊走邊說,是你自己要我牽羊的,你可別反侮。

我不反悔,快點牽,牽了就走,牧羊人背對著男孩說,回去記著喂它,羊命賤,給它一把草一堆菜葉,它就能活著。

男孩挑選了那隻脖頸上有鈴鐺的綿羊,他牽著羊跑了幾步,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回頭偷偷地一看,牧羊人已經躺在舢板上了,那頂舊軍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剩下的六頭羊仍然安靜地守著它們的主人,對於失去一個夥伴似乎無動於衷,遠遠的男孩能看見牧羊人的下齶,他的下齶一直在動,男孩不能肯定那是睡眠時的抽搐還是吃饅頭的咀嚼。

我們知道男孩最後並沒有把羊牽回到療養院,走到半路上他就聽見了工程師的呼喚,工程師的聲音很焦灼也很憤怒,男孩下意識地鬆開了那隻羊,他丟下羊朝旁側跑了一段路,又朝前飛奔了一百米,最後站在工程師麵前呼呼地喘著氣,我去看海了,男孩對他父親說,我沒看羊,我在看海。

晚餐時分療養院裏彌漫著食物和菜肴的香味,工程師發現兒子心神不定,他閃爍的眼睛裏明顯藏著什麼秘密。男孩草草地吃完飯,開始在每張飯桌間穿梭往來,他帶著一種神秘的表情拉著大人們的手,你要買一頭羊嗎,男孩壓低嗓門說,五塊錢一頭羊,很便宜的,你要買的話我帶你去。別告訴我爸爸就行。

但工程師很快就知道了兒子的秘密,他對兒子的表現非常惱火,拽著兒子匆匆離開了餐廳。你氣死我了,竟然做起羊販子來了,工程師厲聲說,你還說謊,下午你根本沒看海,你是在看羊。

看羊就是看海,羊在海灘上,男孩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道,看了海才看見羊,羊就在海灘上呀。

你還狡辯?工程師忍住笑說,你才九歲,就學會狡辯了。你跟你母親一樣,做什麼事都有理由。

男孩的臉突然漲紅了,你放屁,男孩怒吼了一句,猛地撞開他父親奪路而走。對於這個隨意的比擬,兒子如臨大敵,這是工程師未曾預料到的。工程師訕訕地跟著兒子,心裏有點後悔,他想,他們母子間的感情或許超出了他的想象,以後在兒子麵前說話還是小心為妙。

到達海濱的第一個夜晚窗外起了大風,大風吹響了療養院裏的每一棵樹木每一塊石棉瓦,哪個房間裏的音樂聲被風聲一點點地吞沒,最後消失了。室內的人們可以聽見遠處海灘上飛沙呼嘯,海浪以凶猛的節奏一次次拍打沙灘,發出動人心魄的巨響。男孩站在窗前,入夜以後他一直站在那裏觀望著遠處的海灘,男孩手裏抓住一把牙刷,他用牙刷篤篤地敲著窗台,應和海浪的節奏,那種噪音破壞了工程師的閱讀,工程師盯著兒子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幹脆放下書,與兒子一起站在了窗前。

看見海浪了嗎?工程師說,我告訴過你,大海是隨時會起變化的,你看現在的海浪有多高有多猛,這才是你想象中的大海吧。

我沒有看海,我在看月亮。

看見月亮有沒有想起什麼,那首詩,海上生明月,千裏,千裏怎麼著?有沒有想起這首詩?

我沒有想詩,我就在看月亮。

你肯定忘了那首詩了,你五歲我就教你這首詩,現在都忘了?

