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俠子合計了一下,決定這樣幾個下酒菜:燙菠菜、拌辣皮、煮小魚、臘肉炒雞蛋。稀的喝麵條,幹的貼餅子。真是一頓很豐盛的宴席。她合計完了,就動起手來。先要洗魚、洗菠菜,一看缸裏水淺了,便要了扁擔、水桶去擔水。老奶奶告訴她,機井水就在那邊巷口,但不能吃,隻能刷碗洗菜,吃的水要到閘下的淮河去擔。她一想,幹脆把要洗要淘的帶到閘下去洗了淘了,再捎一擔水來,不兩下全了?於是就又拾掇了一個盆,端著,擔了一副空桶,去了閘下。一去,果然見有一些女人在那裏洗菜淘米。到底是水泥砌的沿,沒有泥,水就特別清。孫俠子也學著她們,將水舀在盆裏洗,洗過的水,就潑到身後水泥地坪上,地坪上濕了一大片,但都滲了進去。孫俠子這才發現縣城裏的生活到底有些不同,這些女人手裏都拿著菜來洗,可見縣城裏人是時常吃現炒的菜,而鄉裏卻是醃一大缸鹹菜,一年到頭吃鹹菜。怪不得她大說人家上海城裏,每天早上都要炒個小菜。她大一說,她娘就跟上一句:“再喝二兩”,刺他一下。
等孫俠子回到老奶奶那裏,老奶奶正在燒鍋,是早燒了好讓給她灶用。屋裏又多了個小女孩,剛放學回家,門口放了一小捆樹枝,是她一路拾回來的。孫俠子將水倒進缸裏,便切臘肉,切辣皮,裝上盤子。老奶奶燒了一鍋疙瘩湯,點上香油,滿鍋屋都飄香。趁老奶奶不防,孫俠子摸出一個雞蛋,在鍋沿一磕,雞蛋黃打了個滾,進去了,說:給我小表弟吃。轉身就去和麵、擀麵。等她把麵條細細地切出來,抖摟開,老奶奶那邊已經和孫子孫女在喝疙瘩湯了。天黑了,屋裏也不開燈,暗中隻聽稀裏呼嚕的喝湯聲。老奶奶不開燈,孫俠子就不好意思開燈了。好在,鍋屋是秫秸搭的,不嚴密,透進了些天光,還能看見些。她決定燒鍋了。這才想起沒帶火柴,又不願意向老奶奶要,倒
不是說這一根火柴值多大的人情,而是覺著已經借人家灶做飯了,再要這要那的,煩不煩人?她用撥火棒撥撥灶裏的熱灰,見方才老奶奶燒剩的那團豆稞,還有些火頭。她從灶前地上胡嚕了幾根豆稞,小心地送進去,稀稀地覆上,然後轉動著那團豆稞,慢慢地,慢慢地,忽聽“砰”的一聲,著了。她起身去搬帶來的秫秸,抽出一根,撅成幾截,架著火,鍋轉眼就熱了。她並不急著添水,而是又接著燒幾截秫秸,鍋底幾乎燒紅,她才舀一瓢水下去,隻聽“嗞”一聲,剛下去的水已經沸了的樣子,她略略再燒了會兒,放進菠菜,不一會兒就燙熟了。她用燙菠菜的滾水細細地刷了一遍鍋,準備開炒了。鍋是熱的,叫水刷得發幹,於是她先用鍋鏟接住一小滴油,沿著鍋沿劃了一圈,油滑下去,鍋就潤了,然後才將那小半瓶油倒進去大半。這邊油進了鍋,那邊她方才打雞蛋。她將雞蛋嘩嘩地打起老高,就像連在筷子上似的,漸漸起了沫,她又騰出手在鍋底添了幾截秫秸,油大滾了。她斜了碗,一溜圈下了雞蛋,打鬆的雞蛋一著熱油,“噗”地起了半鍋,再下臘肉,一起翻炒。真過癮啊!孫俠子什麼時候這麼痛快地大油熱鍋地炒過菜?過年時,下材料的菜都是她娘上灶,怕她糟蹋了東西,可她不是炒得很出色!不僅菜炒得出色,時間也扣得準,她這邊剛起盆,那邊,開會的人就來了,堂屋裏坐得滿滿的。老奶奶終於開了燈,黃黃的一盞,照了人臉也蒼黃著。這時,老奶奶的兒子媳婦都還沒回來。大隊會計自己到街坊家又借了張案板,兩張案板拚起來。孫俠子不願上桌,小李開完會就回家去了,就這樣,擠擠挨挨地坐下,還是出不了胳膊的樣子。
