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 會(2 / 3)

這一夥裏,隻有兩個女的。婦女主任有吃奶孩子,不去。這兩個又都是姊妹,不由就走在了一起。小李不在孫俠子隊裏,又剛來不久,所以她倆不熟。這會兒一起去縣城,走在一起,孫俠子發現這小李的秉性太不活潑。不說話倒沒什麼,就是有人話稠,有人話稀,可她還不笑。不笑也沒什麼,就有笑臉人和繃臉人之分。可她卻是個木頭人,連眼珠子都不會轉似的。同她走了半路,孫俠子就感到憋悶了。她找了些話說,小李也回答,可回答和不回答一個樣,談不上有什麼交流。孫俠子這就想起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人心隔肚皮。”這會兒,孫俠子倒羨慕起走在前麵的一夥男的,有說有笑,要是同他們走在一起多好。可她又不能撇下小李。不過,不久她的苦惱就解決了。小李自己走開了,去找大隊副書記,還有大隊會計說話了。這倒是出乎孫俠子意料,所以她想,興許小李也覺得和她在一起憋悶。可她並沒在這個問題上多想,孫俠子是個生性快樂的姊妹,特別愛說笑,這一大會兒已經把她拘壞了,她得放開來了。於是她一扯繩係,駕車的隊長沒提防,車把歪了,叫道:做啥?做啥?孫俠子笑著,不回答,一個勁兒扯了係子往前走,直紮進前頭那人堆子,才穩住,回頭看看隊長趕不及也得趕的踉蹌樣子,不禁笑出了聲。隊長罵道:倒頭孫俠子!

前麵那夥人在說啥呢?這麼熱鬧。也不定是說一件事,而是東扯扯,西拉拉。這麼說著走著,不知不覺,就看到了縣城南頭的分洪閘。他們要去做飯的那家,就住分洪閘底下。所以,到了分洪閘跟前,他們就要跟孫俠子分手了。他們要一直朝北去,到縣城北頭的人民劇場報到、開會,孫俠子自己去大隊會計他表舅家。大隊會計詳細地說了他表舅家的地形,怎麼走,這時間呢,他表舅和表妗八成不在家,隻老奶奶一個人帶了孫子,就說是大劉莊來的,便知道了。然後,大隊會計又交給孫俠子五塊錢,要她買些菜,打些酒,再稱二斤果子,給他表舅家的小孩,叨擾了人家嘛!再然後,他們那一大隊人就往分洪閘上去了。孫俠子一個人架了車,從分洪閘旁邊的一條坡道,緩緩地走到了底下。

閘底下,不少人在洗衣裳,洗淨的衣裳就鋪在水泥台階上,熱辣辣的太陽曬著。孫俠子按了大隊會計的指示,沿了坡道,坡道又成了平道,就進了一片院落。這一片院落大都是土坯起的院牆,擠擠挨挨地擁在一堆,少有幾間磚房,窩在裏麵也顯不出來。院子和院子間的道又細又窄,還不直,曲裏拐彎,還不如大劉莊的房屋巷道齊整。孫俠子在裏麵轉得頭暈,進了兩處院子都錯了。一處是院子裏沒老奶奶,隻一個老頭兒,那就不是;再一處有老奶奶。可聽說大劉莊來的,卻說她家在大劉莊沒親戚。到第三處,才算對上。這家院子比別家更要逼仄,鍋屋占去少半邊,剩下的多半邊,雞窩又占去少半邊,從院子往屋裏望去,黑洞洞的。孫俠子心想,縣城人過得也忒不容易了。她停下板車,歸置在鍋屋外一個角落,盡可能地不礙事。然後,和那老人招呼了聲,提著那一軍包空瓶就上街去了。

到街上,太陽正晌午,照著水泥街麵,街麵上一星土也沒有。有放午學的孩子走過街,背著書包,脖上係了紅領巾。孫俠子望著他們就想:不知道他們的大人是什麼樣子的?她首先去了百貨大樓,是在縣城中心,兩條大街交界的地方,年前起的二層樓。可孫俠子進了一層,卻不知怎麼上二層。鋪麵很大,四圈都有櫃台,中間還有一圈,依然很寬敞。女營業員坐在櫃台後麵,傲慢地抬著臉,孫俠子幾乎不敢走近她們。她很拘束地轉了一圈,見也有幾個人在轉,看就是鄉裏人,卻是鄉裏幹部的模樣。孫俠子想這一定也是來開三幹會的。她轉完一圈剛要出門,瞅見牆角旮旯裏忽然轉出一個人來,再仔細一看,那是一道夾牆,牆縫裏是上樓的樓梯。孫俠子弄明白了從哪裏上樓,可卻沒了上樓的興趣,還是走了出去。

