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 宴(2 / 3)

他們進了屋,黑洞洞的土坯屋裏,依牆坐滿了吃酒的人。裏間屋是女眷,外間屋是男客,統是袖了手,也不怎麼說話,有些拘謹,又有些嚴肅,耐心地等待著開席。他們這一夥人,並不分男女,擠坐在當門,看著人們忙亂。門前院子裏張了油布,做一個大篷,底下放了案板,等著上客。陰著的天,被油布一襯,又有些發黃。油布有些破綻,不曉得使過多少婚喪嫁娶,有碰碎了的雨點灑下來,碰巧濺到臉上,冰涼的,就縮一縮脖子。老師的學友是指揮,在細雨中劃動瘦長的四肢,佝著背,跑到東,跑到西。做新郎的老師隻偶爾地露麵。他的駱駝絨長大衣裏麵是新嗶嘰呢的製服,口袋上還別了一朵紅絨花,軍帽則換了藍呢帽。他臉膛更紅了,嘴抿著,想不笑,又做不到,嘴角就一動一動的,看上去就更孩兒相了。他出來和知識青年招呼,剛說半句話,就叫他的學友喊走了,去決定婚儀中的一個什麼細節。

天陰,看不出時辰,但憑經驗,已是午後。這樣的雨天,鄉裏人家都是吃兩頓,頭頓吃過,現在都感到肚饑了。不時有女眷從屋裏走到門前,看自家帶來吃酒的孩子有沒有走遠,要不就喊一聲,把孩子喊到身邊,一起坐著,等著開席。孩子坐一會就坐不住了,趁大人不留神,再跑出去瘋。那知識青年帶來的房東家的男孩倒是反過來。有兩次走到屋內,看帶他來的那名知識青年還在不在,就又走開去玩。屋裏更暗了,有人垂著頭在打盹,發出了鼾聲。這土坯屋裏樣樣都是暗的,隻有做了新房的,老師那間東屋的門上,新貼的一個“喜”字,紅豔豔的。來吃酒的人都穿戴過了,男的大都戴著呢帽,女的呢,至少是換了衣服,頭上蒙了方巾。隻是腳下的一雙鞋,都沾了泥。惟有當門的一夥,邋邋遢遢。知識青年大都是頹唐的,而且故意地強化他們的頹唐,表示著對命運的不滿。他們穿得相當糟糕,卻是帶著些戲劇化的,比如其中有一個,穿一件剝了蒙襖褂子的棉襖,扣子都掉光了,就攔腰紮一根鬆緊帶;還有一個眼鏡腳斷了,用一根線掛在耳朵上;一個剃了光頭;另一個則幾個月不理發,頭發蓋到了脖頸根。女生略微好些,比較要麵子,不肯落拓相,可那神情卻是苦悶的。她們想得比較多,年齡的逼迫也更嚴峻。她們平時就不大開心,此時看著別人嫁娶,難免就有一些感觸。所以臉都是繃緊的,含著些抵觸。他們這一夥坐在當門,給這喜宴帶來一股不協調的氣氛。

新娘不到,喜宴便無法開席,此時至少也是午後兩點了。有一些消息傳來,說是新娘的兄弟攔住了,要新郎親自登門去接,新郎這才起身。新娘家在鄰縣的棗林子,這麼走去,好天也須一個半小時,莫說這樣的天。這是給新郎顏色呢!因為他老不娶,老不娶,卻要談,談,談。怎麼不再談了呢?怎麼就要娶了呢?這時候,新郎那學友劃船似的從門前泥地裏劃過來,對著當門的一群知識青年說:餓了吧,都怪新娘子!說著就哈哈笑著過去了。學長娶親,他那樣高興,他自己娶親呢?他什麼時候才能娶親啊!有時人們在地裏做活,遠遠看見他和他那富農老子從高高的壩子上過去,就說他是去相親。傍晚,消息就傳開了,去相親卻沒相成。他那富農老子身板比他高大,也更挺拔,臉膛也要方正,但中間那一條卻是凹的,身材雖高大,卻是闊扁的,一眼便知是他的老子。他的老子,看上去還不如他吃的苦多,所以就顯得不老,也好看一些。穿得很齊整,態度文雅,並且有些新派,是那類見過些世麵、受過新思想影響的鄉紳的樣子。不過,還是沒兒子看上去聰明。既是新郎才起身去接人,那至少還有兩個小時才可開席,別人倒沒什麼,反正下雨出不了工,知識青年卻有些不耐煩了,腳也坐硬了。他們紛紛起身,

跺著腳,跨出房門,去四處轉轉看看。那房東家的孩子一看帶他來的大人要走,就有些急,高聲叫:小    ,你不吃酒就走?他想,他要是走,那麼自己沒得人帶了,也隻得走了。那小    說了聲:還來。他才放下心,繼續在孩子堆裏瘋。這小崗上是個小莊,平時大都沒來過,或者隻是走過,幾大步便跨了過去。這時候看看,便覺著是個貧瘠的村莊,幾乎沒有青磚房子,連半截青磚的都少見。台子也修得不整齊,房屋便擠簇在一堆,在這雨霧和泥濘中,看上去都是快倒的樣子。樹也不多,井呢,有那麼一口,井沿鋪了些碎磚,不像大劉莊,全是青石板的井台。走了一圈,並沒看到什麼有趣的,便又踅了回來,站在院子裏,看孩子玩耍,聽幾個老人說,如今的喜事沒了吹打班,便不像喜事了。鍋屋裏外都是請來幫忙的女人,光是借來的碗碟就有幾籮筐,肉和魚都剁開了,粉條子泡在大木盆裏發。那老師的寡母,今天要做婆婆了,頭上竟也戴了一朵紅絨花,拐了小腳裏裏外外地忙。他妹妹倒是穿得還不如平日鮮亮,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的。她一頭紮在鍋屋裏,專事燒鍋,並不出來接客。平時是很會說的嘴,今天竟鎖上了,好像要給新嫂嫂來個下馬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