我沒忘,我就是不想背詩,我要看月亮。

那你就看月亮吧,看看月亮像什麼,像不像一把鐮刀,不,像不像一隻銀盆,許多文學作品裏就是這樣描寫的,說月亮像一隻銀盆。

男孩沉默地站在窗邊,他一直眺望的其實不是月亮,而是月光下的那片海灘,海灘

與水在夜色中黑白分明,海水是黑藍色的,沙灘上則漾滿了灰白色的月光,他聽見了風中的飛沙之聲,但飛沙無從捕捉,隻看見一陣陣白浪像巨獸撲向海灘,男孩一直眺望著的其實也不是海浪,而是海灘上的那群羊,還有那個古怪的牧羊人,這個秘密他不會告訴父親。男孩守望著海灘,他的智慧告訴他,牧羊人趕著六頭羊離開了海灘,這麼冷的夜晚,這麼大的北風,他們不會留在海灘上的,男孩的眼睛卻告訴他,他看見的那些白色的影子就是一群羊,一群羊正滯留在海浪飛沙之間,月光一片昏瞑,男孩突然看見一頭羊走進了海水中,像一朵棉花被風吹入了海裏,然後便是第二頭羊和第三頭羊尾隨著走進海水之中。男孩幾乎大叫起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牙刷柄頂住自己的眼睛,可他看見的還是那群羊,那群在月光下泅水而去的羊,它們在夜色中顯得如此醒目,每一頭羊遍體閃爍著比棉花更白的光亮。男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看見的就是一群投奔大海的羊,它們被牧羊人遺棄在海邊,現在它們朝海上走了,它們漂浮在暗黑色的大海上,漂浮在洶湧的波浪之間,遠遠望過去就像六朵棉花在海麵上行走。

男孩終於嗚嗚大哭起來,男孩的哭聲使工程師感到震驚,你怎麼回事?工程師慌忙抱著兒子,他說,你在想什麼,你看見了什麼?

男孩把牙刷塞進嘴裏,他想用牙刷堵住自己的哭聲,但他的哭聲仍然從牙刷的縫隙裏漏出來,羊群下海了,它們會被淹死的,男孩邊哭邊說,誰也不要那群羊,它們會被海水淹死的。

你在說些什麼,海上哪來的羊群?工程師伏在窗台上,迷惑地眺望著遠處的海麵,過了一會兒他嗤地笑了,你在說海麵上的月光吧,工程師愛憐地撫摸著兒子的頭發,他說,這有什麼可哭的呢,月光落在海麵上,看上去確實很像羊群,我也覺得像一群羊呢。

我們知道工程師無法安慰他的兒子,男孩沒有把秘密告訴他。事實上男孩最掛念的是那頭脖頸上掛鈴鐺的綿羊,是他扔下了那頭羊,他不知道它是否與羊群在一起,他不知道那頭羊最後去了什麼地方。

1997年

海灘上的一群羊

海灘上的一群羊

海灘上的一群羊

海灘上的一群羊

海灘上的一群羊

開往瓷廠的班車

瓷廠的班車在早晨七點左右途經花莊,散居在城北地帶的瓷廠工人都在花莊等候廠裏的班車。大約有七八個人,都是中年男女,穿著瓷廠統一的藍色工裝,手裏提著裝有飯盒和搪瓷茶杯的尼龍絲網袋。七八個工人,先後從公路的北邊、南麵或者水稻田的小路上匆匆地跑向站牌下麵,一般來說人到齊了班車也來了。那輛天藍色的大客車已經很陳舊,它在公路上慢慢行駛,車身搖搖晃晃的,總是有什麼東西在車廂內部響亮地震動,七八個工人的腦袋一齊向右轉,其中一個女工捂住了耳朵,她的這個動作很快被證明是合理正常的,當大客車在站牌下艱難地停下時,那刹車的聲音聽來酷似某種禽鳥尖厲的叫聲,極其刺耳。

司機摘下手套擦拭著擋風玻璃上的水汽,是他首先發現了那兩個陌生的青年。兩個年輕人突然從公路後麵的土坡上衝下來,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向汽車揮手,等一下,等等我們!司機回頭問後麵的工人,說,是什麼人?誰認識他們?工人們都站起來看那兩個年輕人,不是我們廠的,他們說,大概是花莊的人,又是攔車送病人上醫院吧?司機說,不像花莊的人,你看他們的穿戴,哪像農民?可能想搭便車,不給他們上!