街上更靜了,太陽呢,也更暖了。孫俠子穿了這一身,正好。這時,她看見從巷子裏走出一頭豬,“囉囉”地邁著步,走到街對麵。她看著這豬,心想還沒她家的喂得好呢!就又自信了一些。她在一家街麵的店鋪裏打了酒,稱了兩斤糖三刀,看那油亮亮的樣子,就又稱了半斤,是稱給她小兄弟吃的。這樣,就把那一塊錢破開了。把這錢破開了,她才想到自己要買的是什麼。她要買一頂草帽,割麥子時戴,原先她是戴她大的,帽頂特別深,卡在頭上,像個溫水的溫罐子。所以,她今年要買一頂自己的。不過,這時買草帽還太早,她把破開來的零錢理好了收好,離開了這家店鋪。

她拿了這些東西,慢慢在街上走。有線廣播很響亮地播著歌曲,一條街都能聽見,可依然靜得很。她一個人走在這縣城街上,覺得挺孤單的,又並沒看見有趣的事,就想著那些開會的人在幹什麼?是不是開始開會了?她拐進一條小街,街邊有些菜攤,她買了辣皮,買了捆菠菜,又見有賣小曹魚的,賣魚的是個貓子,急著回船上去,就賣得便宜,花了四角錢,全要下了,足有二斤的光景。還剩一些錢,留著買醬油醋。這下就齊全了。她這才看見這條小街正通河沿,白亮亮的淮河橫在前麵。怪不得嗅著有股氣味,原來是淮河的水腥氣。

這時候,她的兩隻手也都滿了,提了這麼些東西,往回趕著,又有一攤子做飯的事等著她,孫俠子就不由得鄭重起來。街上又有了孩子,是吃過飯去學校上下午課的,大約是出來早了些,就不急著去,而是在街上追逐打鬧,有攔了她路的,她便很著急地繞過去,嘴裏埋怨著,人家有事,真是的!走過百貨大樓,她也沒停留,而是一徑地走過去,眼都不回一下,心裏嘀咕著:人家有事!她的納得很結實的布鞋底,快快地擦著水泥的街麵。腳跟在硬地上一彈一彈,腰不由得直了起來。她忽然地有了一種城裏女人的姿態:匆忙的,快速的,重要和自信的。

快走到分洪閘的時候,她忽然聽清高音喇叭裏在說什麼,原來就是三幹會的開會實況,縣裏的幹部在作報告呢!這是從有線廣播傳送到鄉裏去的,她家的話匣子裏,說的也是這個。這時候,她大已經歇過晌下地了,她娘就在屋裏做針線,聽著話匣子。這麼一想,好像她和她大、她娘隔了有多麼遠,而她又離家了多麼久似的。

閘下洗衣裳的女人都回家去了,隻有那些洗出的衣裳和花床單曬在台階上,已經半幹,被風吹起,呼呼地飄著。她順了坡道走進了那片院落,七拐八繞地又進了大隊會計他表舅家的小院。老奶奶坐在當門,在案板上糊鞋靠,身旁一張網床上,睡了她的孫

子。孫俠子將買來的東西歸置歸置,看天還早,不急著做飯,就坐到老奶奶跟前,幫她打糨子,順布條。老奶奶見有人陪她,很高興,將家裏的事一樁樁告訴孫俠子。於是孫俠子就知道了,她兒子在窯廠做臨時工,媳婦有時在船碼頭打雜,有時在城關飯鋪打雜,還有時就在家閑著,街上工作很不好找,年前,有人給兒子在蚌埠找了個拉板車的活,可媳婦卻病了,老奶奶也病了,兒子便去不了蚌埠,這事就黃了,要是去了,一天能掙一塊錢呢!老奶奶非常遺憾地嘖著嘴。她人老了眼睛不頂事,靠子糊得一片厚一片薄,糨子也抹得稠一片稀一片,疙疙瘩瘩的。最後還是孫俠子一個人打糨子,順布條,再往上糊,老奶奶隻是說話和遞東西。很快就糊成了一張勻實的靠子。這時,日頭已經偏西,該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