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患了絕症的垂死病人,醫生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是要不要盡一切努力來延長其生命,哪怕隻是延長一分一秒?現代醫學對此的回答是肯定的,它也確實擁有這方麵的手段。然而,經曆過許多給臨終病人做複蘇術場麵的山崎章郎越來越確信這種做法的無意義,他甚至批評說,這是在對一個全無意誌的軀體進行迫害,把患者與家人之間最富有人性的死別時刻變成了醫務人員一展雄風的戰場,侵犯了瀕死者的最後的尊嚴。複蘇術隻是一種極端的情形,擴大開來說,就是人們至今仍在爭論的安樂死問題。當絕症患者生命的延續隻成了無法解除的持續痛苦之時,在患者自願的前提下,是否允許使用醫學手段幫助他提前結束生命?山崎章郎沒有直接討論這個問題,不過他的原則是清楚的,就是主張每個人在擁有做人的尊嚴的情況下去迎接死亡。作為一個醫生,他特別關心除痛對策。他觀察到,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往往會導致患者的人格崩潰。使他憤慨的是,某些醫生對病人的興趣僅限於病人身上的癌細胞,一旦癌細胞的發展超出了他們的能力後,他們對病人越來越劇烈的身體疼痛表現出令人震驚的冷漠,病人在他們眼裏就成了一個光會喊痛的麻煩家夥了。事實上,醫學應該也能夠替癌症末期病人做的最好的事情恰恰是盡量替他們解除疼痛,而不是讓他們在疼痛的折磨中盡量苟延殘喘。
很顯然,山崎章郎關心的問題圍繞著一個中心,就是當醫學對於絕症末期患者在救治上確實已經無能為力之時,如何使患者獲得臨終的尊嚴。當死亡仍有可能抵禦之時,醫生和患者自己當然應該與死亡搏鬥,而當死亡已經明顯地不可抵禦之時,就應該停止這個搏鬥,共同來麵對死亡。在這種情形下,患者自己的任務是怎樣以尊嚴的方式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醫生的任務是為此創造條件,包括肉體上的解除疼痛和心理上的克服恐懼,這就是臨終關懷的要義。然而,要把立場從救治轉變到臨終關懷上來,不是單靠醫生改變認識就能做到的,更重要的是必須改變現有的醫療體製。山崎章郎原著的書名是《在醫院死亡》,他在書中反複申述的論點是:現有的一般醫院根本不是適合於人們迎接死亡的地方。一般醫院的醫療體係是為救治而設的,它的全部忙碌都是圍繞著那些可以治愈、至少可以活著走出醫院的病人,那些無法救治、注定要死在醫院裏的末期病人就往往被打入了冷宮。因此,有必要為這樣的病人專門設置安寧病房或安寧醫院,其唯一的任務就是臨終關懷。在山崎章郎以及給了他啟示的柯波拉·羅絲看來,更為可取的選擇是居家死,讓病人在臨終前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在親人的愛護下走向安息。在過去的時代,居家死曾經是常規,現代醫學把這個常規打破得如此徹底,使得相反的情形成了常規。現在,也許是到回歸傳統的時候了。
由於本書的研究對象是臨終病人,讀這樣一本書當然不會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情。但是,我覺得,讓自己為讀它而沉重一些時間是非常值得的。一個不幸的事實是,我們一生中會不止一次地麵對臨終的親人。另一個不幸的事實是,我們自己也遲早會成為一個臨終病人。因此,我們每個人和書中討論的問題都有逃不脫的幹係。譬如說,如果我們的親人患了絕症,要不要告知真相?如果絕症到了末期並且造成極大痛苦,是否采取安樂死?或者反過來,我們自己處於這種境地,我們希望親人怎麼做?對於這類問題,我們通常采取回避的態度,潛意識裏是把它們的解決交給了大難臨頭時的本能反應。然而,由於沒有認識上和精神上的準備,本能的反應往往是盲目和混亂的。也許較好的法子是預先把這些揪心的問題想清楚了,在親人之間討論清楚了,心裏有了一個底,到時候反而會感覺一種踏實。我相信這是向除了醫療體製的決策者和醫生之外的普通讀者推薦本書的一個理由。我要順便指出,本書文筆流暢,繁簡得體,加之字裏行間透出的體貼和智慧,所以雖然故事本身是傷心的,卻仍然很能吸引我們讀下去。
本書所討論的問題僅涉及“死亡學”的某些課題。在西方和日本,“死亡學”的研究已經十分興旺,內容包括安寧照顧、安樂死、醫療倫理學、醫療體製改革、末期患者心理、瀕死體驗、精神解脫等等。死亡是生命的重要階段,一種文化越是關注整體的生活質量和生命意義,就必然會越重視對死亡問題的研究。這一研究涉及麵很廣,需要哲學家、宗教家、心理學家、社會學家、醫學家等等都加入進來。我期望本書的出版能夠起一個推動作用,促使我們把更多的有關著作翻譯過來,同時把我們自己這方麵的研究開展起來。
神聖的交流
一個人患了絕症,確知留在世上的時日已經不多,這種情形十分普通。我說它十分普通,是因為這是我們周圍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也是可能落到我們每一個人頭上的命運。然而,它同時又是極其特殊的情形,因為在一個人的生命中,還有什麼事情比生命行將結束這件事情更加重大和不可思議呢?
