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已經到下半晌了,陰著的天倒開了些,北方才有了天光,但也是近晚的天光。估量著差不多了,新郎的學友便開始往樹杈上掛炮。幾千響的炮抖落下來,總有些散的,於是小孩子就有了事做,紛紛去搶那些散炮,然後借了老漢的煙袋,嗶嗶剝剝地放。本來等懨了的,這時又有了些零星的喜氣。再接著,就有人跑來傳話,說新娘子來了,坐著牛車,已經到了壩子下。從這話到聽見牛車的木軲轆在泥裏吱扭,又有大半個時辰。知識青年又進了屋,坐在當門。因等得又饑又厭,一個個木胎泥塑般的發愣。外麵嘩嘩然的,也沒興趣去探個究竟了,隻是低著頭,抖著腳等飯吃。
外麵鬧嚷著什麼呢?鬧嚷著地太爛,要髒了新娘子的新鞋。新娘子腳上是一雙黑平絨橫搭襻兒的鞋,裏頭是尼龍花襪。於是就要新郎背新娘子進洞房。也是等得太久,要鬧出些花樣,才甘心。新娘子起先不肯,架不住眾人起哄,尤其是新郎的學友,高聲大氣地說理,隻得叫背了。一上新郎的背,新娘噗哧一聲笑了,眾人又是嘩然。這她就再不肯抬臉了,將臉埋在男人的背上。隻看見一頭烏油油的短發,頭頂圓圓地挑了一個箍,別了個紅夾子。眾人擁著背了新娘子的新郎,轟轟地進了房。
外頭炮響起了。這時孩子們分成了兩撥,一撥進新房被裏被外地亂搜,搜出紅蛋、花生、糖塊,還有煙卷。另一撥則在屋外地上滿下找沒炸開的散炮。那跟了知識青年來
的房東的男孩,看來是老於此道。他先衝進新房翻騰,翻騰出了成果,再返身出屋。此時炮正放到高潮,散炮和著碎紙,四下亂濺。於是他就有了雙重的收獲。
屋裏屋外開始擺宴,人們抖擻起來。女眷們都出去喊自家的孩子,喊到身邊跟著,準備入席。新郎的學友又進來了,對著知識青年報告:新娘子愛笑。對新娘子那一笑很欣賞,很高興的樣子。這是這一日娶親裏,畫龍點睛的一筆。說過後,他又興興頭頭去忙了。喜宴終於開席了。
那房東家的男孩,早已進了屋,貼著帶他來的知識青年的大腿根站著,到入席的時候,便擠挨在他的身邊。凡小孩都是沒座位的,小的,坐在大人的腿上,大的,便擠挨了站著。等上菜的時候,大家都沉默著,氣氛略有些緊張。這時,飯菜的香氣已飄了起來,一桌一桌地挨著上了。最先上來的是四喜丸子,然後是蘿卜肉塊,再後是魚、豆腐、粉條、白菜,饃饃是小麥麵的,男人的席上還有酒。席上的人們一陣埋頭,隻聽一片稀裏呼嚕的吃喝聲,有孩子東張西望,大人便朝他頭上一筷子打去:龜孫子,快吃!於是孩子趕緊埋頭快吃。知識青年這一桌還是排在當門,也有酒。那孩子不曉得是第幾回吃酒了,一隻手穩穩地捏在筷頭上,直伸向最遠處的肉碗,滿滿地夾回來,用饃饃接住,一點都不灑落,吃得又快又好。這時候,無論有多少玩的瘋的,也吊不走他的一點興趣。桌上的菜,有一小半是被他掃走的。兩個女青年,因是餓了,還吃得多些,那些男的,興頭卻在酒上,還猜拳。新郎特意過來敬了酒,由他學友陪著。到底和新郎有些生分,何況新郎還端著點架子,所以便客客氣氣地。倒是逮住了那陪來的,一陣糾纏,硬要討他的喜酒吃,雖是他的軟處,他卻一點不嘴軟,反過來問他們什麼時候有喜酒吃,這裏的喜酒就又有一層意思,還是指他們上調回城的喜事。乘著酒,彼此都有些發泄,可到底因為是吃喜酒,並不認真,所以就不傷和氣,嘻嘻哈哈的。新郎的學友,伏下身,悄聲又說一句:這新娘子咋樣?愛笑。對她那一笑印象尤深。
新娘子在屋裏,再沒露麵。有人去看,屋裏擠了人,有娘家陪來的,也有這頭陪著的,滿滿當當。新娘子坐最裏頭,又低著臉,頭發擋著,看不清,就覺著她是在“吃吃”地笑。
等了近一天的喜宴不到半個時辰便結束了,每一桌都是風卷殘雲的局勢,連一點饃渣渣都不剩,盤裏碗裏都是見底的。遠路來的開始走了,知識青年那一桌呢?也差不多了。剩了些饃饃頭,還有些殘羹剩湯,酒喝幹了。一個個走起路來都有些歪,說話舌頭
也大了。屋裏點了燈,是油燈,把窗上的喜字映了出來。新郎從把新娘背進房裏,就沒再進過屋,怕人笑話起哄,隻站在門外同人說話。見知識青年要走,又特地送到路上。那房東家的孩子,有些吃撐了,加上瘋了一日,這時已經睡成一攤泥,由那知識青年背著,回家了。
一個月以後,這夥知識青年中的幾個,派工到東邊挖一條幹溝。歇歇時,要喝水,就想起吃過喜酒的這家老師,便奔了去。這天太陽很高,明晃晃的,樹又綠了,小崗上顯得光亮了些。老師家那三間土坯屋前,用秫秸攔了院子。老師在小學校上課,妹妹下地了,隻有那寡母和新媳婦在家,見他們來,就招呼進屋坐,臨時燒水沏茶,又捧出落花生。花生裏還摻著棗子和一些碎紅紙,是辦喜事那日餘下的。這回,這幾個知識青年看清了新娘子。黑紅的鴨蛋臉,眉眼特別濃,果然愛笑,笑起來又非常大方。知識青年等水燒開了,喝了茶,吃了花生,聊了天,在婆媳倆一片熱忱的留飯聲中,告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