他們跑得那麼快,司機剛想把門關上,高個子已經將身子擠上了車,他站在車門口

舒了一口氣,對後麵的矮個子說,快點快點,你跑步還不如一隻母雞快!

然後矮個子也上來了,兩個人站在車門口,向車上的人又揮了一下手,算是盡了禮數。工人們用好奇或者厭惡的目光打量著他們,不容置疑的是這兩個人來路不明,他們都穿著吊在腰上的短式牛仔夾克,白色高腰運動鞋,兩個人的脖子上都係著時髦的風格相仿的絲綢圍巾。

你們幹什麼的?司機過來做出驅趕的動作,他說,這是廠車,不是公共汽車,不給搭車。

高個子已經挑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了,他說,我知道是廠車,不是瓷廠的廠車嗎?高個子看著司機,嘴角上的微笑使他看上去很沉著,是瓷廠的廠車,那就對了,他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說,我們去瓷廠上班。

矮個子擠到了高個子身邊,他的模樣顯得有點不可一世,他說,你還不相信?嘿,這有什麼不相信的?我們是新招的工人,不信你去問勞資科。

司機沒有再說什麼,他向後麵的工人看了一眼,大概是想讓他們證實這件事情。供應科的老徐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說,今年廠裏是招了幾個工人,窯上缺工人。老徐的話在車上明顯帶有一定的權威性,包括司機在內,車上的人都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們看見那個矮個子向老徐豎起大拇指晃了晃,這種手勢引起了工人普遍的反感,但是他們也沒有過多地計較,他們對司機說,那就快開車吧。

瓷廠的廠車在公路上行駛。它的行駛路線多年來一直沒有變化。從花莊出發後途經農田、刑場、磚瓦廠、國營林場、農田、養鴨場、農田、特種油品廠、農田,大約行駛半個小時後就來到了瓷廠。

蒙蒙細雨中,他們看見廠車從橋上響亮地衝下來,與廠車一齊下橋的還有那兩個年輕人,高個子撒腿奔跑,好像是與汽車競賽,矮個子打著一把雨傘拚命追趕,他們發現矮個子一直努力地把雨傘向前伸,他想為高個子打傘,這種過於謙恭的舉動使站牌下的工人們覺得很滑稽。

一群人濕漉漉地上了班車,他們看見矮個子搶先一步,占住了車門旁邊的座位,他收起雨傘,對高個子說,來,坐這裏看得最清楚!

他們不知道矮個子想看清楚的是什麼,每個工人都討厭這個矮個子。老徐說,你,

你姓什麼?我看你別姓你們家的姓,你姓他家的姓算了,你就像他的忠實走狗嘛。矮個子對老徐的敵意不以為然,他說,放你媽的狗屁。他這麼草草罵了一句就回過頭去和高個子說話,高個子得意地笑著,說,聽見沒有?人家說你跟我姓算了,人家說你是我的忠實走狗!矮個子用雨傘尖在高個子腿上戳了一下,說,放你媽的狗屁。我跟你說正經的呢,今天要槍斃三個人,七點鍾,等會兒我指給你看!

他們都聽見了矮個子的胡言亂語,他們認為這個青年人滿嘴胡言亂語。廠車天天從刑場經過,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一次槍決,他們知道那曾經是一個刑場,但現在它已經被棄之不用了,自古以來殺人的地方總要避人耳目,而花莊附近的刑場離城市越來越近,不合適了。

七點鍾。槍決三個人。矮個子帶來的這個荒唐的消息還是令人莫名地躁動起來。七點零五分,班車駛過刑場,車上的所有人都向一側的車窗玻璃靠攏,透過蒙蒙細雨和一片雜樹林,他們看見了那個凹陷的亂石叢生的地方,有幾隻鳥從那裏突然飛向空中,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正如工人們所預料的,刑場仍然徒有虛名,沒有執刑的人,也沒有五花大綁的死刑犯。