在通常情況下,我們會發現,這時候在患者與親人、朋友、熟人之間,立即籠罩了一種忌諱的氣氛,人人都知道那正在發生的事情,但人人都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可是,這種似乎自然而然形成的氣氛本身就是最大的不自然,如同一堵牆將患者封鎖起來,阻止了他與世界之間的交流,把他逼入了仿佛遭到遺棄似的最不堪的孤獨之中。
事實上,恰恰是當一個人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他與世界之間最有可能產生一種非常有價值的交流。這種死別時刻的精神交流幾乎具有一種神聖的性質。中國古語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是相信這句話的。一個人在大限麵前很可能會獲得一種不同的眼光,比平常更真實也更超脫。當然,前提是他沒有被死亡徹底擊敗,仍能進行活潑的思考。有一些人是能夠憑借自身內在的力量做到這一點的。就整個社會而言,為了使更多的人做到這一點,便有必要改變諱言死亡的陋習,形成一種生者與將死者一起坦然麵對死亡的健康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中,將死者不再是除了等死別無事情可做,而是可以做他一生中最後一件有意義的事,便是成為一個哲學家。我這麼說絲毫不是開玩笑,一個人不管他的職業是什麼,他的人生的最後階段都應該是哲學階段。在這個階段,死亡近在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麵對這個最大的哲學問題。隻要他能夠正視和思考,達成一種恰當的認識和態度,他也就是一個事實上的哲學家了。如果他有一定的寫作能力,那麼,在他力所能及的時候,他還可以把他走向死亡過程中的感覺、體驗、思想寫下來,這對於他自己是一個人生總結,對於別人則會是一筆精神遺產。
值得歡迎的是,在中國大陸,也已經有人在這方麵做出了榜樣。一般來說,我不讚成在生前發表死亡日記一類的東西,因為媒體的介入可能會影響寫作者的心態,損害他的感受和思想的真實性。這種寫作必須首先是為了自己的,是一個人最後的靈魂生活的方式。當然,它同時也是一種交流,但作為交流未必要馬上廣泛地兌現,而往往是依據其真實價值在作者身後啟迪人心。不過,如果作者確實是出自強烈的內在需要而寫作的,那麼,他仍能抵禦外來的幹擾而言其心聲。我相信陸幼青就屬於這種情況,並對他的勇氣和智慧懷著深深的敬意。
平凡生命的絕唱
——《我們在天堂重逢》
中文版序言
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突然患了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死於十六歲半。十年後,她的母親寫了這本書,回憶了女兒從發現患病到去世的一年中的經曆。作者不是一個作家,隻是一個母親,也許這正是本書的一個優點,用拉家常一樣樸素的筆觸來敘述一個悲傷的家庭故事,自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事實上,我們平凡生活中的一切真實的悲劇都仍然是平凡生活的組成部分,平凡性是它們的本質,詩意的美化必然導致歪曲。
讀完這本書,最使我難忘的是伊莎貝爾臨終前的表現。自從知道自己患了絕症以後,這個十六歲的少女懷著最熱烈的求生的渴望,積極配合治療,經受了多次化療的痛苦折磨,但未能阻止病情的惡化。有一天,她接受了一次肺部透視檢查,結果表明腫瘤已進一步擴散。她當即平靜地做出了安樂死的決定,並要求立即執行。醫生把針頭插進了她的血管,點滴瓶裏的藥物將使她逐漸睡去,不再醒來。在神智還清醒的幾十分鍾裏,她始終平靜而又風趣地和守在周圍的親人交流。她告訴弟弟,當他第一次幽會的時候,她會坐在他的肩膀上悄悄耳語,替他出謀劃策。她祝願家人幸福,並且許諾說,如果他們的生活中出現什麼問題,她會跟親愛的上帝稍微調調情,讓上帝通融一下。她分別向爸爸和媽媽約定每天會麵的時刻。她問媽媽,她到了天堂,從未見過麵的外公外婆是否會認識她。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沉入寂靜,而她的生命是在兩天後結束的。
這個臨終的場麵是感人至深的。年僅十六的伊莎貝爾能夠如此尊嚴地走向死亡,她的勇氣從何而來?以她的年齡,她不可能對生死問題做過透徹的思考。她也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並不真正相信死後的生命。在她彌留期間,有人送來幾本關於死後生命的書,她不屑一顧,在日記裏寫道:“我才不會去讀那些破書呢。”她還叮囑過母親,在她死後,倘若牧師想安慰他們,就給他讀她的日記,因為“這樣可以免去一些廢話”。書中收錄了這些日記,而我們讀到,直到實施安樂死的當天,她在日記裏表達的仍是對治愈的盼望和對死的恐懼。不,她沒有找到任何理由使自己樂於接受死。然而,當她看清死的不可避免時,仿佛在一瞬間,她坦然了。關於她的最後的勇氣的來源,作者分析得對:“你的坦然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因為受了那個最重大的決定的影響:我們一直生活在真實中。”在整個過程中,醫生和家人沒有向病人隱瞞任何事情,彼此有著最深的溝通。我相信,正是在這樣一種信任氛圍的鼓勵下,在伊莎貝爾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偉大的自尊悄悄地、以她自己也覺察不到的方式生長起來了,並在最後的時刻放射光芒。
書中還有一個情節是必須提一下的。在準備實施安樂死之時,伊莎貝爾的弟弟從外地趕到了醫院。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請求醫生繼續對姐姐進行治療。這時候,做母親的心痛欲碎,但卻用異常堅定的口氣說:“凡是不尊重伊莎貝爾自己的決定的人,一律不準進入她的病房。”讀到這裏,我不由得對這位母親充滿敬意。毫無疑問,在女兒的血管中流著這位平凡母親的高貴的血。
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德國故事,我在讀時常常想到,在中國的許多家庭裏,也曾經或者正在上演類似的故事。多麼年輕美麗的生命,突然遭遇死症的威脅,把全家投入驚慌和悲痛之中,這是人世間最平常也最淒愴的情景之一。無論誰遭此厄運,本質上都是無助的,在盡人力之後,也就隻能聽天命了。想到這一點,我真是感到無奈而又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