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 會(1 / 3)

開 會

縣裏召開三幹會的通知發下來了。“三幹會”的全稱是“農村三級幹部會”,即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幹部,規模很大,通常隻是開半天,上午報到,下午開會,開完走人。吃和住都不負責,隻發給每人一天的誤工補助。

收到通知後,大隊裏就開始籌劃去縣城開會的事情。先是定人頭。大隊一級的,自然是大隊書記、副書記、婦女主任、大隊會計、民兵營長、團支部書記。生產隊一級是生產隊長、會計。此外還有兩個和生產隊同級的部門,一是小學校,二是知識青年。小學校就兩個老師,讓那負責的一個去。知識青年呢,因為在這個城郊大隊,地少人多,知識青年分來的不多,又都是散在各隊,並沒有組成一個集體戶,所以也沒有戶長。有人說讓那個表現好會幹活的去,也有的說讓那個有來頭的,父母與縣裏的什麼人有關係的去,最後決定是叫那個年齡最大,性子又最木訥的跟去,讓她見見世麵,露露臉,好早點抽上去有著落。再要定的是必須帶個做飯的去,叫誰去呢?就叫孫俠子去。孫俠子這姊妹很好,聰明肯幹,而且沒小心眼兒,年前說好了婆家,沫河口的,來年就要出門子了。她大也是個做莊稼的能人,她娘呢?特別神,和誰都拉得來,她兄弟在金華部隊當兵,妹妹才12歲,已經在隊裏掙工分了,隻有個小兄弟吃閑飯。這一家人會過日子,

到了開春,還有兩頓稀一頓稠,從來不欠賬,是個正經人家。孫俠子就這麼定下了。第二條要籌劃在哪做飯。還是像往年那樣,在大隊會計的表舅家。他表舅家在縣城住,每年三幹會或是什麼會,都是在他家做飯的。人也特別好,有時突然的,正燒鍋呢,見這莊的有誰去了,或也是開會,或是進城表演的宣傳隊,趕緊地收拾了鍋,騰出灶來讓他們使,就好像是大家的親戚。這事也好定,現成的。再就是什麼時候走。意見是吃了早午飯走。因是離縣城隻12裏路,不用趕早。在家出了早工,收拾收拾,將早飯與午飯並作一頓吃了,再走。這樣,到縣城還是上午,報了到,也不用張羅中午飯吃,就等著開會。開完會,就到會計的舅家吃飯。既沒有太誤工,也不必叨擾人家舅家兩頓飯,還不用城南城北地來回折騰。因會場是在北邊人民劇場,會計舅家則在城南。

事情就這麼籌劃下了,很順利。都是有定規的,但還是要籌劃一下。這樣,到時候才不會亂抓瞎。

孫俠子也開始籌劃了。籌劃那一日穿什麼衣裳什麼鞋。這是一趟公差,她大,她娘,都覺得挺有臉麵的。孫俠子沒讀過書,除了種地,就是做針線。這兩樣都做得不錯,有力氣,又不惜力,心也靈,一點就通。但因為沒讀書,就不能像小崗上的小英子那樣出頭,宣傳隊,批判隊,不時地去公社和縣集合、演出。還有孫俠子她姑,在小學校做了民辦老師,也不時地要去公社、縣裏開教學方麵的會、領教材,或者送學生去考場考試。張家的趙玲子就更能了,到縣裏去參加一個學習樣板戲的班,一下子被劇團挑走了。她長了一張刀條臉,又有些撅嘴,可一雙眼睛卻非常靈活。碰巧縣劇團那個演李鐵梅的也叫個“趙玲”,不過,人家是大名,趙玲子這是小名。可說不準其中就有著什麼緣分呢!尤其是後來,她被派演那個假裝鐵梅,引走敵人,“隔了牆是兩家,拆了牆還不就是一家”的桂蘭,就更讓人覺得這趙玲和那趙玲有著什麼聯係呢!這些人都是姊妹裏的人尖,孫俠子這樣的,是望塵莫及。她想都沒想過要做她們那樣的人,但她也渴望生活中發生一點不尋常的事情。明年她就要過門子了,在家做姊妹的日子裏要有些不尋常的事情,就有了紀念似的,比較值。上一年三幹會,是四隊的大誌子跟去做飯的。大誌子這姊妹也不錯,厚道,從不多言多語的,從來不和人鬧氣,有人緣。開春時,她過門子了。再上一年的三幹會,還沒興出帶做飯的去,是開會的幹部們自己燒的鍋,是看別的大隊有帶做飯的,才學來的。