老徐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他說,那塊地方早不是刑場啦。老徐話音未落,其他工人已經紛紛回到座位上坐下了,他們的表情看上去有點窘迫,大概後悔不該輕信一個小青年的信口雌黃,他們坐在那兒,好像從來沒有站起來過,一個女工說,這種天氣,怎麼會槍斃人呢,子彈會受潮的。

班車在公路上繼續行駛著,車廂裏很安靜。工人們聽見矮個子突然說,錯過了,時間錯過了,七點鍾執行槍決,他們不會等的。高個子捏著自己的鼻子,捏緊,鬆開,又捏緊,發出一串怪聲,然後他突然嘿地一笑,我看見了,我看得很清楚啊,三個人,五花大綁地跪在那裏,三發子彈,三個人立刻變成三條死狗!矮個子扭過臉,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後麵的工人一眼,他說,他們在等車的時候應該聽見槍聲的,他們肯定沒有留心。我沒瞎說,今天七點鍾槍斃三個人,就在那裏,槍斃三個人。

老徐向別的工人擠了擠眼睛,意思是說你們聽聽這個小青年嘴裏在胡說些什麼,事實擺在麵前,他還在圓謊呢!工人們都會意地微笑,他們示意老徐不要急於戳穿他,且看那小青年怎麼繼續圓他的謊。

矮個子說,槍聲其實不怎麼太響,機關槍的槍聲就像家裏炒蠶豆,也就比炒蠶豆的

聲音稍微響一點,槍斃人用自動步槍,自動步槍的聲音原來很脆,不過法警要是裝了消音器,聲音就悶了。

高個子說,你他媽的厲害,什麼槍都用過?導彈和火箭炮有沒有用過?

矮個子說,我沒騙你,那三個人已經斃了,隻不過他們沒有聽見,他們的耳朵比聾子好不了多少。

老徐在後麵忍無可忍,他說,誰是聾子?你這個小青年怎麼說話的?你說話給我注意點!

快到養鴨場的時候矮個子從座位上突然衝到車門前,他對司機說,停車,快停車,我帶他去刑場,很簡單的事,到底有沒有槍斃人,看看有沒有血跡就知道了!

司機說,不給停車,你們兩個人搞什麼名堂,你們是哪個車間的?

高個子仍然坐在原處,他有點得意地看著他的同伴,你是哪個車間的?啊?他說,從窗子裏跳出去,你跳我也跳,我不跳是小狗。我要是不跳,你騎在我的身上,我在公路上爬一圈。

工人們看著矮個子。矮個子嘴裏罵罵咧咧的,但他終於回到了座位上。兩個年輕人仍然擠坐在一起,矮個子向前探著身子,朝窗外張望,他突然叫起來,操他媽的,這麼多鴨子啊!

他們發現這兩個新工人有點奇怪。老徐有一次看見他們坐在倉庫前麵,坐在廢品堆裏抽煙,等他走過去兩個人卻不見了,隻有地上的一堆煙頭提醒他,他們在這裏坐了很長時間。老徐納悶,窯上怎麼招了這麼兩個年輕人進廠?怎麼沒有人管他們呢?

老徐覺得兩個年輕人很奇怪。到了第五天他們在花莊上車後老徐就向他們提了一大堆問題,讓他掃興的是他們不願意與他交談,而且他們一點也不尊重他。

下班回家你們怎麼走的?怎麼不見你們搭回家的廠車?

我們跑步回家。高個子說,我們比賽,等我跑到花莊,他還沒到化肥廠。他跑得還沒老母雞快。

你們在窯上幹什麼?老徐的語氣多少帶有一點盤問的味道,他說,窯上的主任是誰?

你是誰?矮個子向老徐斜著眼睛,他說,你是呂貴生啊?什麼都管,你管得比長江還寬。

老徐聽他提及呂貴生的名字就不再問什麼了,那是瓷廠的廠長。老徐想萬一他們真

的和呂貴生有什麼關係,那自己就確實有點管得寬了。老徐看著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的背影,忍不住又拍了拍矮個子的肩膀。他說,哎,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矮個子的肩膀敏捷地向旁邊一閃,躲開了老徐的那隻手,他說,喂,喂,不要動手動腳的行不行?

