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03(2 / 3)

說到人與人的關係,則不外是孤獨和社會交往兩種狀態。交往包括婚姻和家庭,也包括友誼、鄰裏以及更廣泛的人際關係。令作者擔憂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的消失。譬如說,論及婚姻問題,從前的大師們關注的是靈魂,現在的大師們卻大談心理分析和治療。書信、日記、交談——這些親切的表達方式是更適合於靈魂需要的,現在也已成為稀有之物,而被公關之類的功利行動或上網之類的虛擬社交取代了。應該承認,現代人是孤獨的。但是,由於靈魂的缺席,這種孤獨就成了單純的懲罰。相反,對於珍惜靈魂生活的人來說,如同默頓所說,孤獨卻應該是“生活的必需品”。或者,用蒂利希的話表述,人人都離不開一種廣義的宗教,這種宗教就是對寂寞的體驗。

我把自己讀這本書時的感想寫了下來。說到這本書本身,我的印象是,作者大約也是一位心理分析的信徒,因此,把容格、希爾曼這樣的心理分析家的言論選得多了一些。在我看來,還有許多賢哲說過一些中肯得多也明白得多的話語,那是更值得選的。不過,對此我無意苛責。事實上,不同的人來編這樣的書,編成的麵貌必定是很不同的。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來編一本心靈書。我還希望每一個關注靈魂的人都來編一本他自己的心靈書。說到底,每一個人的靈魂教育都隻能是自我教育。

讓世界適合於小王子們居住

——為《小王子》新譯本寫的序

像《小王子》這樣的書,本來是不需要有一篇序言的,不但不需要,而且不可能有。莫洛亞曾經表示,他不會試圖去解釋《小王子》中的哲理,就像人們不對一座大教堂或布滿星鬥的天穹進行解釋一樣。我也不會無知和狂妄到要給天穹寫序,所能做的僅是借這個新譯本出版之機,再一次表達我對聖愛克蘇貝裏的這部天才之作的崇拜和熱愛。

我說《小王子》是一部天才之作,說的完全是我自己的真心感覺,與文學專家們的評論無關。我甚至要說,它是一個奇跡。世上隻有極少數作品,如此精美又如此質樸,如此深刻又如此平易近人,從內容到形式都幾近於完美,卻不落絲毫斧鑿痕跡,宛若一塊渾然天成的美玉。

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是,一個人怎麼能夠寫出這樣美妙的作品。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另一件事是,一個人翻開這樣一本書,怎麼會不被它吸引和感動。我自己許多次翻開它時都覺得新鮮如初,就好像第一次翻開它時覺得一見如故一樣。每次讀它,免不了的是常常含著淚花微笑,在驚喜的同時又感到辛酸。我知道許多讀者有過和我相似的感受,我還相信這樣的感受將會在更多的讀者身上得到印證。

按照通常的歸類,《小王子》被稱作哲理童話。你們千萬不要望文生義,設想它是一本給孩子們講哲學道理的書。一般來說,童話是大人講給孩子聽的故事。這本書誠然也非常適合於孩子們閱讀,但同時更是寫給某一些成人看的。用作者的話來說,它是獻給那些曾經是孩子並且記得這一點的大人的。我覺得比較準確的定位是,它是一個始終葆有童心的大人對孩子們、也對與他性情相通的大人們說的知心話,他向他們講述了對於成人世界的觀感和自己身處其中的孤獨。

的確,作者的講述飽含哲理,但他的哲理決非抽象的觀念和教條,所以我們無法將其歸納為一些簡明的句子而又不使之受到損害。譬如說,我們或許可以把全書的中心思想歸結為一種人生信念,便是要像孩子們那樣憑真性情直接生活在本質之中,而不要像許多成人那樣為權力、虛榮、占有、職守、學問之類表麵的東西無事空忙。可是,倘若你不是跟隨小王子到各個星球上去訪問一下那個命令太陽在日落時下降的國王,那個請求小王子為他不斷鼓掌然後不斷脫帽致禮的虛榮迷,那個熱衷於統計星星的數目並將之鎖進抽屜裏的商人,那個從不出門旅行的地理學家,你怎麼能夠領會孩子和作者眼中功名利祿的可笑呢?倘若你不是親耳聽見作者談論大人們時的語氣——例如,他談到大人們熱愛數目字,如果你對他們說起一座磚房的顏色、窗台上的花、屋頂上的鴿子,他們就無動於衷,如果你說這座房子值十萬法郎,他們就會叫起來:“多麼漂亮的房子啊!”他還告訴孩子們,大人們就是這樣的,孩子們對他們應該寬宏大量——你不親自讀這些,怎麼能夠體會那諷刺中的無奈,無奈中的悲涼呢?