孫俠子最後決定的是穿那件線呢的格子褂,黑和黃兩種顏色的格子,裏頭襯了毛線

衣。是老婆婆家送的聘禮,一斤半毛線,一種鮮亮的藍色,比天藍要深,比寶藍要淺,還是從蚌埠買來的,就這縣城街上,根本看不到。然後她讓隊裏的上海知識青年教著,按上海的樣式起了針,接的袖子,挑的領子,最後織成了。脫了棉褲,穿了條兄弟當兵走時留下的絨褲,罩一條藍卡其褲,也是老婆婆給的。腳下的布鞋是自己做的,是學街上賣的北京鞋滾了白布條的邊,明線上的鞋幫。在這開春不久的氣候裏,她這一身有些單薄了,可不要緊,連她大、她娘也沒說她“燒”得慌。縣城百貨樓裏的那些女營業員,一冬都不穿棉褲,不是也沒凍著。早工回來,孫俠子從灶下的溫罐裏倒了熱水,洗了臉,把衣服換上,還在衣裳口袋裏放上一塊手絹和一塊錢,是年前分紅時,她大給她的。她沒什麼特意要買的東西,但上一趟縣城總是要買些什麼吧!

前一天,隊長就把做飯的麵和燒鍋的秫秸送到她家了,這會兒,又將板車拉了來,停在當院。車上有一個笆鬥,裝著些雞蛋和臘肉,小半瓶花生油,還有幾個空瓶,裝在個軍用書包裏,打酒用的。她把麵口袋裝上車,把秫秸也裝上車,又調整了下位置,妥了。轉身到自家園子裏割了些大蔥,擱在車上。這時,她大已經下地去了,她娘看見了,又沒說什麼。不過,等她從缸裏舀了半瓢醬豆子,她娘罵她了,成天吃醬豆子,還吃不夠,有好的不吃,算什麼出息!她不和她娘頂嘴,管自己拿了小兄弟的搪瓷碗盛好,再找張紙蓋上,放進笆鬥。心裏卻說:要我和那些爺兒們一同上桌伸筷子嗎?心裏還說:稀罕!就這樣,都停當了,她才吃早飯。剛要從黃盆裏舀稀飯,她娘又嚷住了她:那涼了的能喝嗎?在鍋裏哩!她還是沒和她娘強嘴,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好像一下子變得謙虛了。她揭開鍋蓋,見裏麵是炒米飯,炒得幹鬆幹鬆。她娘有一句名言,叫做:“稀的要喝得來,幹的要撒得開”,這就是撒得開的幹飯。米粒兒一粒一粒的,一點不粘,但也不是硬,而是軟軟的,有些糙,可是有嚼頭。等孫俠子吃飽了,太陽也近午了,隊長從台子上走過,喊她走了。

她邁出門去,見台子底下,幹部們正走過去。大隊書記和民兵營長兩個,都是騎車的,這會兒也沒上車,推著走。晌午前的冷清的莊子裏,忽然有了一股熱烈的氣氛,挺叫人激動的。隊長架起了車,她拉車係,車子並不重,所以不需出力,隻要穩著,別讓車偏了。他們下了台子,彙入進城開會的隊伍。雖然都是一個莊、一個大隊的,平時又都愛和姊妹開個玩笑什麼的,可是今天大家見了孫俠子,態度都有些拘束,說話也不怎麼隨便了。孫俠子有些不自在,可又覺得這樣挺好。有人過來要替她拉車係,她不讓,

兩下堅持了一陣,還是由她拉著。大隊書記和民兵營長本來是落後的,這時上了車,就從後邊騎上去了。前幾日下過雨,路上有著些幹了的車轍印,自行車軲轆從轍上碾過去,顛得咯啷啷響。他倆就這麼咯啷啷地騎遠,騎遠又回過頭來叮囑走快點,晌午前一定到地點。於是,大夥兒腳下又加了把勁。

這天太陽很好,好到晃眼。風雖然還有寒意,可走了這麼一陣路,也不覺得冷了。孫俠子想她這一身穿對了,要是再穿棉的,這會兒非得汗流水爬。一同去開三幹會的知識青年,姓李,街上人,插隊不少年了,也轉過不少地方了。轉來轉去,是為了找一個好的大隊,工分值高一些,生活好一些,知識青年又少一些,招工時就容易上一些。但事實上呢?她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給誰都留不下印象,幹什麼也都想不起她。這麼頻繁地遷徙,生活也好不到哪裏去,分東西的時候,人們說:小李才來,幹不多久,少給一些;或者:小李要走,到新的隊上分去吧!所以,她是犯了策略上的錯誤。從這點來看,這人也是不夠機靈,而且有些背時,還是因為插隊插久了,心裏急,便亂了方寸。這回大隊讓她作為知識青年的頭,去開三幹會,就像前邊說的,是出於同情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