老徐縮回了他的手,他不無尷尬地對同事說,他說我動手動腳?我問問他的名字,他說我動手動腳!

矮個子仍然不看老徐,他說,問什麼問?你是戶籍警啊?什麼名字不名字的,我沒有名字。

老徐對同事訕訕笑著,他說,沒有名字,你們聽聽,他說他沒有名字。

高個子這時回過頭來向老徐做了個鬼臉,他說,他騙你,他有名字,他叫一片紅,他姓一,名字叫片紅。

高個子說完自己咯咯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拳頭捶矮個子。矮個子還擊了兩拳,然後指著高個子對老徐說,他姓爛,名字叫黃魚,爛黃魚,你記住了吧?

車廂裏有人發出了笑聲,老徐卻笑不出來,他說,這怎麼是名字呢,這是你們的綽號吧?

高個子回過頭,用一種戲弄的眼光看了看老徐,然後他說,名字就是綽號,綽號就是名字。

他們不記得那是第幾天的事了,隻記得那天廠車在養鴨場突然拋錨,大客車隻好停在公路邊。司機鑽到車下去修車前讓車上的人不要動,他說一會兒就修好了,工人們已經有了對付這種意外的經驗,兩個女工從包裏拿出了毛線活,老徐則利用這段時間出去,在路邊方便了一下。他看見兩個年輕人尾隨他跳下了車。

車上的工人們記得兩個年輕人起初站在路邊,高個子叉著腰,矮個子有點滑稽地用雙手轉動自己的腦袋,工人們在看他們,他們在看池塘裏的鴨子。天氣很好,秋天早晨的太陽映照著水邊的池塘、草棚和成群的鴨子,養鴨人在遠處,手執鴨哨向公路這邊張望。工人們對這種景色無動於衷,他們安靜地坐在車上等待著班車重新開動。大約過了十分鍾,司機滿臉油汙地回到車上,車上有人問,又是油嘴堵了?司機說,是油嘴,老毛病。

班車開出去一段路了,老徐突然叫起來,把他們落下了!車上的人很快意識到他們把兩個年輕人落下了。司機刹住車,他說,八個人,我習慣了數八個人,又把他們給忘

了。車上的人回首向鴨場那裏眺望,隔著一大片樹林,一大片農田,一大片池塘,他們遠遠地看見那兩個年輕人的身影,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早晨的光線中向養鴨人那裏移動。司機納悶地說,他們去幹什麼?車上的人說,誰知道?這兩個小夥子!司機又征求大家的意見,要不要回去叫他們?車上的人遲疑了幾秒鍾後,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管他們,隨他們去!

現在瓷廠的班車上還是原來那七八個工人,瓷廠的班車向瓷廠搖搖晃晃地駛去,他們誰也沒料到以後的日子裏那兩個年輕人再也沒有上這輛班車。以後的日子裏,班車曾經在花莊多停了三五分鍾,但是兩個年輕人再也沒到花莊來搭車。所有的人都充滿疑慮,多年來他們平靜而辛勞地往返於遙遠的瓷廠,這麼奇怪的插曲是罕見的。

是老徐首先開始懷疑那兩個年輕人的身份。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形跡可疑的人怕就怕有心人。老徐後來奔波於瓷廠的許多科室和車間,他終於把那兩個人的身份弄清楚了,說起來你不會相信,那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他們根本不是瓷廠的新工人,他們不知道是什麼人!當老徐把這個調查結果告訴同事們時,所有的人都覺得這件事情不可思議,他們都問老徐,那他們天天起早搭車到瓷廠去,到底要幹什麼?老徐對此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說,誰知道?他們想幹什麼,要問他們自己了。