我還可以從書中摘錄一些精辟的句子,例如:“正因為你在你的玫瑰身上花費了時間,這才使她變得如此名貴。”“使沙漠變得這樣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隱藏著一眼井。”可是,這樣的句子摘不勝摘,而要使它們真正屬於你,你就必須自己去摘取。且把這本小書當做一朵玫瑰,在她身上花費你的時間,且把它當作一片沙漠,在它裏麵尋找你的井吧。我相信,隻要你把它翻開來,讀下去,它一定會對你也變得名貴而美麗。

聖愛克蘇貝裏一生有兩大愛好:飛行和寫作。他在寫作中品味人間的孤獨,在飛行中享受四千米高空的孤獨。《小王子》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書,出版一年後,他在一次駕機執行任務時一去不複返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在地球上再也沒有發現他的那架飛機的殘骸。我常常覺得,他一定是到小王子所住的那個小小的星球上去了,他其實就是小王子。

有一年夏天,我在巴黎參觀先賢祠。先賢祠的寬敞正廳裏隻有兩座墳墓,分別埋葬著法蘭西精神之父伏爾泰和盧梭,唯一的例外是有一麵巨柱上銘刻著聖愛克蘇貝裏的名字。站在那麵巨柱前,我為法國人對這個大孩子的異乎尋常的尊敬而感到意外和欣慰。當時我心想,聖愛克蘇貝裏誕生在法國並非偶然,一個懂得《小王子》作者之偉大的民族有多麼可愛。我還想,應該把《小王子》譯成各種文字,印行幾十億冊,讓世界上每個孩子和每個尚可挽救的大人都讀一讀,這樣世界一定會變得可愛一些,會比較適合於不同年齡的小王子們居住。

上帝眼中無殘疾

——在《上帝在哪裏》

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

我很高興能夠參加今天的活動,見到了《上帝在哪裏》一書的作者瓊尼·厄爾克森女士和譯者張栩先生。我願乘此機會把我讀這本書的感想告訴他們,我要對他們說,讀完了這本書,我的心情誠然有同情,更有感動和欽佩,但最後占據了優勢的卻是驕傲,為人的內在生命的高貴和偉大而感到驕傲。

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許多預料不到的災禍,這些災禍落在誰的頭上完全是偶然的,是個人不能選擇也不能抗拒的。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始終是候選人,誰也不能排除明天災禍落到自己頭上的可能性。瓊尼隻是比我們早一些被選上了,在那一個瞬間由一個充滿活力的少女突然變成了一個四肢癱瘓的殘疾人。她的故事從那個瞬間開始,人們可以從各個角度來讀這個故事,例如把它讀做一個堪稱典範的康複故事,一個戰勝苦難的英雄故事,一個令人驚歎的奇跡故事,如此等等。這一切都符合事實,然而,我認為,這個故事的含義要超過這一切。

在我看來,瓊尼的故事給我們的最深刻啟示是使我們看到,雖然我們的外在生命即我們的軀殼是脆弱的,它很容易受傷,甚至會嚴重地殘缺不全,但是,無論在怎樣不幸的情況下,我們始終有可能保有一個完整的、健康的內在生命。這個內在生命的通俗名稱叫做精神或者靈魂。實際上,心理康複的過程就是逐步發現和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內在生命仍然是完整的,從而克服身體殘疾所造成的沮喪和自卑。也正是這個堅不可摧的內在生命具有在苦難中創造奇跡的能力,使表麵上似乎失去了任何意義的生命又被意義的光芒照亮。