大家幫了孫俠子上菜、上酒,開喝了。孫俠子這邊就開始貼餅子。她將那剩下的一瓶底油全下了鍋裏,剛夠光了光鍋,再將糊了麵的小曹魚放下鍋煎,煎幹了,起了些焦皮,便放下綠蔥、白菜、紅辣子、大椒、醬油、鹽,又添了半瓢水,熬著。她娘總說的一句話,就是:千滾豆腐萬滾魚。貼餅子的麵她和得比較稀軟,用手掌抹在鍋邊一圈。這是要些技術的,須抹得勻不說,還要手底下有算計。抹得不牢餅子就掉鍋底了,抹得太牢呢,餅子就死了,不好吃。這就關係到和麵的技術了。這一次,孫俠子和得正好,不稀不硬,勻勻地抹一圈,然後就在鍋下仔細地添火。她把秫秸燒得透透的,想能餘下一些來,留給老奶奶家。
等她盛出小魚,鏟下餅子,又貼了第二鍋,才見黑影地裏走過一個人,腳步拖著,手裏提一捆菜,很累的樣子。聽那人進屋和大家招呼,才知道就是這家的媳婦,大隊會計他表妗,這時才下班回家。大家向她讓了一回,她則推了一回,便罷了。過了一時,
孫俠子見她端了個板凳,坐在院子裏捧了碗喝疙瘩湯。大口大口地,像是很餓,又像是沒什麼滋味,吃下算了的樣子。她男人還沒回來。
屋裏的酒喝上勁了,猜起拳來。孫俠子忙了這一陣,卻不餓,她心裏很牽掛老奶奶的兒子,這麼晚還不回來,不過他家人好像都覺著很自然,並不著急,縣城裏的日子大約就是這樣。她要等屋裏的人喝完酒,再下麵條。灶裏的火,就用灰埋著,自己走到了院子門口。雖然家家有電燈,可依然很暗。分洪閘忽然離得很近,高高地矗立著,遮著這一片院落。閘上有燈,可因為高,也照不到這裏。月亮也沒有。她望著黑幢幢的矮屋,心裏有些傷感。不過這傷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的,所以還有些甜蜜似的。黑影地裏又走來一個人,這回該是老奶奶她兒子了,可卻是個女的,走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小李。
這時候看見小李,她很高興,她說小李我以為你今天不回了呢!小李說哪能啊,明天還要出工。兩人一同進了院子,屋裏的人酒正喝到好處,沒留意小李來了,也就沒邀她入席。小李對孫俠子說她已經吃過了,就跟孫俠子到鍋屋坐著。孫俠子往匾裏的麵條上抖了一些麵,再提溜了幾下,怕它們粘了。這時候,孫俠子才覺出身上有些冷,忙出的一身汗,又在風裏站了一時,吹涼了。她往灶裏添進一些掰碎的秫秸,讓火種略旺一點,又往灶下偎了偎。不知什麼時候,孫俠子睡著了,這一個瞌睡也不知是一眨眼工夫,還是一大會兒。她醒來時,發現肩膀上扛了個什麼,是小李。也睡著了,頭倒在她肩上。她側了臉看看小李,黑影地裏看不清她的臉,看清了也白搭,反正是個木頭臉。她扛著這張木頭臉,心想:她奔來奔去奔命的,就是這地方和這日子啊!她有些憐惜地,一動不動,讓她枕了肩膀睡,反正堂屋裏還在鬧酒呢!這些爺兒們,一喝上就忘了時間。那老奶奶的兒子回來了嗎?