瓷廠的班車現在仍然行駛在環城公路上。你可以從那輛嶄新的氣度不凡的大豐田判斷出瓷廠的效益不錯,你也可以從班車上急劇膨脹的人數判斷出瓷廠人丁興旺,效益一定不錯,這很不容易。瓷廠班車的行車路線沒有改變,但是沿途的地名、風貌甚至自然景色都有了根本性的改變。現在花莊一帶蓋起了無數高樓,花莊前方新建了一座立交橋,人來車往的,顯得非常繁華,而花莊在公交車的站牌上也已經更名為花莊新寓。瓷廠的班車從花莊出發,途徑新世界遊樂場、綠原森林公園、金帆日化集團、日化新村、淡水養殖場、美麗華大飯店,到達瓷廠,當然瓷廠也在兩年前更名為瓷光股份公司了。瓷廠的四十座客車每天大約有三十人搭乘,除了老徐偶爾會提起以前的刑場、農田、養鴨場什麼的,沒有人對這樣的記憶感興趣。

說的是老徐辦退休手續那天的事情。也是個秋陽高照的好日子,老徐從瓷廠出來,突然意識到這是個特殊的日子,他不能等下午的班車了。老徐穿過馬路來到中巴車的停靠站,他想搭中巴回家,但是路上車子那麼多,就是不見去花莊的中巴。老徐等得不耐

煩,心想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叫出租車回家並不為過,再說叫出租車回家又花得了多少錢,老徐把手伸出去,伸出去沒有三秒鍾,一輛紅色的夏利車就停在他麵前了。

這個結局在我們大家的意料之中,老徐碰到了一個人,是當年那兩個年輕人中的一個,是那個高個子,是那個叫爛黃魚的人。老徐雖然年紀大了,眼光卻仍然犀利,他一眼就發現出租車司機就是那個什麼爛黃魚。他一眼就認出了爛黃魚,爛黃魚卻貴人多忘事的樣子,一臉的茫然。老徐就耐心地提示他,爛黃魚終於想起那些往事了,想起那些他顯得很不自在,他擺擺手說,咳,那時候瞎混,瞎混。老徐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他說,你們為什麼天天搭我們的廠車去瓷廠?多遠的路啊,再說瓷廠也沒什麼可玩的。爛黃魚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去瓷廠,就是沒事幹嘛。老徐還是一臉狐疑的表情,爛黃魚嗤地一笑,你不相信?不相信我也沒辦法,我們就是玩,沒有什麼目的。老徐還是搖頭,說,不會吧,你們又不是小孩了,怎麼會坐車玩?爛黃魚看上去有點不耐煩了,信不信由你,他的語氣也變得像吵架一樣,他說,我們沒偷你們沒搶你們吧?我們在車上沒做什麼壞事吧?

出租車比廠車快,老徐還有一些事情想問爛黃魚,花莊的那些高樓已經不識時務地出現在車窗外了。老徐抓緊時間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他說,你那個朋友呢,那個矮個子?他現在幹什麼?老徐看見對方臉上掠過一絲很古怪的微笑,他說,你笑什麼?他在幹什麼?他也開出租?爛黃魚眼睛專注地看著前方路麵,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咧嘴一笑,說,斃了。一片紅給斃了。

老徐嘴裏發出了一種驚歎的聲音。他的身子莫名地從座位上彈起來,他說,到了,停車!老徐從紅色夏利車中慌慌張張地鑽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慌張。爛黃魚盯著他,一隻手搖下了車窗,老徐意識到自己還沒付錢,他趕緊在口袋裏掏,掏錢的時候他恢複了常態,他向車子裏問,他幹什麼了?幹了什麼給斃了?爛黃魚照數收了錢,他拿了一塊口香糖塞在嘴裏咬著,反問老徐道,你說呢?你說他幹什麼了?老徐一時愣在那裏,看見爛黃魚在踩油門,老徐下意識地去抓反光鏡,可是紅色夏利已經從他身邊竄了出去,老徐什麼也沒抓到。老徐來不及說什麼,就衝著車子大聲喊道,那個一片紅,他對你很好啊!

1997年

開往瓷廠的班車

開往瓷廠的班車

開往瓷廠的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