其實,殘疾與健康的界限是十分相對的。從出生那一天起,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就已經注定要走向衰老,會不斷地受到損壞。由於環境的限製和生活方式的片麵,我們的許多身體機能沒有得到開發,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經萎縮。嚴格地說,世上沒有絕對健康的人,而這意味著人人在一定意義上都是殘疾,區別隻在明顯或不明顯。用這個眼光看,明顯的殘疾反而提供了一個機會,使人比較容易覺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從而更加關注內在生命。許多事例告訴我,殘疾人中不乏精神的聖徒。除了在座的瓊尼和張栩,此刻我還想起了英國科學家霍金和中國作家史鐵生。相比之下,我們這些身體表麵上沒有殘疾的人卻很容易沉湎在繁忙的外部活動中,使得內在生命因為被忽視而日益趨於麻痹,這是比身體殘疾更加可悲的心靈癱瘓。

作為一個基督徒,瓊尼相信她的康複奇跡來自上帝的恩惠。在整個康複過程中,她不斷地和上帝對話,由懷疑而終於走向堅定的信仰。我不是基督徒,但是我覺得我能夠在廣義上理解她的信念。她在書中引用了她的傳教士朋友史蒂夫的話,大意是說,身體是一幅肖像畫,真正有價值的是這幅畫的內在特點和風格。我十分欣賞這個譬喻的含義,因為我也堅信內在生命具有超越於外在生命的神聖價值。上帝在哪裏?在我們真正發現了我們的完整的內在生命的地方。如果說我們的易損的外在生命或多或少都是殘疾,那麼,當我們用上帝的眼光來看自己,就會發現我們的內在生命永遠是完整的,是永遠不會殘缺的。是的,在上帝的眼中沒有殘疾,每一個人都能夠生活得高貴而偉大。我相信,把瓊尼和張栩,把所有勇敢的殘疾人連結起來的不是身體的殘疾,而恰恰是靈魂的健康。如果我經過努力也擁有一顆這樣健康的靈魂,從而成為他們的同誌,我將感到莫大的光榮。

臨終的尊嚴

——山崎章郎《最後的尊嚴》

中譯本序

本書的作者山崎章郎是一位有深切人文關懷的日本醫生,在多年治療癌症末期病人的實踐中,他積累了很多的經驗,也積累了很多的疑問。於是有一天,當他翻開柯波拉·羅絲的“死亡學”開拓之作《死亡與死亡過程》時,他的認識很自然地發生了一個轉折,用他的話說,他到那時為止所認同的醫學常識被輕易地推翻了。他的這個轉折,簡單地說,就是把對於臨終病人的態度由徒勞的救治變成了有效的關懷。在書中,他給我們講述了他親自治療過的十個病人的故事,轉折發生前後的病例各占一半,通過對照令人信服地證明了這個轉折的合理性。

對於一個患了絕症並且確實救治無望的病人,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他?這是醫生以及病人的親屬首先會遇到的問題。在多數情況下,人們采取的是隱瞞和欺騙的策略,並輔以空洞的鼓勵。山崎章郎一開始也是這樣做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因為病人自己也往往害怕知道真相,不肯接受近在眼前的死亡。但是,隨著病情實際上的惡化,病人必然會對專門給他準備的虛假的說明產生懷疑,並且終於完全不相信。最後,一個沒有人相信的謊言橫在病人和世界之間,阻礙著真實的交流,籠罩在病人四周的這種虛偽的氛圍每每把病人逼入至深的孤獨之中。事情的確古怪:一個人要死了,周圍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和討論著這件事,唯有當事人被排除在了外麵。一個不能不問的問題:那個即將死亡的人究竟是誰?山崎章郎確實不斷地向自己問了這個問題,他終於得出結論:病人有權知道與自己的生命有關的重要信息,有權決定怎樣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在被告知了真相以後,病人誠然會感到絕望,但這種絕望要比那種因為被欺騙然後又識破欺騙所感到的絕望好得多,他至少可以由於受到信任而產生出自己麵對死亡的尊嚴感和勇氣,並且有可能在坦誠的氣氛中與醫生和家人進行正麵的交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